话说蒋介石手下“二统之争”(“军统”与“中统”的明争暗斗),尽人皆知。蒋介石本身素以“分而治之”为特色,派系之间的纠纷越多,他控制得越有把握。但胜利之后,戴笠‘挟天子以号令诸侯”的作风变本加厉,谁也不敢得罪于他。稍不如意,给你一顶红帽子便尸骨无存,毫无下文,弄得天怒人怨。蒋介石多少也听到一些,加上平时戴笠有失责之处,执行对共产党的格杀打捕不能尽如蒋意,蒋介石渐渐对戴厌恶,但尾大不掉,也无可奈何。
“主任实在莫测高深。”蒋介石的老友陈果夫进言道:“抗战末期,他成立了一串机构,什么财政部缉私署、军委会水陆统一检查所、特种货物运输处等等,弄得一塌糊涂,有人便上书层峰,说‘缉私组织,遍布全国;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敲诈勒索,至于贩夫走卒;民不聊生,莫此为甚!’实在对极了。”
蒋介石以为这个老友还在吃醋,漫应道:“所以我早把缉私署交给宣铁吾主持了。”
“没有用啊!”陈果夫道:“宣铁吾有名无实,手下仍是戴主任的人……”
“你的意思是什么?”蒋介石不悦道。
“我有话早想报告你。”陈果夫拿出当年在上海同蒋介石一起逛窑子的神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怕他别有用心。”
蒋介石一惊:“有凭据吗?”
“有有。”陈果夫道:“第一,中美合作所里的梅乐斯,对他象爸爸一样,为什么?”
蒋介石奇怪道:“只听说梅乐斯同他感情不错,没听说还有什么。”
“这就是了。”陈果夫道:“我们是在依靠美国。依靠美国什么呢?一是武器,包括军人;二是特工,包括新式器材。但这两个的总头儿还是美国。戴雨农对待美国朋友超出了常规,他不是收买人心是什么!”
蒋介石无言。
“有人说,戴雨农曾经同人说过:反正今天是靠美国,只要美国肯撑腰,他戴笠也可以做中国的领袖,你说他岂不是疯了?”
蒋介石干瞪眼,急道:“你还有什么证据?”
“第二,”陈果夫朝四风瞅一眼,心想老蒋房里不会装普录音机,便说:“这是想不到的,戴雨农平时竟以‘东方希姆莱’自居。希姆莱是他们这一行中间的大人物,戴雨农这样自说自话,是不是有什么野心呢?”
“是啊,有凭据吗?”
“有很多人告诉我,戴雨农表面上对主席谁忠惟谨,十分听话,但骨子里却在利用特工那套政策,造成自己未来独裁统治地位的基础。所以有时候冷眼旁观,看他什么检举贪污等等,美其名为主席执法,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在为自己树威?”
“这个,好象没什么根据吧?”
陈果夫道:“还有,军统高干、黄埔第一期出身的马志超,每逢提到戴雨农的名字时,便马上来个立正,好象提到主席那样,要肃立致敬,表示忠诚,这又说明了什么?这一点无疑是马志超之流已经识透了他的心理,才会肉麻当有趣。现在军统局一般干部,已经养成这种习惯了。”
蒋介石迫不及待道:“还有吗?快点说。”
陈果夫道:“主席或许不记得,三十一年夏天,戴雨农召集所有军统直属军力如忠义救国军、别动军等部队负责人在安徽广德黄岭训话。他大概以为天高皇帝远,便把真心话都向那些干部说得分明;但他蕴藏已久的那颖野心,也就赤裸裸暴露出来了。”
“他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戴雨农向他们说:‘美国是相信我的,所以一切新武器都送给我,并且派梅乐斯中校来中国时,也特别指定要与我戴笠合作,不同军委会合作,也不同委员长合作。为什么?因为我戴笠有办法!’”
蒋介石气得只是瞪眼。
陈果夫再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六十四开的小册子来,说道:“这是戴雨农在三十二年到三十三年间搞的花样,在军统局出了对内刊物,名曰《家风》。”陈果夫指指点点道:“瞧这《家风》封面上印有两条法律:一是‘绝对机密’;二是‘遗失《家风》一本,判处有期徒刑半年’。这算是什么‘家风’?他在这刊物里只是鼓吹他的‘清白家风’,每期第一篇必定刊的是‘金先生训词’。原来‘金先生’就是戴笠的化名。这还不算,你看他在里面说了些什么!”他狠狠地告戴笠一状道:“这本《家风》得来不易,据他们自己说,这本刊物连主席也在禁止过目之列,我们便可以了解戴笠的野心了。为什么瞒着主席?凭什么瞒着主席?”他冷冷地加一句:“在平时公开场合,他对主席那种效忠精神,真是绝无仅有!”陈果夫翻到《金先生训词》的文尾道:“咯,在每一期戴雨农的训词之后,总有一个人把训词的要义根据尧、舜、禹、汤、文、武那些皇皇圣典,来铨释发挥一番。这一来,戴雨农的训话便变成圣人之论,这还了得?《家风》发到各级干部手中,每人无不读得滚瓜烂熟,动辄引用戴笠似是而非的那一套来压倒对方,或者用来非难对方。军统人员引用戴笠说‘如何如何’,犹之乎秀才先生引用孔子曰的‘如何如何’,犹之乎本党政论家引用主席说过的‘如何如何’,戴笠利用这本东西控制干部对他的崇拜,视主席若无物,野心如何也可想而知了。”
蒋介石瞅一眼房门,房门露了一条缝。陈果夫会意,连忙走过去把门关了,回到蒋介石身旁道:“据说,这本东西外面绝对看不到。据拿这本东西给我的人说,《家风》每期除了《金先生训词》之外,马屁拍足,还公布军统局一般单行法令和成绩汇报。有时也登载一些特工技术方面研究的文字,其中关于同我们中统局尖锐的冲突,也时有明确的指示。……”
“这一本里面有吗?”蒋介石急问。
“没有。”陈果夫道:“他竟敢发表合尧、舜、禹、汤、文、武为一的训词,竟敢攻击中统局,这真是造反了!谁不知道中统局也是主席领导的机构之一!”
蒋介石把那本小册子翻来翻去,忽然问道:“《家风》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他指的什么。”陈果夫道:“关西夫子杨震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四类清白传家之风,戴雨农怎么配?别的不说,最近他在上海发了多大的财?没有人敢作统计。”
“是吗?”
“单说两笔大的,”陈果夫唾沫横飞:“李士群在上海的财产不可胜计,只是贝当路、高恩路那几栋大洋房,时值也在六百条以上。这房子也落到他手里去了。房内保险箱有七八只之多,也给戴雨农照单全收了。”
“还有一笔是什么?”
陈果夫想了想:“还有一笔是盛老三的。”
“盛老三!”蒋介石象听人提起了一个老友之名:“盛老兰怎么啦?他在沦陷期间,是有名的鸦片大王。”
“他的财产远在李士群之上。”陈果夫道:“戴笠去接收时,单是钻戒便有三十七只,其中最大的有十二克拉又四十五分,最小的也有二三克拉。另外黄金美钞全部总值在一千根大条以上。此外还有不少古董,如唐朝的名贵字画等等,多得不得了。盛老三有一个最宠爱的姨太太,她有一件红色的狐皮内衣,其薄如纸,穿在身上之后,便不须再穿什么衣服,在冰天雪地中行动也不会怕冷,贵重可知。”
“这件狐皮那里去了?”蒋介石咽一口唾沫。
“自然也落到他手里去咯!”陈果夫搓搓双手:“所以戴笠的‘清白家风’,该怎么解释呢?还有,戴笠喜欢女色是天下闻名的,他那许多花样啊,”陈果夫怪笑一声道:“我们当年都是老行家了,但不及他万分之一。他简直只比野狗差一点,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中,万目睽睽之下,同娘儿们如此这般罢了。”
蒋介石紧皱眉头,呲牙咧嘴。
“这算什么《家风》呢?”陈果夫道:“他们在杜公馆开会,每一个干部有新汽车,而他们的薪水,根本连上馆子都不够!”
蒋介石听陈果夫说了个够,又找其他亲信个别盘问对戴雨农的看法。说也奇怪,竟没有一句好话,因此蒋介石更感到戴笠在这几年中委实跋息,但如今已尾大不掉,很难对付了。
蒋经国的亲信更有这么一种暗示。如不除戴,将来连“大太子”都抬不起头来,遑论“二太子”蒋纬国了。
而一些元老重臣,则发表了几乎相同的看法:戴雨农这种行为,已使国民政府在民间的威望越来越低,行将不可收抬。事实上戴笠所作所为,蒋介石自己明白,这是他把他‘捧”起来的;他和他的政府威信受损害,这怎么可以?但戴笠羽毛已丰,要把全部错误搁在他身上而拔掉之,说不定会引起不小的波澜。
蒋介石多年来为戴笠的“成就”而兴奋,现在却为这个“成就”而苦恼了。他几乎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想尽办法如何拔掉这一颗眼中钉。但此事又不能让很多人获悉,否则很可能戴未除而蒋先丧命。
如何去掉戴笠,变成蒋介石的一大问题;但他不露声色,只是更广泛地、稳重地试探周围的人们对戴笠的印象和看法,闷闷不乐。宋美龄几次三番要他参加美方宴会、郊游之类,蒋介石总是不去,说一句:“你代表我就行了。”宋美龄头先还以为是那位陈小姐在作怪,但根据“眼线”报告,知道这一阵蒋介石的确在官邸闷着,甚至散步也缩短路程,加强警卫。有一次忍不住了,才问个明白,原来是“听说戴笠行为不佳,影响国府信誉”。宋美龄冷笑一声便走了。原来宋美龄曾经有过一个时候恨透了戴笠,以为在某一事件上戴笠曾向蒋介石用过“美人计”,这是题外文章,按下不表。但“第一夫人”对戴笠并不偏袒,见蒋为戴笠伤脑筋,也就算了。
当蒋介石问张群:“对戴印象如何?听说他的部下在外胡闹。”张群却不敢明言。正冷场间恰巧陈仪自台北送来一件重要报告,张群便说道:“陈公洽曾同戴主任有过误会。”
“什么误会?”
‘那时公洽在做福建主席,据他说,他手下有一个厅长看不惯军统局人员在福建的作为,通过法院曾经枪毙两个军统局干部。戴主任知道后大发雷霆,急电公洽,要他也枪毙这个厅长。”
蒋介石一拍桌子道:“这件事我还记得。后来陈公洽相应不理,戴雨农要我亲电福建把某厅长押解重庆,我也搞不清楚是什么事,当时就把要人的电报发出去了。没料到陈公洽却复了个好长的电报,据理力争,把戴雨农那批人攻击得不遗余力。”蒋介石道:“公洽先生道德文章,一向是我敬仰的,他这个电报我极重视。”他再想了想:“记得陈公洽还在电文中提到已派这个厅长飞渝报到,算是给我面子。后来我就对戴笠十分不高兴,记得他事先已知道公洽的电报,一进门便一声不响,跪在地上嚎陶大哭。”
张群微笑道:“对于戴主任,我没有别的意见了。不过可以报告主席的,就是戴主任在外面的信誉,似乎,似乎很不好。”
“对我是不利的。”蒋介石叹息:“除了这个,你还听说有关戴笠的消息吗?”
张群暗吃一惊:“旁的,实在没有听说。”他试探:“要是有的话,戴主任对付共产党很卖力,也很有成绩。”
蒋介石咬牙道:“娘希匹共产党还没解决,他倒要我的好看啦!”
敏感如张群者,知道蒋、戴之间一定出了大问题,但又不敢深问,胡诌几句,便即告辞。蒋介石再秘密把蒋经国找来,要他对此事发表意见。
“我想了很久。”蒋介石道:“外面在传言什么军统、中统的利益冲突,但在这件事情上有所不同;果夫、立夫这次揭发戴笠,即使是利害冲突吧,但对我的关系很大,我越想越不安。”
蒋经国一惊道:“这个——。”
蒋介石冷笑:“这个当然要谨慎从事,今天我第一次告诉旁人:你!”他接着问:“戴笠的人,对你是否恭敬?”
蒋经国想了想:“当面,当然是恭敬的;但他们当然唯戴笠之命是从,服服贴贴。”
“你看见过一本叫做《家风》的东西吗?”
“没有见过。”
蒋介石绕室徘徊:“根据你的‘建国社’调查的数字,戴笠的实力到底有多少?”
蒋经国道:“他的特种部队在刚胜利时,人数在二十万到三十万左右。汪精卫的杂牌军队还不在其内。这些特种部队的武器,一律从中美合作所梅乐斯那边转移而来。卡宾、汤姆生火力极强,如果同我们的军队来比较,约一与五之比。”
蒋介石忙道:“你的意思是说,戴笠一个团,可对抗我们五个团吗?”
蒋经国点头道:“是这样的。一般估计如此。”
蒋介石呲牙咧嘴道:“那还了得里这样说起来,他的三十万,不就要对付我一百万人吗?娘希匹我如果腾出一百万部队,共产党不是永远完不了吗!”蒋介石狠狠说道;“真想不到,今天戴笠会来这一手!这些年他在拼命扩充武力,搞来搞去,原来他还有野心哩!”蒋介石怪笑:“嘿嘿嘿!好吧!”说完兀自踱步。
半晌,蒋介石似有所决定,忽然一脸笑道:“你记着,有句古话说:‘养恶人如养鹰,饿之则附,饱之则扬。’戴笠这小子现在吃饱了,要飞了!”他把手向空一扑,似乎已飞的鹰已经抓到掌心,狞笑道:“这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放走过一只鹰,你懂么!”
蒋经国只是点头。
“我用人只用两种!”蒋介石道:“一种是用而近之,属白兔型;一种是用而畏之,属老鹰型,——”正说着忽有人进见,蒋即止口。门开处只见一头白兔俯首帖耳,双手捧着大红卷宗前来,蒋经国定睛一看:是陈布雷。
陈布雷把卷宗一挟,简单报告道:“前方来电报告,四平街战事要求援兵火速运到。”
蒋介石在心头打了个疙瘩:东北之战不利。但他不露声色,把头一抬道:“我知道了。”
陈布雷见他父子俩似有要事,便即离去。蒋介石却叫住他道:“陈主任,你就把这个电报给他们办了吧,是哪个部队先去,回头告诉我一声。”他一顿:“最迟限今晚起飞。”他再补充:“有没有飞机,立刻告诉我。”
望着陈布雷的背影,蒋介石沉思有顷,回过头来对蒋经国道:“象他这种个性,我最欢迎。陈布雷绝非戴笠,到死不会反目,这种人应该多用几个,不必怕他险诈多变。”蒋介石坐了下来,叹道:“不过,就是老毛病没办法改。”
“是什么?”蒋经国不解。
“我说陈布雷的鸦片瘾没法戒掉,看样子他要抽一辈子了。在我这里没有关系,如果出门就很不便。”他把腿一搁,问道:“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亚伯说到不会放走这只老鹰。”
“老鹰!”蒋介石眉头紧皱:“你看应该怎样下手?”接着父子俩促膝而谈,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没几天陈果夫即被召见。
“关于你所讲的,”蒋介石道:“戴笠在外所作所为,我已经调查过了,样样属实。”
一丝得意的笑意,从陈果夫眉间掠过,但他立即皱眉:“你看怎么办?这不开玩笑。”
蒋介石双目炯炯,瞪着对方,半响,冷冷地问道:“还记得杨永泰?”
正是:万方有罪,罪在万方;朕有心病,尔且听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