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回 有条有理 汉奸喜获生机 无法无天 百姓欲哭无泪





      
  那冯玉祥怒火中烧,截断他的话道:“很好很好,你喜欢戴笠到这种地步,难怪外面闲话太多了。你说是他这样做为了对部下严加管束,那末你再听听吧!”冯玉祥念着纸片道:“有个叫做陈恭澍的人,曾经写过一本《蓝衣社内幕》,还做过伪府特工上海区长,是戴笠的叛徒;还有个叫做万里浪的人,曾做过伪府特工浙江区长、政治保卫局第一局局长,也是戴笠的叛徒。戴笠对叛徒都照常任用,独对阮清源如此,所以弄到青竹竿掏茅坑,越掏越臭了。”冯玉祥右手往膝盖一拍:“可是你别误会,以为我是替那个姓阮的做说客来了。不,我讨厌姓阮的,也讨厌姓戴的——”

  “大哥,”蒋介石冷冷地一笑:“对他,您不必这样伤感情,他是我们反共工作最得力的人,只有共产党才恨他入骨!”

  冯玉祥没料到蒋介石来这一句,一怔,随即苦笑道:“你再看看那纸片上纪录的,到底是只有共产党恨戴笠,还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恨戴笠!你听听!”冯玉祥翻了一阵,喜道:“在这里了!那个人说,不久前戴笠在杜美路召集全体干部训话,里里外外停了四百多辆黑牌汽车。军统局的人每月薪金绝不会超过法币十万元,而普通都在两万以下,这几个钱连黄包车都坐不起,怎能坐汽车,何况是黑牌自用汽车?”

  蒋介石变色道:“这个——”

  “这个戴笠居然还对他的部下说:‘我给你们的薪水,每月吃饭外连黄包车都不够,可是你们现在都有自备小汽车,可见得人家办不到的事,我们同志都办得到!’这还成话吗?戴笠嘴里说的办法,不是敲诈勒索是什么!”

  蒋介石气得发抖,极力忍住道:“大哥,你一定要把说这些话的人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

  “我好去调查!”

  “调查?”冯玉祥把纸片往口袋里塞:“你要真的调查,每一个上海人都会告诉你,毋须我这个人;如果你以为这个人也是什么共产党,那让我这个老粗大哥说句痛快话:这是荒天下之大唐!”

  “大哥说什么?”

  “我说到我这里发牢骚的人,不折不扣是个军统局特工人员,因为他的家里发生一件惨案,他的弟弟给其他的军统人员抓去枪毙了,罪状是共产党!这个人在伤心之余——”

  蒋介石道:“大义灭亲,古有明训,他应该高兴才是!”

  冯玉祥失笑道:“相反的,他认为他的弟弟很好!”

  蒋介石反感道:“大义灭亲,古有明训,这个人袒护弟弟,莫非也是共产党不成!”

  冯玉样仰天长叹道:“你看你自己,一点真实情况也不知道,便一口咬定人家是什么什么。那个给枪毙的青年人功课很好,只是不满现状,绝非什么共产党。他之死完全为了军统局杀人灭口!”冯玉样咬牙切齿道:“所以他的哥哥便抚尸大哭,说以前他奉令杀人,明知冤枉也不动心,这番轮到他自己,才知道吃这碗饭丧尽天良,他不干了!他到我这里来痛哭流涕!”

  蒋介石暗吃一惊,心想这个人能去找冯玉祥,岂不是也会找到共产党?那还了得!便哄道:“大哥,是我错了,倒不是这个人袒护弟弟,而是我在袒护戴笠。”他作伤感状:“唉!大哥您不知道,我哪里有功夫照顾到这个部门啊!好吧,您把这个人告诉我,我便要他同戴笠对质,决心整顿一番!”

  冯玉祥朝他瞅了几眼,苦笑道:“迟了!”

  “怎么?这个人自杀了?”

  “不,他既没有自杀的必要,也没有这个勇气;而且更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他落发修行,做和尚去了!”

  “在哪一个庙?”

  “我不知道。他向我哭诉之后,便说他已心灰意冷,决定修行。”

  蒋介石似信不信,看着他唏嘘而去,好生没劲,正纳闷间于右任求见。蒋介石对这点缀朝廷的元老,不敢怠慢,欢迎道:“于院长难得光临,是复员工作有头绪了么?”

  于右任将着一把大胡子,微喟道:“今天来看主席,不为别的;乃是京沪接收问题,闹得鸡飞狗跳,实在不成局面。”

  蒋介石心头一沉:“啊啊,于院长听到什么了?”

  “不但听到,我还看到了。看到了上海来信,人家把我们派去的人说得一文不值,——”

  蒋介石作愤怒状,蹦起尺半高道:“这简直反了互反了!他们干了些什么!”

  于右任冷冷地说道:“我已经要他们给主席写个报告,报告主席关于接收大员的情形。”他捋捋胡须:“主席,中华民国成立,不是这样接收来的,所以还有民心作我们的后盾,推倒清廷。如今这样搞,深信孙总理在天之灵,也会不安,而我们这些老朽也无能为力,眼看大后方人民对我们这种样子,如今沦陷区人民又对我们这种样子,我不知道怎样才好!狐死首丘,叶落归根,主席请准我回到故乡三原,了此残生吧!”说罢老泪纵横,悲不自胜。

  但蒋介石却笑吟吟地把于右任按在沙发上,又是陪笑又是奉茶,解释道:“于院长,如果我手下有对不起国家的事,我一定查办,你千万不可灰心!于先生开国元老,对胜利以后的国家,大显身手的地方正多着,你怎么能回到三原?你要回故乡,我也只好到雪窦寺做和尚去了!”

  于右任不知是计,还以为蒋介石并不糊徐,只是他手下良荞不齐,因此把国家搞糟了。现在蒋介石既表明心迹,好象要洗心革面,那又何苦同他抬杠!总该为他留一点“国民政府主席”的体面吧,因此长叹道:“我不妨把看到的事情先同你说,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我们再不振作,那不但大后方,连沦陷区里的民心也要失掉了。”

  “一定一定!”

  “沦陷区里现在有三句话很流行——”

  “是什么三句话?”

  “第一句是‘五子登科’,说我们的接收大员到达以后,房子、金子、女子、车子样样都要,抢封人家住宅仓库的条子满天飞,所以叫做‘五子登科’。”

  “第二句?”

  “第二句叫做‘有条有理’。说不管你是汉奸、日本人、混账王八蛋,只要有金条送给接收大员及其爪牙,那无论有多大罪孽,还是有理可讲,网开一面。”

  “嗯!第三句又是什么?”

  “第三句更伤心,说是‘无法无天’。接收大员到后,什么都要钱,任何事情都难不住法币,因此如果一个人没有法币,那就‘无法无天’,没法儿活了!这四个字正面来说,是指我们的官儿们不折不扣的无法无天,他们只是看见有金条的人才认为有理!”

  “就是这三句话吗?”

  “当然还有,”于右任道:“不过我听到的只是这几句。”

  “于院长!”蒋介石道:“这个,都是共产党在捣蛋。千句万句并一句:消灭了共产党,一切都没问题,到时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你于先生开国元老,也可以放下心来了。”

  “不过接收大员同共产党扯不到一起,”于右任道:“那是两回事。主席主张剿共,我们这些老朽也只得遵命,自己并无主意;不过——”

  “于院长难道没有想到,诽谤我们接收官员的人,不就是延安的心理战吗?”

  于右任拨开胡子喝了口水,朝蒋介石点点头道:“我还不能同意主席刚才说的,指责接收官员是延安的什么心理战术。”

  “为什么?”

  “因为我有实证实据!”

  眼见于右任也动了肝火,蒋介石暗忖,接收一定闹得很糟,否则这个元老也不会总理长、总理短了。但看在把他们“点缀太平”的份上,不必强辩,还是顺着他们一点好。于是叹道:“这些不肖党徒把人心也搞丢了,真使我仰愧俯作,不安得很。于院长的真凭实据,说些什么呢?”

  于右任见蒋认错,不知真假,倒一时没了主意。吞吐一阵,强笑道:“我那边的真凭实据是状子,每一份状子都有血有泪,我绝对相信是真的,因为有些状纸上,他们连名字也弄不清楚。”

  “主要的是说什么?告谁?”

  “最普遍的是不满政府,这是我最心痛的。”于右任慨叹:“他们说为什么受降接收人员一到上海,便争先恐后抢夺敌伪财产和查封汉奸财产?为什么五子登科、有条有理、无法无天?把战胜国的面子丢到茅厕里去了?他们说为什么受降长官发表得这么晚?给日本人以藏匿、破坏、转移的机会分国家损失有多大!两百比一的收兑结果,沦陷区里老百姓有多惨,问我们知道吗?”

  蒋介石紧绷着脸道:“嗯嗯嗯,嘿嘿嘿!”

  于右任气得直持胡子:“他们说:汤恩伯一到上海,便成立了两个接收委员会,军用品由张雪中负责,非军用品以市府秘书长沈士华负责,统一接收敌伪财产。另外财政金融,产业、交通、电讯等都由财政、经济、交通部派员,受三方面军统一领导。可是好多敌伪财产己给捷足先登的人接收过一次甚至于几次,而大部分的机器零件以及价值高贵的东西,多数落到了接收大员的腰包里去!也有比较清自的,那就除了接收,百事不管!”

  蒋介石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于右任身上,他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于右任见他目蹬口呆,还以为他听了之后,深为感动,于是叹道:“汉奸问题更糟。自从日本投降以后,汉奸们一直逍遥法外。好容易到九月二十七日才开始逮捕。那些汉奸们在真空期间,大家额手称庆道:‘老中央来了就好了。’或者说:‘那现在真是天亮了!’或者甚至说这个:‘我们还是拥护蒋介石,便可无罪;如果拥护延安,那就活不成了!’”

  蒋介石道:“于院长别听他们胡说。汉奸这回事,我是明令逮捕,连名单也公布了的。”

  于右任道:“有些人提到过这件事的。他们说发表汉奸名单只有三天,三天后不再发表!”

  蒋介石作惊诧状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于右任老眼昏花,朝蒋凝视、思索,好久没说出一个字来。

  于右任着急的是难于措辞,蒋介石着急的是怕他明讲,如此则双方都难下台。原来汉奸捉放问题内中有段秘密,蒋介石曾经大伤脑筋。日本投降后蒋介石本来不准备大捉汉奸,但外受美、英压力,内受百姓抨击,也就不能不捉。事前赫尔利、魏德迈等人曾说过,汪精卫的南京政府曾向英美宣战,如果国民党不加逮捕,则盟国将提出战犯名单,因此蒋介石觉得不能庇护,只好先做到择要逮捕,但同时公布名单,表示业已惩办,作对内对外的交代。然而名单公布后,经办人不能上下其手,所以三天后便不再公布,“汉奸买卖”便转入幕后。

  “主席!”于右任思索半晌,开口道,“他们说,汉奸问题已成了公开秘密。”

  “什么秘密?”

  “汉奸也有公价。”于右任一声苦笑:“他们说所谓逮捕汉奸者,发横财之别名也。不知道是谁替汉奸定下公价,小汉奸每名自法币三十万元起,大汉奸则为黄金万两,弹性很大。上海又流行一句话,叫做:不怕犯天大的罪恶,只要有等身的黄金。”

  “这成什么话!”蒋介石作气愤状道:“这简直不成话,把光复区说得太无法无天了!我看不会吧?这恐怕又是共产党的谣言!”

  于右任心中有气,起立道:“主席关于共产党的情报太多,因此什么事情都容易扯到共产党头上,不过这些事情,分明是我们的人在出洋相。”他往外走:“有一个‘维新政府’时期的‘立法委员’自动到逮捕汉奸的机关自首,说他的伪职是简任官,依法应该逮捕。他等了好久还未被捕,深怕将来控以漏网之罪,罪加一等,所以这一次他便自首去了。”

  蒋介石边送客边附和:“嗯嗯,那不错啊!”

  于右任头也不回:“是啊,这个人去自首了,可是得到的答复,使任何人都出乎意料。”

  没有钱的犯人罪孽更重,这个道理蒋介石很清楚,因此道:“是他们处罚太重,不公道?”

  于右任大笑:“主席,不是这样的,衙门里说你穷得连饭也吃不饱,谁要捉你才怪!”

  蒋介石倒怔住了:“啊啊啊!”

  于右任告辞道:“所以,有了钱的人,不是汉奸也会有人找到你头上;没有钱的人,真正做汉奸的也没人过问。”于右任一躬到地:“再见了!主席!”说罢蹒跚而去。

  宋美龄见蒋介石没精打采地回房,皱眉道:“一定是那些老家伙又来多嘴了!这个人也不问问自己:凭什么我们还养着你?还不是古董那样摆饰摆饰,有什么了不起!”

  蒋介石强笑道:“怎么?夫人刚才到过客厅吗?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宋美龄道:“刚才在大使馆,我们谈到了很多问题。”

  蒋介石立刻紧张起来:“关于哪方面的?”

  “他们也知道接收官员闹笑话的事。”宋美龄撇撇嘴:“有人说:沦陷区接收问题这样做法是不好的,因为值钱的东西极可能落入旁人袋里,不如组织一个全国性的机构,我们各式各样的机关反正不少,多一个算什么?”

  蒋介石起先还以为华府对他的接收有不满的表示,没料到大使馆中竞会提出这个建议,几乎感激涕零道:“夫人,这真难为他们,看得这么仔细。老实说,各地接收大员不管怎样狠法,我们这一份总是少不了的。不过成立一个全国性机构的事,我很赞成,晚上把子文他们找来,大家谈一谈再说罢。”

  晚上,宋子文等人都来了。

  “这件事,我看非你出马不可了。”蒋对宋道:“各地接收工作之糟,实在够瞧,我连半句好话都不便解释。”于是众人商议一阵,吃吃喝喝之后,蒋介石宣布道:

  “这件事情就这样办吧,子文准备到上海,第一步命令各接收机关分别报告接收情形,以及接收物品的纲目。第二步,待他回重庆了,我们便宣布设立一个全国性的敌伪产业处理委员会,和上海敌伪产业处理局,统一管理敌产。不过,谁负责这个委员会的秘书长呢?”

  商议一阵,蒋介石又宣布道:“这个委员会的秘书长和上海处理局局长,由刘攻芸一人担任。”蒋介石笑笑:“上海人对刘攻芸不会熟悉,但这样也好。上海人或许会说,这个位置的重要和肥沃,或许超过了任何部长。但我可以跟他们说:上海滩上固然可以训练金融方面的人材,但在重庆何尝不可以?刘攻芸是重庆金融界新起的人,也就是说,他是我们在重庆训练的人。他在我发动国民储蓄运动时,拟过不少计划,我一直很赞赏他。”

  蒋介石极少在人前夸奖干部,众人心中明白,要不是为了同接收大员“斗法”,蒋介石便不会发出这张新牌。由于这事有关四大家族财富,便把他当作一件大事。

  孔祥熙问道:“外面有一种传说,钱大钧不愿出掌市党部。因为有一天钱大钧在朋友家里吃饭,席间谈有人问起他何日上任?他冷笑道:‘上海既有了吴绍澍,要我去干吗?,可想而知,吴绍澍在上海——”

  “这个不必担心,”蒋介石道:“我已经命令戴笠调查去了。如果真有什么,他跑不了,钱大钧也不必闹孩子脾气。”

  正是:胡搞一气,乱扯一气,如此这般,乌烟瘴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