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誓做真汉子 冯玉祥表明心迹 误信假警报 韩复榘自投罗网





     
  冯玉祥朝李德全苦笑笑:“前一阵,我常常同她说:保定的陷落,是由于沧州的不守,而沧州的不守,是由于韩复榘的观望不前。那时光他还兼任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我记得我们曾经下令叫他出师应援德州,进击沧州,牵制日军南下,但他又没有这样做。”冯玉祥叹息:“他是我的老部下,却表现得这样没骨气,我当然难堪!”李德全说道:“焕童为了韩复榘的事,不知生了多少气。前一阵曾经写过信去骂他。除了说他贻误军机还指责他不该把家眷送到兰州,给人一个不好的印象,同时又指责他不该把部队向西移动,给人一个保全实力的看法……”蒋介石立刻插嘴道:“大嫂说的很对!不过最近有人说他同土肥原暗中洽妥,准备出面搞一个什么‘华北五省自治’,并且日本飞机不炸济南……”说到这里冯玉祥一拳打在茶几上,把茶水震了一地,大声说道:“我看你还是把这个小子撤职算了!”蒋介石冷冷一笑:“我还不能这样做,有一件事要请教。”

  冯玉祥气冲冲答道:“如果你因为我的关系,所以不办韩复榘,那你错了!就因为我是他的老上司,你应该重重地办他!”他大声说:“你如果把这种不爱国的军人枪毙,我决不掉一点眼泪!别说他是我部下,就是我的亲兄弟,我也没有话说!”

  “焕章!”李德全缓和空气道:“委员长不会这样想的,你安静点。”

  “大嫂说得很对。”蒋介石笑道:“大哥不必生气,韩复榘如果不可救药,我知道该怎样处理。”其实他心头在嘀咕韩复榘的日本路线问题。蒋介石相信冯玉祥绝不会同韩复榘搞在一起,但冯、韩同受他的排挤,会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取得一致?正沉吟间,冯玉祥拍一下大腿起立道:“这样罢,我替你到山东跑一趟,调查调查,如果真有其事,我把他宰了!”

  “不不,大哥。”蒋介石连忙拒绝:“现在是远水与近火的问题,你将视察江防,此事紧急,山东你不必去了。”

  冯玉祥也沉思一会,搓搓手掌微喟道:“好。不过对于韩复榘的问题,我向你提过不止一次,你应该采取行动才好,我给他写信去电报,他老是给你来一个义正辞严,头头是道,就象,”他一顿:“就象汪精卫似的!”

  蒋介石变色道:“大哥,对于兆铭,你对他别太误会了。今天我同你说实话,他的对外谈话,是向我负责的,大哥别在无论什么地方给他过不去了。”冯玉祥一怔:“他向你负责?”他追问:“如果他这种态度让他发展下去,到时候怕你也负不了这个责任,这个关系太大了!”

  “我懂得。”蒋介石劝道:“总之,大哥您别让他下不了台就是了。”

  冯玉祥双手落在大腿上,“拍”的一声:“万一他将来发展下去变成汉奸,那我们骂不骂呢?”

  “大哥!”蒋介石满身不得劲,强笑道:“算了算了,你今天不痛快,说话又过火一点了。”边说边站起来:“我走了,一切不要误会。”走到门口却见传令兵拿着个大信封迎面而来,上面赫然有“山东省政府韩缄”七个大红字,蒋介石心头暗喜:“这下子你同韩复榘之间的暖昧可逃不了我。”于是假装吃惊道:“啊,你瞧,抗战节约,他用的信封还是这么大!”但冯玉祥冷冷一笑,夺过信封就撕开口道:“大家看!”只见韩复榘在那大张八行笺上,从开头到具名真的只有八行字:“……值此国家存亡关头,敢不遵聆名言,努力自效?外间谣传,请勿轻信。青岛市长沈鸿烈以谣言日炽,日前曾用电话见询,职当告以土肥原并未来此,外传纯系奸人造谣……。”冯玉祥待蒋介石看了两三遍,这才把信交与卫士,正想开口,蒋介石却先问道:“大哥给他去信了?”

  “去信了。”冯玉祥向李德全道:“请你把那个信稿拿来。”

  “不必了不必了。”蒋介石话这样说,可是立在门口等着。一会儿李德全拿了个卷宗出来道:“你自己找罢。”冯玉祥接过三翻两翻,就把给韩复榘的信稿找了出来。蒋介石连忙读道:“……兹者国土日蹙,生灵徐炭,凡我军人,应为国家民族之生存而舍身成仁,如贪生怕死,实无面目见我列祖列宗于泉下也……”蒋介石放心道:“大哥写得好,大哥写得好,比我那里那些秘书高明得多了。”冯玉祥皱眉道:“说正经的,你得赶快想办法,否则韩复榘真有什么差错,那太晚了!”他弦外有音:“你瞧他说的多好听?开口‘国家存亡’,闭口‘生死关头’,嘿!其实呢?狼心狗肺,按兵不救,不知羞愧!”蒋介石明白冯玉祥骂的不单是韩复榘,甚至他本人都包括在内。只得尴尬地同他告别,向李德全说了声:“大嫂有空来坐坐。”便连忙上车走了。

  蒋介石一路思索,觉得韩复榘委实可疑。在他老上司面前说得那么好听,但事实又摆在面前,他在保全实力!老实说,打败仗或者不战而退倒没什么,问题在他撇开了蒋介石直接走东京路线,这实在使他受不了。

  使蒋介石受不了的事情跟着来了:十一月初日酋华北驻屯军司令香月清司到德州指挥作战,十一月十五日中央军已撤至黄河南岸,将黄河铁桥炸毁,一局象棋似的,以黄河为界,同日军隔岸相守。南京失守前日军对华北曾经一度放松,南京陷落后日军就集中黄河之北,一路正面进攻济南,一路由河北南部的濮阳东进,企图越过黄河,造成封济南的大包围形势。十二月二十三日日军突在清河镇之南强渡黄河,而韩复榘的投降消息传说更盛。

  这时光戴笠忙得个不可开交,蒋介石要他在韩复榘的“华北五省自治”出现之前把他暗算。戴笠报告:“据报韩复榘已有戒备,平时深居简出,我们的人简直没有下手机会。”蒋介石暴跳如雷,可是也没办法。他恨不得派飞机把济南炸平,但日本人都没有去炸,这一着无论如何不行。戴笠失魂落魄再报:“据报韩复榘说最高当局都在同日本人谈判,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一旦华北五省自治成功,东京对我的重视不在最高当局之下!他说平时受中央虐待够了,咱们这些人不是嫡系,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还是抢先一步,同日本人合作的好!”

  “气死我了!”蒋介石立刻改变方针,一连串发出十多个紧急命令,要韩复榘“抗日图存”。可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南渡的日军已占领济南东面六十公里的周村,分兵两路:一路越周村沿胶济铁路进逼青岛;一路下黄台西趋济南。第二天,韩复榘便跑了,廿七日,日军不发一炮而入济南城。

  日军下一目标是泰安,蒋介石怕韩复榘的“日本路线”越走越深抢生意,除了派人行刺,再以十万火急急电命令他坚守鲁南防地。但韩复榘在卅一日自泰安不战而退,前方大乱。到了一九三八年一月二日,韩复榘干脆放弃大汶口,于是日军以徐州为目标,分兵三路挺进:一路沿津浦北段的兖州取济宁、邹县直扑徐州,一路自济南向陇海路上的商邱猛扑;一路自河北省大名趋开封切断陇海路再和进玫商邱的那路会师合攻徐州。

  一月七日,日军桑田部队进抵济宁东面的八里铺,沼田部队也进抵济宁以东,三下两下,势如破竹。济宁、邹县这两大军事据点由韩复榘一手奉送,事后他率部退集运河西岸曹县、城武、单县等处,企图全师入豫,另作打算。韩复榘到得河南,“华北五省自治”还未摊牌,蒋介石捏了一把汗赶到开封,召集军事会议,准备把韩复榘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戴笠来报:“电报雪片似的飞去,但韩复榘还是抗命,不愿出席会议。”

  “我自己去找他!”蒋介石冷冷地说。戴笠一头大汗道:“那怎么行!先生一身悬天下安危,韩复榘已经包藏祸心,先生千万不能去。”蒋介石一咧嘴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去,我当然有把握!还亏你是替我主持特工的头子!过来,我告诉你!”戴笠看见蒋介石并无怒意,也就放下半个心来,弯着腰走到他面前。只见蒋介石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低声说了一阵,戴笠大喜。

  那边厢韩复榘还蒙在鼓里,来自开封的急电一个接一个,但他相应不理,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给蒋介石复了个电报:“职部甫自前方移此,事务烦屑,歉难赴汴开会,一侯稍有头绪,当即趋前请示……”一月廿二日,韩复榘突地接得蒋介石具名的电报:“……诸事待商,明晨九时许专车造访。……中正。”韩复榘接电后吃了一惊:“蒋介石有这般胆量?”但蒋介石既然肯来,少不了要到车站接一接,难道蒋介石已派下刺客,在车站待机动手么?韩复榘同他的智囊彻夜开会,研究蒋介石此行对他的吉凶如何?最后认为蒋介石不可能率领大队人马前来,如要开火,此人决不会御驾亲征。他来一定是邀韩去开封开会,然后在开封把他扣留。只要欺衍他一阵,再在车站前方左右方圆二十里地之内严密戒备,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第二天韩复榘在千余明暗保镖防护之下到得车站,果然见蒋介石的专车如时而来,乐队奏起了迎宾乐,仪仗队左右排列,那光景热闹之中带点紧张。只见火车停处,蒋介石的侍卫先下得车来,韩复榘趋前迎接,蒋介石双脚刚踏上月台,只听见姿厉的空袭警报声大作,双方一齐变色。

  分散在专车里的侍卫听到警报,立刻劈劈拍拍关上窗子放下绒幕,集合月台,把守车前,一个个拔枪在手,侍卫队长爬到车顶上,要仪仗队和乐队以及诸色人等马上解散,不得在周围五里以内停留。韩复榘心胆俱裂,同蒋介石握着的那只手象中了电流,抖个不停。好容易说得一句:“委,委员长,赶快离开这里,到防空洞歇一歇吧。”

  “好好好。”蒋介石作镇静状,但在镇静之中作慌张状,而在慌张之中又作安慰状道:“这一来,日本飞机不炸韩复榘的谣言,可不攻自破了!”

  “是啊是啊。”韩复榘满心喜欢,朝四周瞅一眼,只见四周大多数是他的卫队,胆子也就壮了起来,刚干咳声准备说些体面话,不料凄厉的紧急警报又划破长空,专车升火待发,侍卫队长一个箭步抢到蒋介石跟前,报告道:“敌机将到,坐汽车从机场到城里,容易发现目标,不如坐上专车到野外暂避……”

  韩复榘一怔间,蒋介石已经把手杖一挥,来了个向后转,也不等他开口,频频点头道:“好好好。”边说边往车上走,早有一群侍卫在前后左右保护,只一挟,蒋介石已经上了车。“委员长!”韩复榘跟在背后,连考虑的机会都没有:“委员长!”蒋介石作安定状道:“你也来啦?也好,我们在车上吃中饭罢,我这里已经准备了。”韩复榘在车门口上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的卫队长以及文武智囊们,在这种情形之下也没有插嘴的份儿。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蒋介石两个侍卫把他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挟,原本高举着手的韩复榘不由自主到得车上。

  “开车!”侍卫队长鸣笛大叫,朝月台上七零八落的人们说:“还不快跑!飞机就到!”车厢里蒋介石安闲地躺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花瓶水果,一部《曾文正公全集》。韩复榘在厚厚的地毯上略一谦逊,一屁股跌坐在蒋介石对面的沙发里,偶一回首,忽地面色大变。

  原来韩复榘所看到的,无论是在厚厚的丝绒幕布后面,以及车上任何一个角落,那些经过特别选拔、体格魁梧的侍卫们,一个个满脸杀气,拔枪在手,朝韩复榘瞪着牛眼大的眼睛,目不旁瞬。蒋介石似乎已经看到,笑道:“怎么样?发现飞机了吗?这么紧张。”

  “这,这,…”韩复榘一身冷汗,从百叶窗帘望出去,只见田野、树木山川、河流在迅速向后倒退。短短的一截专车,就象一匹脱羁之马,在河南的土地上使劲驰骋。韩复榘咬咬嘴唇,正襟危坐,心中暗自打算:如果再往前面开,那就在他的警戒范围之外,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可就麻烦。他强自镇静道:“专车可以停止了。”

  “为什么?”

  “这里离城镇很远,飞机不会发现。”

  蒋介石笑道:“万一发现呢?”

  “报告委员长。”韩复榘看看手表:“现在车子还在警戒圈里。再过几分钟,就没有我们的部队奉令保护专车了。”蒋介石正想拿着一杯牛奶往嘴边送,闻言把杯子停在手中,心里打了个冷战:“好小子!”但连忙笑道:“难为你这样为我的安全,安排得这样仔细,警戒线一直放了好几十里!”他狞笑一声:“真是多谢了。”韩复榘看看风色不对,冷汗黄豆似的一颖颗从额角滚将下来:“是的,为了委座的安全,一切安排都应该特别注意的。”边说边留心自己的卫士,可是连地毯下都搜索过了,连影子都不见。

  “是啊!”蒋介石摆动着二郎腿;“譬如说同土肥原来住,譬如说活动华北五省自治,这些都是为了我的安全!啊哈!”韩复榘颓然倒在沙发上,四肢无力,双目失神。他明白:这番是中了蒋介石之计,他已经失去自由了。“报告委员长。”他还想作最后努力:“那是谣言。”

  “谣言?”蒋介石蓦地从沙发上蹦起来,把一杯牛奶直向韩复榘摔去,淋了他一头一脸,韩复榘还来不及起立,蒋介石的侍卫已一拥而前。

  “走开!”突地韩复榘使劲一摔,两个侍卫一齐倒退;“你们干什么?”他声音颤抖:“委员长,您这是干什么?”

  “问你自己!”

  “我问心无愧!”

  “无愧?”蒋介石大刺刺往沙发上一躺:“你不战而退,丧失国土;勾结敌人,阴谋独立;违抗命令,不去开封开会。”他大声:“还无愧吗?”

  “你有什么凭据!”

  “凭据?”蒋介石鼻孔里冷笑一声;“我要抓人,这就是凭据!你一定要凭据,到开封你问戴雨农要吧。他会给你同土肥原谈话的内容,他会给你华北五省自治的名单,你是汉奸!”

  “姓蒋的!”韩复榘知道这番可真的完了,也不示弱道:“戴笠没有把另一个第一号大汉奸的凭据交给你吗?”

  “?”蒋介石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你!”韩复榘由两个侍卫左右挟持,不得动弹,却挺出个胸脯厉声大叫:“你他妈的不战而退,丢掉东北!你他妈的勾结日本,偷偷摸摸谈判和平!你他妈的借刀杀人,在京沪平津牺牲了几十万杂牌军!你他妈的……”

  “给我打,打死他!”蒋介石大叫,从沙发上直蹦起来,窜到韩复榘面前,左右开弓劈劈拍拍掴了一阵耳光:“绑起来,给我押下去,打!”

  韩复榘惨笑道:“哈哈哈哈!呸!”他吐了蒋介石一脸唾抹:“大家看哪!这个就是蒋介石!这个就是土匪流氓蒋介石!他不要咱们活,勾结日本借刀杀人想消灭咱们杂牌队伍,我老子抢先一步同日本合作,他吃醋啦!哈哈哈!啊!”韩复榘腰部重重地埃了一铁棍,瘫软下去。只见他汗如雨下,咬牙切齿地使劲叫道:“姓蒋的,别高兴得太早了,回头日本飞机投弹,咱们同归于尽!”蒋介石赶上去重重地踢他一脚道:“别做梦!那个警报是假的,没有警报,你就不会上车来!”一肚子冤愤的韩复榘倏地泄了气,他完全明白,蒋介石这番是特地设计抓他来,而他当其跌入他的圈套里,一切都完了。火车怎样到得开封,韩复榘已经不清楚了。只有在惊诧中的人们,看见了几个通告。

  一月二十三日,国民政府下令免韩复榘本兼各取,任沈鸿烈为山东省政府委员兼主席。同时又通告道:“韩复榘违反战时军律,应即褫夺陆军二级上将原官及一切荣誉勋典,并交军事委员会提交军法审判,此令。”命令接二连三:“兹奉命组织高等军事法庭,派何应钦、鹿钟麟、何成濬为审判宫,徐业道、贾焕臣为军法官,会审前山东省主席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

  二月二十四日,韩复榘终于离开了人世,军事法庭遵命将韩复榘判处死刑,执行枪决,判决主文:“韩复榘不奉命令,无故放弃济南及其应守之要地,致陷军事上严重很失,处死大刑,褫夺公权终身。”二十六日的报纸登载道:“韩复榘就刑前对家属并无遗言,尸体于二十五日清晨收殓,由当局给予衣衾棺惇,颇为丰厚云。又韩复榘明正典刑后,第三集团军总司令一职,闻已由孙桐萱将军继任。”但报纸上从未刊载过这个问题,一般人也无法得到这个消息:蒋介石为什么不许把韩复榘走日本路线的供词披露?!”

  正是:汉奸伏法人心快,但愿无人学老韩。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