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两个抗日最力的将领,就这样死了,消息传到南京,蒋介石非常镇定。他对外国记者说:“平津陷落是意料中事,不过从军事上说起来,宋哲元老早应该到保定去,不宜驻在平津。”接着埋怨二十九军,责备宋哲元道:“宋哲元早就不应该有所犹豫,滞留平津和日本军事当局周旋,而应该早日到保定布置防御工事。这一来,平津局势虽然急转直下,但在军事上如果经过部署,至少可以支持相当时日,平津陷落也不至于这样容易。”
记者们齐声叹息,佩服蒋介石的军事见地。他们当然不知道蒋给宋下了些什么命令,指示过什么原则。于是有人问道:“请问蒋委员长,宋哲元不行,佟、赵两位将军牺牲了,政府可有什么表示?”蒋介石答道:“冯副委员长今天早晨也有问过我,我已经明令迫赠他们为陆军上将。”
“请问蒋委员长,日本这次攻下平津以后,会不会再在旁的地方,譬如上海这个重要地方下手呢?”
“这个,”蒋介石考虑道:“这个,我想不至于罢。上海淞沪协定,根本是不准驻兵的,我们也并没有军队驻在那边。”
“如果日本人一定要攻上海呢?”
“这个,”蒋介石不耐烦道:“这个牵涉太大,我今天也不便发表意见。”
“请问蒋委员长,平津给日本攻下以后,发生些什么事呢?”
“这个,”蒋介石心头反感道:“这个你们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
“请问蒋委员长,听说通县伪保安队千余人反正,汉奸殷汝耕也被捕枪决,有这事么?”
“这个,这个还不晓得。”
“请问蒋委员长,听说张自忠师长在平津失守以后还留在北平,是不是投降日军了?”
“这个,这个也没有证实。”
“那他为什么不出来呢?”
“因为张自忠在那个时候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以及北平市长。”
“请问蒋委员长,听说八里台南开大学同天津市政府都给日机轰炸了,日本兵还去纵火,天津市至少有两千名市民死于轰炸。总而言之,日本是在向中国正式开火了,蒋委员长即将向日本宣战,向全国下令动员抗日么?”
中外记者们一齐伸长了耳朵,听蒋介石回答这一个重要问题。半晌,蒋介石挥挥手道:“我还有要公待理,这个问题改天答复。”说罢散会。把一群记者弄得彼此耸肩摊手,齐伸舌头。从此以后,蒋介石轻易不接见记者了。
列位看官,当时平津陷敌后,蒋介石除了指责宋哲元以外,还抱怨山东韩复榘观望不前,未能及时出兵北上助战,于是有沧州之失。沧州失守不但影响津浦前线,而且更影响到平汉线的局势,使平汉线涿州、保定等处处子非常突出的不利形势;加以日军又在我方新阵地未稳固以前猛烈攻击,以致有保定之失,保定之失,也就结束了华北的战局。
其实这个责任是否应该由韩复榘负责,到今天已人所共知。韩复榘不是个好军人,但他却是个“聪明人”,此话怎解?原来当时韩复榘同日本方面接触频繁,日本利用他对蒋的不满,要他效忠“皇军”,并且告诉他连蒋介石都是“皇军之友”,你姓韩的凭什么替他卖命?韩复榘一想不错,蒋的确在同日本打交道,不如抢先同日本人“共荣”算了,反正目的地都是东京。这好有一比,好比今日美国控制下的蒋介石及其他几名头儿,那几个头儿明白后合老板原来是一个人时,也就不听蒋的命令了。韩复榘就在这种心情下同蒋不合作,但这不是平津陷敌的主因。如果蒋当时坚决抗战、与日绝交、下令动员,那时候韩复榘欲不出兵,也无可能。
蒋介石获悉韩复榘的“底牌”后,恨不得立刻寝其皮而食其肉。但他所恨的并非按兵不动,乃是他不该“擅自同日方往返”,因此后来有利用假警报枪毙韩复榘的演出,此是后话,按下再表。
却说日寇在东北燃起烽火,碰到不抵抗以后,知道还可以得寸进尺,于是有“七七”事变。平津沦陷以后,日寇知道这样打法,大可以得尺进丈,于是有“八一三”上海之战。攻取中国经济的心脏上海,可使中国的抵抗力消失,同时又可以威胁首都、牵制华中兵力,“一举三得”,战争便开始了。
制造事件,以便作为进攻的借口,原是日寇的“家传秘方”:七月二十四日日军宣称有水兵宫崎贞夫在上海失踪,于是驻沪日本陆战队在当夜全部出动。一时形势严重,闸北虹口居民纷纷搬家。可是三天以后,这失踪的日本兵却在江苏靖江方面投水自杀遇救,由江苏省政府护送到南京,再由外交部转到日本驻京总领事馆。问起他失踪的原因来,真令人笑掉牙齿,原来那天晚上这个水兵在北四川路一家妓寮里被一个便衣发现,于是他便吓得潜逃。不过宫崎贞夫虽然找到,上海的严重形势却不稍减退。日寇见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八月九日下午五时三十分,虹桥机场附近突然开来了一辆军用电单车,上面坐着两个日本军官。
那两个日本军官,是驻沪海军陆战队的中尉大山勇夫和斋藤要藏。这两厮荷枪实弹,意气骄横,不管红灯绿灯、货摊行人,一个劲儿飞奔,直向虹桥飞机场冲去。说也可叹,蒋介石在《淞沪协定》中和日本约定上海为不驻兵区域,所以虹桥机场门口,只有一个保安队驻守。他挡住那辆电单车不准他们入内,那两个日本军官破口大骂“八个野鹿”,大山勇夫举枪一放,守机场大门的保安队员便倒下了。
说也可怜,上海当局事前查悉常有日人窥探机场的举动,为了进免“惹事生非”早已严命机场保安队,如遇少数日人扰乱,不得开枪还击,于是枪声过后,那两个日本人哈哈大笑,乘车折回:原来他们所看见的机场卫兵,一个个都在伏地躲避,没有一个还击。
却说其他保安队闻声赶来,正好同那两个日本军官相遇。说时迟那时快,枪声又发自电单车,保安队又给击毙一个。这么着把人的肺都气炸了,义愤填膺的保安队立刻给两个侵略者予以还击,大山勇夫立即饮弹毙命,斋藤要藏也被击中,奔逃数十步后倒地死去。
事后上海市长俞鸿钧用电话询问日本驻沪总领事冈本,同时外交部秘书周涯也向日海军武官本田通话探询。但那两个日本官都佯作不知,并且说:“大日本海军陆战队宫兵,本日未有奉命外出。纵使有人外出,也决不会到虹桥机场,因为日本官兵绝不应该到机场去。”但事实已证明了这是谎话。
当夜俞鸿钧接得蒋介石复电,命他亲到日本总领事馆,希望不要把事件扩大。于是俞鸿钧便去了,日方除总领事冈本、武官本田在场外,还有领事田民、海军武官冲野等人。双方谈得很好。议定“循外交途径、谋圆满解决,勿使事态扩大。”俞鸿钧辞出后,第二天就由市府秘书张廷荣、上海警备司令部参谋主任朱侠,以及警察局、公共租界工部局代表,陪同日方总领事馆,武官室、海军陆战队代表以及日本记者多人到出事地点调查,由日方将两个日本军官尸首领回,在八字桥火场举行火葬,俞鸿钧代表蒋介石还尽了“地主之谊”,这冲突似乎有如蒋介石所愿望的,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不料到了八月十一日,上海领事团向中日双方分提备忘录。下午三时,领事团领袖领事挪威领事奥尔到市政府找俞鸿钧,致送备忘录。大意说:“华北紧张,上海局势也严重,一旦发生意外,外国侨民生命财产必受影响,希望上海能置身战事之外。”
俞鸿钧听了一怔,问道:“中日双方谈判顺利,阁下何以提出这个问题?”奥尔不答,作别而去。俞鸿钧纳闷着,直到下午四点一刻,日本总领事冈本找上门来了。他一开口便提出要求道:“对于虹桥机场击毙两个日本军官,日本全国极为震动,日本政府虽同意用外交途径解决,但同时有向中国质问对本案态度的必要。其次,在本案未解决前,为避免发生同样事件起见,要求上海市政府撤退保安队,并且将保安队的防御工事撤除。”
俞鸿钧诚惶诚恐答道:“关于避免发生同样事件一点,市政府早已注意到了。当事件发生的晚上,已经自动将距离日侨居住区域较近的保安队步哨稍稍后退,避免冲突。至于沙袋和铁丝网,因为恐怕引起市民惊慌,也早已撤除,所以凡是贵方所要求的,我方早已自动办理。”
冈本狞笑道:“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不过你说保安队己经撒离,究竟退后多少?我方建议应由中日双方派员共同决定。”
俞鸿钧支吾以应,冈本继续提要求道:“保安队现在驻扎地点,形成对日本陆战队的包围形势,非撤退不足以避免冲突;还有掘战壕堆沙袋等工事,应该下令停止,立刻撒除!”
俞鸿钧免不了抵挡一阵,使冈本对他的答复大感兴奋,兴辞而去。正在这当儿市府接到密报,说佐世保第二舰队所属军舰十六艘己在当天开到上海,沪滨日舰总数达二十八艘。于是俞鸿钧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追上冈本问道:“阁下是否知道,贵国军舰今天又有十六艘驶沪?一部分停泊吴淞口外,一部分已经开进黄浦江,而且还有军队登陆?”冈本表示不知道,最后却说:“如果双方用诚意交涉,即使增加军舰也没有关系的。”
消息传到蒋介石面前,蒋介石感到手足无措。万一日本真的进攻上海,京沪便危在旦夕。但蒋介石并非为战事有无把握而担忧,他所大惑不解,以及望眼欲穿的,是华盛顿的回讯还没有来。美国不但没有谴责日本,而且蒋介石究竞应该拿什么态度对付日本,一直没有明确方针。
蒋介石连夜召开会议,征求孔、宋等人的同意道:“如今局势严重,日本真的得寸进尺、得尺进丈了!我们让了东北让华北,难道让了华北还不够,把京沪一带也送给他们吗?我们的财产大部分在这一带,连我们也要把本钱赔进去吗!”
孔、宋的答复当然是否定的,日军攻占东北、华北,对他们的财产没有损失;但如京沪沦陷,那他们可就损失惨重。而且日军一再入侵,再不抵挡也无以对老百姓。为了保护美国以及蒋宋孔陈在江浙一带的财产,并且借以在四亿人民之前交代一番,蒋介石决定在淞沪迎击来者。
官邸中的空气阴沉而忧郁,没有一丁点儿悲愤振作的气息。蒋介石徘徊在厚厚的地毡上,室中发出沉重而空洞的声音,夹着几个人的长吁短叹。陈布雷七月末日把家眷送回原籍,这当儿也已赶回南京。蒋介石踱了一阵,朝他苦笑笑道:“你的眼光不错,日本真的要在上海动手了。”
陈布雷大惊,垂首答道:“那是布雷身体不好,凡事不敢乐观,谈不上看法。这几天精神更坏,昨夜,……”
“陈主任,”蒋介石截断他的话道:“刚才我同TV、庸之他们商量结果,觉得还是对付一下的好。你给我通知军委会,今天我要开一个会。”
“是的。”
“你再发个电报,给东京许大使,告诉他关于我的决定,要他转告近卫首相,这件事情完全是他们逼人太甚,我不得不被迫应战。你要许大使特别提出一点:就是东北、华北我都放弃了,满以为日本的愿望已经满足,可以掉转头来对付苏联;不料还是对付我。”蒋介石惨笑:“这是教人下不了台的事情,你要让近卫知道,我的处境很窘,我的心情很,很,很闷。”
“是。”
“你再问问孙哲生,苏联鲍大使那里有没有回讯?”
“是。”
侍卫官报告晚饭已经开了出来,蒋介石便默默地踱进餐室,一大群人跟在后头。蒋介石今晚使得每一个人都吃惊,连宋美龄都不便发作脾气;他显然已经忘记了习惯的祷告,而且要喝酒。
餐室中酝酿着恶劣的空气,各人戒备着将要发生不愉快的事体,只见蒋介石颤抖着右手举起杯子,一双眼睛沉滞地瞪住桌面,皱着眉头迂缓地喝酒。喝一口,便叹一口气。人们静默着,警戒着,只有宋子文兄妹看得明白,心头好笑。他们若干年前所熟悉的蒋介石,凡是在交易所中将要进行一次逆势、而又巨大的投机搏斗时,蒋介石正是那个样子。
在上海交易所投机市场起家的蒋介石,对淞沪形势极端注意起来了。各式各样的报告一直送到他的面前:“……由于日方增兵,上海局势日益紧张。日本海军陆战队不特于十二日陆续登陆,且在杨树浦、闸北、红口一带布置阵地,上海己陷入‘一二八’前夜之形势。……”
“……十二日下午三时,上海方面为终结‘一二八’战争而由上海各国共同组织之淞沪停战委员会,竟应日方要求,在工部局议事厅举行会议,我方俞鸿钧市一长,日方冈本总领事及英、美、法、意四国代表出席。冈本指责我方保安队并未撤退,反而会同甫抵上海之正规军在近郊布置防御工事,认为此举系违反淞沪停战协定……”
“……日方海军司令谷川清所辖第十及第十一两战斗舰队,及第五水雷队等正在来沪途中。驻沪日本海军陆战队也离舰分头登陆,布防备战……”
“……上海局势紧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闸北、虹口、南市一带居民纷纷迁入租界,途为之塞……”
淞沪总指挥张治中的电报更加有声有色:“……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全体官兵业已投入上海前线,布防竣事。此间民情愤慨,士气旺盛,出击日寇,如箭在弦!职自当身先士卒,效命疆场;灭此豺狼,万死不辞!至于奉命始能还击一点,事实上恐难遵命,特电奉陈,敬祈垂察……”
陈果夫送来的报告,看得蒋介石也失笑起来:“……局势虽属紧张,但在未正式宣战前,对京沪一带报纸杂志仍继续严格检查中,各报中所有‘日本鬼子’字样,仍用‘XX鬼子’代替。……”
…………
上海,在战争的边缘——不,已经在战争之中了。八月十二日下午三时起,日军不断向保安队开枪挑衅,未逢还击。八月十三日晨九时一刻,日本海军陆战队一小队,突然由天通庵路及横洪桥方面跨越淞沪铁路冲入宝山路口,向西宝兴路附近的保安队用机枪步枪射击。
闸北的前哨战于焉开始,中华民族崇高的八年抗战于焉开始!
蒋介石心惊胆战,一个劲儿催促着宋子文、孔祥熙和宋美龄:“赶快再发个电报给华盛顿,问问他们对这件事到底如何居心!人家在上海动手了,上海我们的产业别提了,你们问问美国,问他甘心不甘心!”
“八一三”炮火打响,美国的“态度”还没表示,而来自华盛顿的专使,却悄悄地出现在宋子文官邸。
“蒋委员长要我代表他,向你致热诚的敬意。”宋美龄伸出手去。
“谢谢,哈!谢谢!”那专使也伸过手去握着:“能够在这里看见闻名已久的蒋夫人,我感到荣幸!”接着孔祥熙夫妇也行过礼,几个人便在厅里谈了起来。
“过一天,蒋委员长将设宴为贵专使接风,”宋美龄一笑:“他今天忙着,上海打起来了。”
专使耸耸眉毛道:“是啊,上海打起来了。这件事情很糟糕,所以我们到今天还不便说些什么。你们的信件和电报统统收到,可是很难作复,所以我奉命来走一遭。”
“欢迎欢迎!”宋子文举杯:“欢迎极了!”他放下杯子:“问题是在这里。根据以前的决定,日本在亚洲所扮演的角色,是从中国东北攻向苏联,因此蒋委员长对于东北之失,不表示意见,对于华北之失,也让他去了。可是京沪,京沪就不能……”
专使截断他的话,问道:“请问宋先生,华北问题你们同东京谈过没有?”
“正在酝酿。”宋子文纸欲嘴唇:“一个由中日双方高级官员晤面的会议,即将在上海举行。”
“请问宋先生,这个会的内容……”
“是华北问题。我们答应把平津交给日本统治,但日本必须退出京沪的战争。”宋子文补充:“专使先生,你当然明白,万一京沪也被攻陷,那我们大家的损失是不可估计的,京沪不同于华北东北!”
“是的是的。”那专使一个劲儿点头道:“此所以兄弟奉命来华的原因。起先我们以为一方面对日本让步,以便鼓励日本反苏;一方面又限制日本向中国急进的办法是做得通的,现在已经发现做不通了。所以在美国尚未表示态度之前,我奉命到南京来转达几点:首先,蒋介石将军在上海派出劲旅抵抗日本,这一点做得很好。日本不应该违反我们的做法,现在先由贵国政府打他一下,抗他一抗,非常之好,嗯,非常之好。但是,请宋先生转告蒋介石将军,抵抗日本应该适可而止,不能过份。为什么呢?因为你们中国地广人多,潜力极大,万一通过抗战而使你们几亿老百姓大觉醒,那就不得了啦!这是一个隐忧,这种大觉醒的抗战火焰不但会烧死日本人,而且还会烧死我们!”
正是:日本军阀太猖狂,美国大亨脑筋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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