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十手所指 蒋介石避居陈家 万众叹惜 张学良押解公庭





      

  张学良呵呵大笑道:“您一番好意,无论对公对私,我都感谢,您虽没有明说,但我也明白,有人不愿意让我回去!”张学良倏地起立,大步踱着:“可是,别忘记了他自己的诺言,他在西安时什么好话都说完了!别忘记了夫人的诺言,她保证我的政治生命,别忘记了TV的诺言,他保证我家产的完整;别忘记了雨农的诺言,他保证我生命的安全!”张学良凑在张治中耳边,压着嗓子叫道;“别忘记了端纳的诺言,他保证他们三个人的诺言都会兑现!更别忘了委员长他自己的诺言,他保证了端纳的保证。此外还有证人!”张学良往沙发上一躺:“他们的墨汁未干,言犹在耳,如果要把我扣住在南京、甚至宰了我,这是不能想象的,”他淡淡地笑笑:“当然,我不是说可惜我张某人一条汉子会落得这般下场,而是说,他们这个样子也未免太不象话了。文伯兄您可是要明白一点:就是如果没有这许多人的保证,我也会到南京来的。我这样做完全为了他的面子,让他恢复声望领导抗战,此外毫无其他打算!”

  张治中呷了一口茶,微叹道:“汉卿,我佩服您的胸襟,您光明磊落,不管这次审判结果如何……”张学良眉头一皱,立起来道,“文伯兄!您说实在的,是不是他自己亲口向您说的,要把我……”

  “不不!”张治中连忙解释道,“他不会对我说这些事,老实告诉您,昨天我曾经去看过他,想探听一些他的企图。”

  “您见了他没有?”

  张治中苦笑笑道:“给挡驾了,同时还有好几个人。侍卫长说他正在休息,绝不会客。”

  张学良搔搔头皮道:“这样说来,我的问题可不简单,是么?”

  张治中连忙安慰他道:“您别胡思乱想,外面虽然有谣育,不过谣言止于智者。您刚才说的话很对,如果把您留在南京,那的确太不象话,我想委员长不会出此下策。委员长万一出此下策,那他的损失简直不能衡量,实在太大,到那时天下人都会责骂他,部下都会瞧不起他。”

  张学良胸怀舒坦地同他聊了一阵,两人认为蒋介石犯不着出此下策,虽然传说纷纭,但大体上可以放心。

  “我不能放心!”那边厢宋子文提醒宋美龄道:“你当然清楚,如果汉卿发生不测,对我们的事业妨碍太大!日本人贪得无厌,竟想一口气打到我们身边,扼杀我们的事业,这实在不能再退,非动手不可了!华盛倾方面同意我们态度不妨硬些,但细节尚待商量。原则上打出抗日旗帜,却是毫无问题了。现在他如果把汉卿伤害,那岂不是不祥之兆,抗日还没抗成,倒牺牲了一个急先锋,以后谁还肯替我们卖命打日本,保护我们的财产!”

  宋美龄冷笑道:“这个人是这种脾气,你着急也没有用,还是直接同他谈谈吧。”

  宋子文拍拍大腿道:“我谈过了,他矢口否认有这种可能!但是外面的传说更甚,我实在不放心!”

  兄妹俩商量一阵,决定使用“美援”,由宋子文到大使馆找人借探病理由同蒋说情,而宋美龄佯作不知。但躺在床上的蒋介石什么都知道,他已经拒绝了不少文武官员的访问,并且再三在见了面的元老干部之前,表示对张学良在审判以后即可获得特赦,但人们好象看穿了他的肺腑似的,都有不信任的口吻。而当宋美龄告诉他大使馆有人来,请他在明天安排一个接见时间的时候,蒋介石深深感到,他是非躲避不可了。

  二十九日深夜天黑如墨,南京又经过微妙的一天。在迎接第二天张学良受审的紧张日子,蒋介石官邸里突地出动一连串车子,悄悄地向颐和路陈布雷家中驶去。

  甫京在阴霾的天空下恢复活动,任何地方的日历翻到“十二月三十日”,任何拜访蒋介石的大官都扑了一个空,蒋介石不知所终了。

  陈布雷照常在蒋官邸里工作,正襟危坐目不邪视。听一辆辆汽车戛然而止,又悄然离去,心头兀自好笑。不料何应钦推门进来道:“布雷兄,今天很多人都在找委员长,可是委员长的确不在官邸,您当然知道委员长此刻在什么地方。”

  陈布雷弓着背,向何应钦打量一眼,木然地摇了摇橄榄头:“我也不知道。”

  何应钦皱眉道:“老兄都不知道委员长在什么地方,我也不必白费气力去打听了。”

  陈布雷附和道:“也真是,今天我也有点事想找委员长,可是真巧,今天怎么找也找不到。”两人胡扯几句,何应钦耸耸肩膀,立刻转车到鸡鸣寺宋子文官邸,但周围戒备森严,盘问得厉害,心想如此这般去看张学良,或许会给蒋介石误会又有什么花招,不如算了吧。”

  这个时侯,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找到张学良了。他起床特早,洗了一个澡,刮过胡子,换上新衬衫,穿起自西安带来的厚呢军服,领章肩章俱全,足登乌亮马靴,腰间插了支手枪,反剪着双手,在大厅里厚厚的地毯上大步踱着。宋子文也睡不着觉,披上晨褛推门而进,说道:“你早,汉卿!”

  张学良止步道:“你何必起得这么早?”

  “今天,……”

  “今天就是这么回事了。”张学良沉着地笑笑:“本来只是一纸公文,说说就是了,想不到他还要来一手军法审判。这台戏,可真是越唱越热闹啦,你说今天就会判决吗?”

  宋子文点点头:“听说是速战速决,马上判,马上特赦。布雷拟的稿子,我看过。”

  张学良眼睛一亮:“有那么简单么?马上特赦?那是不是我明后天便可以回西安去了?”

  宋子文不知所答,含糊地嗯了一阵起立道:“汉卿,我去穿衣服,回头一起吃早餐。”

  张学良望着宋子文的背影怔了一阵,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宋子文的态度不大对劲。迈几步走到门口,只见卫兵已经从一个人增加到四个人,在那儿象泥塑木雕似的面对面站着。客厅里每天早晨的练琴声忽然没有了,官邸显出异样的宁静。张学良一手捧住门框,心头思潮起伏,倏地回到房中,抽出钢笔给杨虎城写信,信还没写好,早餐同宋子文一起来了。

  宋子文振作精神,还是海阔天空扯上一阵,从西安的羊肉泡馍说到青海的塔儿寺;再从青纱帐扯到新疆的维吾尔风俗,可是张学良却已丧失平日豪放爽朗的谈笑,他只是默歇地敲破鸡蛋,喝口牛奶,在面包上涂抹牛油果昔,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出神地凝望着餐桌上那瓶梅花。

  “张叔叔!”宋子文太太用着孩子们的称呼叫道:“今天,你尝尝我做的羊肉。”

  张学良强笑道:“是不是吃了这一顿,我再也不回来了!”

  “汉卿!”宋子文变色道:“别胡思乱想,记着他的诺言!”

  张学良咽下一口羊肉,抹了抹嘴惨然笑道:“诺言?我一向信任他的诺言!问题是不知怎的,今天总觉得不对劲。军法审判已经是多余的了,门口看着我的人增加了三倍又算什么?难道怕我张某人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插翅飞去吗?”他再难下咽,离桌起立:“要知道,我现在是插翅难飞了!”

  “汉卿!”宋子文劝道:“别这样想!”

  张学良躺在沙发里,十根指头却在扶手上不断敲击着。半晌才答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次来南京会有些什么风浪。我也早已说过,不管有没有保证,不管送命不送命,我一样会来的。但今天这种气氛,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宋子文狂吸雪茄,不则声。

  过了一程,张学良看看表道:“快了。”

  宋子文点点头。

  “今天是谁主持审判?”

  “听说审判长是李烈钧。”

  “李烈钧?”张学良惨笑道:“他是先大帅同孙中山先生合作的联系人,还是我的长辈哩!先大帅对他不错,恁的他倒来同我过不去,要开庭审判我了?”

  “汉卿!”宋子文再劝道:“你想,这个军法审判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反正谁做审判长都是一样。与其找一个反对你的人做,还不如找令尊大人的老朋友,这样不是比较好一些么?”

  张学良在茶几上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边点火边思索,长长地喷了一口烟,接着问道:“唔!那么还有谁陪审?”

  “听说是鹿钟麟。”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墙壁上的大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张学良感到不耐烦,把长长的雪茄在烟碟上使劲揉熄,倏地起立道:“那我该走了。”他拍拍身上的烟灰,左手触及腰间的手枪,强笑道:“子文,我带着枪去,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宋子文已忙着换上皮鞋结鞋带:“我看也没有什么,不过不带手枪,也好。”

  张学良摇头道:“不,我是军人,我应该带枪。这就象咱们女眷上街一样,必须带着个手提包,是么?”接着大笑,显然笑得很勉强。

  宋子文穿好鞋子,起立道:“汉卿,别急,他们会派车子来接你的。”

  “谁来接我?是李烈钧么?”

  “不会吧,他是审判长,不便这样做。”

  “那是谁呢?”

  宋子文摊摊手苦笑道:“这就连我也不知道了。”

  大挂钟的钟摆,一秒一秒地摆动着,张学良在地毯上大步来回踱着。

  踱着踱着,门外忽地有停车声,张学良也忽地停止脚步,两眼蹬着。宋子文挟起公事皮包,拍拍他肩膀道:“汉卿,我同你一起去。”

  张学良不作声,却往沙发上躺了下来:“你说是谁来接我?”

  “一会儿就知道了。”宋子文指指门外:“听,他们已经来了,听踏步声是两个人。”

  张学良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子,心脏急剧跳动,只见一个中校官衔的副官大步踏将过来,背后紧跟着一个宪兵。那副官在门外叫了声“报告!不待回答已经进门入内,这使张学良心头老大一个疙瘩,非常不快。宋子文却起立道:“啊,你们来了!”

  “这里是……”那副官掏出一纸公文,向宋子文递过去:“请……”

  宋子文连忙接过,打开公函只见两个触目惊心的字:“传票!”正发怔间张学良已经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一把夺过,瞅了一眼,脸色大变。他嘴角颤抖,欲言又止,略一迟疑,把那张传票往桌上一摔,昂首挺胸,大步向门外走去。

  “汉卿!”宋子文也感到难堪,挟着个大皮包跟在后头叫,张学良一声不响,大步走着。他踏过庭园,步出大门,就往门口那辆军委会车上一坐,满脸冰霜,目不斜视。宋子文也俯身进车,那副官同宪兵两人也在前后两辆车上分别坐定,马达声中,张学良就这样离开了鸡鸣寺宋子文官邸。

  北风呼号,灰沙飞扬,鸡鸣寺的钟声当当响着,是如此幽怨,如此悲怆。张学良端坐车中,愤激莫名,双拳紧握。幽远的钟声却又使情绪渐告平复,心想此行即使肝脑涂地,内战终算停止,抗日也不再是渺茫不可求的东西了,我汉卿一死何妨?至于蒋自食其言,那留给天下人主持公道罢!

  红墙蜿蜒,台阶曲折,鸡鸣寺一晃便过去了;钟声隐约,曾在那儿啜过茶的豁蒙楼也已在半里路外。想到在豁蒙楼凭吊胭脂井,眺望零落的玄武湖,这些断垣残璧,六朝陈迹,张学良心头不禁一阵酸楚。迷迷糊糊间车子戛然而止,张学良一怔间,却见戒备森严,又是一番情况。步下车来,这才知道已到军事委员会。也顾不得同宋子文招呼,大步往内走去。

  “汉卿!”宋子文在后低声叫道:“等一等,我同你一起走。”

  张学良头也不回。

  事到如今,张学良虽然不能全部明白,大致上已经感到事情是不简单了。西安谈判结果,只是由他陪蒋赴京,挽回面子,然后由蒋发布文告,张则返回西安;全国一心,静待抗战。但忽地来了个军法审判,又用传票拘人,这事情八成儿凶多吉少了。张学良昂首直入,迎面却来了个身披红带的值星官,他向张立正敬礼,有礼貌地说道:“张主任,请到会客室小坐。”

  张学良止步,随着值星官走进会客室,朝沙发上一躺,抬头一眼便看见了蒋介石的大油画半身像,周围挂满了“新生活运动”之类的“中正手书”。张学良眼睛停留在那两行上面,一行是:“礼义廉耻”,一行是:“信义和平”。

  宋子文挨着他坐下,只见他嘴角颤抖,凝视壁间,接着冷笑,便低声问道。“汉卿,你笑什么?”

  “我?”张学良指指“信义和平”四个字说道:“言而无信,多行不义,哪来和平?”

  “啊!”宋子文朝门口卫兵瞅了一眼。

  “还有,”张学良指指“礼义廉耻”四字:“你说,这该怎么解释!”

  “汉卿!”宋子文挟起皮包,期期艾艾地边说边起立:“你,你,你别说吧,我陪着你受审,你放心。”

  半晌,刚才那个接他的副官在门口大声叫道:“张学良!现在请跟我来!”

  张学良冷然回过头来,心想大概是军事法庭开审了。直呼其名,不理也罢。但心头那股子气却又升了上来。他缓缓起立,步出门口,跟着这个副官越过几排房子,便进入法庭。门口卫兵谦恭地向他行了个礼,说道;“按照规矩,请您把肩章领章,以及腰间手枪,统统摘下来。”

  张学良也不作声,极力使自己镇静。他朝卫兵微微点头,既不摘下领章肩章,又不解下手枪,一迈步便继续走向法庭。

  军事法庭中鸦雀无声,只见李烈钧居中坐定,鹿钟麟在旁,一字儿有好几个陪审员,见他进来,大都在脸上微露笑容。对面纪录旁听等人席上,顿时发出一阵骚动。面对着审判长李烈钧,专为张学良摆了一张小桌子,一只小凳子。李烈钧见张学良走到面前,便把手一伸,示意张学良坐下。张学良略一为礼,便在那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支在小桌上,且光平视,嘴唇紧闭。

  空气显得很不平常。

  半晌,李烈钧咳嗽一声,叫道:“张学良!”

  百多双眼睛紧盯了坐在中间的张学良,听他如何回答。

  张学良却不则声。

  审判长李烈钧便一连串问下去道:“你就是张学良吗?”

  没有回答。

  “是不是弓长张的张?”

  没有回答。

  “是不是学而时习之的学?”

  没有回答。

  “是不是良知之良?”

  没有回答。——李烈钧透一口气,却心平气和地问下去道:“今年几岁了?”

  没有回答。

  “是什么地方人?”

  没有回答。

  “父母在否?”

  没有回答。

  “配偶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

  “有几个孩子?”——仍然没有回答。张学良未尝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奈过度的愤激已难忍耐,听他问到这里,便冷笑一声,爆出一句道:“随便!随便好了!”

  李烈钧在心里叹一口气,朝四周穿着便衣、目露凶光的人们瞅一眼,提高嗓子再问道:“张学良,你身为军人,为什么劫持长官?进行叛变!”

  正是:热血男儿要“受审”,此事令人感不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