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机场诺言 西安事变一笔销 大局瞻望 南京政权怎得了





     

  蒋介石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已经满身冰凉,微微打战,听说要上机场,也顾不得观瞻有关,皮袍、大氅、呢帽、手套、毡鞋,穿得臃臃肿肿,由宋子文兄妹扶持着,步出院子,钻进汽车。高桂滋公馆门外,早有张学良的侍卫第二营布置妥当,三步一哨,十步一岗,一个个刀出鞘、枪在肩,蒋介石匆匆一瞥,放下大半个心,忽地“砰”的一声巨响,又吓得他凉了半截。

  蒋介石面色如灰,右手捏紧了宋子文的大衣,左手抓住了宋美龄的手臂,本来由于受伤而弯着的腰部此刻成了一个三角形,恨不得找个窟窿一头钻进去。三个人正在手足无措,坐在司机旁边的营长孙铭九已经从反射镜中看得清楚,打开车门一跃面出,旋即回来报告道,“西北天气寒冷,汽车在早上发动引擎非常吃力,刚才是有辆卡车的排气管发出声音,并役有什么。”

  “啊!”宋子文捏把冷汗:“那我们的车子为什么不开?”

  “少帅吩咐过,”孙铭九回过头来:“今天要好生保护委座,严防南京派来的坏人捣乱。因此今天派了十几辆车子在前后左右警戒,车队不走,我们也不便独个儿在前面先走。”

  “是的,”宋美龄看看表,“这批车子也该动了吧。”她忽地发现卫兵们捧着大大小小的火盆急急忙忙放在车下,不由一惊;“孙营长,瞧,他们在烧车子。”

  “夫人!”孙铭九连忙安慰她道:“他们都是侍卫第二营的好弟兄,不会有什么举动………”

  “他们拿着火盆……”

  “夫人,不是的,因为天气实在冷,油箱都冻了,引擎发动不起来,因此用火盆来烤油箱,一会儿便可以走了,夫人放心!”

  正说着,周围连珠炮似的响了起来,车辆发出隆隆的声音,卫兵们又忙着撤去火盆,一个个攀登车厢,疾驰而去。蒋介石经过这场虚惊,只有闭上眼睛祷告的份儿。听得一辆辆车子已经开出,孙铭九低低地说了声:“走!”便觉得身体略一震动,却透过一口气来,张开眼睛在窗帘缝中窥看外面,只见街头男女老幼驻足旁观,脸上有如大雪天的铅色天空,没有欢笑也不出声,显得非常沉重。蒋介石看在眼里,心想:还说是欢送我哩?一不见摇旗呐喊,二不见夹道欢送,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于是提心吊胆,只怕有手榴弹或者子弹石块什么的破窗而入,一直到达机场,平静无事,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可是蒋介石又怔住了,机场上却挤满了黑压压一大片人,他心想原来是在这里欢送,便等着军乐队吹打起来,蒋介石恨不得立刻钻进飞机,破空而去。可是老是听不见乐队吹奏,却有一帮人迎着机场休息室走来,蒋介石急得什么似的,低声问宋子文道:“这事情也怪!汉卿怎的不见面?他去不去南京是另外一回事,可别受了部下要挟,不把我们送回,那才糟哩!”正说着只见张学良正领着一大堆人匆匆赶来,大步跨进屋里。一见宋子文便爽朗地笑道:“杨虎城先生一清早便在机场警戒,特地来拜见委员长送别。”宋子文忙不迭摆手道:“请请!委员长正在休息。”

  蒋介石早已听得明白,微微点头,算是答礼。杨虎城背后跟着东北军西北军高级官长,分两行站着,一个个身高体大,全副戎装,短剑长靴,煞是威风,尤其一双双眼睛注视着蒋介石,蒋介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摸索着起立,哈着腰干,呲牙咧嘴道:“这个,这个,你们辛苦了!”

  “那里。”杨虎城代表大家致词:“委员长回京之后,更比我们辛苦,为民族、为国家,一切请多珍重!”

  听到“民族国家”,蒋介石心头一慌,心想这话儿又来了,宋子文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张杨等人以为蒋介石大概拟定了一个精采的训词,不料宋子文说的却是:

  “蒋先生绝对不会忘记!答应你们准备抗日;陕甘宁青新五省交张学良、杨虎城两位负责;东北军与十七路军每月五百万元薪晌,按月由中央发给;停止剿共,红军改编简编问题由张学良负责;所有参加西安事变之人员一概不究。同时答应红军代表团,日本如果侵入华北,必须抗战。划陕甘十八县、宁夏三县,共二十一县为边区自治政府,由中央直辖。中央承认红军编成三军;中央逐月供给军政费国币六十八万元,如与日本开战,中央每月供给枪弹八百万粒。以上各条在手续上须经行政院通过,并宣布全国。”

  蒋介石跟着对众将领说:“你们这一次的事情,嗯,是做得很冒失,幸好觉悟尚早。一切主张既经考虑接受,过去的也就不必再说了。今后只当它没有这件事算了,大家安心训练部队就是。”

  众将领闻言都感到蒋介石变了,沉默间,杨虎城说道:“时候不早,快两点了,请委员长、夫人、宋先生上机罢。”他扶着蒋介石诚挚地低声说道:“委员长请放心,这里一切都很安全,要不然不会让几千人进入机场欢送您。同时刚才这里又同洛阳通报,已经明白地告诉他们,说是委员长可能在洛阳降落。”杨虎城怕他担心:“不过您可以放心,按理说,洛阳应该比西安更太平,而且这里如果隐瞒事实,不把委员长的真实行踪通知他们,反而增加洛阳的麻烦,所以刚才大家一商量,认为通知洛阳是对的。……”

  无论杨虎城如何解释,红军代表团、东北军代表团、西北军代表团诸人如何热烈地同蒋介石握手送行,以及两三千欢送人等的欢呼,蒋介石都听不清、看不明了。他只希望立刻踏进飞机、立刻起飞,离开这个使他深恶痛绝的场合:西安。

  蒋介石匆匆忙忙定向飞机,他不复记坏如何坐上为他特设的沙发。欢送者挥舞着围巾相子与手套,这使他感到眼花,欢送者高呼“欢送蒋委员长回京抗战”这声音却变成毒蛇似的在咬啮着他。直到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他才发现张学良并没有在他身旁,但当他用惊诧的眼光向机内搜索时,宋美龄知道他在看什么,举起手指指后面,通过小山似的一大堆西北土产包裹,可以看到一架闪闪发亮的银色双引擎航机在隔璧跑道上跟着起飞。

  “汉卿在上面。”宋子文也会意,瞅了窗外一眼,用嘴巴凑在蒋介石耳边大声说道:“他没有失信,他的部下不少人反对他到南京去,因此他只让赵四小姐知道。他写给于孝侯等人‘由虎城代理西北委员会事务’的手令,也是由她交去的。”

  蒋介石点点头。

  蒋介石瘫软在沙发里,思潮起伏,从十二月十二到十二月二十五,差不多有半个月时光,他曾为自己生命安全、一生事业而忧急焦虑,如今可透过一口气来了。

  可是蒋介石笑不出来,他重重心事。飞机迎着朔风行进在西北高原上,掠过祟高的秦岭,之后迎面来了巍峨的华山,紧接着伏牛山脉在望,渭水尽头地面出现了巨蟒似的陇海铁路,这些山川河流,乃至阳光云雾,不但引不起蒋介石的爽朗开阔之感,相反地使他感到不安。他有如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山峰之下,他有如堕入空虚迷幻的云层之中。他自己明白,在西安事变中接受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条件,无非是全国民众的民族革命高潮的压力,以及很多国民党军队对于“剿共”政策的抵抗;另一方面则是英美对于日寇的态度有了新的变化,这种变化直接影响到蒋介石的集团。

  蒋介石自己明白:他在西安事变前的统治,代表了英、美、法、日、德、意各国在中国的共同利益,因此,众多的矛盾是这样变化莫测。

  飞机在云层里穿进钻出,蒋介石、宋美龄、宋子文怀着同一的心事,坐在沙发上发怔,让不同的问题在脑子里穿进钻出。窗外山河如画,阳光明朗,但恁地也无心欣赏。在拔海三千呎的高空中,这几个当时掌握“中国之命运”不可一世的人物,却都有点儿仰愧俯作之感;与气派雄伟的中国江山一比,委实显得太渺小了。

  就在一千三百年以前,唐朝有一个姓陈名玄奘的和尚也从西安(古长安)出发,凭着两条腿和牲口,西去甘肃、新疆,翻过帕米尔高原,经过俄属中亚细亚、阿富汗,南往印度的恒河边上(当时叫做天竺),往返一万几千公里,取得了佛经回来。那部长达十二卷的《西域记》便道厚了取经的困苦,而《西游记》的作者便根据这发挥了丰富的想像才能,替中国留下了一部珍贵的小说。

  就在一千三百年以后,蒋介石也从西安出发,他凭借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万里江山一日还;他凭借现代化的运输工具,成万吨枪械弹药和战车由铁路运入潼关,准备向延安扑击。他这样做并非取经,而是播道:播送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教义”,他失败了。

  十年苦心,半月扣留;数度洽商,一口诺言。蒋介石在爱国民众与军队之前,翻了一个确系空前、但非绝后韵大筋斗!他的愤怒、后悔与痛苦比华山还高,比黄河还深,比云块还难计算,羞悔愤激,只得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他这一次西安之行,记录起来应该比十二卷《西城记》还长,但欲公诸于世,却是一本白卷,因为如果按照实际情形,他将无法写下一个字。

  《西游记》老少咸宜,中国人民世世代代酷爱这个人格化了的孙悟空,他反抗天宫统治,博得了做牛做马的人们“拥护”。

  蒋介石西安半月中应该写些什么呢?向国际、向“臣民”缴白卷么?为了面子,绝不可行。那末说些什么呢?说张、杨如何凶狠、共产党如何野蛮残酷吗?但分明蒋介石夫妇等已经活着回来。于是准备向对方痛骂的企图,也只得自己推翻。

  不能责骂对方,不能惩罚对方,也就是不能挽回面子,这比丢了个东北还下不了台。

  机上的侍卫人员递来点心,蒋介石摆摆手表示不想吃。人们却都从思索中醒了过来,宋美龄在白纸上潦涂草草写了几句英文,问驾驶员还有多久到洛阳?一忽儿侍卫便把驾驶员的英文回条拿了过来,宋美龄看过后便递给宋子文,在蒋介石耳边说道:“已经过新安,顶多几分钟,便到!”

  蒋介石也不回答,凝望着朵朵白云,在云间似乎闪过他师父张啸林等人的面孔,只见他咬着牙齿,下了决心:“走着瞧罢!我姓蒋的这个筋斗不能算了,等机会罢!”

  洛阳机场万头攒动,地方上已经下令各机关学校社团前来欢迎。由于蒋介石的侍卫非死即伤,或遭扣留释放后搭车返京,而张杨的侍卫又不便进入洛阳,戴笠便自己出马,布置一番。待机门开处,戴笠抢先入内,却碰到蒋介石一弃子灰。蒋介石一肚子羞悔愤激无处发泄,当着几千人的面前又不便给他一顿耳光。再说自己腰背疼痛,动手打人也委实吃力,只狠狠地瞪了一眼,愤愤地说了句:“你,你好!你的耳朵聋了!眼睛瞎了!把我害得好惨!”说罢便由宋子文兄妹扶下梯子,同地方官员略一点首,马上钻进汽车。表面上说是亟需休息,事实上蒋介石派戴笠等人展开了调查,他把何应钦所下的命令统统收集起来,由宋美龄向空军转达撤退命令,由宋子文向陆军转达停止军事行动待命的命令,由戴笠布置监视来自西安每一个可疑的客人。这么着,就在洛阳度过了忙乱的一夜。

  第二天上午,蒋介石同宋美龄续飞南京,张学良同宋子文等人跟在后头。距离南京越近,蒋介石的心情也更紊乱。他在不安地思索:他的统治代表了“列强”在中国的共同利益。同时在一定时机,一定场合,又代表了某一个外国在中国的特殊利益。因此不但蒋介石与国民党内部各派别在各种期间内的磨擦,是反映了“列强”在中国的矛盾,同时蒋介石自己政策的变化,也是“列强”在华矛盾变化的反映。从上海交易所中学得的本事已经全部用到政治上来了。蒋介石同“列强”之间的合作,完全看行情行事,如何合作?同谁合作?完全要看对方所提条件而定,看自己在这方或那方所得利益的比较。他视日本如神物,日本要什么便给什么。但他的做法是有几方面的,他如果觉得还有另一种买卖可做,就可以不只做一样的买卖。以前英美方面放任日本占领东北和热河,但自从日寇进入华北,特别是“何梅协定”之后,英美就不像以前那么放任了。英美在华北华中有很大的利益,直接受到日寇这个角逐者的武装打击,因此改变了态度,并且影响了蒋介石。英美这种变化诚如当时《密勒氏评论报》所说,是反映着英美方面对于最近缔结的日德军事同盟的反对态度。

  因此,英美这种转变不但是对中国问题,而且是全面性的。

  于是,在英美法与日德意两条道路的中间,蒋介石有徬徨不知所从之感了。

  蒋介石为返京以后的问题苦恼着,他伤脑筋的问题还有的是:以他为首的四大家族独占的财产及其政权,在“何梅协定”以后,在日寇新的侵略行动面前,受到了朝不保夕的直接威胁,感到忐忑不安。

  但在其他人员而言,随蒋介石安全回京,倒是一次比较轻松的旅行了。航行途中郭增恺对宋子文道:“既然相信他俩诚意了结此事,就千万不要再把国家开玩笑了!”

  宋子文默默地点点头,说:“好,我们当他是病人罢!”他叹息:“记得你曾经在西安问过我,问我对他有没有把握?我说约同夫人一起和他商量罢。

  “我记得还问宋先生,”郭增恺道:“问您:夫人是不是掌握得住?您认为她能掌握,因为他也是基督徒。看情形,您说封了。”

  “对于这位先生,”宋子文皱眉道:“我有些地方真不懂。譬如二十和二十一日以后,他虽然表示放弃‘安内攘外’政策,却不信汉卿有送他回京的诚意。悄悄地对我说,希望南京继续对西安实行军事压迫,这使我苦恼极了,我真不懂他怎祥搞的!”宋子文苦笑问道:“你看怎么祥?”

  郭增恺想了想,郑重地说:“从现在起,所有一切责任:国家的事、汉卿的事、西安的约定,以及蒋先生的信誉,都担在你肩上了!”

  宋子文沉重地点点头,认真地再问:“如果事实与说话不符时,那怎么办?”郭增恺感到有不祥之感,但笑道:“张、杨的部下可能拿着手枪找你说话罢!”宋子文一怔,再郑重地说:“这不是生命问题,是人格问题,我怎么可以失信呢?”

  这位“国舅爷”,显然也无法捉摸蒋介石在想些什么。

  蒋介石自已明白,以他为首的四大家族的财产和统治中心,是在以“列强”大买办市场上海为中心的周围地带。日寇侵占东北时,离开蒋宋孔陈的财产和中心政权距离还远,因此蒋在九一八事变时说过“这没有多大关系”,“失掉了东北对革命无所损失”。日寇进入华北后,蒋介石的势力也从河北、察哈尔一带撤退,但蒋介石这时觉得还可以同它相安无事,并且进一步接受日寇的“亲善”。而事实上日寇已经迫近蒋介石的财产和统治中心所在地,那末日寇对于中国四大家族的财产是保存抑或并吞,这就使蒋介石煞费思量,犹疑不决了。

  在美英日之间,蒋介石本来采取狡兔三窟的多边买卖政策,如果美英能够支持他的财产和中心统治,他也就可以执行英美的政策。因此,西安事变得到国内和平的结果,蒋介石一到洛阳便下令停止对西安的军事行动,是中国民众抗日潮流的压力,及以蒋介石为首的四大家族利益这种种不同的因素、不同的方面交错结合而成。这些不同的因素以及不同的方面,其利益和立场完全相反、矛盾,但却在一种历史特别的机遇上互相错综,形成了这一个特别的新局面。

  正因为这是一种极端矛盾的结合,蒋介石对于这个局面是完全被迫,无可奈何而承认的。所以西安事变后国内的和平局面仍然动摇不定,而蒋介石仇恨之心也仍然放在爱国抗日的老百姓身上。

  而最难堪的,莫过于从洛阳到南京的途中了,蒋介石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挽回面子?即使不能全部挽回,补救一部分也好。就为了这,把他急得什么似的。同时受了伤的腰背也大开玩笑,在西安时为了体面,即使痛得不能支持,蒋介石也咬着假牙忍耐下来;这是上海青红帮中的本色,三刀六洞滚钉板,哼一声不算好汉!但离开西安以后,蒋介石的安全已经大可放心,腰背那股痛劲儿,却痛得他不能支持了。再说在洛阳一夜为了应付何应钦的军令紧张过度,蒋介石在返京途中既痛且乏又烦,真想放声痛哭一场。宋美龄见他那副情状,劝道:“算了吧,反正我们马上可以回到南京,只要我们没有死,你还怕没有报仇的机会么?如果那伤势的确厉害,我看我们立刻到美国治疗。”

  听说到美国治疗,蒋介石忙不迭摇手道:“这个时候,我绝对不能到美国去,我只是想不出一个妥当办法,怎样挽回面子。”

  “我有办法!”宋美龄咽下一口巧格力:“你有精神听我说说吗?”

  蒋介石霎霎眼睛道,“你的办法这两天已经听完了!你不是主张枪毙何应钦,就是赞成同日本宣战,甚至劝我到美国休养。你的看法不一定不对,但子文的看法似乎更稳,他不主张同姓何的马上拉破面孔,他说以后可能还派他一记用场,这一点我很同意;他对于宣战这一点没有你这么热心,但认为根据外国朋友的最后意见,还是沉着一点的好,非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动兵。”

  “还有呢?”宋美龄冷冷地问道:“那你不准备听我的意见啦?”她拿起望远镜向地面瞭望一番,随口说了声:“这里大概是安徽了。”她扭过头来:“大令,劝你去美国看伤,是为你好!”

  “是的是的,我知道。”蒋介石边说边捶腰,哼哼唧唧道:“你说说看,你说说看。”

  正是:言犹在耳,事却不然,未到南京,却作暗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