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蒋介石心想此时此地,不宜发作脾气,便狠狠说道:“好好好,总而言之,剿匪战事已经完成这样程度,只须最后五分钟,便可以达到最后胜利。你们年轻人,好好儿干吧!”
“是的是的。”张学良行前一步:“报告委员长,时间不早了,谢谢您给孙铭九的训话!”说罢便向蒋介石告辞。朔风野大,几辆车子迎风向西安开去。
客人散尽,一切恢复了宁静。蒋介石一个人在房里对“围剿共匪计划”作最后一次的修正。同时翻了翻厚厚的一本黑名单,那是蓝衣社(宪三团)同西安警察合作的成绩,自张学良、杨虎城以下,凡是西北军、东北军中同情红军抗战主张的,统统记录在卷,只等蒋介石下令,便要逮捕。
蒋介石没料到这批黑名单上的主要人物,正在张学良领导下召开联席会议。一个风暴即将卷起。
话分两头。却说唐君尧在张学良公馆枯坐纳闷,七时许,张公馆的佣人招呼他用饭后,他就想去看看那久别的母亲。她于两月前因平津一带空气紧张,不愿再过东北陷落时和儿孙们远离的愁苦,才到西安来。可是因为前方紧急,唐君尧就一直没有回家。他这时虽想回家看看,而且他家正在附近,距离张公馆只不过是半条玄风桥大街。他尽管这样在想,但毕竟他是一个军人,他只好呆坐着待命。
将近十时,他听见门前汽车响。继之,院中卫兵跑去开启街门的脚步声,跟着牢子开进院里,在几乎和车门开启声的同时,他就听到张学良向院中的副官问:“唐旅长来了没有?”
副官当即报告。但还没有听完那报告,张已经走完了登上二楼的梯级,推开了客厅的门,一只脚踏着门槛,侧着身向唐君尧说:“嗯,你等我上楼换过衣服下来!”
不一回张学良换上了蓝色的绸质丝棉袍,回到客厅。唐君尧即向他再敬过礼,开始报告:“报告司令:飞机在四点三十分抵达,六点钟返落西安机场。”
张即说:“好,你坐下来说!”
“副司令叫我回来有什么事吗?前方不能没有人指挥……”
张学良这时脸部表情显得内心异常痛楚,他说:“你先不要问我,让我先问你几句话。”接着他很严肃,声音低沉地问:‘你知不知道日本军部在皇姑屯炸死老帅为的是什么?‘九一八’占领东北又为的是什么?”
他说出这两句话时,唐君尧看到他的眼帘已饱含着泪水,只差没有淌下来而已。唐君尧即报告:“副司令您怎么问起这些?咱们东北人连小孩子都知道,先大帅的牺牲和五年来八千万父老兄弟的苦难,都是为了日本鬼子的大陆政策!”
“你知道大陆政策的内容吗?”
“当然知道,我们如今家破人亡还不都是因为他吗?”
张学良道:“你知道日本大陆政策,是仅要占领满蒙为止呢?还是更要进一步继续侵略?”
“他们怎会罢手!”唐君尧答道:“田中奏折不是明明白白写着:‘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欲征服中国必先占领满蒙?’何梅协定、塘沾协定也无非都是缓兵一时,徐图消化侵略果实的‘花着’罢了。”
张即打断他的话道:“这就是说,没有东北问题,只有中日问题;没有中日两国能不能妥协问题,而只有中国要末就打!要末就全国完蛋!”
“副司令说到这里,我得把咱们队伍里的情形给您报告,您知道为什么我们老是问副司令,咱们什么时候打回老家去?那不是我们要问哪,我们是明白副司令心中的痛苦的呀!真在问那话的,是咱们东北军的全体官兵!”
说到这里,唐君尧已低低地哭出声来。
他续说:“您知道他们时时都象苦早的庄稼人求雨一样,日思夜想的在问:‘什么时候副司令才领着我们把枪弹射向日本人呢?可不是他们不服从!您知道,他们那些在关外活受罪的叔叔大爷、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们,每逢有个进关来的人,都要痛哭流涕的向他们问:‘少帅怎么还不回来?他就不要给大帅上坟吗?他们也忘记了祖宗父母吗?’副司令您知道,只要您说打小鼻子(日本兵),咱们全体官兵就没有一个会贪生怕死的,绝不会有半个‘弱种’!关里的人,他们没有受过活罪,他们不知道咱们的苦痛!!”
张学良叹道:“这些话,他们都对我说过不止千万次。可是我问你:你说我该怎么办?咱们东北军该怎么办?国家又该怎么办?”
他不待唐君尧答复,继续说下去:“百灵庙战役是日本实行大陆政策第二期的开始,是第二个‘九一八’。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我问你,还该自相残杀吗?是内战要紧呢,还是救亡要紧?”
接着,他近乎叫嚷般说:“五年以来,东北父老水深火热,我张学良受尽天下人的臭骂,关外义勇军大半都消灭,眼看着华北各省已朝不保夕,可是我们每天还在这里打自己人,你说……你……”这时,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眼泪已在他那颜色苍白的面颊上流着。
有些惊讶,同时也感到痛楚的共鸣的唐君尧,此时也惟有陪着他流泪。稍时,张道:“我找你来,就为教你干一件事。想来想去,惟有你可以按照我的意思把这件事干得好。”唐抢着说道:“请副司令吩咐吧!只要有益于国家,您要我干什么,就是去死我也必完成任务!”
张学良道:“我去洛阳为委员长祝寿时,就曾痛哭流涕要求他领导抗战,要求准许咱们东北军开到察绥,援救百灵庙。我反复陈诉,总是个不准。我说到‘如中央抗战,即可完成国家统一’的话,便招来‘不服从我就是反革命’的严斥。再有陈说,竟受到拍案大骂,竟说出‘等我死后你再去抗战’的话。这次他来到临潼,我再死说活说,仍是绝对不准。近来两天,更大发肝火骂人,连话都没有办法同他说了。”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两眼盯住唐君尧道:“现在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为国家民族前途,也为委员长的前途,我已决定实行兵谏!”
随即他加重语气,命令道:“因为你是能够领会我之心意的,所以教你去华清池。请委员长来西安主持抗日大计!我命令你:必须把他请来!不准你把他请不来!必须得负责他的安全!不准对他有丝毫伤害!教卫队二营拨一个连交你指挥,不准生半点差错!”
屏息静听命令的唐君尧这时立正报告:“报告副司令,副司令交给我的任务,我必谨慎完成。请副司令指示这次兵谏的用意!”
张学良答道:“拥护委员长领导抗日!”
唐君尧再报告:“请副司令指示,还有没有别的?”
张学良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别的,就是拥蒋抗日!你要记住,我就是要拥护他领导抗日!”
唐君尧怀着紧张的心情,仍然站着说:“副司令给我的任务,非常感激。为了执行副司令的救国大计,我必定竭尽心力维护委员长的安全,恭迎他前来西安。可是,我心里也有份说不出的难过,我想……”
“你说好啦!”
“我想,何必要带那一连人去呢?万一因为人多惊着委员长,或者没有维持好秩序出了什么岔子,岂不大背副司令的原意?倒不如明晨清早我自己去华清池晋见委员长。我是由前方回来的,可能蒙他召见。我待见了他之后再行说明,副司令叫我请他来省,岂不更为安全?”
“他会听你话跟你来吗?”
“反正那时我已到了他面前。就是硬请,我也能把他老硬请到来!拉,也可以拉着他同上汽车,这样做决不致有万一的岔子,最多让他怪我行为鲁莽罢了!”
张学良皱眉道;“你就不要再扯!你还想唱劫驾?你以为他的侍卫都一字儿排在前面吗?你到得他身边,拉得他一同走出,四面侍卫也可以在你看不见的位置,照你后脑壳揍一枪,你还不是白白牺牲,而且无济于事?我教卫队二营第七连跟你去!张连长人很干练,七连兄弟们亦受过充分训练。再严令他们不准伤害委员长!由孙铭九营长随队照料,也就可以放心了!”
说毕,张学良告诉室外的副宫:“去找骑兵第六师白凤翔师长和卫队二营孙营长来!”
孙铭九进来时,张学良命令道:“你回去集合第七连的队伍!明晨拂晓前乘载重车到达临潼,听唐旅长指挥!等一会我教唐旅长去跟他们讲话!”另向白风翔道:“你同孙营长一齐出发去看看!”
人们的血脉紧张跳动,时钟的摆动也分外沉重,长短针指着午夜十二时十分。
张学良的苦衷和决心,在其命令与调遣中,已表现得很清楚,唐君尧知道不该再有所请示了。但他对于这次重大的行动,还不能完全释然于心,因此,当白风翔和孙铭九退出之后,他再请示:“副司令发动兵谏,曾经和咱们东北军各位高级将领说过了没有?”
“没有!”
“于主席(学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是今天下晚才决定的!”
“报告副司令,事情清早就揭晓了。为避免内部可能会有什么分歧,副司令还是先和他们谈谈的好。”
“好!”张学良说着,随即手指客厅门外:“你教他们现在就请于主席、何(柱国)军长,缪(徵流)军长和刘(多荃)师长马上来!”
首先来到的,是缪开源军长,稍时随到的是于孝侯主席。于孝侯本来正在米春霖家打牌,是副宫们从牌桌上把他请来的。再隔一会,刘芳波师长也就到了。何柱国军长则因他家人不知道他到了哪里,当夜就始终没有找到。
大约是十二日清晨一点钟的时间,张学良在客厅中向在座各将领宣布:“如今我已再没有办法和蒋先生说话了。我已再没有办法能劝请他领导我们抗日了。在洛阳时,我哀求他准许我们应援百灵庙。他不答应。自洛阳回来后,我曾写了一封万言书,痛陈现时已经再不能不发动抗战的理由,我说:‘日军的侵入愈深,剿匪的胜算也就随之愈微;对外的屈辱愈甚,亦即对剿匪的士气打击愈重;惟有开始抗战,国家才能统一。地方杂牌固不必论,即红军亦将参加杭战。’结果又是不听、不理。这次他到来,尽管怎样和他说,向他劝,陈以大义,动以利害,仍然一概抹煞。老是大动肝火,痛斥‘不服从我就是反革命’。千言万语,完全无效。他现在可能就要离陕,蒋鼎文已进驻潼关,樊崧甫第四十六军已开到华阴,事情很明显:无论日本占领百灵庙后的下一步行动如何,他是决心不管了。他只知‘安内’,也就是坚决的把国家、把东北军、把他自己领到死路上去。我再也没有法子、没有机会能够和他说明白了。今天,我已经和杨(虎城)主任说好:我们东北军和第十七路军一致行动,决定马上实行兵谏!”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回,继而很庄严的补充了一句话:“兵谏的目的是拥蒋抗日!唐旅长拂晓去临潼,请他来西安,主持抗日大计!”
他说完这些话时,室内便异常的沉寂。
但于孝侯即问:“副司令有没有想到兵谏之后的第二步办法?”
张学良反问他:“你是指局面如何收拾吗?那就只有看蒋先生怎么办了!反正我对国家、对他个人都问心无愧。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在洛阳为他祝寿的那几天,我哀求他批准我们开赴前方抗敌,只欠没有跪下来罢了。他总是不答应,我还有什么办法?只好把脑袋放在裤腰带上,为国家进行兵谏而已。”
缪徵流还指出如此做法的危险。张学良即问:“你怕什么?一切由我负责!”缪答:“我就怕的是你!”
“怕我什么?”
“怕副司令有始无终,半途变卦。”
张学良当即回答,“不是大家都在这里吗?以后一切的事都交由大家商量决定就是了。”接着和缪开源说了几句话。他看到各将领已别无说话了,即道:“我现在到新城去看杨主任。缪军长今晚留守在这里,应付随时发生的事情!”
跟着,他即令唐君尧:“你立即出发!拂晓前赶到华清池!你记住:严令第七连的弟兄们绝对不准出岔!不准伤害蒋委员长,你负完全责任!”说罢离去。
十二日清晨二时,唐君尧、刘芳波一起离开张公馆。五时,两人到达临潼县,登南门城楼了望华清池,以及察视公路情形,这是孙铭九和他的部队必经之路。五时半,城西公路远处,亮着灯光的载重汽车自西向东,奔驰而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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