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家庭树



  晶晶读圣派翠克学校时,家弟的儿子小石头也在那儿上学。

  小石头刚进小学一年级,开的课里头居然有个“社会研究课”。名字挺吓唬人的。问石头,“老师都讲些什么?”石头告诉我,老师教他们美国一年二十几个节庆是怎么来的,怎么庆祝。再问他,“你们都‘研究’些什么啦?”石头说,“研究社会呀!大家要过节,总有个原因吧。老师说,生日就是我的节日。我为什么要庆祝生日、吃蛋糕、许愿、吹蜡烛呀?这就是研究。懂吧?”

  我当然“懂”。中国农历有二十四节气,记不着就误了农时。美国每个月有两个节庆,无非是提醒人不要忘了历史、政治和宗教。这“研究”也够深奥的!

  到了二年级,这社会研究课竟然研究到本人的家世!那天小石头拿出作业本请晶晶帮忙。晶晶二年级不是在美国读的,看看本子,说:“这我可帮不了,得问我妈。”

  我接过本子一看,就傻了眼。这二年级的社会研究课,本来是用故事形式讲授古代史、现代史,怎么让学生画家庭树(familytree)?家庭树跟历史有什么相干?

  “老师说了,研究社会要从自己研究起。”石头告诉我,“我是树上的一片叶子,得从叶子研究起。画家庭树要先画叶子。我已经画了,写了我的名字‘小石头’。再往下的那根小枝桠,我也画了,写了爸爸妈妈的名字。你看,再往下的那个大枝桠我也画了,可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你得告诉我。还有那更大的枝桠,是爷爷奶奶的爸爸妈妈,名字空着。再往下是树干,要填爷爷奶奶的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再往下是根,根旁边还有泥巴,泥巴旁边还有泥巴,都是要画要填的……”

  这不是考我吗!

  我一贯自认身家清白,经历简单。填起表来,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叔婶婶,表叔表婶,出生年月,政治面貌,生活经历,一人一格,没半点含糊处。但是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何曾请教过他们的大名?更别提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了!从来自诩身家清白的我突然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多不清白的地方!

  这些,跟小石头是说不清楚的。我于是告诉石头,这树下的泥巴呢,就填应城,这泥巴旁边的泥巴呢,就填湖北,这湖北旁边的泥巴呢,就填咱们中国。你爷爷奶奶的名字呢,我给你填下。瞧,这树的上半截和下半截不就都有了吗?这中间一大截空着的树干和枝桠呢,就暂时让它名字空着,咱们去问奶奶。

  回到家里,家母、家弟和我将过去从父亲那儿听来的一点家史捣腾了一夜,终于也还是没有将空着的树干和枝桠搞清楚。惟一的收获,是记起了我爷爷的名字,还不真确。此外,树根下的泥土也成了问题。据先生说,我老家荆襄一带在明朝是禁垦的,四边屯着兵,鸡犬都进不去,哪里来人?照此看,我的祖先,竟成了流民!这么一来,连树根旁的土也成了问题,是东北的黑土?西北的黄土?华南的红土?还是华东颜色混杂的土?这些,自然跟小石头也说不清楚。管它三七二十一,仍旧填了应城罢!反正美国的老师绝对不会去中国搞外调的。

  只是祖宗的名号是不好糊弄的。若是瞎编几个填上去,岂非辱没先人!家母说万万使不得!

  小石头撅着嘴,气鼓鼓拿走了我们一家几个大人研究了一晚上凑出的家庭树,贴上教室的墙壁。

  “连安德鲁的家庭树都画得什么也不缺!”小石头放学愤愤告诉我跟他打过架的“死敌”安德鲁在他面前的得意模样,“——都是你们害的!”

  当然了,安德鲁得意,小石头失落,我们几个大人不能辞其疚。一贯自以为尊老敬祖的我们,怎么连祖宗是谁都搞不清楚了呢?……下次回国,一定要去那生养祖先的乡下看看,把那树干树根和树下那块泥巴的颜色搞个清清楚楚,让小石头完成他未竟的家庭树,也让活了大半辈子的我知道我到底从哪里来。

  【快人快语】小石头画家庭树,让我见识了美国社会研究课的厉害。这课,不像咱中国讲地理,从国讲起,点到省为止。也不像咱中国讲历史,从上古讲起,点到解放为止。那地理是从家庭树上自己这片叶子开始,树枝、树干、树根的一级一级往下推,再看喂养这树长大的最近的土壤,看树周围的小环境小气候,大环境大气候,然后一级级的看向更大的世界,最后的终点才是那个国。那历史也是从现在的我开始,一段一段向前推:目前,一年前,十年前,百年前,千年前,最后的终点才是那个远古。想一想,美国社会研究课这样安排不是没有它的道理:人为了生存,必须适应外在环境。不同的适应方式,形成了千姿百态的社会文化形态。研究社会,就是研究人对不同环境的不同适应方式所造成的社会文化的异同。一切研究当然是从孩子最切近的本人、家庭、环境开始,由浅入深、由近及远、由今溯古。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研究。反之,就不是“研究”,而只是现成的知识的灌输。这便是“家庭树事件”给我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