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一直呆在办公室。原本要准备功课,我却在给方晴写信。提起笔时,我又想起方晴洒脱的字迹。我的字虽然工整,却没什么性格,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我叹了一声。
方晴:
请你原谅我的冒昧——一来我不该给你写这封信,请你原谅;二来,那天我很莽撞,对你很不尊重,请你千万原谅。我当时喝了点酒,所以发疯……不,我不能对你撒谎。请你原谅我。实际上我没喝酒……
方晴,你像一团火一样围着我。见到你之后,特别是当你不停地取笑我的时候,我心里那么怨恨,仿佛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我私下里想各种办法,想改变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想向你证明我不是小孩。我甚至有过各种自私无比的、荒唐的报复你的想法。现在我知道,我的所有这些沮丧、痛苦、伤心,全都是因为你。
求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责怪你。天哪,我怎么敢责怪你!我是你窗上的一片雪花,你整个人的热力把我融化了;我是你桌边的那个布娃娃,你随便把我扭成什么形状,我都不会怪你。我是你的。
方晴,你大概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做作,要在纸上给你写情书。事实是,我爱你。宿舍里同学们聚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你那么美丽,让人目眩。可那时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爱着你;我幼稚地以为自己只想报复你。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爱你。我很后悔。
如果我只是想跟你说声抱歉,我可以当面对你说,或者打个电话,或者写email……可是我不想只说抱歉。我也不能只说抱歉。今天早上,我醒了,所有抱歉的话好象都不能表达我的内疚。不纯洁的想法玷污了我。我成了“《红楼梦》里的男人”。可我除了抱歉,还能说什么呢?
求求你,别折磨我了。跟我说句话吧。我不敢奢望你的爱情。我在你眼里是一只不起眼的松鼠……一只小虫……一只蚂蚁。可我真心真意爱你。我真的爱你。你尽管取笑我吧!如果这样能给你快乐。其实我来美国以后一直很孤单。我的朋友只有赵荣和丁宜圆,有时对他们我都没什么话说。我年纪小,小时候父母惯,所以受不了一点委屈。你出现以后,我的生活突然有了活力。我们一起谈小说、看电影。你还问我的意见和感想……你像家长一样对我,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最近我经常想家。在这里我无依无靠。你尽管取笑我吧!没有你的嘲弄我会更不快乐……
如果你肯用一种怜悯的目光,高傲地看着我,不屑地看着我,或者嘲笑我,那就是我的幸福。
爱你的,
毕小明
写完信,心好像被石头压着,却还挣扎着在搏动……窗外雪花满天。地上的雪还没化,又下起了雪。Memorial Hall和Memorial Church笼罩在一片迷茫之中。
我想对方晴说出所有的真心话,可信写完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信里的那个我并不坦诚——方晴逗过我之后,她经常无缘无故出现在我脑海里,在那里引诱我……可是我不能在情书里写“你那么性感,我常想和你做爱”这样粗俗的话。
我又把信读了几遍。信写得草率,有些地方词不达意,思路混乱。我想把它改得更通顺些,想了想又停了。让它混乱吧,我心里就像这封信一样,一团糟。
十分钟后,我拿着信站在方晴的房门口。她的门关着。我没敲门,把信从门下塞进去,匆匆走回自己房里。我不想吃晚饭,在灯下看书。风呼呼响,窗上有砰砰的敲打声,仿佛是冰雹。拉开百叶窗,原来是窗外小树的枝条打在窗上。可怜的小树早就落尽了叶子。天空昏暗,雪花狂舞,草坪间的小路被雪埋没了,四下没有一个行人。
方晴看到这封信会怎么想?她或许会原谅我,或许会继续嘲弄我,或许会从心底里鄙视我……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不去想这些可能性。神经紧绷,门外有点小动静我就以为是方晴来找我;等四下再次寂静,我又笑自己太紧张了。暖气片冒出阵阵热量,我反而怕冷似的发抖。
我在房间呆了好几个小时,有时倒到床上,裹在被子里,有时坐在椅子上,有时盯着墙上的空白出神。晚上我不可能睡着了。我出门,徘徊了几步,朝方晴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心直跳,怕她会突然打开门。结果我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只从眼睛的余光里才知道她的门关着,关得严严的。
回到自己房间,我吁了口气,穿上厚重的羽绒服往外走。不知去哪儿好,呆在房里又冷清又压抑。
已经很晚了。赵荣正站在大门外抽烟(宿舍内不准抽)。他皱着眉,不停地跺脚。
“赵荣,你怎么样?这两天很少见到你。”
“啊,毕小明,你好?这几天事真多,烦啊!”
然后我毫无目标地到处走。不经意之间我到了R Hall和P Hall之间的停车场。雪还在下,几辆车大半埋在雪里。我在停车场上徘徊……从那里能看见方晴的窗——右边第四个。她的百叶窗关着,但我能看见屋里的灯光。柔和的灯光透过雪花,似乎只是为了照着我。但我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方晴可能在房里,也可能出去了,忘了关灯。她的百叶窗总关着。她如果在房里,可能正在读书——《红楼梦》或者别的小说。她喜欢读小说。但我看不清她的身影;我只是想象她正坐在桌前。说不定方晴根本没有注意到地上的情书。她肯定在读别的书,甚至别人的情书……
R Hall大门外一个人影一闪,好像是丁宜圆。赵荣赶上几步,向她问好,然后他们并排步入风雪中。赵荣把外衣脱下来,罩在丁宜圆头上。他们大概忘了带伞。
四面只剩下风声。雪泼洒在几栋宿舍楼上,越下越大。风从外套领子往脖子里灌。在雪地里站久了,手脚都冻疼了。波士顿的冬天确实冷。
我还不想回房,继续站着,仰望方晴窗里的灯光,时而走动几步,跺跺脚,搓搓手。其他房间的灯渐渐灭了,只有方晴的灯还在雪花里闪烁。过了一会儿,她的灯也熄了,R Hall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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