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一座黑城

 

 

 

  瓦尔斯煤城坐落在塞文山脉中的一个向着地中海倾斜的山坡上,从蒙塔尔吉到瓦尔斯的直线距离有五、六百公里,但是,我们于的这一行决定了我们必须在沿途寻找城市和较大的集镇来安排可以赚钱的演出,这样,就必须使我们多绕了不少路,而这段距离也就在实际上超过了一千公里。


  我们花去将近三个月时间才走完了这千里迢迢的路程,在我们到达瓦尔斯郊外的时候,我满心喜悦,因为我发现这段时间并没有白费,在我那皮革制的钱包里竟已有了一百二十八个法郎,也就是说,只差二十二个法郎就可以为巴伯兰妈妈买头奶牛了。
 

  我觉得马西亚和我差不多,他对于在这一大笔钱中有着他的一份贡献而表现出来的喜悦,不是一般的得意而是非常的自豪。马西亚的贡献确实太大了,没有他,尤其是没有他的短号,我和卡比是无论如何也挣不来这一百二十八个法郎的。
 

  从瓦尔斯到夏凡侬,我们定能挣够还短缺的二十二个法郎。
 

  我们来到的这个瓦尔斯城,一百多年以前还只是一个湮没在群山之中的贫穷山村,在那个时候,它的名字也只是因为让·卡瓦利埃①所率领的、穿白衬衫的“上帝的孩子”②经常利用它作为庇护所而才被人知道。它的这种深藏于崇山峻岭之中的位置,一方面使它成为“卡米察”③对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作战的一个重要基地,另一方面,正是这个地理位置,才使它一直处于由闭塞和偏僻造成的贫穷之中。大概在一七五○年,有一位对采矿事业怀有狂热兴趣的老绅士在瓦尔斯发现了煤矿。从那时起,克尔斯就成了煤田。它和阿籁、圣热尔维、贝赛吉这三个煤田一起,成为法国南部的煤炭供应地,并同英国煤炭在地中海市场展开了竞争。当老绅士开始他的挖掘工作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嘲笑他;当挖掘工作达到一百五十米深而仍一无所获时,人们曾采取过激烈措施,想要把他当疯子关起来;当他的钱财在这荒诞离奇的开采中快要耗尽的时候,他在瓦尔斯地下看到的仍是铁矿而不是煤层;但老绅士并不加以理会,他干脆搬到矿井里住了下来,他吃在里面,睡在里面,不再出来了;在他看来,井下比井上清静,因为到了井下,须要他忍受的,最多也不过是他花钱雇来的工人们的怀疑的目光。在井下,每挖一镐,这些工人就耸耸肩,但他们多少也被吃住都在里面的老板的信念所感动,于是又挖下了第二镐。井越挖越深,终于在二百米深的地方发现了煤层,老绅士不再是疯子了,他成了一个大智大勇的人,一夜之间,身价百倍。
 

  今天的瓦尔斯是一座有着巨大工业前景和一万二千居民的城市,瓦尔斯、阿籁、贝赛吉,它们现在是南部法国的希望。
 

  瓦尔斯现在的和将来的财富,都在地下而不是在地上,地上的景象确实叫人感到阴沉和荒凉,到处都是石灰岩高原和稀疏的矮灌木丛,也就是说,到处都是不毛之地;要不是总算在这里那里长着些可怜的栗树、桑树和枯瘦的橄榄树,这一片山地就真成了没有树木、没有绿被、只有灰色和白色岩石的荒野了;另外,在较低洼的潮湿处,毕竟还长着些有活力的绿色植物,它们好歹为这荒凉的群山增添了几分快意。

 

  这种荒山秃岭很容易造成水灾,下雨时,雨水从光秃秃的山坡上流下,就象从石街上流过一样,平时干枯的小溪里,这时就出现了急湍,它迅猛地向山谷中间的河流冲去,河流的水位便暴涨到三米、四米、五米,甚至更高。
 

  瓦尔斯城跨坐在蒂汉纳河上面,这条穿过瓦尔斯城的河流,就是上面说过的那种山谷河流。在瓦尔斯城城内,同时还有着两条小溪沟,即特鲁耶尔溪沟和圣昂多尔溪沟;在平时,它们的涓涓细流都汇进到在城内潺潺流着的蒂汶纳河里。瓦尔斯根本谈不上是座漂亮的城市,既不整洁,又不规则。装载铁矿石和煤炭的矿车,从早到晚在贯穿城市街道的铁轨上驶过,不断把红的和黑的尘粉洒向四处;到下雨天,街上的尘土便变成泥浆,象沼泽地的淤泥一样深;相反,在晴天和刮风的日子,这些尘粉又成了迷眼的滚滚尘土,在城市上空旋转飞扬。所有的房子,从上到下都是黑的,烂泥和尘粉把这些房子从路面一直染黑到房顶;窑炉和高炉冒出的黑烟和烟炱又把它们从房顶到路面再染黑一遍。一切都是黑的:地面、天空、直到蒂汶纳河里流着的河水。然而,在街上湍流不息的人群比他们周围的黑马、黑车和黑树上的黑色树叶还要黑。似乎烟炱的尘雾从早到晚都笼罩着这座城市,或者,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曾经叫沥青淹没过、甚至连房顶也都好象被淹没过似的。城里的所有街道,完全不是为了车马和行人才铺筑的,而是为了铁轨和矿车。在地上,到处都是铁轨和转盘;在人们的头顶上,是天桥、传送带和发出震耳的轰轰响声的传动轴。人们经过高大的地面建筑物时,会觉得房基都在震动。透过这些建筑物的门窗往里瞧,可以看到融化的铁水象巨大的火流星一样在奔流,杵槌在它们周围发射出雨点般的火星,蒸汽机的活塞永远在有规律地上下滑动。广场上没有纪念碑,没有花园,也没有雕像,所有的建筑物看去都十分相象,它们都是按一个式样建筑的,都呈立方形。教堂、法院和学校也都只是按人们的需要、开了几个窗口的立方形建筑罢了。
 

  我们到达瓦尔斯郊外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钟,明净的天空闪耀着灿烂的阳光。可是,我们越是往前走,天色也跟着越变越黑,天地之间象隔着一层厚厚的烟云,烟云在缓缓地、笨重地移动,它不断被高耸的烟囱切开,然后又凝聚成一片。一个多钟头以前,我们就已经听见轰隆隆的巨声,象大海在咆哮,中间还夹杂着沉闷的打击声。轰隆隆的声音来自抽风机,沉闷的打击声来自弹簧锤和杵槌。

 

  我知道亚历克西的伯父是瓦尔斯的一个矿工,他在特鲁耶尔矿干活,但我知道的就只是这么多。至于他是住在瓦尔斯城里还是郊外,那我就一无所知了。
 

  进了瓦尔斯城,我便打听特鲁耶尔矿在哪里,人们让我到蒂汶纳河左岸的一个小山谷里去我,说那里有一条向这条河流去的小溪沟,小溪沟的名字也就是我要找的煤矿的名字:特鲁耶尔。
 

  如果说这个城市的外表并不迷人,那么这个山谷的景象就更加阴森可怕。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光秃秃的环形山丘,它搂抱着一大片难看的红土,红土被一条长长的灰色的岩石带切了开来,在东一块西一块的红土上,没有树木,没有花草。在山谷的入口处,有着采矿用的建筑物:车棚、牲口棚、店铺、办公房和好些蒸汽机的大烟囱。此外,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煤炭和石头。
 

  当我们走近这些建筑物的时候,一个看来精神失常、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手里拖着一个小孩,走到我们跟前,叫住了我。
 

  “请您告诉我,那条荫凉的路在哪里?”她问。
 

  我吃惊地望着她。
 

  “请问您,那条有树林和浓荫的路在哪里?路边有小溪在卵石上叮咚、叮咚、叮咚地流着,树林的叶丛里有着唱歌的小鸟儿。”
 

  说着,她用口哨吹出几声欢快的调子。
 

  她的眼睛明明看着我,但她丝毫也没有看出我已经吓呆了。
 

  “您没有碰到过这条路?”她看我不回答,就继续说下去,“真遗憾,那么这条路一定还很远。告诉我吧,我的孩子,我该向右边走还是向左边?我在找,可没有找到。”
 

  她接着就换了一种激愤的、语气,声音也随之而变得异乎寻常起来,她对我不再用“您”来称呼了,她的一只手挥动着,另一只手摸着孩子的头,象早已背熟了似的说出了下面的这些话:

 

  “我向你问路,因为我相信在那条路上肯定能碰上马利尤斯。你认识马利尤斯吗?不认识,那么,告诉你吧,他就是孩子他爹。他在矿里被瓦斯烧伤以后,就一个人跑到那条荫凉的路上躲了起来,他现在什么都不干,只在这条荫凉的路上散步,这能治好他的烧伤。他能找到这条路,可我找不到,所以我已经六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人们相爱的时候,六个月是多么长!六个月,六个月!……”
 

  她转过身去,面对矿区的建筑物,用手狠狠指着那些喷吐滚滚浓烟的蒸汽机的大烟囱。
 

  “地底下干活,”她大声喊道,“那是魔鬼干的活!地狱。还我的父亲!还我的兄弟若望!还我的马利尤斯!该死的魔鬼,该死的魔鬼!”
 

  然后她又冲着我说:“你不是本地人,对吗?瞧你那老羊皮,瞧你那帽子,你是从远地方来的,到墓地去数数坟头吧,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两个、三个。人全死在井底下了。”
 

  说完,她抓住了孩子,紧紧地把他搂在身旁,说道:“你想要我的小皮埃尔?你要不到手的,永远也要不到!……水是甜的,水是清凉的。路在哪儿?你不知道?你也象那些当面耻笑我的人一样,是一个傻瓜。你为什么要留住我?马利尤斯在等我呐。”
 

  她转过身子,嘴里吹着欢快的曲子,迈着大步走了。
 

  我当然明白这是一个因瓦斯爆炸而失去了丈夫的疯女人。那么,井下有着多么可怕的危险!在矿区的入口处,在这荒凉的地方,在这阴森昏暗的天色下面,我们遇见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这个痛苦的疯子,我心里感到一阵阵难受,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有人给我指明了加斯巴尔大叔住的地方,他的家就在靠近煤矿不远的一条弯曲陡峭、从山岗通往河边的小街上。
 

  我到了那里,看到有个女人正靠在门口和一个靠在另一家门口的女人在说话,我问了她,她说加斯巴尔要六点钟下班后才回来。
 

  “您找他有事吗?”她问。
 

  “我想看看亚历克西。”

 

  她于是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也看了看卡比。
 

  “您是雷米吗?”她说道,“亚历克西跟我们提起过您,他在等您哪。这是谁?”她指了指马西亚。
 

  “我的伙伴。”
 

  这个女人当然是亚历克西的婶婶,我还满以为她会招呼我们进屋去休息的,因为我们沾满尘土的双腿和被太阳晒黑的面孔,都在向她表明我们已经走得很累了,但她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连连对我说,如果我愿意等到六点钟再来,就能见到亚历克西,因为他也在井下干活。
 

  我不愿意叫她为难。道过谢之后,就赶紧回城里去找面包店,因为我们的肚皮从大清早起还一直没有填进过东西,头天的晚饭也只吃了一片面包。我们太饿了。我也为受到冷遇而感到羞愧,我觉得马西亚也正在寻思这是怎么回事,走这么远的路值得吗?
 

  我似乎感觉出马西亚将要对我的那些朋友产生一种不好的看法,在以后我再向他提起丽丝的时候,我怕他不会再那样热情地听着了,而我总是一心想要他在没有见到丽丝之前就对她产生好感和友谊。
 

  我们所遭受的冷遇不可能使我们再回到那所房子去,六点钟前我们只好在矿山出口处徘徊,等着亚历克西。
 

  特鲁耶尔矿区由三个煤并组成,即圣于连井、圣阿尔封齐纳井和圣邦克拉斯井。根据老习惯,煤矿通常用一个圣人的名字来为它的提升井、通风井和排水井命名,这个圣人的名字一般就是这口井破土那天日历上写着的圣人的名字④。这不仅是为了给这个井取个名宇,也是为了便于记住这口井破土的日子。井虽然是三口,但井口只有一个,它就在矿灯室的隔壁。这就是说,三口井的工人,他们上井下井时走的是一条共同的巷道和一个共同的井口。这条巷道直通井下的第一水平⑤,在那里,人们可以和井上、井下的所有部门联系;通过这个水平,人们希望能够减少一点井下最容易发生的事故,比如缆绳断裂或罐笼被障碍物钩住等,这些事故都有使人跌进两三百米深的井洞的危险;第一水平的另一个好处,是不让机器把工人直接从两百米深的地下一下子举升到地面,而是让他们在这个水平上停下来,自己步行着从总巷道走出井口,这可以使他们避免由气温剧变引起的身体方面的不舒服。地下是恒温,温度高;地面的气温是变化的,地上地下差异太大会引起人们患胸膜炎或胸部肿痛。
 

  工人必须通过这条巷道走出来,这是我已在事先打听明白的,所以我和马西亚还有卡比都等候在巷道的出口处。六点钟响过后不久,我发现在漆黑的巷道深处,有好些摇曳的小亮光在迅速增大,那是下班工人拿着矿灯走上地面来了。

 

  他们前进得很慢,步子沉重,一个个都好象膝部有毛病似的──这里面的原因,我是直到后来自己走遍了通往最底层的水平的所有台阶和梯子之后才弄明白的

──他们的面孔都黑得象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捅烟囱的工人,衣服和帽子沾满了煤屑和煤浆。在经过矿灯室的时候,每个人都走进去把他们的灯挂在钉子上。
 

  我留神地注视着,然而我连亚历克西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要不是他跳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的天!我怎么才能把他认出来呢?他从头到脚全是黑的,一点也不象从前那个在花圃的小路上奔跑着的我的伙伴了。那时他的衬衣很干净,袖子一直卷到胳膊肘,半开的衣领露出白净的皮肤。
 

  “这是雷米。”他转身对走在他旁边的一个四十上下的人说,这个人的面孔和阿根老爹的一样开朗。这毫不奇怪,因为他们毕竟是亲兄弟。
 

  我明白这就是加斯巴尔大叔。
 

  “我们早就等你来了。”他对我说,语气和善,态度也诚恳。
 

  “从巴黎到瓦尔斯的路程很远。”我说。
 

  “你的腿太短了。”他笑着说。
 

  卡比一见亚历克西便显出撒疯的样子,它欢蹦乱跳,用咬住老朋友的衣袖不放来向对方表示友情。
 

  这时候,我向加斯巴尔大叔介绍说,马西亚是我过去结识的好伙伴、好搭档,而且也是个好孩子,我这次又把他找来做搭档了,他的短号吹得比任何人都好。
 

  “喔!卡比先生!”加斯巴尔大叔说,“明天正好星期天,你们歇息好了给我们来一场表演吧!听亚历克西讲过,卡比这条狗比学校的老师和喜剧演员还聪明哩!”
 

  在加斯巴尔大婶面前我是那样的局促不安,在加斯巴尔大叔跟前我却感到那样的自在,他作为阿根老爹的亲兄弟,肯定是当之无愧的。
 

  “你们两个一起聊聊吧,小伙子们,你们大概有不少话要说吧!我嘛,和这位短号吹得呱呱叫的年轻人谈谈。”
 

  一起聊聊!即使聊上整整一个星期也未必够!亚历克西想知道我的流浪生活;而我呢,急于想知道他是怎样习惯新的生活的;我们俩都只忙着互相发问,都没有想到还应该互相回答。
 

  我们走得很漫,回家的工人象一条长龙似的挤满了整个街道,他们擦着我们的身体向前走去,没有一个不是浑身上下都如同覆盖在地面上的煤屑一样乌黑。
 

  当我们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加斯巴尔大叔走到我跟前对我们说:“孩子们,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
 

  从未有过这样使我高兴的邀请,刚才我还一边走一边寻思:到了门口我们是否应当分手?因为大婶接待我的那副样子,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希望。
 

  “这就是雷米,”他一边进屋一边说,“那是他的朋友。”
 

  “我刚才已经见过他们了。”


  “那太好了。你们已经认识了。一会儿他们和我们一道吃晚饭。”
 

  和亚历克西一道吃晚饭,我的确非常高兴,这意味着我可以在他身边度过这个夜晚了。但也应该坦率地承认,能吃上一顿晚饭,这件事本身就使我感到非常快慰。自从离开巴黎以来,我们都只是往嘴里胡乱塞点象圆面包或剩面包头之类的东西,就算作是吃饭了,很少正经地坐在椅子上、餐桌旁用汤盘吃过一顿晚饭。其实我们已经挣到的钱是付得起在一个较好的饭店里偶尔去吃一顿较好的饭食的,可我们必须省下钱来买那头王子的奶牛;马西亚的心肠也真好,为了要买这头奶牛,他和我一样,心甘情愿地节衣缩食。
 

  但是,这个晚上,我们无福享受丰盛的晚餐。我坐在饭桌前的一张椅子上,没有人端上汤来给我们喝。
 

  大部分煤矿公司都设有一种专门为矿工供应生活必需品的商店,工人不用付现钱、而且只要付成本费就可以从那里买到他需要的一切东西,商店将在他的半月一发的工资内扣除他应付的钱数。这种按成本记账赊购的方式,它的好处是明显的,因为工人们再也用不着向那些会把他们弄穷的小商贩去赊购东西以致负债累累了。可是这也和任何事情有利必有弊一样,在瓦尔斯,矿工的妻子是没有干家务活的习惯的,男人下井后,她们收拾一下屋子,便互相串门聊天,喝着从矿工商店记帐取来的咖啡或巧克力。既然时间都已经花在串门子和聊天上面了,男人们下班回家吃晚饭时,她们哪里还来得及煮汤烧菜呢,当然只好跑商店去取回点熟肉之类的东西了。我并没有说她们天天都这样,但确实常常是这样。我们晚饭所以喝不上汤,就是因为加斯巴尔大婶白天出去聊天了,她同别的矿工的妻子一样,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我后来从商店的帐单上看到,加斯巴尔大婶经常买的有两类东西:一是咖啡和巧克力,再就是各种熟肉。
 

  我发现大叔是个随和的人,他对吃猪肉熟食并没有什么怨言,因为他更喜欢安宁。这天晚上,他也只是稍微提了点意见,语气是极温和的。
 

  “多亏我还能自爱,”他举着玻璃杯说,“我居然没有变成酒鬼。明天想法给我们做点汤喝吧。”
 

  “哪有时间呢?”
 

  “难道地上的时间比地下的短吗?”
 

  “那谁来给你们缝呀、补呀、洗呀呢?都赖你们自己!把衣服穿得烂成这个样子。”
 

  大叔看了看身上穿着的早该缝补、但并没有缝补的煤行的、破烂的衣服,说:“原来我们穿得象王子一样呢!”
 

  我们吃晚饭的时间不长。


  “孩子,”加斯巴尔大叔对我说,“你和亚历克西一起睡吧。”
 

  然后又对马西亚说:“你呢,如果你愿意去面包作坊的话,我们在那里用干草给你搭一个舒服的床铺。”
 

  这天晚上,整整大半宿,我和亚历克西只顾讲话,一都忘记了还应该睡觉。
 

  加斯巴尔大叔是个挖煤工⑥,他的工作是用镐在井下把煤块刨下来;亚历克西是他的推车工,他把里面已经装满煤块的、也叫“吊斗”的煤车,在井下铁轨上,推着滚着,从工作面⑦一直送到提升井下面,到了那里,吊斗被系在一根缆绳上,由机器把它提升到井上。
 

  亚历克西当矿工的时间不算长,但已经爱上了他的矿井,对矿井夸不绝口,说这是瓦尔斯最了不起、最奇特的地方。在他对矿井的描述中,最能使一个从陌生地方来到这里的流浪者听得津津有味的,而且感到重要的,是下面这些情况。
 

  首先,人们顺着一条挖在岩石中的巷道前进,十分钟以后,来到一个又直又陡的台阶跟前,台阶下面是一张木制的梯子;然后又是台阶,台阶底下又是木梯子,这时就到了五十米深的第一水平。耍到九十米深的第二水平和二百米深的第三水平,必须通过同样的台阶和木梯子。亚历克西在第三水平干活,下到他那水平的深度,要比登上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所走的路程多出三倍。
 

  登上了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再下来并不难,因为钟楼里的梯子是有规则的,光线也明亮。井下可不同,那里的巷道是按岩石的地质不规律性凿成的,时高时低,时宽时窄。再说,除了矿工手里拿着的矿灯所发出那点亮光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光线。要知道,井下的煤泥同井上的烂泥一样滑,因为岩层里渗出来的水无时无刻不在滴答滴答地掉下来,有时冰凉的水滴正好掉在你的面孔上。
 

  要下到二百米的深度已经够远的了,但这还不算,你还必须通过巷道爬上不同平巷⑧,才能进入你干活的工作面,而特鲁耶尔矿的巷道全长已达三十五至四十公里。当然,人们毋须走完四十公里的全程,但在井下走路是非常累人的,因为人们有时要在水中前进,而有的巷道里甚至有着由岩石缝里渗出来的水所汇成的小溪;小溪一直流到排水井,抽水机再从那里把它抽到井外。
 

  巷道若是从坚硬的岩层通过,那么这样的巷道纯粹是地下隧道;巷道若是从容易崩塌和流动的岩层通过,它的顶部和两侧就要用由斧子砍下的杉树圆木作支架;因为由银子锯出的,会留下导致杉木腐烂的槽口。尽管圆木支架是为了顶住岩层的压力,然而这种压力常常大得使圆木弯曲变形,从而巷道就变窄了,有的地方甚至塌陷了。这种时候,矿工们只匍匐爬行才能通过。在这些圆木支架上,长着蘑菇和一种象棉絮一样轻柔的白毛,它的雪一般白的颜色同四周乌黑的煤层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你在巷道里,可以闻到从腐烂了的木头上发出的一种类似汽油的味道;在蘑菇和不知名的植物以及白色的苔衣上面,可以看到苍蝇、蜘蛛和蝴蝶,它们和你在外面阳光下看到的同类昆虫不太一样。这里也有到处乱窜的老鼠和用爪子倒挂在支架上的蝙蝠。

 

  井下有着纵横交错的巷道,就象巴黎有着广场和十字路口一样。宽阔的巷道如同林荫大道;狭窄低矮的则如同圣马赛尔区的小街陋巷。然而整个这座地下城终年都处在黑暗之中,没有路灯和瓦斯灯,只有矿工自带的矿灯。尽管这里有时候连一点亮光也没有,但你能够听到嘈杂的声音,它向你表明这里并不是幽冥地府。在采区⑨,人们可以听到火药的爆炸声,气流会给你送来一阵阵火药味和浓烟;在通往各个工作面的巷道里,人们可以听到被叫作吊斗的煤车的隆隆滚动声;在提升井里,你能听到罐笼起吊时同罐道摩擦的声音;但最响的是装在第二水平上的蒸汽机的巨大吼声⑩。
 

  井下最奇怪的地方是那种叫作“上山眼”⑾的巷道,在那里,人们按煤层倾斜角在斜坡上向上开采,半裸的矿工只能跪着或者侧卧着刨煤,煤块从“上山眼”顺坡落到水平的底板,再从那里被推运到提升井下面。
 

  这就是人们在井下工作一天的情景,不过并不是天天都这样,因为也有发生事故的日子。亚历克西到达瓦尔斯两星期后,他亲身经历了一次瓦斯爆炸事故,险些丢了性命。瓦斯是煤层中自然生成的一种气体,一接触火苗立刻就会爆炸。没有比这种爆炸更可怕的了,人们只能把它同一个装满火药的火药桶的爆炸相比。只要矿灯或火柴的火苗碰上了瓦斯,那么巷道里有着瓦斯的地方,也就是所有的巷道,包括提升井和通风井,都会顿时发生爆炸和由爆炸引起的熊熊大火,它摧毁一切,连地面上的通风井井口的房顶也会被掀掉,爆炸和大火在井下引起的高温,可以把煤块烧成焦炭。
 

  六个星期前的一次瓦斯爆炸,使十二个矿工丧生,其中一个矿工的遗孀成了疯子。我明白,亚历克西说的这个疯子,就是我在这天下午碰到的带着孩子寻找“萌凉的道路”的那个女人。
 

  为了防止发生这种事故,人们采取了预防措施,井下不准吸烟,工程师们经常下井检查,让矿工们对着他们的鼻子吹气,看谁违反了禁令;人们使用了达维灯,它是由一位伟大的英国学者达维发明的,灯芯被一种织得很细的金属布罩了起来,不让火苗窜到罩子的外面去,矿灯的灯芯在易爆的气体中燃烧发亮,却不会在它的外面引起爆炸。
 

  这天下午,我一到瓦尔斯,就对煤矿产生了好奇心,现在听了亚历克西的这一番描述,我的好奇心更大了,很想下井看看。
 

  第二天,我把自己的想法向加斯巴尔大叔提了出来,他回答说不可能,因为只有在里面干活的人才能下去。
 

  “如果你想当个矿工,”他笑着解释说,“那倒是很容易的,而且你那好奇心也就可从满足了。再说,矿工的活儿也不比其它的活儿坏。你不是害怕雷雨吗?这活儿对你正合适。总之,这比四处流浪卖艺要好得多。你留在亚历克西这里吧。孩子,咱们一言为定怎么样?我们也可以为马西亚找个活儿,当然不是去吹短号。”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留在瓦尔斯,我有着别的事情要做,我还有着别的目的,我不能整天在特鲁耶尔矿的第二水平或第三水平上推车。
 

  那么我只好放弃下井看看的念头了。我以为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除了亚历克西给我详细讲述的和加斯巴尔大叔好歹也给我介绍过的一些事情外,我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然而由于一些偶然的机会,我终于直接从最大的恐怖、最吓人的惊慌中,懂得了、也感觉到了矿工们会遭受到的危险。
 

 

  ①让·卜瓦利埃(1679-1740):法国基督教加尔文宗教徒。一七○二到一七○年间,他在朗格多克塞文山区率领由加尔文教徒组成的、被人称作“卡米察”的武装抗暴军同法王路易十四的王家军队转战两年,曾击溃法国元帅蒙脱勒凡和维拉斯的军队,一七○四年,他从后者手里接受一笔巨款后,便放下武器,出走英国,在英国的泽西岛任总督至死。
  ②“上帝的孩子”:“卡米察”武装抗暴军的富于宗教煽动性的自称。
  ③“卡米察”:“卡米察”是“卡米梭”的谐音,朗格多克地区方言称衬衫为“卡米梭”。让·卡瓦利埃的军队常在夜间作战,战士多穿白色衬衫以资在黑暗中互相识别,故得名。
  ④法国是天主教国家,日历上几乎每天都注明这一天是某一个圣人的瞻礼日(纪念日),一般都是这个圣人立圣品或死去的日子。
  ⑤煤矿是分阶段按由上而下的顺序开采的,即分层次开采。其第一层,即第一水平,或称第一生产水平;第二层为第二水平,以下类推。一个水平包括好几个采区,一个采区包括好几个工作面,工作面亦称掌子面。一个水平的煤层可开采十几二十年;一个工作面的煤层一般只够开采几个月到一年。水平本身并不是煤层,但在这个水平上存在着须要开采的煤层,水平是为实现开采这块煤层所需要的“施工”场地。
  ⑥原文中的这个词,一般应译“采煤风镐手”,但书中并无风镐字样,故译“挖煤工”。
  ⑦原文中这个词为“开采点”,但在我国煤矿术语中没有这个词,当系指工作面(即掌子面)。
  ⑧不同平巷:平巷,通常指水平底板上的运输道。不同平巷,当系指不同运物道。
  ⑨采区:亦称采煤区。一个采区包括好几个工作面以及和这些工作面相连的巷道。
  ⑩蒸汽机按常理都在井上,不在井下;但在两个水平之间,由于煤层构造复杂,有时也从上面的水平向下面的水平打一口“暗井”,供提升煤车用。这时就在上面的水平安装蒸汽机,用以开动绞车。但这种情况即使在旧式采煤方法中也属罕见。
  ⑾原文的词是“上升巷”,即我国煤矿术语中的“上山眼”;其倾斜角向下的,称“下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