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在他的《一个我自己的世界:梦的日记》(A World of My Own:A Dream Diary) 中的一则。大部分作家的作品都密切配合他们在世的日子印行,但是也有些作家的作品到他们死后还不断出版。很少有现代作家有那么长的写作期和写得那么多的作品。他从一九二○年那个年代开始写作,一直写到他一九九一年逝世为止。他的故事成为他那一个鬼附身和罪恶世纪的记录。在他的书中,每十年就换另一种口味,每一新的政治时期和气候,都可以看到。格林是位出色的宗教和玄奥的作家,但他又是个稳重的新闻记者和国外通讯员。他是个莫测高深的人,严守自己的秘密,他在世界各地旅行,老是在主要危机发生的地方出现,而且遇见过许多当代历史的缔造者们。
作为一个有许多秘密、性生活及政治活动需要隐瞒的个人,他从来没有写过完整的自传。再没有比这件事更为使传记家恼火的了,而眼前我们却面对好几部这一类的作品,特别是笔不释手的诺曼·希利,他大致写了部格林的传记。但是格林总喜欢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风,一切都秘而不宣。他找到一块地方可以作为他独占的禁区,那就是他的梦中日记。他早期的心理分析医生鼓励他从事这一记录;从一九六五年开始,格林把他每一个梦详细记在他的手册里。他在这本小书的序言中说,梦里全盘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证人可找,也不会挑起诽谤的诉讼。这些梦不受事实真假的束缚;它们只供给一种秘密的传记材料却不能为传记作者所运用,真是憾事。
格林一直相信有一个他叫作“普通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这一世界也许就在他浴室的小框里,或在地下的秘密通道里,或在复杂迷离的间谍世界里,或在性的欺骗王国里。世间显然有第二个自我,或是一个模糊的第三人;格林曾经在英国的间谍机关里工作过,专长于骗术和伪装;世界本身就为那些称为或自称为格雷厄姆·格林的人所据有,这个人有时就假装为格林显身,他的行动也被认为是格林自己的行动,他从来也无法追究。因此,《一个我自己的世界》便作为他的梦里乾坤,展开在我们的眼前,这是一种完全可以视为骗局的格林想象:我们视此为格林的一个隐蔽的地方,那里有他自己的规矩、气氛、过错、忏悔和赎罪。
什么是格林的“我自己的世界”呢?这里所记录的梦,完全不同于他的真实生活,但却有令人易于迷惑的亲密关系。作家们和政治领袖们经常出现。如英国诗人奥顿带领了一支游击队与作家伊扶林作战;格林在旅途中会见了亨利·詹姆斯,不顾严重的不适,詹姆斯比平时有礼貌;伊略特批评格林的诗作。又如他和赫鲁晓夫一同吃了几次饭,赫鲁晓夫责问他为什么不遵照天主教教规在礼拜五吃肉;有一次他被任命为西敏寺的罗马天主教的大主教,虽然他的个人经历使人怀疑他可以接受这个职位,如此等等。
战争,轰炸和间谍活动相继在梦中出现,有许多令人毛发悚然的故事,如从盖世太保、克格勃、艾姆五和美国势力手中死里逃生等。也许为了未到法定年龄,爱情很少在这类故事中出现,但仍会有一位女人隐藏在他背后,当格林巧妙地逃出那些严阵以待的军队或是到处旅行,有时则到那些在现实世界里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宗教也经常起了作用;他会见并忠告一些教皇,包括目前的一位在内;对于这位教皇,他是很少尊重的。
从不同的角度看,这些都是文坛之梦。显然这些故事都已写成小说而且发生了作用:作家平日的闲话本身,便增加了又一层外来的解释。这样,有力而又专断的经常变动和夜间世界的幻想接触到小说的光辉,而且从属于严肃的梦之文学——严格说来,这些故事从不会有被人誊抄下来的可能。但是从格林告诉我们梦是文学幻想的重要部份。这些梦和它们的观念,形象与动机,却和作者创造力本身性质的全盘意图有关。这些当然是能说服人的。许多作者不但向梦索取材料,而且他们也让梦来解决故事进行所遭遇的障碍,从而使他们写的小说即使在夜间也通行无阻与白日无异。
这里说到的奇怪故事并不令人惊异——这些故事自动显现出来,却并不是不连贯或乱成一团的随便想到的事实——像他的小说一样有力量把这些事实编织在字里行间。格林的《一个我自己的世界》是从他梦中日记精致编纂出来的,以便在他生前介绍自己。这个现实世界和他小说中的世界是同样的,记录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出色与勇敢的生活,以及他作为个人的不可思议的性格。这使我们把他游戏一生和罪恶一生的梦想由内部层面公之于世;接着还有他的感觉和幻想的进行曲线,通过快活、战争、爱情,一直到他逝世。这些梦里的故事足足可以供他写出另外三十部小说,如果他还活在世上写作的话。这是本辉煌的篇幅较少的小书:一位荒诞处世人物对于宽广现代幻想内部世界的一瞥。它使人看了得到享受、愉快,也使我们知道所有最伟大的作品是从哪里来的——来自一个人自己的世界。
与此同时,美国鼓掌书店出版了《格雷厄姆·格林的电影文选:评介,随笔,访问记及电影故事》(The Graham Greene Film Reader;Reviews,Essays,Interviews,of Film Storiyes)。据格林在《有关影评的回忆》中自述,评介电影的想法来自他在一次鸡尾酒会,他饮罢第三轮马底尼酒时,这一可怕而又危险的想法便使他成为无畏而又机智的影评家了——作为从一九三五到一九四○的影评作者,到电影随笔家和电影剧作家。他认为写影评可以成为写严肃文章时的片刻逍遥。虽然他的议论经常与时尚相对立;但时至今日,读来还十分新鲜。
这是本厚达七百页的书,里面充满轻率的论断。如说劳伦斯·奥立佛与梅尔·奥勃朗合演的《咆啸山庄》如果在法国境内摄制,便可以好得多,因为法国人知道如何拍摄激情的场面,他说:“在敏感的神经病似的英国腔调中,性便成为玻璃纸似的了”。他笔下的女主角梅尔·奥勃朗小姐不得不成为一个十分普遍的女郎了。当格林拿弗雷德·阿斯坦与米老鼠相比时,说两者都生活在对抗严肃的幻想世界里,这想法是种启示和祝贺。银幕上的色彩与声音对格林说来像是一种模仿,在这本书里,读者可以看到他明智地修正他的错误意见。他一贯怀疑好莱坞的宣传机构,读者不得不去爱一位被人控告诽谤雪莱·邓波儿的批评家。他把这个孩子唤为卖弄风情的人,又说她穿长裤效法女明星狄德里区,他说她打量男人,还带着诱人的笑窝,如此等等,结果诽谤罪成立,格林被判罚款。格林把法院的判决书贴在浴室里,一直到德军飞机把浴室的墙垣轰炸成平地。
Graham Greene,A Word of My Own:A DreamDiary,Viking, New York,116pp.
The Graham Greene Film Reader:Reviews,Essays,Interviews of Film Stories Applause Books,New York,700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