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夏天,我都呆在这没人管也没人理的“自由国度”,陪我儿子,和他聊天,和他打台球,和他看电影,盼他能恢复健康,从情绪的低谷中爬上来。电影院正在火爆上映的是《侏罗纪公园》(The Juras-sic Park)、《生死时速》(Speed)和《狮子王》(The Lion King)。电视有线台也在二十四小时连轴播放“夏季一千部影片”。再不够,还有租借的录像带。我们就是靠这些来“屠宰时光”。
本来英语就不顶,五花八门的电影排山倒海般在头脑中跑马,甭说细节,就连梗概和片名也记不住。浑浑沌沌,留下点印象,简直茫无头绪,然而我却忽生奇想,不但要做点“类型分析”,还要做点“比较研究”,层层剥笋,弄出个究竟。
美国的影片有很多种,如以大的形式分,有故事片(feature)、新闻片(documentary)、喜剧片(comedy)、音乐片(musical)、舞蹈片(dance)、歌剧片(opera)、动画片(cartoon);以小的种类分,有历史片(historical)、传记片(biography)、政治片(political)、战争片(war)、间谍片(spy)、宗教片(religious)、灾难片(disaster)、爱情片(romance)、犯罪片(crime)、黑帮片(gangster)、监狱片(prison)、打斗片(action)、侦探片(detective)、疑案片(mystery)、历险片(adventure)、西部片(western)、科幻片(sciencefiction)、恐怖片(horror)、色情片(eroticorpornographic);以年龄分,有儿童片(children's)、成人片(adult),以及按色情暴力程度定级的G级片(General普及片)、PG级片(ParentalGuidance,家长指导片)、R级片(Restricted,限制片)和x级片(Sex,色情片),等等。从电脑上查一下,他们的分类真细,片子真多,我那点“九牛一毛”,当然不足论高深,怎么办呢?
反正是外行。拿外行的眼光看问题,好处是随便。我才不管艺术形式的不同,也不在乎二者的时代悬隔,先入为主的参照系是咱们的传统小说。关于中国的白话小说,旧有所谓“神怪、英雄、儿女”三分法,也有人叫“语怪、诲淫、诲盗”。“神怪”类(包括“说话四家”和“小说八类”中的“灵怪”、“妖术”和“神仙”),现在多称为“神魔小说”(如《西游记》、《封神榜》);“英雄”类(包括“说话四家”和“小说八类”中的“讲史”、“公案”、“朴刀”、“杆棒”和“说铁骑儿”),现在分属“历史小说”(如《三国演义》)、“英雄传奇”(如《水浒传》)和“侠义公案小说”(如《三侠五义》);“儿女”类(包括“说话四家”和“小说八类”中的“烟粉”和“传奇”),现在多称为“人情小说”,其中描写才子佳人的是“才子佳人小说”(如《玉娇梨》、《平山冷燕》),描写嫖客妓女的是“狭邪小说”(如《品花宝鉴》、《青楼梦》),而置儿女风情于社会大场景的是“世情小说”(如《金瓶梅》、《红楼梦》),专写皮肉滥淫的是“淫秽小说”或“艳情小说”(如《如意君传》、《肉蒲团》)。另外,溢出上述三大类而又比较重要的,还有清以来的“讽刺/谴责小说”(如《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我发现,拿中国眼光看美国电影,郢书燕说作门外谈,倒有简捷明快之效。
同上面的分类概念相套,除普通的故事片,美国电影最容易归位的主要是四种。一种是与我们的“历史小说”、“英雄传奇”相似的历史片、战争片和历险片(我们的《水浒传》是属于历险类),一种是与我们的“侠义公案小说”相似的犯罪片、黑帮片、监狱片、侦探片、疑案片、打斗片和具有类似内容的西部片。这两种是他们的“英雄”类。一种是与我们的“才子佳人小说”相似的爱情片,一种是与我们的“淫秽小说”相似的色情片。这两种是他们的“儿女”类。当然“相似”不等于“相同”。由于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不同,两者的差异很明显。比如前一类影片的第二种,就是以西方文明和现代社会为背景,主题老是围绕着文明与野蛮相互对抗、秩序与无政府长期斗法,以及个人或非正式组织(西部英雄、流氓和黑帮)对正式组织(政府和法制社会)的破坏和补充。但尽管如此,两者的可比性还是很强,类似的主题也存在于我们的传统小说中。特别是在“诲淫”、“诲盗”方面,过去我们独领风骚,现在他们占尽市场(“黄色文明”让位于“蓝色文明”),①彼此的“各有千秋”,也是处处相通。
虽然美国的影片有些在我们的小说中不能自成一类(如喜剧类的很多片种),我们的小说有些在他们的影片中也不能自成一类(如讽刺/谴责小说),并不是处处都能对号入座。但在所有美国片种中最难归位的恐怕还得属恐怖片和科幻片。说实话,过去我最不爱看就是这两类影片。恐怖片是以血淋忽拉、凶残丑恶为表现之能事,专门同人的美感和舒适感作对,成心让你翻肠倒胃,成心让你毛骨竦然。我对美国人定期享受这种充满施虐/受虐感的刺激十分不解,其困惑要远远超过我对西方人其他怪癖的不解(比如王友琴试图探索的,在文学表现方面,西方常见而中国“缺位”的父亲强奸女儿现象)。科幻片也让人觉得太“小儿科”,不但画面缺乏美感,有时还<SPS=1159>得慌(与恐怖片经常交叉)。特别是经近代西化,我们把“科学”与“迷信”分得太清,心目中的鬼神一向都是活动于古代。所以一旦于现代场景“活见鬼”(比如影片演的是警匪枪战,明明警察已将匪徒乱枪洞穿,但过一会儿他会爬起来反扑),当然会大惑不解。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和电影史上,“恐怖”类型的“缺位”是件怪事。照理说,美国影片的“恐怖”,无论是内心恐怖(psychological horror),还是对怪物(monster)或超自然现象(supernatural)的恐惧,我们中国人都并不陌生。例如写成于两千多年前的睡虎地秦简《日书》有《诘》篇,就是讲这类东西。其中不仅包括几十种鬼魅,还包括会讲话的鸟兽,以及雷电击人、飘风入室、物体自动,甚至恶梦缠身、哀不能止。我们之所谓“鬼怪妖祥”和他们的“horror”在范围上并无不同。中国的鬼故事和志怪/神魔小说也很有传统。况且我们中国人还有围观行刑(包括“凌迟”)的“雅兴”,即论心理残忍,也未必逊色于他们的欣赏斗兽。②然而无论如何,我们的这类“萌芽”毕竟没有茁壮成长。在中国的传统中,人们对恐怖的感受好像麻木了点,不像他们那么一惊一诈;鬼怪的型号也小了点(多半只有真人大小),不像他们的monster都是硕大无朋(有人译为“巨怪”、“巨兽”或“巨人”)。记得小时候,人们曾为《夜半歌声》是否儿童不宜或者成人也不宜热闹过一阵。近来则有朱时茂主演的《雾宅》,据说是中国的第一部恐怖片。但这些影片比起美国的恐怖片真是“小巫见大巫”,根本够不上什么“恐怖”。
同“恐怖”类型有点不同的是,“科幻”类型的东西在中国虽不敢说古已有之,但近代以来还是多少有一点(托“赛先生”的洪福)。例如《中国大百科全书》的中国文学卷有“科学文艺”条,为叶永烈所撰。据叶先生讲,本世纪初我国不仅已有若干科幻小说的译介,而且早在一九○四年就有中国人自著的科幻小说,即荒江钓叟长达十余万言的《月球殖民地小说》发表。但有趣的是,据叶先生讲,我们现在的“科学文艺”这一概念其实是从苏联(前苏联)传入,现在作为中国文艺的独立品种,其中既包括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也包括科学小品和科学童话,对象是少年儿童,功用是普及科学。可见我们头脑中的“科学幻想”主要还是“科学”。过去鲁迅译《月界旅行》,曾把科幻小说称为“科学小说”。他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也讨论过小孩适不适宜读神话,结论是一切要视其知识的长进;如果将来学了科学,不至迷信,则但看无妨;但若长大不学科学,仍信以为真,则属有害。这很可代表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对科学与神话的看法。我们小时候是把神话与科幻共读,也压根没有想过二者还有什么关系(哪怕是中毒与解毒的关系)。可现在我们知道,中国的“科学文艺”虽包括“科幻文艺”,但与西方的“科幻”却大相径庭。他们的“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虽由“科学”(science)和“小说”(fiction)两词构成,但在他们的“文学”(liter-ature,兼含“文学”与“文献”二义,既包括写实的东西,也包括虚构的东西)中,fictionn是专指想象而非写实的小说,本身已寓有“幻想”之义。特别是本世纪二十年代,还有人生造了scientifiction一词,干脆是用这两个词拼成(意思是“合乎科学的想象”),被西方文学史家视为科幻小说进入自觉创作的重要标志。他们所谓的“科幻”,看多了就会明白,其实那重点并不在“科”而在“幻”。它的用意与其说是普及科学或预测未来(就像我们小时候读的《十万个为什么》或《科学家预言二十一世纪》),还不如说是借助科学讲怪力乱神,让“迷信”插上“科学”的翅膀,让我们崇拜的“赛先生”表演《封神榜》。它不仅本身就是神话(最典型的“现代神话”),而且对象也未必是小孩(而是从小就看这类电影,长大也未能戒瘾的“大小孩”)。遗形取神,往深里想,我们还不如把它与恐怖片搁一块,干脆定位于我们的“神魔小说”。③
在美国影片中,科幻片给人的印象是“日新月异”。其故事场景多在未来,往往属于“后后现代”或“后后后现代”;表现手法也是声光化电,技术化的很。如果将科幻片与现代科技史作编年对照,我们当不难看出二者的相互跟进。但是炫耀技术进步和技术威力,这只是科幻片的一个侧面。另一方面,更多的是,它还饱含对技术进步的失望和恐惧,同时又是恐怖片或灾难片(号称“毁灭的美学”〔aesthetics ofdestruction〕);甚至别有批评和期盼的深义,也用于表现宗教拯救或行侠行仗义,很多在法律社会中办不到的事(如道德审判,复仇决斗等等),在这儿都能实现。
通常认为,科幻片有三大构成要素:时间、空间与机器。它的“幻”主要就是通过这三大要素的变形来完成。时间,可以打通“三世”(过去、现在、未来),互易其位,拉长缩短,顺流逆转(如《回到未来》〔Back to the Future〕)。空间,也是上天入地下海,无所不至,从前是环球旅行,现在是星际穿梭,甚至把战火烧到宇宙中去(如《星球大战》〔StarWars〕)。机器,更混淆人与工具,把机器做的越来越像人,从前还是铁家伙,现在则半具肉身(如以植物人改造);从前只是兼具智能,现在则不妨添加情感(如《终结者》〔Terminator〕和《机器警察》〔Robot Cop〕)。另外,生物技术对科幻片的影响现在也很大,如上面提到的《侏罗纪公园》就是以西方人(特别是小孩)的“恐龙热”(恐龙在他们心目中也是一种monster)加DNA技术的幻想而大卖其座。
在科幻片的三大要素中,我觉得“机器人”这一项很值得注意。因为从技术的发展趋势看,人类一直是把仿生当追求目标,从前役使人力或服牛乘马,不过瘾,所以发明机器;有了机器又不过瘾,还想把机器变成牛马或人。例如我国古代有“木牛流马”,西洋机器如拖拉机、摩托车传入,老乡也有“铁牛”、“电驴子”一类俗称,都是表达这类愿望。仿生,禽兽虽有蛮力或飞游一类本领为人所不及,但智力固不如人。人是工具仿生的最高极限,这点在科幻片中要比在现实中还表现得更清楚。
另外,在科幻片中,作为故事场景或剧情线索,有时我们还会碰到一个由暴君或恶魔式人物(或许本身就是机器人)监控的极权王国,他把人都编成号码,关在鸽笼式的小屋中,通过无所不在的监视器,坐在显示屏前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稍有不轨,就会命机器杀手出动,平息他们的反抗。因此,必要的情节延续便往往是“逃跑”。这样的主题,奥威尔(GeorgeOrwell)在《1984年》(现在连一九九四年都过去了!)中描写过,本来都以为是“老大哥”才有,好像西方民主的对立面,但福柯以疯人院和监狱为喻,也把“监控”刻画成西方民主社会的理性设计。④这类设计的理想态与“机器人”刚好相反。它是想把社会变成易于操控的机器,把人变成机器上的零件,拿这种组装为“机器”的“人”作人类“至治之极”的标志。⑤我们不妨称之为“人机器”。
也许由于人类社会的组织手段往往陈陈相因,从原始的禁忌、礼仪到完善的成文法,几乎都是早已发明,并且现在也还兼施并用,不像科技的进步那样日新月异,而历代的权力设计又作网络状延伸(属于“看不见的手”),也不大适宜用画面来表现,所以后一类主题不但在科幻片中未能自成序列,而且在其他片种中也不是独立种类,有时反不如普通的故事片来得深刻与透彻(如《飞跃疯人院》〔OneFlew Overthe Cuckoo’sNest〕)。但是这一主题在科幻片中存在,而且是同“机器人”相映相趣,这还是有相当的深刻性。因为在我看来,人类对这两个目标的追求,正是当代神话的深层核心。
在“机器人”与“人机器”的概念里,“人”与“机器”的彼此模仿,导致它们各自走向反面,正好互易其位。这对“人”的尊严简直是一种嘲弄。过去对小孩提的可笑问题(其实是很深刻的问题):牛马是否受人剥削?人为什么不吃人?我总是理直气壮,板起面孔说:“人就是人,怎么可以同畜牲混为一谈呢?”然而在科幻片中,你却不能不瞠目于“人”与“工具”(包括牛马)的淆乱。甚至你会发现,当古代的奴隶制早已灭亡之后⑥,人们原来梦想的竟是恢复奴隶制(而且还是以最文明的替代形式)!因为按古典世界的说法,“奴隶是会说话的工具”:
“机器人”可以是这样的工具。
“人机器”也可以是这样的工具。
话扯得远了,也想得玄了,篇幅有限,还是言归正传。我承认,经过几个月的电影洗脑,我对科幻片比以前是有了几分正面理解。不仅如此,由“虚”而务“实”,我还连带对那些本来自以为熟悉也比较好感的其他片种有了一种新感受,开始体会到为什么说美国电影是“用大众媒介制造的梦幻世界”。我也明白,技术就是技术,这里所说的“机器人”也好,“人机器”也好,就其想法的初衷而言,本也无可厚非。况且不管你难受不难受,待见不待见,只要上了这个套,好坏都是它。不过,尽管有这么多肯定,我还是得老实说,对科幻片我仍然不爱看(特别是与“科幻文化”有关的“变形金刚”和“任天堂”,我简直深恶痛绝)。因为它的“严肃性”让我备受压抑(令人“瞻念前途,不寒而栗”),它的“娱乐性”又对我儿子毒害太深(令他胡思乱想,狂躁暴戾)。现在想起来,它给我的启示恐怕更多还是在历史方面。因为我们若以“机器人”和“人机器”作“现代化”的极限概念,还有很大便利。它不仅可以简化“现代化”的种类(只有两个“现代化”),形象易懂,还可以打通历史,把人类在这两方面的追求看作一个连续过程。从而填平“传统”与“现代”的无谓鸿沟,突破“古今中外”的人为障碍(这些鸿沟和屏障正是由“现代人”一手制造)。再也不必像现在这样,从十六世纪一直“现代化”个没完,总是不断随时间推移修正概念,刚刚赶上这趟,又误了下一班,望山跑死马,老也不到头(永远是“摩登时代”)。甚至在“现代”之中还要再分出个“近代”和“现代”(西文是同一个词),“现代”以外还要再加上个“前现代”和“后现代”,蛇足的很。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告别了儿子,告别了美国梦,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故纸堆。风物依旧,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写于北京蓟门里寓所
① 色情淫秽的东西,我们叫“黄色”,他们叫“蓝色”,如“blue movie”(属于旧词,现在不太通用)就是色情电影之义。
②《史记·儒林列传》有窦太后使辕固生入圈刺豕(应是野猪)事,《汉书·李广传》也有汉武帝使李禹(李广之孙)下圈刺虎事,凡此皆与今西班牙斗牛相似,亦属斗兽。但在中国载籍中,我们还没有发现像古罗马那样设大型斗兽场聚众围观的情况。
③早期科幻小说多带探险色彩,故前人或以《镜花缘》比附之,其实并不妥当。
④更进一步,还可推广于古人,特别是我国先秦时代的法家。慎到已明乎“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桀为天子,可以乱天下”。他们对“用人群之道”钻研很深,所谓“清静无为”、“绝智去欲”、“任法”、“任术”、“任势”,关键都在“释人”(放弃对人的依赖)。后来由秦汉帝国体现的这种理性设计也很有“现代化”精神。
⑤尽管有此类“合乎科学的想象”,但可惜的是:你要马儿跑,马儿要吃草;你要人出力,不能没头脑。历代统治者设计再巧妙,也还没有做到这一点。鲁迅在《春末闲谈》一文中借“螟蛉有子,果蠃负之”(“细腰蜂的毒针”)和“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对这类极限概念有很好的发挥,可参看。
⑥ 当然,据前几年某报纸(名称忘记了)介绍,奴隶即使在当今也并未绝迹。相反,它的数量还相当惊人(具体数字记不住)。
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