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人埃勃第·威廉斯写的《管风琴史话》,是沃尔特·斯各特公司《音乐史话丛刊》中的一种。
布面上的烫金,书端的刷金,都已黯淡无光,倒有点古董味了。这同它一九○三年的出版年代自然是相称的。读起来也有点可喜的盎格鲁撒克逊学究味。原应该是写给爱好者看的书,不仅不厌其详地谈了许多关于乐器结构与制作之类的专业性细节,还有六种附录,竟占了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其中之一是欧洲各地名琴名匠的汇录。这些,恐怕只有想深究的人才耐烦细读吧。
然而这书中有味道的史实着实不少,可以丰富史感,引发思古之幽情。这也是因为,管风琴这东西,本身就是纪元前二百多年之际便已出现于亚历山大城的古乐器,而又曾是西方历史舞台场景中一种既庞大又喧闹的道具。
古罗马宫廷宴乐、仪仗行列中都少不了这种“其声如雷”的铜制乐器。东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曾向法兰克的那个“矮子丕平”送去管风琴一架。而丕平之子,查理曼大帝也从阿拉伯的加里发那边收到同样一份馈赠。这是相当于我们唐代大历前后之事。
古罗马有血腥气的“海战”之戏,强迫死囚在灌了水的场子里模拟水战,自相残杀。此时吼叫起来助兴鼓劲的,便有管风琴。幸存的斗士被恩准站在琴旁,接受兽性大发的观众齐声喝采。
罗马诸帝中有些人对弹奏这个弹奏起来很费劲的乐器有爱好(古代风琴键阔有几寸,要以拳击之)。《你往何处去》中写到的暴君尼禄即是其一。最后仓皇亡命逃窜中他还发誓:如其大难不死,定要亲临斗兽场,在管风琴上一显身手哩!
其实此种令人掩耳退避的乐器,简单粗笨,造声势凑热闹而已。后来,基督教兴起,它乃从宫廷进入教堂。乐器性能改进,身价也不同了。皇权的卤簿一变而为宗教的鼓吹了。
乐史上,巴洛克时代最是管风琴大发宏声之时。一说到巴赫、亨德尔,就会联想到他们为这乐器谱制又亲自演奏的那些乐史鸿篇。比方,巴赫那《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那一“大”一“小”的两首《g小调赋格》,那《帕萨卡格里亚舞曲》等等名作。不听这些宏伟得惊人的音乐,便难想象这个生涯平淡无奇的风琴手,胸中居然有如此浩瀚雄深的境界。也便可以悟到“他不是小溪,是大海”那句贝多芬的警句决非空洞的谀词了(“Bach”一词,正是小溪的意思,所以《田园交响乐》第二乐章贝多芬自题的“溪边景色”小标题中就有这个词)。
假如没有近代管风琴这样的乐器,巴赫的乐思也就无从“物化”为美妙的乐音了。当时的古钢琴也好,巴洛克管弦乐队也好,都负不起这个重任。即使在现代,音响力量能够同交响乐队抗衡的独奏乐器,也唯有这管风琴。“乐器之王”的称号是名实相副的。
这可并不是一架可以搬上台去的乐器。它成了整个教堂建筑中的组成部分。它的“喉咙”是大大小小的管子。小的只有三分之一时长,最大的竟有三十二乃至六十四<SPS=0126>长,直径二<SPS=0126>以上。有张照片上,十来个工人正扛抬着一根粗如大柱的琴管去安装!
这些琴管森然林立于会堂之中,以环抱之势向着听众的座席,所以琴声并非从某一点上传来,而是从好几方面来包围听众。再加上建筑物的回响与共振,那立体音响效果之妙可想而知!
演奏者所按的键盘也复杂得可惊。一般的总有三层到五层手键盘,一层就等于一架琴,又各有其功能。演奏者的双手不是像弹钢琴那样在一个水平面上,而是在一个阶梯似的空间上下左右活动。他的足下还有一排大键盘,让双足去奏那些最低的音。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凡是管风琴谱,大都有三行谱表联在一起。下面那一行正是双足要奏的音符(当年曾在上海棋盘街一家弄堂旧书店中廉价买到一本《管风琴名曲选》,是日本版所谓《世界音乐全集》中的一册。一直当个宝贝。今已快散架了,仍然珍藏着)。
古代曾以水力鼓风,使琴管发音。后来改用风箱。这是重活,需要好几个甚至几十个壮汉操作。从一幅图片上可以看到苦力们正在鼓风的苦状。座中听得入神的人们,恐怕是不大会想到这种乐中有苦的情景的吧!
中国爱乐者其实不该对管风琴太生疏的。因为,在远道而来的西琴中,比起利玛窦他们带进明宫的古钢琴之类来,管风琴是一位早来的客人。元代宫廷乐中便有它的变型,叫“兴隆笙”、“殿廷笙”。后来好像还有人呼之为“大编箫”。明清之际,近代化了的管风琴在澳门、北京和上海的几所天主堂中建起了。这些情况,这本“史话”中一字未提,真是憾事!
更遗憾的是中国人自己也语焉不详,虽然在清人的诗文中留下一点它的踪迹。有几个文士见识了这西方来客,所见所闻,记之于诗文,成了西乐东渐史中很可珍的资料。
赵翼集中有一首五言长诗:《同北墅漱田观西洋乐器》,所赋是他们访问在钦天监工作的洋人刘松龄等,到天主堂听琴之事。
“初从楼下听,繁响出空隙。噌<SPS=0124>无射钟,嘹亮蕤宾铁。渊渊鼓悲壮,坎坎缶清激。瑟希有余铿,琴淡忽作霹。紫玉凤唳箫,烟竹龙吟笛,……寒泉涩箜篌,薄雪飞<SPS=0971>篥。”
这位大名家的史学著作很有看头,这首诗却不敢恭维。徒然铺排许多中乐典故,却叫人体会不出他的实感,想象不出那音乐到底是怎样的。本来西方的多声复调同中乐的单线条大不相似,理应使他有强烈感受,大可作一番审美上的中西比较,可惜他只是空空洞洞弄了一点笔墨游戏。
不过,写耳听虽虚,描摹他眼见的倒颇实:
方疑宫悬备,定有乐工百。岂知登楼观,一老坐<SPS=0444>擘。一音一铅管,藏机捩关膈。一管一铜丝,引线通骨骼。其下鞴风橐,呼吸似潮汐。风向管孔迫,众窍乃发响。……
观察相当细致,难为他!于是照例少不得要来点议论:
奇哉创物智,乃出自蛮貊。(以下若干句不值得抄,故略。)……始知天地大,到处有开辟。人巧诚太纷,世眼休自窄。域中多虚构,儒外有格物。……
虽嫌空洞浮泛,他还是传给我们不少信息,其他资料就更简略(很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即如晚清曾纪泽这样的西洋通,长期出使欧洲三国,仆仆风尘,来往于英法海峡两岸,见闻甚博。他一家都好弄中西乐器。出使日记中几乎接二连三地记着听人弹风琴、钢琴和别的乐器的事。一八八六年日记中有一天记了在某教堂“听大风琴极久”。更不简单的是此公还谱过《华祝歌》,由英国乐工习奏,他“为之正拍”(见《出使英法俄国日记》)。而一八八七年英国外交部需要中国曲谱给军乐队练习时,中国使馆提供了“当时中国唯一的一首用西洋乐谱谱写的歌曲”:《普天乐》。这也正是他的大作。(见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从其日记中也还是看不到他对洋乐的真切感受。说不清还是不便说呢?
中国人听到西琴之音,即使从明末算起也有三百年了。不知为什么,几乎影响全无。在西方,键盘乐器的发明与完善,等于为演奏者延长了手,增加了指头,也使头脑复杂化了。对于多声部进行的音乐思维,显然起了相互促进的作用。十二平均律的实际应用,也同键盘乐器的演进互为因果(早先的管风琴上不按平均律调音,难以自由转调,此所以巴赫只为古钢琴作那部“四十八”,而不曾写“平均律风琴曲”)。
似乎更为重要的是,在音乐传播媒介发明出来之前,教堂中的风琴演奏,好比是免费入场的音乐会。在那里不止是有经典的风琴曲可听,节目中常常还有管弦乐、室内乐名作的改编曲,音乐文化借此而传播(却也有因其不收钱而瞧不起的!)。
是不是此类奇巧之器不合于“顺乎自然”的哲学,所以这些加了键的乐器(包括木管、铜管)都迟迟引不起注意,无人仿制。连鸦片之役以后洋商主动贩上门来的一批钢琴,也无人问津,拍卖了事。买主恐怕还是在华的洋人(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
常常乱想,如果我们早就对键盘乐器感兴趣,移植过来,就像汉唐时代那样,外邦胡乐,拿来便用,甚至列入了宫廷的“九部乐”、“十部乐”。民间也是流行无阻。琵琶、箜篌、羌笛等等反倒 成了华厦之音;那么,原已萌芽于民间音乐中的多声因素,可能便继续发展。中国的音乐文化说不定又是一种情况。
唐人写听乐的诗那么多,有些写得那么美,然而近代文士对音乐像是越来越漠然无动于衷。赵翼此作只是偶逢奇器赋得一首,志异而已。康熙帝原是个对西方科学有所了解的人,还曾叫儿子们协同西方教士编出《律吕正义续篇》,详细介绍了西方乐理。可是当教士们特地为他演奏西乐时,竟自掩耳不迭,连声“罢了!”(据《音乐研究》一九八八年第三期上所引伯希和文)
是不是文人们的乐感渐渐地“失落”了?加上别的不必多说的原因,东来的乐器,有些便幽闭于深宫大内,年深日久,朽败了。管风琴声音再洪亮也传不到教堂垣墙之外的世俗人耳中。
然而交流还是有的。元宫中的“兴隆笙”,以笙命名,其实和弄玉吹过的笙并无多少关系。十八世纪传进欧洲的中国笙,它那自由振动的簧片,倒反过来启发了西方乐工,应用于新兴的乐器——簧风琴(或可意译为“协和琴”)上了。
它既是大众化的,也是有资格进音乐会的乐器。柏辽兹从不为别的键盘乐器谱曲,管风琴的声音他讨厌;却在其《配器法》中对这种小风琴颇有敬意,且破例为之作曲三首(又是无标题的,也破了这位标题乐大师的例。)德沃夏克、弗朗克等。名家的曲目中也有这种作品。
庞大的管风琴始终不曾同普通中国人结缘。但是,对于变法维新以后兴起的新式教育中的音乐课来说,恐怕应该给小风琴记上一功的。怎能设想,当年的小学生不跟着风琴,而是靠琴、瑟、二胡、笛子的伴奏,学唱沈心工、李叔同的歌(有的资料上说,簧风琴的普及,影响了印度人的听觉。大概因为印度传统乐律和西方的颇不相同。但这在中国是关系不大的)?
有一个带“配乐”的历史小镜头。秋瑾被“取缔留学”从日本回沪上,在吴芝瑛家“小万柳堂”中作长夜谈,拔刀起舞,唱《宝刀歌》。吴芝瑛女儿伴奏,弹的便是小风琴(据秦寿容记吴芝瑛文)。
这本史话出版之前,管风琴音乐的盛世早就随宗教与音乐的变动而成过去。古典、浪漫派乐人再也不像巴洛克大师们那样热心为这乐器写重要作品。但是乐器之史仍在续写,管风琴越来越现代化了。电力控制完全改变了这个古老乐器的机制。当代最大的管风琴,例如美国亚特兰大城的那一座,有七层手键盘,一个足键盘。琴管三万余根,排成四百五十行。
这当然是巴赫不能梦见的。可是琴上经常演奏的仍然是巴赫他们的乐章,常听长新。
幸乎不幸乎?正是这本史话出版以来,一种新的乐器发明了,终于成了钢琴等等家用乐器的劲敌。这便是电子琴。其实正确的译名应该是“电子风琴”。高档电子琴模拟管风琴音色,几乎可以乱真。
然而电子琴的泛滥又成了灾。不管是模拟还是合成出那些奇奇怪怪的音色,总叫人觉得是虚伪空洞的声音。那预先配制好的自动伴奏更像机器似的可厌。
小提琴家斯特恩很担心美国儿童受这种乐器的不良影响。假如他看到前几年我们这边的劣质电子琴大泛滥,他不会更要掩耳浩叹吗!
文明的发展,文化的交流,其中的利弊得失,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现象。一本旧版的《管风琴史话》便引出了这些拉杂的想法。
辛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