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美国笔会前主席,犹太裔美国小说大师伯纳德·马拉默德对文坛的贡献,最近由弗瑞—斯特劳斯与吉劳书店编辑出版了他的遗作,名为《平民及未名故事集》,包括一篇未完成的长篇及十六篇未经收入集子的短篇小说。马拉默德生于一九一四年,殁于一九八六年,大部著作均已译成中文,为中国读者所熟稔。他生前两次获全国佳书奖,一次普利策文学奖和一次美国文学艺术院小说金质奖。八十年代可说是美国文坛老成凋谢之秋,但也是美国文学略显转机之际,马拉默德亦于是时谢世,真正是件无可弥补的损失。
从这部《平民及未名故事集》的两篇初具雏形的“虚构传记”来看,马拉默德正在从事一种新的文学创作——以他前所未有的丰富想像力把一些闺秀才女,用诗的语言来刻划雕塑,使她们最灿烂的年华,成为文学隽品的素材,大大增添了人世间美的玩味。两篇之中,一篇写英国才女弗吉尼亚·伍尔芙形象的《在植物园里》,另一篇是描述奥地利音乐家马勒之妻风貌的《爱尔玛的超度》。两篇故事都以短篇小说形式完成于一九八四年,但一直未收入文集之中,因此有人推测这无疑是大师的一种大胆尝试;如若天假以年,这将是两部大有发展的巨著胚胎。
至于那部写得接近尾声的长篇小说《平民》,也是部未竟的杰作。从马拉默德为这一尾声所列的提纲看,他为美国的西部英雄作了一次高度的升华,为他数十年来笔下呻吟终日的小人物,打了一场翻身仗。小说的主人公约索普·勃鲁姆是作者所描写的一贯宠儿笨蛋——受尽人世的嘲弄欺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好心不得好报的受屈者。约索普是个半通英语的俄国犹太裔移民,以业小贩兼木工为生,数年如一日对任何人都视作与他一样的诚挚善良,因此难以掌握行商的生意经。四处碰壁之余,还引起旁人的误会;而且谁也不理会他的苦心,反而视他为只会喃喃自语的白痴。于是他摒挡一切,置备了一辆马拉的大篷车,向荒野的大西部旷野进军,决心去另谋生计。像美国西部电影中的无数闯入者那样,他不仅受到小镇居民的冷遇,而且险遭流氓恶棍的毒手。在四面楚歌中,约索普反成了个威武不能屈的人,敢于以硬碰硬而成了出人意料的英雄人物。他那对付强敌的神速反击声誉,远传百英里之外,赢得了印第安族人的崇敬,他们设法把他“绑架”到居留区域里。这个独特的印第安人种族,自称“平民”,其酋长一向奉行“助人为乐”的政策,恰好符合约索普的“原始社会主义”信仰,于是双方第一次找到了共同语言。这时“平民”族正遭到白人侵占土地的霸道行径,居留区域全体印第安人向当地政府提出抗议,却找不到一个懂得英语的谈判代表人。约索普责无旁贷,充当了谈判代表人。但他那充满意第绪语的英语很难胜任这一重负,而且他又是个外来人何能充当印第安人的代表。于是老酋长灵机一动,首先命约索普参加入族典礼,并把约索普的须发全染成红色,称之为“犹太印第安人”,然后派他到京城华盛顿去见印第安事务委员会的官员,申诉政府必须履行双方条约上的规定。约索普费尽口舌也无法得到胜诉,最后只能含冤回到居留区。不料该区已为白人占领,并把印第安人全部赶上货车运到山地去当农奴。在此危急关头,老酋长在一次火并中被击毙,只得由约索普继任酋长职权,他居然学会了斗争策略,在族人的同意下,不仅把自己改名为朱席布酋长,而且把和平谈判改为敢打硬拼的战斗,必要时可人人作战又杀又揭敌人的头皮作为战利品。故事写至此,马拉默德竟以心肌梗塞与世长辞。但出版社在马拉默德的笔记中,找到了故事最后结局的提纲:约索普终于回到城市,改业律师代表印第安人与白人作针锋相对的合法斗争。从此“平民”族得以通过法律手段,实行“赎买”政策,在居留区内重新开始和平的生活。
其余十四篇短故事中,六篇从未发表过,大约是四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写成的,内容各异,质量亦不均衡。可是此次合成一集出版,恰好说明一位大作家的发展过程。若与同时代的美国作家相比,马拉默德不仅有其独到之处,而且对写作艺术的探讨早在他人之先,因之在后期作品中,处处胜人一筹;无论在写作技巧和方式完美方面,都属如此,在主题寓意上尤为深刻严肃,显出他的功力。他所刻划的众多犹太移民的性格和遭遇,很早就使他能洞悉他们的命运,敢于指出在这块人人视为希望之国的土地上,等待着移民的不是俯拾即是的黄金,而是被人奴役了的终生,待到幻梦破碎时,他们已届变卖殆尽的暮年了。然而作者不是悲观主义者,也从未放弃过他的政治理想,只是铁的事实,迫使他早在一九四三年就写下自传性的《杂货铺》(一九四三年写,未发表,是讲他父亲的故事)定下了创作的调子,即小店主苦苦经营十九年后,仍未能摆脱穷困,因而贫病交加,虽最后企图自杀,也结束不了随着移民俱来的折磨。一九五三年他又创作了生前未发表的《马裤》,叙述一位早年丧妻的屠夫,想不出改善他儿子赫尔曼命运的良策,甚至烧毁了那条赫尔曼企图逃跑时穿着的马裤,也无济于事。直到儿子亲眼看见老父如何受顾客的侮辱,又如何吞下眼泪默默折磨自己,这才感动了赫尔曼接过老父那条满是腥臭的围裙,操起屠刀,学他父亲那样咬紧牙关干下去。
马拉默德的小说不断取材于犹太移民的旧日苦难,把希望寄托于年轻的一代,如此集中较新作品《春雨》,述一个被遗忘的老鳏夫只能从失恋的女婿身上找到同情。另一篇《驱魔》,讲一位老作家把他的邪念灌输给他的高徒,结果无法制止青年人重演他失败了的生活。此集中不太令人满意的是《戈德曼的文学生活》,描写一个犹太老人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和躲避老妻的絮聒,便报名上夜校补习班。毕业后居然能向布鲁克林犹太移民区《鹰报》投稿,报纸编辑部以读者来函方式发表之日,老人喜出望外,因为该稿是呼吁纽约州当局放宽“离婚法”的尺度,以便受害人早日获得自由。
在当代美国小说家中,马拉默德被视为长短篇同等出色的唯一作家,而且擅长以现实手法写现代童话和民间故事式的小说。他的独厚天赋从青年时代起就已显示出来。他在布鲁克林犹太移民区成长,一贯以打工取得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生活经验丰富,深谙外国移民在美国的辛酸遭遇,这一切都成了创作之源。据《未名集》编者罗拨脱·吉劳的序言介绍,马拉默德生前曾与编者谈到文学创作的严谨性。他的每一部长短篇小说都经过三次审核程序:第一次为审查作品内容的清晰无误性;第二次审查文章结构,力求修辞的臻善臻美;第三次再作一次肯定一己的寓意倾吐必尽。根据马拉默德自律的这三条标准,他的这些未发表的遗作似有不尽称他心意之处,除了长篇小说《平民》生前未及完卷外,其余都被他摒弃于文集之外。即使如此,按他所处的时代与环境,他已堪称为先驱者,而且一生充沛着大无畏的奔放热情。只要读他未经最后定稿的长篇初稿《平民》,传奇式人物朱席布或约索普都具有一定原则的约束,他们既不荒诞不经又不落入陈套,他小说中寓意的理想虽不一定实现,但已有新意盎然。在美国这样一个国土内,一位声名不凡的大作家,能不随大流,高举原则旗帜,坚持为移民呼吁,足为后来者的师宗和师范。
Bernard Malamud, THE PEOPLE and UneollectedStorles,Edited by Robert Giroux, Farrar,Straus &Giroux,New York.pp269.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