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孝标才华过人，然而一生坎<SPS=0987>。故一旦命笔为文，便不胜身世之感。《辨命论》一篇，最是不平之鸣。其历数前代怀才不遇之士，而将“不遇”一归于天命。结论是，修德立身，原是君子本性，并非有求而为。故当居正体道，乐天知命，“明其无可奈何，识其不由智力。逝而不召，来而不拒，生而不喜，死而不<SPS=0401>。瑶台夏屋，不能悦其神；土室编蓬，未足忧其虑。不充诎于富贵，不遑遑于所欲”，如此，则史公与董相的牢骚之文都是不必作的了(司马迁有《悲士不遇赋》，董仲舒有《士不遇赋》)！这确是“参透”之言。果臻于是，倒真是人生极乐之境。但正因此，使我感到这旷达之下掩抑着入骨悲凉。否则，又何来《自序》之抑郁沉痛？
《自序》原作大部亡佚，所存不过寥寥数百言，却是最为后人称赏的一篇。其自比汉代冯敬通，谓同之有三，异之有四。大抵是才华志气曾不少逊，生平际遇却不逮远甚。末云：“敬通虽芝残蕙焚，终填沟壑，而为名贤所慕，其风流郁烈芬芳，久而弥盛。余声尘寂漠，世不吾知，魂魄一去，将如秋草”，犹觉痛切。清代汪容甫作《自序》，比迹于刘孝标，而道出四同五异。“嗟夫！敬通穷矣，孝标比之，则加酷焉。余与孝标，抑又不逮。是知九渊之下，尚有天衢。秋荼之甘，或云如芥。我辰安在，<SPS=0275>命不同。劳者自歌，非求倾听。”除言之“加酷”外，乃一仍孝标作意。曾为汪容甫文作笺的李审言，又有《顾石孙亲家四十生日寿序》一文，借比迹之辞以抒愤，也是同袭此意。此不过拈取眼前现成之例。难道人间偏多不平？或者，人生一瞬，所包括的生与死，爱与恨；得意与失意，腾达与沉沦，归结于一处，无非“不平”？而惟此人生悲慨，可超越时空之限，使今人古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灵犀交会。王母桃花千遍红，南风吹山作平地，天堂地狱，碧落黄泉，只要是人的世界(现实的或幻想的)，充盈此间的，无非是这。孝标有灵，可叹知音多矣！虽“魂魄一去，将如秋草”，但岁岁秋草岁岁情，人生同此一慨，这魂魄也便不朽了！
总之，孝标虽存作不多，却几于其中道出了人生体验的全部。如《广绝交论》、《山栖志》两篇，前者以峻刻之笔画出世态炎凉，后者以恬淡之情，写出桃花源境。至于《自序》中言及“余有悍室，亦令家道<SPS=1688>轲”，虽语焉不详，却也隐约暗示了婚姻的不幸。当然，他得以文学家留名于史，也还在于骈文的确作得漂亮。记起海涅评论莎氏之作时说，“那种长句子，冗长得像皇帝出行，前拥后簇着一大队。一句浩浩荡荡的句子里，往往只有一点儿意思，仿佛一辆金彩辉煌的宫廷大车，驾上六匹盛装丽饰的马，一路行来，好不隆重。不过这点儿意思，就算比不上皇帝，也总相当于一位贵人。”这里强调的是那“一点儿意思”，但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队陪衬烘托，不论贵人还是皇帝，其形象也就很平常了。不过这仪仗要配置得恰到好处——雕饰而不觉造作，<SPS=1298>丽而不流入俗艳，铺排而不落庸冗，却非得灵心异质而不能为。在“绮<SPS=1389>纷披，宫微靡曼”的骈文之林，孝标之作可算得是高标独秀。或移用他自己的话标举其风格，可谓“超超越俗，如半天朱霞”，“矫矫出尘，如云中白鹤”。(《与何炯书》)如《山栖志》中的数行文字——“岁始年季，农隙时闲，浊醪初酝，清<SPS=1740>新熟。则田家有野老，提壶共至。班荆林下，陈<SPS=1193>置爵。酒酣耳热，屡舞<SPS=1192>呶。晟论箱庾，高谈谷稼。<SPS=0160>噱讴歌，举杯相挹。人生乐耳，此欢岂訾。若夫蚕而衣，耕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食当肉，无事为贵。不求于世，不许于物，莫辨荣辱，匪知毁誉。浩荡天地之间，心无怵惕之警。岂与嵇生齿剑，扬子坠阁，较其优劣者哉！”则是刊落铅华，特存一种清疏潇散之气。若书简六通(中有残篇)，其气韵高古，联璧成章，却似信笔得之，不劳经营，又远非后世《秋水轩尺牍》之类所能梦见了。
(《刘孝标集校注》，〔南朝梁〕刘峻著，罗国威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二月第一版，2.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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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