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穿过苹果,在高速摄影下显示的是弹道在生活表层飞速旋转的结果。这里有意思的是弹道进射的火花与它所造成的辐射的关系。它所提供的是一个色彩交杂富有颤动感的结构。 林白显然想通过她的叙述组织,苦心地营造这样一个富有质感的结构。她把我与那个马来种女人蓼的关系处理成旋转的光束,在这束光束周围错杂各种远近不一的辐射因素,比如一直在搅拌蓖麻油不止的父亲,比如同样在搅拌亚麻仁油的老木,比如那个阁楼上的喃喃低语与那个渡船上发生的故事。这里的重心在于子弹穿过苹果的那么一种效果,在于子弹以及它与苹果之间的关系,所以故事的构成只是主体与它所造成的辐射的熔合,它所提供给我们的只是一种感觉的综合。
这样的一个结构,似可分成三个部分:背景,主干,以及它辐射而形成的,包裹它的光束。
背景依然是亚热带燠热的丛林和丛林边缘潮湿的空地。丛林里的树密匝匝地挤在一起,使所有的树叶都绿得发黑,绿得加重了份量。空地上则有那种高高地耸立在那儿,一半是蓝天一半是火焰的木棉树。木棉树花朵被吹落到河里,让阳光一照,又红艳又晶莹,这种背景提供了一种忧伤惆怅的神秘。这种神秘的振颤,铺垫了主干的质地。
这个背景上强调的是那么一个名叫蓼的马来种女人的形态。我们从表面看到的是像气流一样拂动的这个女人的神韵。她站在木棉树底下,她的皮肤是那种很诱惑人的橄榄色;她像女巫一样穿行于父亲与我之间的空地,她的声音就像冬天没有落叶的叶子;她裸露着她发着汗亮的乳房,在丛林中像怪鸟一样舞蹈,林中瘴气流泻到她裸露的皮肤上,就像月光流泻到河面上,使她遍体生辉。这个蓼本身的故事因素其实非常简单。她是一个亚热带丛林里长大的无家无业的孤独女人。她说她是泰国某公主的私生女,有高贵的血统。她住在林中一间孤独的小屋里,去林中要过一条飘满木棉花花瓣的湛蓝的河。她有一条阴险地长了一张猫脸,会像人一样发出微笑的暹罗狗。暹罗自然是泰国的旧名。她会用草药给人治皮癣癞头之类的病,她到所有的村子里去转悠,目的就是给人治病。因为经常游荡;也就沾染了巫师的气质。她在潮湿炎热的气候中长大,性早熟,欲望就像是燃烧的木棉树。而我母亲,则是一个不知下落的北方女人,我母亲与我父亲离异,于是我父亲现在时的身份仅是一名在外面读了书见过世面的小学教师。我父亲看来具备很良好的绘画素质,但他一直孜孜不倦的就是煮颜料与磨颜料,做梦都想制成一种具有神力的颜料。蓼因为我父亲送画布,就是那种很厚的家织白布。蓼因此而爱上了我父亲。她让我父亲给她画画,因此还曾在我家里住了两天。最终蓼一心要嫁给我父亲,而我父亲却又一直想摆脱蓼。蓼最后的结局似乎是极一般的失恋的孤独女人的结局,她用一把铜柄刀割开了自己的血管,她的血消失在河流里就像炊烟消失在空气里。
对这样一个极一般化的有关女人和她的爱情故事,林白进行了高度艺术化的处理。她首先打乱了故事的次序,把它切割成无数片粼光闪闪的碎片,在色彩斑驳的背景上任意涂抹与连接,在真实中引进梦幻,使真实与梦幻产生间隔与交杂,使清晰的形态度变成如梦似幻似朦朦胧胧的影像,通过这种影像与真实形态的叠印来拓展故事的容量。使本来单纯的线性故事变成似无数多彩的绒毛在背景上升腾的弥漫性因素。然后,使用我,一个很单纯的女孩子的童年视觉去感触与组织这些如梦如幻的生活材料。这是一种相互关系玄念的感触。一开始我与蓼似乎是一种肤色的疑问,从肤色开始视角不断地向朦朦胧胧的形态贴近。每贴近一步,蓼的气息就像烟雾一样向我的身上延伸。那是一种带薄荷清香的湿润。它带给我的是一种湿漉漉的雾气。在这第二步里,我与蓼,完成的是一种相对应的吸附关系。这是神秘的感应。在这种神秘的感应中,蓼与我的形态进行交接。我的一部分被蓼吸附过去,蓼的一部分也就伴着那种湿漉漉的雾气移植到我的身上。她们之间的融合,使我们在这么个结构中最终感受到的只是一个女人的悲伤与惆怅。这时,已不是蓼;也已不是我,蓼与我都成了在斑驳的背景上拂动的舞姿。沉落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高度概括与强化的普遍的女人形态的悲剧意味:女人的欲望与女人清澈的爱,女人的孤独和女人无法排遣的压抑与悲伤,还有等待在这孤独与悲伤之后的,冷酷而又平静的死亡。
在这样一个结构里,我想林白最终所要完成的,其实就是恐惧的构筑。一切都因恐惧而生,一切皆构成恐惧。这个结构中的主干,是借助蓼的形态与行为所展示恐惧,它的幅射所组成的光束又丰富着它的层次。在这么一个作品中,林白交给我们的是一个脆弱的生命个体在茫茫要吞噬她的混沌背景中找不出她命途轨迹的神经质,是一种在重重挤压下默默压抑着自己蓬勃生命的惊恐。这种惊恐其实一开篇就由一种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被窥视的少女心理提出,在结构展示中被一次次地反复强调,有关描述都非常精细,也非常有质感。比如描写我的橄榄色皮肤的诞生:“我躺在床上,听见天井里的风在青苔上刮得团团转,它们滑滑的粘粘的从窗口和门缝进来,热呼呼地拥进蚊帐,“这时候我觉得头疼,觉得头壳要从中间断开了,飞溅出粉红色的脑浆,像真正的番石榴瓤一样。”比如通过血晕症来描述我窥见女人生产的惊悸(一种对未被体验的体验的惊恐)。比如我的手碰着蓼的乳房时那种惊魂不定(说到底是一种我被触摸时的惊悸的移位)。这重重惊恐最后的效果都突出到手指按在那片薄薄的、凉凉的刀片的感觉上,它给我们指示的是一个冷酷到极点的,关于女人的优美的意境。在这篇小说中,有关惊恐的细节是我和蓼形态的具体展示,它们是非常具体的记录和描述,又在结构组合中有非常抽象的象征的意味。也可以说,它们既构成着非常具体的女人的生活体验,又构成着非常抽象的关于女人的暗示。这篇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很出色,从平静的叙述开始,到阁楼和女孩子的声音,一种具体的蕴含结束,从结构布局上,应该看出林白付出了苦心。在这样一个复杂交错的结构中,林白基本保持了一种比较自由的写作状态。这种自由的舒展弥合了许多跳跃所产生的缝隙,使结构基本成为混然的一个整体。当然,相比主干的效果,辐射部分显得比较弱。还有一些硬贴上去的东西和一些可以删除的东西。这使得蓼一出现,阅读就产生兴味,而蓼一离去,描述就出现苍白。有些部分明显还是随意而来的材料而不是材料反馈后的组织。但不管怎么说,一个青年作者尝试着通过结构的设计来丰富她的感受和拓展她的想象总不是坏事。一个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写作态度和写作方式的作家才是一个成熟的作家。
(林白:《子弹穿过苹果》,《钟山》一九九0年第四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