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要谈的是与“扫黄”无关的禁书。近年来,记者吃官司的事例常见诸报端,原因是记者或作家发表了报告文学之类的纪实性的文章或作品,当事人认为是侵犯人权,于是诉诸法律,而败诉的往往是记者。孰是孰非,笔者纯属外行,无权置喙。不过可以告慰记者们的是,尔等大可不必怨天尤人,因为这类事不仅中国有,外国也有。法国素以言论自由著称,《世界报》、《费加罗报》等大报每天必登嘲讽总统、总理等头面人物的漫画,人们几乎不知“审查”为何物。然而即使如此,仍有一些作品不准出版,或出版了不准发行,只是数量不多,不足以引起人们的注意。皮埃尔·阿苏利纳为此作了一番调查,在法国《读书》杂志第一六八期上发表了题为“你们无权阅读这些书”的长篇报告。现略取数例,稍作介绍,以供国内纪实文学的作者们参考。
记者让—埃登·阿利叶是密特朗总统的老相识,为人自负,文笔老练,已在文坛上混了三十多年,很受密特朗的器重。不料前几年他在《巴黎晨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波兰的文章,使密特朗天为不满,于是开始处处碰壁:警察局把他列为跟踪目标,税务局说他拖欠税款。他一怒之下,决心报复,便着手调查密特朗和妇女们的风流韵事,以及和极右派人物的交往,然后花了三个月写出了《弗朗索瓦·密特朗不光彩的名声》,在书中把密特朗的朋友们描绘成政客、暴君或笨蛋,密特朗本人更是任人唯亲、吸血鬼和老年性偏执狂。巴黎十九家出版社看了书稿,评价不一,但是一致拒绝出版,因为不愿承担诽谤罪的责任。阿利埃迫不得已,自己于一九八四年六月当众烧毁了手稿。后来密特朗总统和他言归于好,允许他出版,不过他心里有数,只是在自己写的社论里插进了该书的一些片段,算是挽回了面子。
让-贝代尔·博卡萨曾经是中非共和国的皇帝。他在位时,吉斯卡尔·德斯坦任法国总统,经常带着家人和朋友到中非去度假打猎。博卡萨残暴成性,屠杀儿童,最后被法国伞兵赶下了台。由于小报上把他说成是爱吃人肉的恶魔,所以各国都不愿收留他。他为此怀恨在心,费了不少力气写出了厚达二百二十五页的回忆录《我的真相》,并以文件资料作为附录,于一九八五年五月十日由费尔明-狄多出版社出版。书中描写了他和德斯坦一起打猎、露营的情景,指责德斯坦掠夺了他的财富和档案,甚至还让他提供了一些漂亮的女人。书出版后德斯坦马上请了律师,法庭裁定该书犯有诽谤罪,于五月十四日下令销毁。博卡萨只有恨恨地表示决不罢休。
贝纳尔·尼特是法国反间谍机关的中校密探,于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五日在黑戈镇颈部中弹死去,法庭裁定是因公身亡,然而无法破案。记者贝纳尔·维奥莱决心弄个水落石出,为此作了三年调查,写出了《尼特事件,一个密探之死》,书中证实尼特当时面临被解雇的窘境,同时正在和妻子闹离婚,因为他和他的黎巴嫩情妇阿涅斯·埃露关系密切,并由此得出了他是自杀的结论。该书于一九八六年十月由卡里埃尔一克里斯蒂安·夏尔明出版社出版。尼特的家属立刻提出诉讼,巴黎法庭于十一月十三日判处作者向尼特家属赔偿损失费一万法郎,并将已出版的一万册书全部查封。副庭长拉特利埃先生在判决书中说:
“鉴于记者们的失当言论印在书中比由报刊发行远为严重;鉴于报刊会散失、从而其内容会被人遗忘,而书籍则始终存在并能被人们永远保存,因而使对受害者私生活的侵犯具有永久的、决定性的和不可磨灭的性质……”
这一段话语惊四座,足以令记者和作家们深思。所以尽管被告的律师据理力争,说记者有权调查事实真相,不能因为尊重私生活而剥夺新闻自由的权利,维奥莱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年心血化为泡影。
阿尔贝蒂·吉亚科梅蒂(一九○——一九六六)是瑞士著名的表现主义雕塑家,他于一九五二年结识常在巴黎居住的美国艺术批评家詹姆斯·洛德,并曾为洛德塑像。他去世后,洛德化了十五年的时间来研究他的生平和作品,尽管雕塑家的遗孀阿奈特拒绝提供有关的资料,他还是写出了《吉亚科梅蒂传》,一九八五年在纽约出版后立即受到好评,并且被译成了法文 。书中写到雕塑家生前常和一些妓女交往,特别和其中一位终生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的日本男模特就是他妻子阿奈特的情人。洛德认为,要评价一位艺术家的作品,无须知道他私生活的全部细节,但是如果了解这些细节,对其作品及创作过程的评价就会更确切。然而正是这些描写激怒了阿奈特,她纠集了艺术界四十余人的签名,起来“捍卫”她的丈夫,并根据保护私生活的法律打赢了官司,使这部关于天才雕塑家的最重要和最全面的传记从此只能束之高阁,使法国人望洋兴叹。
例子还有许多。有根据文中的缩写字母对号入座而打上门来的,也有像塞利纳那样的大作家因为写过《大屠杀前的琐事》(一九三七)和《死尸学校》(一九三八)等反犹太作品而自己宣布不准再版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不过孰是孰非,归根结底还是说不清楚,唯有请记者和作家们自己体味,今后在写纪实文学时好自为之。
读书小札
吴岳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