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枕上原无梦”
宋玉写了一篇《神女赋》,于是便有了“高唐神女”这样一个美丽的典故。千百年来,一说到神女,便想到襄王。楚襄王因为这个典故而长存人间了。其实,这里边有一个很大的误会。
《神女赋》的原文这样写道: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曰:“哺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月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王曰:“状何如也?”玉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细读一下,这段文字有矛盾之处。其一是“明日以白玉”,古代“白”字的用法,仅限于下对上或同辈之间,君主对臣下讲话,一定不用“白”字;其二,宋玉问过“其梦若何”之后,出现了两个“王曰”,这样,一问一答的句式便混乱了,而且“王”既然是自己做梦,怎么还问别人“状何如也”呢?显然这里边是有错误的。但几百年来,人们就这样以讹传讹,直到宋代的姚宽,在他的《西溪丛语》中,才明确地把它校正过来。
原来,王、玉一点之差,造成了一个千古大错。文中有几个“王”字应作“玉”字,有几个“玉”字又当作“王”字。这个错误在《昭明文选》各种版本上都沿袭了下来。正确的写法应该是这样:其夜,玉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玉异之,明日以白王。王曰:“其梦若何?”玉曰:“哺夕之后,精神恍忽……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这时,楚襄王才问:“状何如也?”玉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荒唐的楚襄王听说这个女子娇艳得好象“白日初出照屋梁”,妩媚得好象“明月舒其光”,不禁神驰目夺,急不可奈地说:“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由这个故事使我联想到一些读书的道理,很想一吐为快。读书要专心致志,要细心,粗枝大叶、浅尝辄止是绝对得不到真正的知识的。但这话说起来很容易,做到却很难。宋玉《神女赋》刊刻的疏漏,直到几百年后才被发现、订正,不就是一例吗?我还常常听一些同志说:何必那么认真,我就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这句话很多同志是深明其理的。但我怀疑持上述论调的同志是否真正懂得陶渊明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好读书,不求甚解”,仅仅是陶渊明的前半句话,只有补足了后半句,陶渊明的思想才更清楚。那后半句说“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意思是说,读书时,对书中的意义每逢有一些体会,便高兴得忘记吃饭。这种追求真理的精神该是多么令人敬佩啊!可见,“不求甚解”不过显示其洒脱的一种谦词而已。不然,真要象那些同志所理解的“不求甚解”,又怎么可能体会到书中的意义呢?王、玉不分,不是已经闹得主客不明了吗?
宋代陆九渊,曾说过:“如今读书且平平读,未晓处且放过,不必太滞。”他又举了一首诗来说明这个道理:
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功夫兴味长。
未晓不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
陆九渊是个怎样的人,这里不谈。他的这个读书经验还是颇为可取的。他主张读书要扎实、深入,不要好高骛远,要多思,体会书中的含义。一时理解不了的,不妨先放一放,等到读完全书或者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头来看,也许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正所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我看陆九渊的话倒是比较接近陶渊明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确实含义的。对于所读之书,不是“何必那么认真”,而是一定要弄懂弄通它的主旨大义,所谓“涵泳功夫兴味长”。一时不能理解的,只好暂时放一放。但并不是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了,早晚还是要把它弄懂弄通的。陶渊明就正是这样做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种“欣然忘食”的喜悦,只有不断追求,刻苦钻研的人才能体会得到。清代学者王国维在他总结的治学三境界中,就曾用辛弃疾的词说出了这个心境。“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找了很久,突然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这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不是“众里寻她千百度”的人,怎么能体会得到呢?
“襄王枕上原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李商隐《代元城吴令暗为答》),让“高唐神女”这个美丽的神话,启发人们的幻想吧,但其中的这一段故事,还是很值得每个读书人深思的。
杨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