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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楼里做梦 作者:郭宝光

 

  她的工作就是做梦,为一个男人做梦。

  1

  陈雪进了办公室,见许总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桌对面的椅上坐下了。陈雪坐下后又欠起身子喊了声,许总。许总微微地点点头算作应了。

  许总说,又做了啥梦?陈雪又要欠身,被许总的话拦住了。你讲给我听听。

  陈雪抬眼皮看了一眼许总,见许总并没有在意她什么,又把眼皮耷拉下来。陈雪说,我到下半夜三点多才睡着,睡没一会在梦里就有一个人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就醒了,醒来就再也没睡着,就这些。

  许总倚在老板椅上的身子一下子竖直了,可能是他起身有点急,老板椅的响动很大。这响动也把耷拉着头的陈雪惊得抬起了头。于是,两人的目光隔着老板桌撞到了一起。

  许总问是男的女的?陈雪摇摇头。

  许总不甘心,问是什么样一个人?陈雪急得摇摇头。她说,就这么一闪,就见一个身影,没看到是男是女,连什么衣服也没看清。

  许总问,在什么地方,人往哪跑的?陈雪说,我也不知道是啥地方,是屋里还是屋外我也不知道。

  许总说,唉,这就怪了,总该有个地方吧?陈雪慢吞吞地重复着,是,是该有个地方。

  许总说,这个梦最近两天还得回来,你不要怕,就跟着梦走,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陈雪说,我,我不害怕,我就跟着走,看他要干什么。

  许总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别碰着点事就醒了,这样能做啥好梦。我这人,最怕听半拉截子的梦。

  陈雪说,对不起,我,我下回再也不醒了。

  许总就笑了,摆摆手说,你回去吧。

  陈雪站起来说,许总,我回去了。说完,她转身走出了许总的办公室。

  站在许总办公室的门口,正对着望过去是一座刚粉刷过不久的红楼,陈雪就要回到那里呆着。在她回红楼的过程中要从厂子里的一大片空地上走过,这是她极不愿意走的一段路。初夏的阳光柔和得如掺进了玫瑰的气息,这气息会使人的心情一点点地舒展开来,舒展成像硕大无朋的五星状的特大花朵。在这季节里,哪怕是一丝丝的寒气也难以找寻,于是所有的人都被一下子汇聚在了这美好时光里了。可这么好的时光现在陈雪竟一点感觉都没有。在穿过空地的时候,车间里的男女们都拿眼瞧着她,因为她对于他们来说显得过于神秘,谁也不知道她在红楼里做什么工作。

  大家都知道红楼原先是许总的二层办公用楼,新的办公楼盖好后,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没动,许总只身从那里搬出后就一直空置着。一个月前,陈雪被安排到这座办公楼的二层上,也就是许总原先的办公室。每天上午她就从红楼下来,到许总的新办公楼里走一遭,很快又回到红楼,时间不是太确定,但每天都要在上午去的。大家的目光中想知道的就是这里面的东西。陈雪知道这些可怕的目光,因为她也在用余光观察着他们,她对他们那叽叽咕咕不怀好意的耳语,猜也能猜出几分。

  陈雪的一切确实也太神秘了,这能怨他们吗?陈雪终于走完了这片空地,嗒嗒嗒地紧步上了楼梯,推开门,往外面看了一眼,她觉得外面的一切都和她隔离开了。把门关上,倚着门把眼睛闭上了。好大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依然如此。一张老板桌,一把圈椅,一套文件橱,一套沙发。在文件橱的后面还有一张床,即使看不见,它也同样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里。在这间办公室里,陈雪已经呆了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她就这么一个人孤独地空守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来打扰,连许总把她送来后也没再来过一次。

  2

  一个多月以前,陈雪在一家美容美发厅工作。说是工作也不过是打打下手。从中专学校毕业后她被学校推荐给一家企业,她在这家企业工作不到一年,企业就关闭了。回到家里她也四处找工作,这里干几个月,那里干几个月,日子过得就像飘泊在大海上。她不能停止工作,因为家里的生活太差,父母五十多岁都下岗在家没工作,靠着摆地摊生存。她答应许总来他这工作的时候已经在美容美发厅工作一年多了,算起来这次算是比较长的一份工作。她早不想在美容美发厅干了,这里的一切每天都让她感到不安。老板几次鼓励她到单间里学习面部按摩,说工资可以按千元给她,她都没同意。有好几次她在卫生间里看到刚刚服务完的小姐们在擦拭着自己的私处,她明白,她坚持在大厅里干。后来,她就认识了许总,一位个私企业的老板,因为他每次来美容美发厅总是让她服务。

  有一天,许总躺在美容床上问她,你挺喜欢做梦?她先是一愣,而后说,你怎么知道?许总说,我来就是想听你说梦的,不是你的梦我就不来了。

  她说,你别瞎说。

  许总说,上星期六你不是说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们家的小猫的眼睛变成蓝宝石色了吗?她笑了笑说,我们家的猫本来眼睛就是蓝宝石色的。

  许总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做得最好的一个梦是什么梦?她说,我做的呀?我不想跟你说。

  许总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变成一只蝴蝶,往南飞,先飞到鼓浪屿,后来又飞到日月潭,从日月潭飞到印尼,歇歇脚后又往澳大利亚飞,你停在了袋鼠的耳朵上,袋鼠一跳,把你吓坏了,你就又飞了起来,在新西兰的一个岛上你停歇在了一块被浪花簇拥的礁石上。我讲的对不对?陈雪听了愕然一下,这是自己两周前给隔床的一个服务小姐讲的,他怎么会记得这么清呢?她确实说过,自己太喜欢做梦了。

  也就在一个月前,许总对她说,你到我厂里去工作吧。

  她说,行,再苦再累的活我都能干。她太想从这种环境中逃出去了。

  许总说每月工资四百多一点。

  这工资对陈雪来说已经是很有诱惑力了。尽管这样,她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她怕的是许总在她身上还有什么图谋。考虑了几天,她最后决定以掷币的办法来决定。

  她取出一枚硬币,盘腿坐在床上,双眼紧闭,女佛一样诚心诚意地占卜着自己的吉凶。硬币一抛出手她竟紧张得半天没有睁眼,当她把眼睛睁开看硬币时,硬币是正面的图案,她的心激动不已。她又抛第二次,硬币一出手她的眼睛就急忙地睁开了,又是一个“正”字。她的身上开始燥热。可第三次抛出后“背”字出现了,她的心立刻升起一丝懊丧,但又不甘心,便决定再抛两次,没想到后两次都是“正”字,她一下子被亢奋的情绪包围住了,于是她辞去了美容美发厅的工作来报到了。报到那天许总就把她领到这间办公室里说,这就是你的办公室。她问具体干什么工作?许总说最近没有什么安排,你自己从家里带点书报杂志什么的看看也行。

  陈雪仅用了半天时间就把办公室里收拾好了,没别的事,她就站在走廊上往厂子各处看,就像看一道风景。好几次她都看到许总在厂里出现,有时很忙碌,有时却很悠闲。忙碌的时候顾不上看她,悠闲的时候也不往这瞧一眼。她想,也许许总把自己忘了。想喊,几次话到嘴边都停住了。从把她送到这里,许总就没再上这里来过一回,陈雪既纳闷,心里也不是滋味。第三天上了班不久,楼下开始有动静了,只见四五个粉刷工在为小楼刷墙,涂料是绛红色的,像流出许久的血液,几乎就是半天时间,小楼的灰白色由绛红色代替。

  小楼成了一座红楼。

  小楼成了红楼的第二天,陈雪听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听到许总的声音她激动得有点把握不住自己。许总叫她过去,许总要和她谈谈,许总——她就匆匆地下了楼,穿过厂里的那片空地,直奔许总的办公楼。

  陈雪说,许总,你让我干啥我好干呀。

  许总说,就是这事儿。

  陈雪问,干啥?许总说,那楼不是已经刷好了吗?你就在那红楼里做梦,做啥梦由你。每天都做,我抽空就听你讲做的啥梦。

  陈雪笑笑说,许总别拿我开心呢,啥工作都行,我能吃苦。

  许总说,就是做梦。做梦就是你的工作。

  陈雪见许总说得挺认真,两眼竖直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话来:真的?!许总说,真的。

  陈雪摇摇头说,我不会做梦。

  许总说,我认为你会做梦,你的工作就是做梦,做不出梦来不行。

  陈雪说,白天在那我做不了梦。

  许总说,回家做梦来厂里讲给我听就行。

  陈雪再一次地强调说不会做梦,许总没有和她再讲别的,只说你回去做吧。

  陈雪的工作就这样定了下来。她在厂里的工作就是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等待,等待许总空闲的时候用内部电话叫她,这时候她就去对面许总的办公室里把自己夜里做的梦讲给他听。也就是说,陈雪夜晚在家里做梦,白天把梦交到许总那里,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许总对梦的质量的要求就是原原本本,不需要任何再加工。这是许总一而再,再而三强调的。

  3

  陈雪不知自己该怎样面对这座红楼,面对这份工作。梦不是不可以给人讲,但如果要面对一个男人,作为一项工作来对待那将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再说,梦是要做就做得出来的吗?陈雪开始对许总疑惑了,她不知这位许总到底想干什么?也许是自己在决定命运的占卜中出的那唯一一次“背”在作祟吧?陈雪告诉自己,男人的欲望都是一样的,没有欲望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男人,所有的男人你都要提防,不管他多么道貌岸然。在这之前,陈雪并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许总到底怎样,因为自己和他的接触毕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因为她在许总身上没有发现他有啥非分的欲望,甚至感觉到他平静如水。现在许总竟一下子对她的梦花费了这么大的心思,真不可思议。狐狸的尾巴是一点点露出来的,那些把尾巴藏得很深的狐狸是最凶恶的狐狸。在许总身上来来回回地探讨了一番后,她也对自己检讨了一番。为什么许总会瞄上她而不是另外一个女孩,给她粉上一座红楼让她在里面做梦。她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看了自己的脸蛋,看了自己的身材,尽管她看过一千次两千次,尽管她熟悉每一个细节,这时自己还是怀疑过去是否看得真切。看一遍,看两遍,现在和昨天没有任何细节上的变化,但她认为,昨天以前看到的也许仅仅是表象,而今天是本质。今天的“本质”审视让她感觉到自己确实很漂亮,是那种被掩盖在多少带有贫穷或质朴下的美。而这种美和昨天的意义已经相去甚远,因为它已经被一个有钱的、道貌岸然的男人感觉到,并开始受到这个男人的引诱。想到这里,她心中现出一丝悲凉,她感觉到自己身处的环境是很难控制不被人引诱的环境。

  晚上回到家里,爸妈已经收摊回来了。

  妈问,还没让你上机器啊?陈雪说,上了,上车间先打扫卫生,再——妈说,行,先有个活干,骑驴找马。

  爸说,有工作了就好好干,现在谁能找到长久的工作,都不容易。

  陈雪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陈雪一夜没合眼,白天在办公室里折腾的那些东西在夜间又来来回回地搅和着她,让她无法闭眼。她从来没熬过夜,更没有被这么难以判定的事纠缠过。早上起来,陈雪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泡看上去明显地肿起来了。在起床前,她就作出了决定——不去上班了,她不想去讲自己的梦,更不想面对一个男人讲自己的梦。吃了早饭,爸妈要去街上摆地摊了,妈见她还没走,就催她快去上班,不然会迟到。

  妈说进了厂里就得守厂里的纪律。她应着说,今天通知九点半到厂,把爸妈骗走了。

  七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她再也坚守不住了,想到下岗的爸妈在大街上摆摊支撑这个家心里就酸酸的。我也下岗,可我不能靠他们呀,她想。那些东西毕竟是自己想出来的啊!也许,也许许总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如果真的是自己想错了,那丢掉这个工作就太可惜了。再看看表,已经是八点三十五了,这时候去只怕厂里不会饶过自己。她觉得这样也好,如果门卫不让她进厂她就回来,如果是许总要开除自己那就更好了,那就等于狐狸自己放弃猎物,我也正好逃离魔掌。想到这,她推车走出了家门。

  出乎陈雪意料,门卫根本没有问她,厂里也没任何一个人问她。她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门刚坐定没多久,许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许总让她过去。接完电话,陈雪抖了抖精神,她交待自己,如果许总对迟到的事说一个不字,你一定不要求他,转身就走,你一定要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的门,陈雪很认真地看了看天,心里说,天真不错!许总让她坐下,然后问,做的啥梦讲给我听听。

  陈雪说,我没做梦。

  许总说,噢,没做梦。

  陈雪说,对。

  许总说,因为想做梦夜里没有睡着,一夜都没睡着。

  陈雪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许总说,你的眼泡都肿起来了。

  陈雪一惊,抬头看看许总,见许总正看着桌面,根本没有把目光盯在她身上。

  她想,他什么时候这么快看见我的肿眼泡的呢?许总说,你在为你的工作发愁,因为你从来没干过这样的工作。过几天就会好的。

  陈雪说,我不会做梦!许总说,做梦是不要人教的。

  陈雪说,我根本就不想做梦!许总说,做梦也不是你想不想的事儿。好了,回你办公室休息去吧。

  陈雪听了这话,赶忙逃了出来。

  4

  陈雪一回到自己办公室里精神像遭到强烈地震似的倒塌了。她感觉步子很重,身子的各个部位都开始隐隐地痛,耳朵里不时地能听到关节嘎叭嘎叭的断裂声。她无法再支撑下去,艰难地挪到书橱后的床前,一仰身倒在了床上眼睛涩得再也睁不开了。等她醒来,办公室里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就慌了,忙摸着去拉灯,手摸着墙壁开关又停了下来。她想,不能开灯,这时开灯别人会怎么想呢?于是她悄悄地把门打开一道能容自己过去的空,侧着身子出去后又轻轻地把门带上了。在门口,她往厂院里看了一圈儿,除许总的办公楼梯口和车间门口有灯,别处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她小心翼翼地下楼,生怕弄出点动静来。绕到大门口,见传达室的灯亮着,她就在暗处停下了。她现在开始担心门卫老头会怎样看她,如果他问别人都走了你为啥到现在才走该怎么回答。是啊,该怎么回答?就说许总让自己加班了。

  加班干什么?干什么呢?她这才想到几天来还真没问过许总的厂到底是干什么的。

  再往下想,她没有再好的应付办法了,就告诉自己,别管他,只管走就是了。到了传达室跟前,她发现门卫老头正在屋里忙饭,就赶紧几步走了过去,很庆幸,边门不仅没上锁,还闪着空,她像一只灵动的猫一样一侧身窜了出去,离大门有十多步远她终于舒了口气。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竟把自行车放在厂里忘推出来了,犹豫片刻,她决定回去推自行车,就转身往大门走去。到大门口,她站在边门往里喊,大叔,大叔,我推自行车。老头听见喊声出来了,看看她说,是你呀,这么晚了推啥车?她说,我下午跟车出去的没骑车,这才赶回来。老头说你去推吧。老头这么一说,陈雪倒很感激他,也觉得原先想得这么多很可笑。她装作悠闲地把自行车推出来,很从容地和老头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地往家赶。

  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用过晚餐的人们已经来到大街上散步,还有许多人和陈雪一样像归巢的鸟儿,匆匆地往家里奔。对自己的这座城市,和城市之夜她太熟悉了,特别是这一年多,她在美容美发厅里有时要呆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不管她对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处境有多么厌恶,但城市每天的信息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她扑面而来。城市的夜是大酒店的,是酒吧的,是洗浴中心的,是娱乐城的,也是美容美发厅的。自己在这些地方工作,可这些地方不属于自己。在城市的名单中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可城市里属于自己的那一块仅仅是和父母一起拥有的一处寒酸的家境。

  她还能感觉到自己在寒酸的家境中做出的梦才是梦,梦是什么?梦是只有睡着后才到来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梦话是睡着后的呓语,梦幻是睡着后的离奇遭遇,梦境是睡着后的幻象,梦想是睡着后的妄想,梦魇是睡着后的压抑,梦寐是睡着后的痴心妄想,梦是梦乡田野里的庄稼,有蓬勃葱郁,有衰老枯萎。想了这么多,陈雪感到胸被什么堵住似的。我这辈子怎么和梦贴得这么近啊!还有,姓许的男人为什么会逼着我为他做梦呢?爸妈已经吃完饭休息了。

  妈听到女儿的开门声很关切地问,今儿咋来得这么晚?陈雪说加班了。

  妈说,累点就累点,别人下班你就把车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别让人家说闲话。

  陈雪说,妈,我知道。

  妈说,给你留着饭呢。

  陈雪听了妈的话心中一热。她到餐桌上把纱布掀开,一碟炒肉丝只从边上动了很少一点,另一碟咸菜倒是被吃下不少。爸妈为了她每天都在从自己的牙缝里挤下东西来留给她。自从她对世界有了自己的分辨能力以后,就感觉到爸妈给她留下的东西越来越难以下咽。她站在餐桌前两眼死死地瞪着那盘炒肉丝,眼眶像泉一样渐渐地溢满了泪水。

  妈妈好像发觉了陈雪没有动静,就问,你怎么还不赶快吃饭?吃过了吗?陈雪把思绪收回来,说,妈,往后不要给我留这么多菜,都夏天了,吃不了就坏掉了。

  妈说,就留那一点儿,你能吃完。

  陈雪说,妈,别给我留带肉的菜,我不喜欢吃。

  妈说,你这孩子,别跟她们学减肥什么的。咱是出力的,没油水身子受不了。

  5

  吃完饭,陈雪决定尽早睡觉,她想今晚无论如何该做一个梦,随便做一个什么梦,明天讲给姓许的听。他爱听就听,不爱听随他去。躺在床上,陈雪还是考虑了一下梦的内容,考虑来考虑去,她还是选择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件事。去年情人节那天她正在美容美发厅里为一位客人洗着头,不经意间她透过玻璃窗向大街上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速递邮车上一位邮递员捧着一束玫瑰下车往美容院美发厅里走来,邮递员进门问哪位是陈小姐,一位小姐指给邮递员说,喏,那位。邮递员走到陈雪的面前给她说,陈小姐,祝你永浴爱河,真情永远!说完,他把那束玫瑰递到已经变得傻呆呆的陈雪面前。陈雪无奈地接了下来。正当她为这束玫瑰不知所措,从单间包房里走出另一位衣衫不整的陈小姐。陈雪看到这位陈小姐边走边用手机和什么人通着话,她的嗓音张扬得恐怕这世界会拉下一个知情人似的。她对着手机叫着“我也爱你呀,让我们永浴爱河呀”什么的。她走到陈雪面前问道,陈雪,哪位先生给你送的九十九朵玫瑰?陈雪摇摇头。她说,噢,那好吧,请你把它给我吧。陈雪不由自主地把玫瑰交给了她。她接过玫瑰后又对着手机说,你都看到了,没想到吧?你这一束玫瑰送给了两位陈小姐。说了,她把玫瑰举起对着窗外摇着,嘴里还对着手机说,让我吻你一下,拜拜!陈雪和所有大厅里的人明白过来了,都往窗外的大街上瞅,大街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一位戴着墨镜的男人正在向手举玫瑰的陈小姐挥手。随着陈小姐的再见声,那辆黑色奥迪车开走了。这时整个大厅里的人像刚刚缓过气来似的,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陈雪想把这个真实故事当作梦讲给许总,她想,或许许总会很高兴的,因为这个故事带着很强的戏剧性,任何一个人听了后都会感觉好玩儿。可是后来陈雪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决定。曾经有好大一会儿,她想说服自己把里面的人换个名字,结果连这个做法她也不愿意。她想这毕竟是自己的一个伤痛,不管那束玫瑰有多么肮脏,但它在自己的心里留下的是一道清晰的刀痕。世界上有谁会拿自己的伤痕给自己开玩笑呢?那么,给许总讲一个什么梦呢?直到凌晨四点多,陈雪再也熬不住睡着了。睡着后也没有一丝梦走进来,因为她已经是极度地疲惫,睡着了,就睡得香,睡得死。六点半多一点,闹钟响了,这是爸妈出去进货特意为她定的闹钟。她醒来了,昏昏沉沉,脑里像装进了一盆浆糊。

  她看着时间在一点点地逼近,只好硬撑着起了床。在镜前为自己梳理时,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陈雪往厂里赶,往厂里赶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心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数。

  陈雪一遍遍地问自己,我今天该讲一个什么样的梦呢?直到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她还在问自己。

  九点多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听到电话铃的响声陈雪的脑袋就像要炸开。接完电话,她开始去许总的办公室,那脚步,就像是去赴刑。到许总办公室坐下,心里也没有一点底,她想等许总来问自己,可许总还是埋头处理着事务,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经来了。她的心里开始发急,就抬着眼皮看着许总,好久许总才抬起头来,就在这刹那间,她把眼皮又垂下了。许总微微地笑了笑,这笑她感觉到了。

  许总说,今天有好梦了吧?陈雪张口回道,有,有。在一条大路上,一辆汽车撞了一辆汽车,撞,撞得头都瘪了。她说得太紧张了,更不知道为啥一下子就胡乱诌出了这么一段儿。想到这是胡诌的,心里更慌。

  许总问,你以前见过汽车相撞吗?陈雪摇摇头。

  许总说,你想象一辆汽车撞一辆汽车是啥样子?陈雪说,就是两个人走得头顶头。

  许总说,一辆汽车的车头如果碰着了另一辆汽车的车后尾叫撞吗?陈雪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许总说,我夜里也做了个梦,梦见你一夜都睁着眼,光在那里胡思乱想,就是不去做梦,就像一个不好好干活的工人,人在车间,却一点活都不干。

  陈雪说,我,我,我想做了,我做不出来。

  许总说,对呀,你做不出来刚才讲的是什么?那不是梦,是坐在太阳下胡诌八扯不是?陈雪说,我——她刚吐出一个字就被许总打断了。

  许总说,如果我让你去车间干,你整天在车间里用纸给我糊产品,我这个厂还能生存吗?梦就是梦,梦不用你添油加醋。你做了梦,不管什么梦,你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就这些。

  陈雪说,许总,我,我想做梦,我做不出梦。我想——许总说,一个人怎么能做不出梦呢?能!你不是最喜欢做梦吗?我听过你好几个梦了,哪一个都很精彩。

  陈雪说,那我回去再做。

  许总说,你肯定能做得出来。

  6

  下班出了厂后陈雪本来想往家赶,她想趁早回家做饭,爸妈收摊回来后就省得再动手了。车骑到半道上她却不由自主地改变了方向,鬼使神差地想去美容美发厅看看,而且骑了一段路后,她想看看这个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是啊,自己毕竟在美容美发厅工作了一年多,一年多来说不上感情,但在那里还有两三个说话的朋友,程永红,阿蔚,阿冉。她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有过暗中接客的经历,但她们对始终坚守的陈雪都很敬佩。陈雪在她们跟前算是个知识分子了,她们有的才上完小学,有的初中没读到头,可陈雪和她们的生存环境没有什么两样。陈雪在一年多的工作中为她们讲了自己许多的梦,那些梦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让她们羡慕。

  出来一周多了,不管怎么说也该去看看她们。

  到了美容美发厅,程永红、阿蔚、阿冉她们真是一阵惊喜。除阿蔚闲着,其他人正忙着为客人服务。阿蔚手搭在陈雪的肩上,亲昵得不得了。

  阿蔚说,我还以为你这大学生淘大钱把我们姐几个忘了呢。

  陈雪说,咋会呢?我这不是来了吗?阿蔚说,走,我陪你到后面休息室坐会儿。

  陈雪说,那怎么行,等会要来客人呢?阿蔚说,唉,今天倒运,一下午到现在没有一个客人要我服务的。反正没事。

  阿蔚说着就把陈雪往后面休息室带,陈雪只好跟她去了。来到休息室,两人像往常一样,往床上一躺,就开始聊起来。

  阿蔚问,陈雪,你到底干啥工作?陈雪说,在厂里。

  阿蔚问,车间里的活累不累?陈雪说,不在车间干。

  阿蔚问,不在车间干在哪干?陈雪说,办公室。

  阿蔚一下子坐了起来,说,办公室秘书?你行啊你。说了后就神秘地笑了。才去就做了办公室秘书。陈雪想给她解释,但她却不容陈雪解释。她接着说,我早就猜着了你有这一天。你别看那位抢你玫瑰的陈小姐整天把脸上抹得粉嘟嘟的,她怎么和你比。唉,我说,你稍稍地施一点淡妆那气质就出来了。

  陈雪说,阿蔚,看你臭嘴,你想哪去了?我才不干秘书呢!我不是秘书!阿蔚疑惑地说,不是秘书又是啥?陈雪说,不干啥。

  阿蔚说,不干啥?做梦养着你?陈雪说,做梦。说完,她又觉得不该说的事,自己还是说了。她又重复了一句,做梦。

  其实阿蔚并没有听懂做梦是啥意思。她说,别蒙我了,你说那家伙对你怎么样?陈雪说,我也不知道。

  阿蔚说,一个男人对你好不好怎么能不知道?他没送你一点东西?没对你动过手脚?比如说,他不让你干一点儿活。

  陈雪说,他没送过我东西,更没动过手脚。他只让我做梦。

  阿蔚脸一皱,重复说,做梦?他先让你做梦?陈雪突然升起一股要说的欲望,就把这多天来的经历全说了。

  阿蔚说,噢,我明白了,你看我说得对不对。这种男人既然什么工作都不让你干,还为你建一座红楼专供你做梦,说明这个男人对你爱得很深。有一种男人就是这样,他不像其他男人拿出钱来往你胸口一掖,把你内裤扒开就干,干完了提起裤子就走。你想想,我们女人这个时候能怎样,像死猪一样随他去。唉——她放低了声音说,和我干的那几个男人都是这样,他们就像是憋了一泡尿,掏出来撒完就走。

  我敢说,那个家伙很有情调,他对你很钟情,你没看得出来?陈雪两眼木讷地盯着阿蔚一句话也没有。

  阿蔚接着说,早晚有一天,就像桃子成熟了,即使你不摘它也会落下来。到那时他要,你就自然地给他,那种感觉,嗨,那种感觉。你那儿会整天痒得不得了,一会儿没有他都不行。

  陈雪猛然醒来似的,说,你——阿蔚噗嗤一声笑了,那笑容怪怪的,有一点甜味,还有一点神秘。阿蔚说,早一天,晚一天,到那时他才不会再让你做梦呢,他把你的梦全变成真事儿。我的天哪,你真幸福!陈雪生气了,说,你幸福你去。

  阿蔚说,真的!7陈雪对阿蔚的说法尽管很恼火,但她还是觉得阿蔚说得有道理。许总一定不是那种见什么桃子都吃的男人,他从栽树开始,而且看着桃树长大,开花,结果,一直到桃子自然成熟。这时候的桃子味道也许特别的好,像蜜。不管什么时候摘都可以从从容容,因为这整棵树都是他栽的,还需要问树上的哪一枚桃子是他的吗?都是他的!想到这里陈雪有些恐慌,眼前就出现了许总那鄙劣的嘴脸。晚饭摆到桌上,只拿两眼瞅着,却没有一点食欲。她就这么一个人在饭桌前坐了有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一点饭没吃就上了床,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几天来这是陈雪第一次这么早早地入睡。

  她在办公桌前坐得腿脚有些发涨,腰也开始酸痛,就到橱后的床上躺下了。透过窗子看去,窗外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她数着,一片,两片,三片,全是大片大片的雪花。于是,她感到周身冰凉凉的,是那种彻骨的寒气,手就不由自主地将被子拉到了身上,渐渐地身上的寒气开始消失了。这时,她感到脚头的被子在动,动了几下又不动了。再过一会儿,身下的被子开始动,被子就像飞毯一样飘了起来。

  一片乌云飘过来,一下子把她包裹起来。乌云变成了重重的身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开始挣扎,挣扎中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就插入了她的身体。她尖叫一声,腰部一用力,坐了起来。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她感到自己的私处火辣辣的,就用手捂住了。

  这时黑暗中传来妈妈的问话,你怎么啦?接着是爸爸的问话,你做梦了?陈雪立即醒悟过来,连忙回道,是猫,有一只猫在叫。

  爸爸说,瞎扯,哪有猫叫。是你在叫。

  陈雪说,是我在叫?我没叫。

  爸爸说,不是你叫是谁叫?陈雪听到爸妈的房间里有了动静,很快这动静由远及近,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

  房门被推开了,陈雪在暗夜里看到妈妈走进了自己房间。妈妈帮她打开了灯,灯亮了,房间里一切依然。当妈妈向自己床前走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捂住私处,便慌忙抽开放在了一边,脸上出现略带惊恐的羞色。

  妈坐在床沿上问道,白天看到什么了?陈雪摇摇头说,没有。

  妈说,听别人讲吓人的事了?陈雪依然摇摇头说,没有。

  妈说,不可能。小孩子都这样,白天看着什么听着什么就往心里去,一到晚上就出来了。

  陈雪说,真的没有。

  妈说,没有,没有。白天人家讲吓人的事你就贪听,听得心里痒痒,可这会儿出来了不是?你们这些孩子啊,什么都稀奇。吓坏了吧?陈雪说,妈,没事儿。

  妈说,往里去去,妈在这陪你睡一会儿。

  陈雪说,妈——妈说,往里去啊。

  陈雪说,妈,真的没事儿。你回去睡吧,明儿还得赶早。

  妈说,好好好,你不怕就自个儿睡吧,要是害怕了就喊妈一声。说完妈妈回自己房间去了。

  妈妈一走,那惊恐的感觉立即又向陈雪袭来。看看自己本来就狭小的房间,现在好像又被一种无形无状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塞满了,由于这种东西的充塞,她感觉整个身体都受到了挤压。特别是自己那私处火辣辣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那里刚刚被冲搅一番,她慌忙把内裤褪下想看个究竟,看了好一会儿,结果那里什么异样也没有。

  梦就这么来了!陈雪再也无法入睡,她就这么坐着。那片乌云似的东西在她的眼前飘来飘去。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一遍遍问自己,可不管她怎么想象,就是得不到那个男人具体的样子。后来,她开始设想这个男人的细节,他方脸,高大健壮的身子,他——那不就是他吗?陈雪骂道,你这厚颜无耻的东西,你是披着羊皮的狼!看你道貌岸然,你还是对我下手了啊!骂着骂着,两行泪就流了出来。

  8

  许总说,你今晚做梦了,快讲给我听听。

  陈雪说,没做。我夜里睡得死,什么梦也没做。

  许总摇着头笑了。

  陈雪说,我真的什么梦也没做。

  许总说,女孩只要做了梦,眼珠就会像黑葡萄似的发亮。

  陈雪听了立即眨了几下眼睛,珠儿也转动了几下。眨眼睛转眼珠她还是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珠是不是像葡萄一样发亮。

  许总问,你感觉出来吗?陈雪说,我没有。她的口气显得有点硬。

  许总说,你不可能没有感觉。你做不做梦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陈雪说,没做就是没做。她想好了,如果他跟自己过不去,自己转身就走,所以就用了这样的口气。

  许总说,夜里做了恶梦,梦中你受到了惊吓。

  陈雪听了一愣,说,你——,你字刚出口,她立马感觉没有控制住自己失态了。

  也就在这时,她打起了精神,抬起头来面对着他,她要看看他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

  许总笑了笑,说,你今后来这里就要像现在这样,不要老是低着头,像过不去年关的样。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跟前低着头,特别是女孩子。大家都一样嘛,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许总这么说,陈雪反而又没了底气,头不由自主地又垂下了。

  许总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愿意讲出来,但我想听你今天的这个梦,这梦肯定很不错。

  陈雪在心里骂道,流氓!回到红楼,陈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倚着桌子站一会儿,一会儿又到床上坐一会或躺一会儿,从床上起来又到桌前的椅上坐着,趴着,不耐烦了又起来转。

  转来转去,她深信夜里发生的也许不是梦,是真实的一切,不然他为啥一口说出那是一个恶梦呢?她想得很累,几次想在床上躺下睡一会儿,自己就提醒自己不能那样。夜里发生的事就是在这个办公室里,他会像一块乌云一样从厂子空地的上面飘过来,进入红楼突然地扑到床上,说不定哪一会,只要我睡着的时候都有可能。我睡着后所有的防线都没有了,我将由着他宰割。

  陈雪深信姓许的很快就要到来,她也准备好了,要看看他到底会对自己怎么样?许总没来!隔了一天,只隔了一天,陈雪还是把这个梦给许总讲了,因为这两天的深夜里做的还是那个梦。她想我给他讲出来,看他怎么着我。

  许总听了很高兴。他说,你能做出这样的梦,都夏天了做冬日里的梦。雪,窗外大片大片的雪。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陈雪说,我看不清,他就是乌云的形状。

  许总说,我知道是乌云的形状,你醒来后一定假想过这个男人,你认定这个男人应该是某一个人,是不是这样?陈雪说,是。

  许总说,是谁?陈雪说,是个流氓!许总听后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停止了笑声,他说,你,看你恨的,要给你一把刀你能把他的皮剥了。

  陈雪说,是,把他的皮剥了。

  许总说,你走吧,等会儿说不定我也能想出来这个男人是谁。

  9

  陈雪始终在等待着许总来红楼里,如果他来了就和他拼了。她在地摊上买了两把刀子,全都打开来,一把放在办公桌上用报纸盖着,一把放在枕头下,她试过好多次,只要受到攻击,顺手拿出来是很方便的。

  许总没有来,也就是说,自从他把陈雪送到这里以后到如今他一次也没来过。

  陈雪每晚都做梦,什么样的梦都有,做了梦她就如实地讲给许总,这样一直持续十多天。

  有一天,陈雪告诉自己,许总并不是自己原来想象的那样。原来那样想也许是自己错了。平稳地生活就给了她一种幸福的感觉,类似于如蝶般飞翔的梦也出来了,这种梦往往不易把人惊醒,也就特别的完整。她每天夜里在家做梦,上午的某个时候给许总去讲,讲完后回到红楼她就闲着读报纸杂志。

  陈雪这段日子里的确很幸福。

  许总这段日子里也很高兴。

  就在许总特别高兴的时候陈雪再也做不出梦了。

  许总依然是每天上午空闲的时候打电话叫她过去,陈雪没有梦,但她不能不过去,每次都是心怀歉疚地过去,回来后更加忐忑不安。好像一个优秀的学生偶尔一次没完成作业怕受到老师的批评。

  陈雪站在许总的桌子对面,红着脸说,对不起,今天我没做出梦。真的,没做出梦。对不起!许总就笑笑,什么话也不说。

  几天后,许总每天又总是问,睡着了吗?陈雪说,睡着了。

  许总问,睡得香不香?陈雪说,香。

  许总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睡得这么香吗?陈雪摇摇头。

  许总说,你想想。

  陈雪就站着想,想了一会儿,说,我睡了,就是没有梦。睡觉前我也叮嘱自己做梦,可一睡着了自己就没有梦了。

  许总说,睡着了就该有梦,你不是顶喜欢做梦的吗?陈雪说,我是喜欢做梦。

  许总说,你这年龄是最爱做梦的时候。

  陈雪越来越感觉对不住许总,她告诉自己,许总让你来就是让你做梦讲给他听的呀,你怎么能这么不争气呢?特别是开过工资以后,她这种自责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因为许总给她开的工资不是原先说的四百多,而是正好五百。五百,什么事都不让你做给你开了五百,你对得起谁呢?她希望许总能狠狠地教训自己一下,这样也许能把梦找回来。这样想的时候许总还真的发火了。

  许总说,那红楼就是你的车间,你在车间里就该像工人一样拿出产品。你的产品是什么?陈雪没吱声,在心里说,你狠狠地训吧,该训!许总猛然站起,凶恶地问道,你的产品是什么?你给我说!陈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懵了,她打了个寒噤,把头垂下了。

  许总重复道,你给我说!陈雪说,梦!许总说,好,既然你知道是梦就好。你是我的工人,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陈雪有好几次都想编一个梦给许总讲,但是一到许总面前就做不出来了。她知道许总讨厌假梦,她也深信自己的假梦是瞒不住许总的,况且那样做也对不起许总。

  自从自己的厂子倒闭以后,这多年来为了工作一直是四处奔波,对待每一份工作她都是认真的。有时她看到众多无业的女孩那不顾一切的潇洒,同时她也看到她们的背后是血的代价,自己的处境是决不允许自己想入非非的。她开始寻找自己做不出梦的原因,可不管她怎么思考也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来。

  陈雪这样想着的时候梦还是做不出来,而且开始失眠,晚上睡不着,白天到了红楼的办公室里也睡不着。睡不着怎么能做出梦来,她就服用安眠药,起初一粒安眠药就足以让她睡上一夜,过了两天就需要二粒,可服到三粒也做不出梦来的时候她感到惶恐不安。她想不能再服用下去了,这样会毁了自己。她了解一个人对药物的依赖会产生什么后果,于是她一下子把安眠药断了。断了药后,她一直处于一种极为恐惧的状态之中。在这种状态下,梦来了!在她的梦里,有一个人一闪而过。

  仅仅就这么一个稍纵即逝的梦让陈雪重新燃起希望。尽管她给许总讲完这个梦就用了一两句话,但她的心情却难以言表,好像自己跌落在大海中突然遇到了一截漂到自己面前的木头,又好像自己在漆黑的深井里突然从井口落下了一根绳子,她抱住了,也抓住了,抱得死紧,抓得死紧。她要按许总的吩咐弄清这个一闪而过的人到底是男是女,在什么地方,又往哪个方向跑的。她坚定信心决不能让许总听到半拉截子梦。

  10

  两天过去了,这个梦没有出现,第三天上午陈雪从许总办公室里回到红楼自己的办公室后,感到有些疲倦,就到橱后的床上躺下了。在她入睡后不久,梦出现了。

  那个人身影一闪,快要消失的时候陈雪跟了上去。那人走路无一点声息,像飘着一般。很快一堵红墙挡在了那人的面前,那人回头朝陈雪瞅了一眼,一脸诡谲的笑容,而后竟直朝墙走去,到了墙跟也没停步,身子竟遁入墙中消失了。陈雪走到墙跟前停下,发现绛红色的墙上生着霉斑,沿着墙面往上看,墙的最上端被大团大团的阴云锁住了。很快,那大团大团的阴云化作了黑石块儿纷纷地落了下来,她一惊,从梦中逃了出来。

  从梦中逃出来的陈雪由于紧张而气喘吁吁,身上全是虚汗。她认真地把梦中的一切作了回忆,每一个细节都是那样清晰。她算计了一下时间,从开始入睡到从梦中醒来大约不到一个半小时。平静下来以后,遗憾也来了,她没有弄清这个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更不知道绛红色的墙里到底是什么。她恨自己不该停下来,但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像那人一样遁入大墙内。这点遗憾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兴奋,她抓起内部电话要通了许总的办公室。这是她一个多月来第一次用电话和许总说话。

  陈雪说,许总,来了。那人——许总说,你慢一点,慢一点,那人怎么了?陈雪说,就是那个一闪的人。

  许总说,一闪的人,我,噢,我知道了,一闪的人怎么了?陈雪说,刚才在我梦里又,又遇见他了。

  许总问,男的女的?陈雪说,我没看见。

  许总重复道,没看见?陈雪说,我看见他从一面红墙上穿了过去。

  许总说,好!陈雪接着说,红墙高得和云连接着,云,云是阴云。云变成了黑石头。

  许总说,黑石头?陈雪证实说,是黑石头。黑石头就像雨一样落了下来。

  许总问,落了下来?落在什么地方?陈雪说,黑石头落下来我就醒了。

  许总说,嘿!你——陈雪说,许总——陈雪喊过许总又不知下面该说什么,就握着听筒呆呆地等待着。

  僵持了好一会儿,许总说,你怕什么?啊!你说你怕什么?不就是个,不就是个梦吗?你怕什么啊!陈雪说,对不起,我不跑了。下石头雨我也不跑了。

  陈雪听到对方把电话叭地挂断了。她的心随着叭的一声也在加速跳动不止。她在心里说,这依然是一段半拉截子梦!在以后的几天里,这个梦又来临几次,每一次都是在大墙下停住了。只不过有时能看到有黑石头落下,有时没有。就在陈雪对这个梦感到绝望要放弃的时候,她终于把自己的身子遁入了大墙内。她看到大墙内一片废墟,没有任何生命出现。可搜寻了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再见到那个人。等她想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大墙圈着的是一个圆井,墙已经变得坚硬无比,她往墙上撞了一次又一次,撞得自己头破血流了才从梦中惊醒。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是许总叫她。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出了红楼往许总的办公室走去,在通过厂里的空地时,她用余光看了看周围,车间里的工人依然用神秘的眼睛看着她耳语。

  陈雪给许总说,我进去了,进去就再也没出来。里面是一片废墟。

  许总问,那人呢?陈雪说,总也看不到他,他可能藏得很隐秘。

  许总问,是男的还是女的?陈雪说,是男的。

  许总问,你看见他了?陈雪说,没有。

  许总说,没有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男的,假想的吧?陈雪说,不!我肯定他是个男的。

  许总说,他在引诱你?陈雪摇摇头,又点点头。

作者简介:
  郭宝光,江苏省甚具实力的作家。在各类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上百万字,并有多篇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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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