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意志巷是一条仄长的巷道,它的左右两侧是极其低矮而又陈旧的砖木结构瓦房。
从它的每一个道口走进去,最靠里面正中央居住一户人家,而下首左右两旁相对居住着八家,九户人家便圈围在拥挤的三合院中。这样的杂院又如同蜈蚣的毛爪一般参差地排列在意志巷里,狭窄幽长的巷道只能容纳一人谨慎地推一辆自行车单独行走,倘若遇到迎面有人,一方只得闪到巷道两侧的某一三合院里。你走进巷口,立刻就有种井底之蛙的感觉,头顶仅有一方或蓝或灰的天空,像块方布高高地蒙在头上,偶尔有一两只飞鸟掠过,人的心也随它们飞了出去。
我对意志巷之所以能够清晰地描述,并不是我很眷恋那个地方。事实上,它早已被花团锦簇、绿树翠荫、山池廊榭的美丽花园所替代,在此驻足游玩的市民或许早已不记得它原来的模样,可是意志巷在我的记忆中却如同一棵根深蒂固的老树,它的每一处细枝末梢总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落下几片枯黄的碎叶儿,犹如一张张陈年的相片在秋风中飘零。
立秋看到巷口的白杨树婆婆娑娑坠下第一片金黄色的落叶时,便是意志巷的秋天了。
早晨,我和往常一样睡眼惺忪地从门台上扛起那辆旧自行车一步步走下台阶。
我刚要越过意志巷10号院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口,却迷迷糊糊同正从房里走出来倒马桶的阿桂撞在一处。耳畔听到很响亮的咣当哗啦的声响,同时闻到一股腥臊的恶臭味。低头看时,裤角上早已沾溅上湿乎乎冰凉的秽物,几团带着血污的卫生纸横在脚下的青砖地面上。
未及发作,对方却已先发制人。我知道这是院子里的寡妇阿桂,一腔的怒火不知怎的被抑制住了,眼前倏地闪现出她家丫头的娇嗔的小脸和微蹙的眸子。
如果是其他什么人,我或许会动些肝火,可倒霉的偏偏是这个女人!我很木然地双脚叉稳车身,竟不知所措。当目光落到阿桂的身体上时,顿时有些晕眩和窒息。
阿桂只穿一件低胸的睡衣,料子看起来很柔也很垂,大抵是丝绸一类的东西。阿桂的乳晕透过睡衣隐约可见,丰盈浑圆的曲线在秋日晨曦中正散发着某种诱人的光泽。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喉咙间发出一声干咳,仿佛突然折断的干树枝那样响亮刺耳。
恰好院子里的几个去晨练的人拎着木剑、端着盛满鲜奶的铝锅陆陆续续踱了进来,小院立刻显得危机而又拥挤不堪。
我急忙侧身推起自行车夺路而逃,隐约听到阿桂在炫耀她的真丝睡衣,可是眼前和脑际却一直浮现着那摊污秽的便水和几团沾染了血污的卫生纸,这便让我突然萌生了一种猥亵的念头,我在想那血红的卫生纸究竟是阿桂的还是她家丫头的?这样一想胃里竟然一阵翻江倒海,我慌忙跳下车子,蹲在马路旁边的白杨树下狂呕起来,我的窘态在路人看来一定和孕妇一样滑稽。
在我记事以来,阿桂的名字一直像王致和臭豆腐一样令人津津乐道,当然这并非完全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的缘故。
早在阿桂的丈夫未死之前,院子里的老少就喜欢捕风捉影地谈及她的是非长短。
阿桂说来也算不幸,串联的那阵她也风风火火地打起背包,搭火车、睡露天。可等她重返故里时却无奈地怀上了曾与她志同道合的革命小兵的种,而那个在她耳边信誓旦旦的人却石沉海底、杳无音信了。悔恨之余,阿桂只得先堕胎随后又稀里糊涂嫁了人。
阿桂的这个男人染病死后,意志巷的人们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来审视丫头的母亲阿桂。阿桂的皮肤白皙光洁,已过四十的女人,胸脯和臀部依然挺拔高凸,尤其她的眉目之间还不时地闪烁着少女一般的情愫。
阿桂穿衣十分讲究,该紧的地方绝对曲线突出、不拘不束,而宽松的时候又裙衫飘洒、摇曳生风。丫头是不敢同她妈一道上街的,她很不习惯熟人阴阳怪气地和她们打趣。呦,是阿桂呀!打扮得这么时髦,和你家丫头简直都快像孪生姐俩啦。
这个时候的阿桂,却往往会得意地飘了起来。
意志巷的老年人是顶瞧不上阿桂的,他们暗地里煞有介事地议论不休。年逾古稀的莫老太算是这群人的代表,她虽然已弓背塌腰、走路双腿打颤,但她对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件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意志巷没一个好人!莫老太总是从她那被浓痰堵塞得发音异常困难的喉咙间咳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看阿桂的时候通常是冷眼相觑,她说阿桂是天生的狐狸相,哪个男人跟了她准保没有好日子过!这种预言在丫头她爸死后让莫老太曾一度引以自豪。
丫头打懂事以后,就有一种难言的羞耻感萦绕着她。那时我们院里的孩子在空旷的巷口藏“蒙蒙”、丢沙包、跳皮筋或玩家家,而她总是沉默寡言的深居简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仿佛谁会吃了她似的。
其实我知道,丫头是打心底里厌恶她妈阿桂的,尤其她爸过世以后,她讨厌看到她妈站在穿衣镜前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样子。
处暑是我帮陌生女人敲响阿桂家的屋门的。
那天,我并不知道阿桂正和一个叫眯眯的男人躺在里间卧室的床上。他们的衣裤、胸罩、鞋袜像商店清仓处理一般,胡乱地扔在床头和地板上,卧室里狼藉不堪,媾合后的浑浊气息在空气中弥散。
阿桂必定先是一惊,待听出是我的喊声,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又娇嗔地轻伏到眯眯的身上,她少女一样痴迷地轻吻着躺在自己身下已经有些疲倦的男人的胸膛,手指不停地在上面虫子样滑动。
男人似乎有些想离开了。
阿桂便娇哼了一声。
阿桂哄孩子似的抚弄了一番眯眯的头发,才趿拉着鞋朝外屋走去。
门外,一张肥胖、油腻腻的脸凶神恶煞般地绽露在阿桂的面前,酷似悬挂在卤肉店里的猪头。
阿桂惊魂未定不及开口,胖女人已夺门而入,顺势给阿桂一记脆响的耳光。
胖女人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同时一口浓痰砸在阿桂红润的脸上。
我惊恐万状地呆立在阿桂家的门口,胖女人一定患有非常严重的口臭,空气里有成千上万她的唾液分子充斥着我的呼吸系统,我看到阿桂的神情异常古怪难堪,胖女人的那口污水正顺着她浓妆俏丽的脸蛋朝下滴淌。
我想我是中了胖女人该死的圈套。
这下闯了大祸。
白露整个巷子显得极不平常,每个人都仿佛吸食了大麻的瘾君子,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来自10号院的某一事件,尽管消息大多均为道听途说,可好事者都乐此不疲地在自己的三寸口舌翻转之间肆意添油加醋,似乎不这样搬弄故事的精彩之处便不足以刺激听众或自己。
阿桂对门住着红旗服装厂的女工贾裁缝,她是地道的上海人,也是院子里出了名的小喇叭。她平时讲话就像缝纫机的脚踏板发出的一连串嗒嗒嗒嗒的噪声,任何无聊的是非只要经她一传就会立刻显得紧张而又神秘兮兮。
我刚走进院子便被贾裁缝一把拽住。
你一定晓得阿桂家昨晚的事吧!快给我们讲讲看。
我没有搭理她径直朝里走。我素来反感这个上海阿拉,她的嘴里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况且我非常讨厌她那满嘴磨磨叽叽的上海味。
此时,丫头正安静地立在她身后,她的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眼睛里的光芒愤怒而又孤傲。原来昨晚丫头离开家到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当她不知不觉走回家的时候,偏巧目睹了那个胖女人在她家叫嚣着,那会儿丫头真想冲进去用菜刀剁了那个叫眯眯的臭男人,还有她妈阿桂。
贾裁缝不由打个激灵,哎呀呀,快吓死我啦!你这样不声不响地是会吓死的!你可算回来了,你妈妈都快被你急出毛病喽!丫头没好气地瞥了贾裁缝一眼,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往后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拿针线缝住你这张嘴!丫头见我跟在她的身后,便回过身直冲我嚷,干吗老跟着我?还嫌不够热闹!我惊愕地站在她家的门口,我肯定自己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塞进嘴里,随后又无声无息地点燃。我注视着青灰色的烟雾扭曲地向上升散,顺着烟雾弥散的方向,可以看清那方灰蒙蒙的天空就在我们的头顶。从丫头走进房间以后,她家便隐约发出翻箱倒柜的声音,跟着就是阿桂和丫头互不相让的喋喋争吵,并不时伴有茶杯一样的东西摔碎在地板上的脆响。在我看来,丫头和她妈阿桂这几年的母女关系一直处于一种危机状态,这种危机随时随地都可能引发一场战争,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可能性就愈来愈大。丫头的眼神似乎告诉周围的人,她早已不再是一个黄毛丫头,她潜意识里的倔强和敏感随时都会导致她的背叛。
门“咚”的一声被奋力撞开,我不及闪身,从屋里呼啦撂出一团衣物,劈头盖脸落在我的身上,我被一股很暧昧的香皂气息包围着。
滚就滚,有什么了不起,你根本不配来教训我!丫头回过头瞅了我一眼,她的胸脯随着她的喘息激烈地起伏。我下意识地看到丫头正好从刚才扔出来的那些胸罩、内裤等衣物上踩过,她黑色的鞋印零乱地落在一只雪白的胸罩上面,仿佛一只洁白的鸽子的羽毛沾染了油污,在秋天阴晦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
贾裁缝又从门缝里伸出半拉脑袋,她慵懒的眼睛里发射出一束贪婪、好奇的蓝光,如同一名干练的侦探抑或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密切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她的嘴里还不停发出一连串咂舌和冷笑。
也许就是贾裁缝这种嗲味十足幸灾乐祸的怪声怪气激怒了正气急败坏无处宣泄的阿桂,她猛然掉头回屋端起放在门背后脸盆架上的大半盆污水,直冲对门家泼将过去。
贾裁缝根本没有丝毫防备,她顿时变成一只狼狈不堪的落水狗。
阿桂就那样端着空脸盆靠在门板上,她得意地呼出一口报复之后快感的热气。
可是与此同时,贾裁缝早已清醒过来,她也毫不示弱,尖叫之余,她回屋抄起一把剪刀风驰电掣般地扑向阿桂。
我几乎惊呆了,两个撒泼的女人酷似两只丛林里的母兽,彼此为了争夺一只美味的猎物或垂涎已久的雄兽发动了极其突然的侵袭。
那时,丫头已经跑出了巷口,她的身后一定传来两个女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和歇斯底里的尖叫,逐渐地这种刺耳的声音让幽长、狭窄的巷道吞没,头顶灰色的天变得辽阔起来。
阿桂挂了彩。
阿桂的脸上贴了一块雪白的纱布,伤口不时地痛楚发作,她独守在孤零零的屋里,内心多少有些懊悔。她以前很少在乎人们说三道四,对于那些流言蜚语她总是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她已经习惯我行我素逢场作戏的生活,尤其在丫头她爸死后,阿桂似乎一夜之间豁然开朗了很多。人这一辈子怎么还不是过,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先后都遗弃了她,尽管他们的离开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在阿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终究是注定要独自走完这一生。不过,她现在除了和女儿过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之外,她还是需要有一个男人的,眯眯是她感到满意的情人,她知道他是有妇之夫,但这并不重要,她已不想再跟任何男人海誓山盟死去活来,只要能抚慰她的孤独与寂寞,就足够了。
中秋中秋时节,会有很长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意志巷的人们便开始热火朝天地预备过冬的煤饼、煤球之类,原本就拥挤的小院,一时间被家家户户盛煤的麻袋、竹筐和脱在院里田字格一样的煤饼占据得无扎锥之处,大家在走道的时候总难免忘却了自己的德行,而一味地怨骂别人。
你从院子走到巷口或从别的什么地方走进意志巷,耳朵里灌满了街坊们的满腹牢骚和怨言。诸如:政府是干什么吃的、为何还不给通暖气、整天被烟熏灰呛哪里还有个城里人的样子嘛。不过也有人传言,这房子住不久,翻过年就要拆啦!这里将来要建一座大花园。一说到拆迁,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打住了,似乎谁也不愿意去想这些遥远的事情。于是抱怨之余,人们还是无可奈何地把一袋一袋、一筐一筐的煤用他们并不很坚实的肩膀扛进了意志巷。
所以,意志巷的人大多养成了朴素的习惯,冬天生火炉倒出的煤灰,他们一般不会轻易丢进垃圾站,而是要用细眼筛子精心筛选,哪怕每次只能筛出十几粒尚未完全燃尽半黑半灰的煤渣,他们也乐此不疲。人们把去年冬天积攒下来的这种煤渣,在此时又倒腾出来,然后掺和到新煤里制成煤饼继续烧用。
通常这个时节贾裁缝整日便如一只饿得两眼泛绿的狼逡巡在巷口和院内,她时不时地从地上捡起几小块别人搬运时洒落的煤渣,偶尔她也会乘人不备顺手牵羊地从旁人家的麻袋或煤筐里迅速捏上几块,然后沾沾自喜,仓皇逃遁。
贾裁缝便有了早起的习惯,她瞪大了眼珠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院里不论是谁见了她都会打趣,贾裁缝起这么早,今天恐怕收获不少吧!天黑后阿桂的脸上扑满了春风,她扭动着绵软的腰肢轻轻地飘进了屋里。
阿桂对着镜子悉心描涂一番,当她触及到脸颊上微微作痛的那道划痕时,她看到一脸怒火又在椭圆形的镜子里燃烧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记恨贾裁缝还是在生女儿的气,她阿桂何时正眼瞧过意志巷的这些市侩?尤其贾裁缝这样的刁民,她向来是不屑一顾的。阿桂这样想,或许她真是给丫头气昏了头,自己唯一的亲人竟然也这样对待她,这着实伤了她的心。
但想到眯眯过一会儿要来,阿桂急忙取出香水,轻擦到两鬓、胸脯和腋下,她记得每次和他幽会,她都会将自己弄得清香怡人,她很早便懂得一个女人应该是和玫瑰一样的美丽与芬芳。
眯眯和阿桂相识已久,但他最终扮演阿桂的情夫是从丫头她爸病故以后开始的。
眯眯成为意志巷10号院的常客,逢三过五人们就能看见他潇洒体面的身影。诸如贾裁缝、莫老太这样的街坊便会伸长了脖颈、瞪大双眼或竖起耳朵密切关注阿桂家的一举一动,惟恐疏漏某一细节。
门外有人敲门,阿桂没敢开灯,她知道是自己要等的人来了,她轻轻拉开门,屋外的人便闪身走进来,阿桂顺势扑到来人的怀中,嘴里怪怨不休。
阿桂,是我,快松开!我是郑——阿桂慌忙推开对方,她觉得又羞又臊。
我是过来给你送药,郑老师稳了稳神,我和她都很过意不去,她也挺后悔的,这不特意让我买了瓶治疤痕的药,听说这药挺管用的……郑老师——我——这?阿桂来不及开口,郑老师已经走了。
郑老师站在院子里长长地出了口气,自己胸前的衣服还散发着淡淡的茉莉清香,那香气似乎就在刚才一度让他晕眩和颤栗,而此时这怡人的气息正向他的骨子深处穿透。
夜晚,一向温文尔雅的郑老师躺在妻子贾裁缝的身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清楚地听到妻子厚重若雷的鼾声震得四壁作响,他用棉被蒙住头脸,鼻子却又奇怪地闻到来自阿桂绵软的身体里所散发出的那股诱人的气味。
这个平常的秋夜,在他的心中变得陌生而又可怕。
秋分贾裁缝和往常一样从巷口到院子转了几个来回,连半拉煤球也没弄到手,这令她颇为失望,当她十分沮丧地回到自家门前时,她忽然像间歇性精神病人突发病状地惊叫着,平静如一潭湖水的小院,刹那间被搅扰得晃动不已。
起早的邻居们好奇地簇拥过来,他们慵懒浑浊的眼孔盘结着干黄的眼屎,夜间发酵的口臭伴着接二连三的哈欠向四周扩散。
贾裁缝家门前和道旁用模子脱下的煤块上面留下许多斑驳的脚印,将尚未晾干的煤块踩得零乱不堪,仿佛是谁故意在上面徘徊过,当然,最让大家惊讶和关心的是,有几只沾染了黑色煤汁的大脚印十分清晰地指向对门的阿桂家。
领导们顿时面面相觑。
原来这脚印是去阿桂家的呀,黑灯瞎火走错了门也是有的,小毛贼罢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采花大盗……嘿嘿。
邻居们都七嘴八舌地指点着阿桂家门前的几只黑鞋印,他们在睡梦初醒的深秋早晨又开始浮想联翩并不断地发出猥亵的怪笑。
忽地,阿桂家的门豁然敞开,阿桂只穿一件很透的丝制睡裙,赤着双脚披着散发走了出来,尤其她脸蛋上的那道已结痂的伤疤更让人触目惊心。
院子里的人怔住了,所有人都看见阿桂愤懑的表情和燃烧在眼底的怒火,她嫩白的脚趾涂着猩红的指甲油,在晨光的映照下宛若星星点点绽放在雪地中的梅花。
阿桂猛然地将手中的一个玻璃药瓶掷过来。
贾裁缝猝不及防当头中了这突如其来的重击。
阿桂双手叉腰,往后你给我放尊重些!那些脚印你最好还是去问你男人吧!有人早已捡起落在潮湿的煤块上的药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念出“疤痕灵”三个字,于是,大家经过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便哄堂大笑起来。
惟独贾裁缝,这个向来言语尖酸刻薄的女人似乎被阿桂制服了,她狼狈不堪地用一只手护着脑袋作痛的部位,一时竟忘记了呻吟,双眼迟钝地盯着另一只手里捏着的那瓶药发呆。
寒露在我看来,意志巷更像一条从门前流过的河,多少年来它就这样不紧不慢流淌着,浑浊的河水不停地拍打着河床,日复一日它们把一切都冲得平淡寡味,当有人感到百无聊赖的时候,也许会向河心抛进几块卵石来听听响声。
丫头在巷口碰见了郑老师,他正低着头匆匆忙忙向外走,他的臂弯里夹着花花绿绿的铺盖卷。在丫头的眼里郑教师是位让人敬重的师长,他和贾裁缝完全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她一直想不通郑老师这样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要娶贾裁缝那种的女人做老婆?简直是三生不幸!小时候念书丫头遇到不明白的问题,她便去找对门的郑老师请教。她曾觉得他的知识是那样的渊博,而且他讲解得既亲切又有耐心。
看到丫头,郑老师略显尴尬。
你要出远门?不,不是——学校里工作忙,我去加班的。丫头,听我的话,别再跟你妈吵了,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说真的你妈也不容易,你应该多体谅体谅她才对……秋日夕阳的余辉洒在狭长的巷道里显得柔弱无力,郑老师夹抱着铺盖卷的身影在丫头看起来既陌生又臃肿不堪,冥冥之中,丫头感到有几片黄树叶从眼前飘飘扬扬地掠过,金橘色的太阳就要隐没在天的尽头,而它寂寞的周围不再有灿烂的光芒。
整个晚上丫头都呆在家里。母女俩坐在一起吃饭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份别扭,丫头捧着饭碗味同嚼蜡。很久以来,她和阿桂之间似乎依靠着一种鸡和狗相互敌对的目光和态度来维持着,而今天晚上这种极其微妙而又滑稽的关系一旦被自觉或不自觉地破坏,丫头竟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的心情凌乱而又难以琢磨。
丫头偶尔抬起头看见那道像蚯蚓一样的伤痕正静静地爬在她妈脸上,她忽然联想起意志巷这条狭长的巷道,不就是一条蚯蚓或蜈蚣,多少年来,它一直蛰伏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而在丫头的心灵上,仿佛也有一道这样难以名状的伤痕,它一直奇怪地阻隔在她们母女之间。
睡觉的时候,阿桂从衣橱里取出一条毛毯轻轻地压在丫头的被子上,阿桂很温暖地看着丫头的脸,丫头佯装地紧闭双眼,而从毛毯里散发出的樟脑丸的气味正慢慢地渗透在空气中,她说不清是芳香还是别的什么味。
丫头就是闻着这种浓浓的气息昏沉入睡的。
霜降无意间看到贾裁缝,她的眼袋深得仿佛两摊滴淌下来的蜡迹挂在阴郁的脸上,她那副祥林嫂式的蹒跚而行使我和路人都毛骨悚然,我惊讶地发现这个10号院里平素最活灵活现、贫嘴寡舌的女人一时间竟然判若两人。
贾裁缝忽然木偶一般挡住了我的去路,她愁苦而忧虑的脸仿佛一张死板的面具,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你说我家郑老师会不会和我打离婚?他竟然要搬到学校去住,真不晓得他怎么会变得这样没有良心!我惊愕了,对于这种突来的问题我无从回答,我只是牵强地摇摇头说,郑老师是个好人——他大概不会吧!贾裁缝显然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到过的狼狈和凄惶,蓦地她眼底一亮,她看到丫头正从院里走出来,她急忙扔下我像只笨拙的母鸭似的迎了上去。我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隐约听到贾裁缝低声下气地和丫头讲话,而丫头似乎根本没拿正眼瞧她,很快,丫头便极不耐烦地推开她扬长而去了,只留下贾裁缝臃肿落魄的背影。
贾裁缝哭丧着脸鬼使神差地不速而至,她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和语调招来商场许多售货员及顾客的好奇和注目。
阿桂,我求你劝劝我家郑老师,让他搬回家住吧,只有你能帮我的忙!贾裁缝隔着柜台一探身把阿桂的衣袖牢牢地抓住,她也许是故意放大了嗓门,求求你了,阿桂,我们好歹街坊一场,我男人一定会听你的话的!同柜台的几个售货员素来嫉妒阿桂的穿戴和媚态,阿桂总令大家相形见绌,阿桂平时敢穿、敢说、敢和经理、小伙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这都是她们望尘莫及的,而此刻,她们的心理才算得到了暂时的平衡和补偿。
贾裁缝见阿桂无动于衷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她心头的愤怒猛然爆发出来,你们大家伙一定不晓得吧!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勾引我的男人!呜呜——众目睽睽之下,阿桂终于被贾裁缝无礼的骚扰激得恼羞成怒。她奋力掰开贾裁缝的手冲出柜台,她指着贾裁缝的鼻子,真他妈见鬼了!你的脑子是不是进屎啦?你男人跟你离婚关老娘屁事!之后,阿桂捂着脸上的隐隐作痛的伤痕倍感羞辱地逃离了喧闹的商场。
意志巷古老的院落在深秋的晨曦中,它的每一处巷角和墙缝间都弥散着人们生火做饭时的煤烟味,空气中大量的一氧化碳分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临。
阿桂起来得比往常早许多,她幽灵般地潜伏在玻璃窗后,她的双手抚在窗台上,水泥面的窗台流淌着从玻璃上滴落下来的冰凉的液体,她感到有些刺骨的凉意,从她口中呼出的哈气不断地弥漫在窗户上又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阿桂的样子很像一只随时都会扑向老鼠而勇敢搏斗的母猫。
清晨的红旗服装厂的车间里,几十台陈旧的缝纫机哒哒地轰鸣着,布料的细小纤维和灰尘在浑浊的空气中飘飘扬扬,繁忙而又紧张的工作使这个早晨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贾裁缝就坐在靠近窗边的一台机器前,她心不在焉地用她那双灵巧的手拨动缝纫机的手轮,脚上的脚板发出的声响断断续续没有生机。她每过一阵便双眼木讷地盯着反射出耀眼光亮的缝纫机针发呆。
阿桂找到贾裁缝工作的车间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是怎么进来的。
贾裁缝如梦方醒,四只眼睛陌生地对视几秒钟后,阿桂很迅速地从自己皮包里豁地抽出早已准备好的菜刀,贾裁缝感到眼前一片雪亮。后来,车间里的工人们都被贾裁缝杀猪一般凄厉的号叫声惊呆了。
一抹并不灿烂的阳光将迸溅在玻璃窗上的斑斑血迹映衬得森然恐怖,几只被同时砍断的右手手指正血流如注,悬浮在空气中的血腥有股湿热的咸味,女工们心惊肉跳,有人甚至当场便晕厥过去。
立冬几日后,我在看守所见到了贾裁缝的丈夫郑老师,他满脸的痛苦和无奈,他说所里的人讲案子没弄清之前,他是不便于去见阿桂的。他托我把他手里的一网兜果品转交给阿桂,最后他接连说是他害了她。
阿桂的样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可怕,她打起精神问我,桂姨是不是很难看啊?我急忙冲她摇摇头,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偷袭了我。
阿桂身上穿着那种很宽大的劳动布衣裤,她的脸色清清白白,或许这是我所看到的最朴素的她了。透过阻隔在我们之间的冰凉的钢筋栅栏,我想我和被关在里面的人犯似乎一样,我们都无法随心所欲、推心置腹,我想失去自由一定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黄昏,我踩着落了遍地的杨树叶走进意志巷,我感到脚下是沉甸甸的。我答应阿桂帮她照顾丫头,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从阿桂期盼的眼神里看出,她什么都无所谓,她却真的不能没有丫头。
在柔弱苍白的夕阳下,我看到弓背塌腰的莫老太正独自守在巷口,她颤巍巍地向我走来,听说你去了公安局?那个狐狸精这回恐怕要吃枪子吧!我竖了竖衣服领子,天真的很冷了,一阵远远吹来的风把地上干枯的树叶儿吹落到我的脚背上,偶尔有那么三两叶是从我的肩头抖落的。
太阳落山了,你老小心闪了腰!想晒太阳等明天吧!莫老太昏花的老眼里泛起了一片迷茫,她瑟缩地站在瘦弱的巷道里自言自语地反复琢磨着什么,晚霞在她斑斑点点的脸上不留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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