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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林西餐厅是一个小小的幽静所在。靠墙的两边全部是卡座,中间会有几张圆桌,台布是藕荷色的,上面有花瓶,插单枝的满天星。
既然选了满天星就应该插满把的,单枝落人那样一个伧俗的白瓷瓶里,不说是寒酸也显得小来小去的。何以正面的墙上又来一幅大油画,鼓满了风的帆船徐徐渐进,不是很别扭的一种搭配吗?!悦心想。
董悦心连续来这里已经是第三个晚上,照说挑毛病也挑得够了。何况以前光顾,根本就觉得样样都好,餐厅里只有淡黄的壁灯,是光线好;放的音乐声音又浅,是氛围好……还是承认是自己心情不好吧。
她仍在三号位落座,直觉二号位仍是那个女人。
都是卡座,座背又极高,二号那边一排座顶墙,这边一排看不到人,只淡淡地升腾着一团一团的白烟,似乎是也没人,不过闲闲地放了一个烟缸而已。
悦心第一天来情况就是这样, 她进人三号卡座,只随便投f一眼,但见二号那边的宽台上停靠着一只孤零零的白细的纤手。轻夹着长长的摩尔。
她会有一丝悬想,但是不便探头,就坐下来,实际上是跟那个女人背靠背。
不等悦心说话,侍者小心地询问:“色拉?泡菜?牛尾汤?”她点头,三天如此。那一侧也没有任何声息,只见侍者端有颜色的酒小心翼翼地送过去。
她还好,不抽烟不喝酒仍旧是淑女风范。
因为爱惜自己吧,何况杜启明喜欢她这样温文尔雅。
倒不是杜太有多凶悍,恰恰相反,她见过那个人,从里到外透着可怜,悲悲让位的样子,人又瘦,灰黄的皮肤又有了蝴蝶斑,从来也不笑的,悦心想,她若一笑恐怕会吓人一跳。杜启明摇头,只说他老婆是站在黄河岸边足有一千年的怨妇。“悦心也弄不懂自己是怎么看上杜启明的。当初来编辑班上学的想法无非是混一张文凭,既然不管多正统的大学都需要一笔额外收入,而哪怕是获茅盾奖作品的发稿编辑也需要一份像那么回事的学历。
大伙从四面八方慌慌张张地赶到这个陌生城市,心情都是非常临时的,悦心更不可能例外。她的单身贵族当得好好的,从生活到精神都相当独立。初到学校时,她的穿着始终出众,无论样式还是质地,决非一般学生可比;去食堂她也多是吃炒菜,而班上,有人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当然天天都排在大锅莱窗口的长龙里。
悦心毫无感觉,她一向对环境不敏感,别人怎么活法,她没兴趣,也不研究。同宿舍的女编辑是个胖子,每天的午餐都是吃点心,改变就像戒毒那么难。别人来向她核实,她说:“是吗?我倒没注意呢。”别人又说,我们可注意你了,总是吃最贵最好的水果。她惊奇:“你们不是吗?你们是吃一块钱一堆的烂桃吗?”
宿舍离教室的距离不近,有一回她起晚了,从桌上抓起一个隔夜的水煮蛋就往教室赶,急急走了半天,才是三分之一的路程,身后的各种无问无铃的破自行车绕过她箭一般地飞去。她原先倒是有辆自行车的,丢了就没有再买,因为她下不了手买太差的,好的就总是被偷的目标,还有就是放在宿舍前、教室前汪洋大海一般的自行车堆里,回回找得她叫苦不迭。
就是那天,那个时候,一辆黑旧的自行车停在她的身边,杜启明单腿支地淡淡地说:“上来吧。”
等到下课她才想起来还没向他道谢,便走过去说:“谢谢你,老杜。”
杜启明但笑不语。她说:“你笑什么?”杜启明说:“你还知道我姓杜,我很荣幸。”
她说:“简直讽刺,杜启明,我编过你的小说。”
他可真愣了,问哪一篇,她说了题目,甚至内容,确是分毫不差的。他还想说什么,她已经一扬下巴走了。别看她生活上不如别的女孩子精细,看稿她是过目不忘的,要不出版社也不肯花上千的钱送她上这儿来吃熬白菜。
其实在悦心眼里,杜启明长得很粗相。黑蒜一样,眉眼也长得比较笨,作为文人过份地壮实了,头发也硬,脸上莫名其妙的有许多纹路,仿佛饱经风霜似的。他去自行车铺修车,就很像辅主,铺主就像知识分子。
杜启明身上的贫民意识处处可见,他不像是有意节省,只是吃、穿都相当随便。可以想见,他穿好一点的衣服就显得滑稽,吃好一点就像过年。但是别人议论董悦心的穿着、吃菜等问题,他却认为没有必要注意,他说她穿牛仔装吃凉拌黄瓜你们也不会觉得她大众化。
这话传到悦心耳朵里,她倒觉得她是可以考虑穿牛仔装去课室,偶尔吃吃大锅菜也无妨。
现在细细地想一想,这人哪里是粗人呢?如果他处处顺着众人,悦心会注意他那才怪了。
摩尔烟的烟雾渐渐地在悦心的头顶弥散开来,丝丝缕缕的薄荷味使悦心想到临桌的女人。
三天了,她们俩就这么背靠背坐着,无缘相见。相同的情怀使她们各自守着自己的那个结尾必定是清冷的故事。哪一个愉快而幸福的女人会独守在这里等待,等待注定是不会到来的东西?
可是她听见过她的声音,那种带磁性的沙沙声,凄冷而且悠远。是一对没有教养的青年男女,大刺刺地坐到她座位的对面。事情发生在昨天傍晚,他们旁若无人地翻着菜谱,指点江山。
隔壁的女人招来侍者,放在他端盘里一张大面额的钞票,幽幽地说:“我今晚不愿与人拼桌,对面的两个位子我包了。”那边随即静下来,大概是侍者赔笑地望着青年男女,他们在钱的问题上拼不过,就悻悻地走出来。打量一会儿悦心,推论她也是可以花钱买清静的。就一骨脑儿地挤到一桌两人世界去,那两个人正腻着,接纳这样两个人很是扫兴,却也无奈。
传者接着来收悦心的汤盆,汤盆便压在那一百元的钞票上。
她的出手令她暗暗吃了一惊。想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秘。
当然不会是诗人或者小说家,这类人的通病是穷酸,没钱玩噱头。
两个人第一次到白桦林来非常偶然,像许多通俗小说里的情节一样。她是在附近买东西,跑到白烨林的门口躲雨,站定以后才发现他已经站在那里,旁边支着破自行车,上届学生毕业时五十块钱给他的,常跑车辅该在情理之中,他说这车“慢撒气”。难修。
她说,那就换个新内胎吧。他笑笑,说新内胎多少钱?
车才多少钱?一堆上辈子的零件,配上两个八十年代的新内胎?毕业以后扛两个内胎回家?
她直觉他是那种扎扎实实过日子的男人。她一向认为她与这种男人之间至少隔着一座昆仑山。
雨不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了。学校开饭的时间被雨下过去了。她说,在白桦林随便吃一点吧。
由着他等,大概就是晚上吃包方便面了。但是她让他吃西餐,他也并没有踌躇,率先推门人内。
那可真是吃饭,两个人没说太多的话,要了两个红茶汤,两个牛扒饭和两人布丁。那天可能是雨天的关系,店里的生意很淡,灯光和音乐造成一种氛围,可是吃饭的两个人却像要去赶火车。
吃完饭杜启明又赶着付钱,她去掏钱包,杜启明并不伸手挡她,只是用目光严厉地制止她,微笑着说:“给我们男人留点面子好不好。”
宽厚的声音至今还留在她的脑海里,温和而且干燥。
像跟一个风度极好的总统握手。
她当时便把眼光移开了,望向窗外。好叫他安心。
雨并不因为他们付完钱就停了,他们只好喝着那杯凉开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班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九月》杂志社的,全国性刊物,在上面登文章表示作者有一定的格。她的不俗和傲气走到哪儿,同学们也会说,纯文学来了。不知是羡慕还是讽刺,反正文如其刊。像同宿舍的胖编辑在《布谷鸟》工作,其实也是文学期刊,但是她就像动物保护协会的干部。“你是哪个杂志的?我倒没注意呢。”她说。
“《挺进报》吧广“问谁呢,我可没往那上想。”
他不开玩笑了,老老实实地说:《收藏》杂志社。”
因为没听说过,所以她十分茫然。
“不是油印的。”他又开玩笑了。
“我不怀疑它会印刷精良,”她一本正经地说,“问题是多长时间出一期?一百年?”
“你现在就地刨个坑,随便埋点什么,一百年后我准让它见刊。”
“现在有什么东西值得收藏,我真不知道。”她撇撇嘴巴,又一次把眼光移向窗外。
“你不够宽容,所以你活得自在却没有乐趣……”他也是随便说说的口气。
悦心并没有理会这句话,她想怎么活完全是自己的事。于是又问道:“属于哪个出版社呢?”
启明停顿了一下才说:“文化出版公司。”
很久以后,悦心才理解了那次停顿。杜太的父亲是贵公司的副经理,他的几个子女都是在社会上挺能混的角色,惟独这个女儿——这个后来成为杜太。叫作晓文的女儿,人非常地闷,姿色和才华均为中下。她和杜启明是一个工厂的,先一步调到出版公司搞校对,以为其它的机会也会随之而来,但是生活是意想不到的平静。
晓文长得比较老相,加上性格问题,似乎一过二十岁就像是一个大龄青年,耽下去也是无人问津。她父亲托人介绍了几位,见了一面之后就全部沓无音信。无奈,父亲问她过去的认识人中可有中意并且也肯将就她的人选?她就说了杜启明。’
父亲便托人调看了杜启明的档案,回头对她说,这个人不行,文化程度太低,又是搬运工出身,长得像个打手,总之一无可取。晓文说这个人很内秀,他会写文章,有不少文章发表在报上和书里。父亲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豆腐块和火柴盒,在工厂算秀才。在社会上算个屁,亏你出身在文化家庭,真没开过眼。
隔了一段时间,她父亲又问,想起什么人来了没有?晓文还是说,杜启明。
父亲无奈,就同意了。
没想到杜启明不同意,当时工厂效益并不好,没有奖金,工资都开得很勉强。
父亲以当编辑作诱饵,杜启明考虑了三天就同意了。
《收藏》是不定期的刊物,比较闭,杜启明有空看书、写作,真正像一点样的作品还是调至文化公司后写的,许多编辑室的老编辑对他的指点是极为重要的。
自然娶了晓文,并生了一个女儿。
杜启明向悦心和盘托出这一切时,并没有多少懊丧和自惭形秽。人的快乐和自尊有一个基础,他说,不谈这个基础,一切都是零。设想在一个效益不好的厂,每天忙得连书都没空摸,即使不娶晓文,在贫困线上自我挣扎,又何来的自尊与快乐?”
他说:“我一直非常感谢晓文。”
这件事令悦心心里不是滋味,不过她佩服启明如实道来的勇气。
一般的男人,好汉自然是自己,无奈也是因为社会罪恶。总之自己是蒙难的耶稣,应该得到亿万万人的敬仰。
自这件事之后,悦心感到启明的磁性。学校的生活有其单调的一面,不是少男少女,放到那种环境里去也不可坐在草坪上弹吉它唱校园歌曲,或者周末跑到饭堂去跳交谊舞,凭学生证五毛钱一张票,完全是下饺子。成年人喜欢安静和有深度的聊天,启明是较好的谈话对手。
忍了又忍,黄围围还是按着了薄型、银色的打火机,点着一支超长健牌香烟。摩尔和沙龙在她眼里,不过是女人显示魅力的某种道具,完全是无味的。
她的脸看上去十分苍白,表情是难以形容的呆板,没有泪,也没有恨。她慢慢地喝酒,像喝水那样。
对于这个叫白桦林的西餐厅,她和彭海洋本来是不屑一顾的。虽然他俩在不同的公司,做不同的生意,但毕竟这个城市不大啊,有一回两个人想共进晚餐,跑了两家馆子都是有熟人在里面用餐,她倒不在意是否回避,但海洋似乎非常忌讳。最后只好在白烨林将就,因为这里的卡士不够,难得碰上生意场上的同盟或对手,从此竟然是海洋总点这个地方与她碰头。
那时她发高烧,只要能与海洋在一起,白桦林和五星级的餐馆,她感觉是一样的。
她知道身后的卡座里,坐着一位与她一样落寞的女人。为什么她知道三天是同一个人呢?皆因她熟悉她用的香水牌子——她做推销化妆品的工作’,对香水是非常敏感的,她用的是劳兰一号,这种香水淡香却持久,知识女性比较喜欢。
也是一位迟暮的美人吧,总是没有声息地默默长坐,有时人已经离去,还留下一缕淡淡的幽香。
她是怎样认识海洋的呢?是朋友介绍的关系,那时海洋是部门经理,手下有一帮年轻人,接近三八妇女节,海洋有心向女同事表示一下,正没有主意,围围找上门来,愿意为贵公司的女孩子上美容课,并推荐适合每个女孩子皮肤的化妆品一套。彭海洋觉得这样比带着女孩子们去吃一顿强,既然是花钱,不如别开生面,于是答应下来。这样做,照顾了黄围困一笔生意的提成,部门内的女孩子又感到欣喜和满足。
这样子两个人就认识了,照说没有特别的契机令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然而黄围围的家庭太平得有些过分。
她丈夫高潮是一个老实人,也做生意,但是稳扎稳打型,不会暴穷或暴富。一然而两个人在一起没有多少话说。
高潮对许多事没兴趣,顶多看看报,关心一下股市。围围又不同,人比较文艺,喜欢情调,喜欢看戏看电影,并且买娱乐小报,知道当红明星的各种轶事,讲给高潮听,他连人都对不上号。
他跟黄围围谈股票,黄围困没耳听:“你知道自打有股市以来,谁真正富了?”
“你说。”高潮很认真地看着她。
她气道:“卖茶水的、卖快餐饭盒的、看摩托车的、卖油印股市动态的,是那些人富你懂吗?”
高潮笑一笑,也不与她争辨,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她叹口气。
退回去几年,黄国围还是相当漂亮的,也有不少男孩子追求她。不过她没有注意任何人,只是暗恋女友叶萍的哥哥叶军。她跟叶萍是中学的同学,感情很沟通,两个人总是在一起。
可是叶萍这个人比较憨,不机敏,没有觉察到黄围围喜欢谈叶军,也没有发现围困见到她哥哥时的不自在,后来哥哥带未来的嫂子回家,她还跑到围围那里报喜。
叶军有时带叶萍和围围出去玩,两只手一边拉着一个女孩子,完完全全是哥哥的感觉,围困却以为他默许了自己内心的愿望。
去卡拉OK厅,叶军唱《恋曲1990》,不过是这首歌他发挥得比较好,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因围却以为他在暗示自己。
叶军唱这首歌时非常投人,围困不知道他完全另有所指。
所以叶萍来报喜时,因围目,瞪口呆,一张脸毫无血色,人像丢了魂一样。这之后围围一病不起,想到事已至此,再告之叶萍自己的一番心意实在是画蛇添足,所以什么也不说,只是很少到叶萍家去。
经过这次打击之后,围围似乎已没有足够的精神应付恋爱。后来碰上高潮。只觉得自己是条船,驶累了,停下来,草草把自己嫁掉。
这种平静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就靠惯性维持。
海洋那一头,老婆还在内地没有调过来,据说人很漂亮,还是歌舞团的台柱子,人家不肯短期放人,评了职称,还给了房子,也只好缓一步再说。
有一次企业家协会搞联谊活动,围围很想去,正好新买的一套玫瑰红套装得以亮相,这套时装是大衣服、小裙子,围困穿上去既潇洒,又干练,配上浅浅的化妆,犹如盛开的芙蓉。
高潮因为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因而毫无兴趣。
结果国围在会场碰上彭海洋,也是一个人。
两个人虽然不熟识,总还是打过交道的,比起地地道道的陌生人,总要好些。熟人当然不是没有,不过人家都是成双成对——带着自己的爱人或异性朋友,他们插进去,总不是一回事,只好自动组合在一起。
海洋舞跳得相当不错,稳重,给手式也非常明确,在舞池里没有太多的话。这一点是围围喜欢的。
而围围在场面上的形象比较得体,既不叽喳,也不矫情,她看出来彭海洋有几分欣赏她。
都市的生活就是这样,看上去一个聚会接着一个聚会,一个热闹跟着一个热闹,其实总的形象是无聊和落寞。人们都害怕孤寂,又都严实地封闭着自己,便打仗一般地出来交际一番,又急急地回到自己即定的那个壶里去。
有几次,围困闷得厉害。很想打电话约彭海洋,吃一顿饭,或者走一走,但想来想去觉得不妥。第一次联系上美容课时,自己已有名片派给他,他不打电话自然也是想过的,何必巴巴地把电话打去,万一他说另有约了,自己不是太没面子了?!
那段时间,围围常常发无名火,对高潮,看见比不看见还要烦。
有一回去公司上班,见到台面上一大把鲜花。惊喜地四下打听是谁送来的,最后证实是叶萍所为,她倒老实,在留条上写道,单位开新闻发布会,会毕,女孩子都会抢花蓝里的鲜花,想到你这个人重情调,抢一把给你。
罢罢罢,如今收花都是野路子来的。
围围丧气。
一天,有位客户打电话来叫她上门去介绍化妆品,她记下地址,提着样品化妆箱,前去走访衣食父母。
去了之后,费好一番口舌,才卖出去几样,还得笑容满面地表示满意。
出来的时候疲惫至极,等至电梯的门打开,几乎是跌跌撞撞走进去。
有一个略为耳熟的声音问:“你没事吧?”
她感谢地侧过头来,整个人愣在那里,竟然是彭海洋。她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彭海洋也愣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扬扬手中浅紫色的化妆箱。
海洋笑道:“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头发?你低头进来,我还真没认出来。”
也难怪,两次出场合,均是梳发髻,第一回在他面前散下来长发,第一回在他面前不是穿艳丽的套装,而是软软的白衣白裤,第一回这么淡的装束,几乎没有化妆。
她看出他欣喜的神色,微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家住在这儿啊!”他用手朝上指指,突然想起来似的,“要不去我家坐坐?”
她迟疑,在片刻的掂量中,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更多一点喜欢纯净、矜持的女孩子,对进攻型选手只会敬而远之。于是她摇摇头说:‘下次吧。”’
果然她发现海作对她的兴趣在缓缓上升,他并没勉强她,只说了一句:“反正家里也没有人……”
她没有接这句话。
电梯到了底层,她打定主意跟他说再见的,既然事先没有约过,即便她曾有一度对这个男人有些好感,也完全没有必要拖泥带水地缠住他。
彭海洋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今晚有约会吗P我们能一块吃晚饭吗?”
她心里是很想答应的,但又赌气这么长时间他没有约她。如果他们今天没有相遇呢?怕是也没有今天的晚餐吧。想到这里她说:“今晚不行。”
“好吧,那我给你电话。”彭海洋笑笑,平和地说。
他们分手,她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往家骑。高潮出差去了,她便在快餐店里吃了一份扬州炒饭。
那也没什么,她总是得摆点架子。
彭海洋人长得比较醒目,一米八的个子,端正的五官透出一丝冷峻,他大概见过不少漂亮的女孩,似乎是不会失态的。
三天之后,他才打来电话。
至今,悦心还清楚地记得启明到她宿舍给她何简易书架时的情景。那天,她自宿舍楼下来,一脸的烦躁,正碰上启明在他房间门口晾衣眼,见到她这个样子便问:“有什么事吗?”
“房间太小了,像个鸽子笼。”
“上学都是这样的,不可能让你住三房一厅。现在好好卧薪尝胆,将来肯定做金牌编辑。
“别添堵了行不行!”
“到底什么事嘛!”
“中都搁不下,全部堆在桌子上,我在哪儿写信、做作业?”
“你去楼后面捡块木板,过一会儿我给你上去钉个书架。
“这么简单?!”
“你想怎样复杂?画出图纸请你过目?!”
她去了,很满意启明的利落。想起单位同办公室的男同志,文化人自居,整天嘴巴殷殷勤勤,一回集体外出坐巴士,晚到一步,只剩最后一排座,她说我晕车特别厉害,哪位绅士给我让个位子。不过一小时的路程,竟然所有的男士均装聋,没有一个人让出座位。她坐到最后一排去,直吐得天昏地暗。
启明钉的书架,靠墙吊在半空中,但又非常结实,很多的书排上去,一点事也没有,桌面很快地清理出来。
_胖子在一边非常羡慕,老杜长老杜短的说这说那,最后拿起悦心拿来的木条中锯下的那一截,央求老杜为她也一制作一个书架。
启明说行,不一会儿就干好了。看来人在工厂也不是白呆的,这类活儿小菜儿一样。
启明走了以后,胖子也把书摆到书架上去,见悦心一个劲地夸启明,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小心他打你主意啊!”
悦心一愣:“打我什么主意P”
“男人是什么东西?!”胖子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会给女人白帮忙,都是有目的的。”
悦心气道:“那你还叫他给你干,不怕他居心叵测?”
“晦,女人笑一笑就能办的事不办白不办!”
“你他妈的这两条儿,哪条儿是真理?”
“’都是,并列真理,最高境界就是你又叫他办了事,又别叫他占到便宜。”
“男女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互助和友谊吧P”
“没有,绝对没有。”
悦心倒也不气了,包括晕车的事。现在的女人都变成这样了,哪个男人还愿意当大傻冒?!我要是车上的男人,也坚决不让座,省得被女人说成贱,女人笑一笑,自己就跑到最后一排去了。
悦心从宿舍楼下来,照样是一脸的烦躁。敲开杜启明房问的门,杜启明笑道:“又怎么了?”
悦心没好气地:“我请你吃饭。”
“你这个态度我敢去吗?”
“走吧,咱们去白桦林,他妈的吃不穷。”
“什么名目?”
“没名目。”她才不会提书架的事,想起刚才胖子的话就犯恶心。
杜启明说:“不去了吧‘!!”
悦心颇坚决:“今天非去不可,我心里闷,想说话。”
那时她认定她和启明之间不会发生任何具有浪漫色彩的事情,他们显然不是一路人。悦心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散文家,她虽然缺少一张文凭,但是身上的书卷气、甚至贵族气却是显而易见的,杜启明则是完完全全自底层熬出来的。
在白桦林吃西餐的时候,悦心说:“你们男人全是瞎子,放着我这么好的女人不要,尽娶胖子那样的俗女人。怎么回事啊。”
启明说:“男人也有很俗的一面,比如不知好歹,不分香臭。不过你不是普及型的女人,不可能人人都能欣赏你。”
没等悦心表示这话顺耳,启明又补充了一句:“你可别把自己摆到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去,仟何男人都有选择胖子的权力,你有什么可看不惯的?!”
语气相当不客气,尽管悦心听着不舒服,心里却又觉得是这么回事。
老杜这个人待人随和,但是从不巴结人,悦心也奇怪,为什么他的话总是与众不同,而又是自己能够接受的?!
那天简直巧极了,饭吃到一半,胖子跟另一个男同学也到白桦林来了,进来才见到他们,又不好退回去,就在邻桌吃起来,看上去颇不自在。
晚上回到宿舍,胖子做出特别向着悦心的模样:“你也是,干嘛抢着付钱,你能跟老杜吃饭,他就够荣幸的,应该他花钱。”
悦心生冷地说:“是我请他,他帮我们俩钉了书架,我是表示感谢。”
胖子说:“你真不懂男人,咱们叫他钉书架,他心里别提多美了。所以女人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就得结婚,否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悦心讥讽道:“那你今天是体现你的价值去了?!”
胖子得意地说,那个男同学是《展望》杂志社的,目前因为资金等等一系列的问题,撤销刊物,编辑部解散,他不但毕业之后没地儿去,现在的学费也要自己出了。
悦心着急说:“哎呀,那怎么办呵?”
胖子说:“他想调到我们《布谷鸟》来当编辑,我们刊物办得一般,但是旱涝保收的大单位,哪像他们《展望》,说完蛋就完蛋了!”
悦心说:“你们是一个城市的,也只有你帮他了。”胖子道:“我可没满口答应啊,一顿饭就想办调动了?!帮不帮他,我得根据他的表现决定。”说到这里,她突然打起嗝来,“吃得太顶了。”她解释说。
悦心没有说话,倒在床上睡觉,心里想,怎么现在我该如何做人,自己都不明白了呢?
过了两天,有一回悦心听完课,自己一个人往饭堂走,班里的一个男同学追上来,冲她笑笑,她只好点点头,那个男同学便说:“悦心,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顿饭呵?!我怎么也比老杜强吧?”
悦心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站住了,盯视着那个男同学,那个人又猥亵地笑了笑,才离开。
悦心越想越气,饭都没吃,就往宿舍赶,要找胖子算账。这时她才想起来,有一回胖子在跟班里的同学说悄悄话, 她从后面过来, 听到一句半句的“倒贴”和“寂寞的女人”什么的,自己完全没当回事,现在算是知道了出处。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
进了宿舍楼,刚上几级楼梯,就听见老杜在身后叫她,好像有什么事,她理也不理地往上冲。老杜觉得奇怪,便跑上来拉住她:“你怎么了你!”
不知怎么回事,悦心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说不出话。
老杜说走吧走吧,又拉她去白桦林,她不想去,老杜说,这里上上下下地都是人,咱们在这儿演什么苦情戏?!
她才去了。”
老杜问了半天,她只说:“我想退学……这里的生存环境太差了。”
杜启明其实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他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悦心以为他会安慰她这个无辜者,没想到他不留情面地说:“你退学有什么了不起的?!正是有些人希望的事,谣言止于智者,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这话很灵,首先她停止了哭泣。
老杜接着说:“谁都希望别人捧着自己,可是谁能一生一世都被人捧着?你要听得别人对你说一些刻薄或者难听的话,应该有这个气量。其实文凭对于你来说并不重要,不过你在学校,可以学习怎样与人打交道,尤其是怎样在恶劣的环境里跟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
她低头喝着红菜汤,品的却是老杜话里的含义。她觉得心里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这就是她想在白桦林西餐厅长坐的意义,过去他们常来,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单独沟通的场所。而现在,杜启明彻底地离开了这个城市里的这座学校,又口到晓文身边去了,这就是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两天之后,她也要离白禅林而去,回到她自己的规定环境和规定角色中去。
从此,白桦林便成为她和老杜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驿站,一个在两个人的记忆里都闪闪发光的地方。
在火车站送老杜的时候,她的心境灰到极点,多少有点欲哭无泪的味道。她想对老杜说,即使我与你做不了市井夫妻,也希望自己是一件什么文物,被你收藏。她想对他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等一个缘份,现在才知道,我已缘在其中,不过是自己浑然不觉罢了。
但是她无言。因为若说了这些,心里就再也不剩其它的东西了,那种空虚,将令她害怕。
老杜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劝她回去,走,离开车站。他说他不愿意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的样子,想到她将是这个样子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他觉得心里不得安宁。
自从答应跟彭海洋约会之后,黄围围的心情明显地比从前好了,过去在公司上班,几个推销助理都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难免明争暗斗,又都想在合资老板面前争宠,十天里有八天是在斤斤计较中度过。现在就好多了,因为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
气色也随着恋情的滋润变得娇艳欲滴。
包括高潮,也觉得不像从前那么不顺眼,家庭的战事减少,高潮更加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此时,黄围困凝视着杯中的残酒,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每一份快乐都将以今天的每一份寂寞作代价,这就是铁一般的事实。
海洋带她去云雨港吃海鲜,他们拉着手跳到渔民的小船上,自己拣最新鲜的虾和鱼,上岸找到店家,给一些加工费,不过是用开水一蒸一滚,便可以蘸着佐料送人口中,非同一般的美味。
他们一块去看台湾的爱情片,影片上生生死死,他们在下面很自然地倚偎在一起。
他们在情调上乘的咖啡厅里,谈论著最时髦的话题。
偶尔也会发发在公司上班时不顺心的牢骚,发完了也就觉得轻松了。
谁看见他们俩出双人对,都觉得他们很般配。
这之中,她曾经去过他家几次,都是暂短的停留。他家是装修过的两房一厅,木板地,真皮的沙发,窗帘的色彩比较陈旧,显然不是女士的挑选。
整个气氛感到非常临时。大概是因为他老婆没有调来的缘故。
诗情画意了一段时间之后,见面与交往变成了彼此的一种需要。方式也质朴了,比如选择自祥林,就是希望不惹一点麻烦。
只一样,海洋从不问她与丈夫的关系,似乎她是单身贵族;这样,她也不便提到海洋的夫人,只当她不存在。
海洋自己对家事也是一字不漏的。
有一天傍晚,下班后她直接到彭海洋家来,本来是准备一块出去吃饭的,正好高潮出差办事去了。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正待要走,突然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
本以为一会儿就能停,结果越下越大,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天色暗得厉害,室内的气氛也是萧瑟的。
两个人突然就不说话了,彼此注视着对方。
动静很大的雨声,加上屋里没开灯,感觉上与世隔绝,非常安全。
彭海洋走过去,抱住她,大力地亲吻她,动作已经不再是抒情式了,而显露出一种久抑男性的本能。他的喘息声充满着扇动性。
直到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她如何与他交往,还完全没有想清楚,是改弦更张,重新挑选一个作丈夫的人选?还是寻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作为自己情感方面的补自?!她不知道。
她想抗拒,因为成年,还不至于被这种热情一拳打倒,也完全不是出自对高潮有着所谓尚存的爱情,而完完全全是对自己一贯的观念产生矛盾和犹豫,那就是或者背叛感情,或者认可婚姻,决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然而,叫她一辈子认可和困守与高潮的婚姻,无疑她是不甘心的,但若在毫无后备力量的现状中,叫她毅然离开高潮,她又很难做到毕竟有胜于元。那么就背叛吧,可彭海洋从没有表示过对家庭的不满,也从未跟她憧憬过未来。
耳畔,是海洋热情似火的声音:“今晚,别走了……”
“不。”她说,但是声音里已没有多少肯定和决心,似乎是一种调情的应答。
他毫不犹豫地把她抱进了卧室,她平躺在席梦思上,床上依旧是她熟悉的那种气味。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卧室,并且她看见床侧的墙上挂着一帧照片,一个浓妆的女人着尼泊尔服装的做出舞蹈动作的剧照。
她知道这便是他的妻子了,不等她想到应该做出如何反应,彭海洋已经压倒在她的身上,照片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但愿她像高潮一样,只是一个客观存在吧。她想。
海洋又是一阵热吻,这时的她必须承认,体内的一种久违的欲望被渐渐地引发出来,因为对高潮情感的保留,她似乎没有自己狂放的记忆,她突然抱住海洋,对他的热吻作出激烈的回应。
这件事发生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她变得有些忧心忡忡,一方面她不可避免地一次次延长在海洋家逗留的机会,另一方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怀有某种恐惧,她感到自己的不洁,又是一重压力。
但是在具体做法上,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分开,只是取消了一切形式上浪漫的活动,频繁地守在一起,关上门,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住家男女,所保留的无非是一种婚外的冒险和刺激。
甚至许多时候的交欢都显得太过匆忙,意已不在体验。似一对度假的情侣,看到归期已近,便有一种解释不清的焦躁与不舍,在乎的已是数量。
最要命的是同时竟无话可说。
在一次事毕,两人并排静静地躺着,她突然说:“我想离婚。”
彭海洋没有说话,她忍不住侧过脸来,声音严肃地说:
“对我们的事,你到底怎么看?!”
海洋叹了一声才无力地说:“你叫我想一想……”
这话令她大怒,霍然起身,抓起手边的枕头砸在他的脸上。原来他跟她一样。在下雨的那个夜晚,根本是没想什么的,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时的冲动?!假如那天不下雨,假如那天如约地进行户外活动,他们之间就什么都不会发生?那么两个人的交往无非是为了诊治各自的都市空虚症罢了。
她起身穿上衣服,心里是无边的绝望。哪怕是骗骗她呢?说几句温情的话那么难吗?也好叫她对自己的行为心甘情愿,可是他的表情相当冷漠,甚至没有阻止她的离去。
在街边拦出租车的时候,她的泪水才滚滚而下。不是因为爱不爱,她早已并不相信爱的神话,只是由于委屈,即使不结婚,他不能看重她一点吗?!
整整三天,她显得失魂落魄,脑子常常短路,话讲到一半便忘记了主题。这时对高潮,又恢复了易燃易爆。
一天高潮说,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她恶狠狠地说,病死了才好呢!
高潮愣了一下才说,我可没惹你啊。说完赶紧地躲开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时候也不会坐近她的身边,抚慰她几句。
心里不是不想念海洋,但又同等程度地恨他。三天,居然没有一个电话给她,害怕的就是这种结局,结果果然就没有逃离这种结局。
她倒不知该怎么办了,就这样算了,她心里怎么都是不能平衡的,再去找他,最后的一点点自尊也将撒手输尽。这个彭海洋,既便是在最热情似火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一句类似承诺的话,这是她在记忆库中搜寻良久所得出的正确答案。
三天的时间对她来说漫长不堪。
第四天的下午,她在公司办公楼的底层,给新近一期美容专业班的小组上美容课。
驾轻就熟的碗里活儿,居然讲错了程序,大概是联想到认识海洋的初始阶段,特殊的清新与想往。
有学员礼貌地提醒她:“黄小姐,讲义上不是这样写的哦。”
她非常不好意思地做出更正。
短短的一个时辰,那样一段动人的感情便风干了,叫人怀疑它是否曾经美好地滋润过她?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窗外一闪,她顿时屏住了喘息,跑至门口时才转身叫学员以同桌为对手,互相练习面部按摩,然后飞快地跑出去。
彭海洋冲她笑一笑,但笑容有些僵硬,两个人走至办公楼外的食杂店门口,看上去如同偶遇的熟人。
他说:“我知道你希望我说什么……但是我们都不是年轻时候的单身男女,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你负责任吗Z你爱我吗?”
“当然。……但是我对她也不是没有一丁点感情的。”
是指墙壁上的那个女人,她知道。
他又说:“你说你离婚是认真的吗?”
“是的。”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草率地做出决定,我们都应该给对方一个时间,想一想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他点点头,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之后的几天,公司到达一批促销化妆品的阳伞和香皂,部门开会讨论发放的创意,很多业务员都有些不错的设想,只是她脑袋里全是空白。
部门经理说:“黄国围,现在市场上化妆品大战,打得难解难分,希望你多用一点心思在公司业务上。”
看到其他女孩子脸上的窃喜,她本来就没有心情忍耐,便平淡地说:“我少提成就是了。”
“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这话惹火部门经理:“你知道,老板是从来不养闲人的,如果我们每个人促销不力,让其他化妆品完全占领市场,公司都可能不存在,那就不是提成问题!”
她不再做声,心里别提多窝囊。
一周之内,彭海洋没有电话。她想,他那些鬼话,她怎么就信了?!他哪会去真正考虑和她的事,无非能拖一日是一日。男人的特性是在生活中什么都得到,又什么都不失去,以最小的变动,获得最多、最大的利益。
她打电话到他的公司去,并没有想好要对他说什么,一个清晰的念头是不能叫他心安。
他部门的人说,他病了,发烧、肺炎。
她慌慌张张地交待了手头的工作,提出补休三天,就离开了公司,直奔彭海洋的家。
他一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这使她对他的满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她扑到他的身边,用手摸着他的额头,然后跑到厨房去给他烧水、烧稀饭。
更多的时候是坐在他的床边。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她说。
“不想打。”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生活得很闷,你也不愉快,所以我希望能在一起……但是后来我发现,似乎我跟你交往,还带给你许多痛苦,这是我不愿意的,你应该相信,我并不愿伤害你。”
“你生病了,这是另一回事,必须有人照顾你。”
“那不是你的义务,”他平静地说,但是语气里已经有了些许的不满。
“你的意思是,我做你的情人?”
他烦躁地挥挥手:“我并没有这样说。你们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都要个说法?!”
她本来还想与他争辩,看见他虚弱的神色,还是忍住了,一声不响地忙这忙那。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当他真正感觉好一点的时候,看见她自客厅搬进卧室一个单人沙发,正对着他的床。她披散着头发,昏昏睡去。
、。后来他对她说,那时他第一次感觉到她已经扎扎实实地走进他的生活,他需要的女人,不就是能在他生病时陪伴他一天又一夜的女人吗?而不是一颗遥远的明星。
那天晚上,她一脸憔悴地回至家中,头一回见到高潮怒不可遏地盯视着她,劈头就问:“这两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因为又累又乏,她不耐烦地说:“我不是打电话告诉你了吗?!叶萍病了,我在医院里伺候她c”
高潮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摔门离去了。
在卧室的写字台上,她看见了叶萍来时留下的字条,时间是昨天。她猛然想到当时是想请叶萍关照一下的,因为电话占线,想过一会儿再打,竟然忘了。
下集
成团成团的烟雾自身后的卡座上方飘散过来,悦心忍不住轻轻地咳起来。可以推断身后的这个女人也是一位失恋者。悦心想,都市里没有真正的白烨林,恋人们只好到这种地方厮守。
为什么总是女人失恋呢?这几天,她天天坐在这个位置上,过往了不少陌生的客人,没有哪个男人是独自一人在这里坐上片刻。
即便是对女人很懂得宽容和关爱的杜启明,也有着他铁石心肠的另一面。
那一回他们一块上街买东西,见到一个行乞的人,看上去非常地不堪,她下意识地摸出两角钱,放在乞者面前的瓷缸子里。
走过去好一段路,杜启明才说:“施以小善,实是大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启明淡淡道:“有许多人跟你一样,不能救他根本,只好出些小钱,让他很有理由地苟活,其实这样活着是很残酷的。”
她不同意他的说法,但承认他的与众不同。她说:“人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怪不得你的小说里都是些斩钉截铁的冲突,而没有无奈和苍凉。”
对她的这番话,启明似乎颇震动。
以后这种类似的交谈,他总能够如数家珍地—一道出。后来他告诉她,他十分珍视这样的交流,因为是许多女人无法取代的。
然而,她应该在那时就明白,终于有一天启明是能够硬下心肠来跟她分手的。
不过她并不怨他,他对她说过,晓文你见到了,没有什么本事,我若离开她,她只可能很惨,她只有一个世界就是家庭,还有我不愿意伤害孩子。
她只是有点恨自己的明理,如果做得出跟他撒泼打滚,固然是没有了清高和矜持,也同时能了却了心头的怨忿与不平。因为明理是一回事,而真正的割舍却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她是见到他了,她出差到这个城市来看他,一个校对是没有什么差可出的,显然属于她父亲的特意安排。
她住在旅馆里,那段时间老杜显得比较忙乱,除了上课,还要往旅馆跑。
同宿舍的胖子有些莫名其妙地幸灾乐祸,嘴上却说:
“那些人总是在背后议论你和老杜,我要是你,就请他们两口子吃顿饭,堵住所有人的嘴。”
她笑笑,没有说行或者不行,自打她认定她的心底不善之后,对她只有小心和警觉,这种日子不能不是一种意志的磨炼。
她知道如果她这么做了,第二天整个编辑班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多么的不知趣。
她曾经问过老杜,她干嘛这么跟我过不去?!她什么都有了,家庭、孩子、满意的工作,即将到手的文凭,作为一个妇人,她还缺什么?
容貌和才华。女人最应该有的东西,她都没有,老杜说,别跟她计较,她比你活得可怜。
第二大傍晚,悦心没有想到,启明带着晓文来看她了。晓文显然对启明惟命是从,还送给她家里带来的特产。晓文仍旧没有什么笑容,只是客气地坐,一脸的拘束不安,说话时会不时地看看启明的脸色。
那一次胖子倒有点没趣儿了。晚上熄灯之后,她突然说:“老杜的老婆也太难看了,简直拿不出手。”
她忍不住顶她一句:“我看还可以,至少她看上去挺善良的。”
胖子咯咯咯地笑起来:‘你倒挺大度的嘛,悦心,其实我发现你特傻。”
“我们自然都是天下第一号的傻子。”
“你别不高兴,你知道老杜为什么那么巴结你?他多精呵,他那个《收藏》杂志,往好里说,几年办一期珍藏本,他是想在写作方面发展,当作家。你又是《九月》 编辑部的,怎么说都是一流杂志,他不巴结你巴结谁P!像我们《布谷鸟》,他当然是不屑一顾的。”
悦心翻了一个身道:“你总是这样想人家,不累得慌吗?!”
这些话后来从别的途径传到老杜的耳朵里,启明便对她说:“悦心,多亏胖子提醒,我以后真要好好巴结你呢!”
悦心道:“一个人文章写得怎么样,关键在他怎么写,而不是谁来捧,在哪儿捧。”
启明叹道:“一个不怎么俗气的人,是很难被这个世俗社会接受的。”一悦心笑道,“原来你也有看不透的时候,你以为胖子真是这么想的?!她不过是这么说,她也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只是不希望任何一个男人走近我罢了。”说完这话,脸上大概也有了几分落寞,不等启明的反应,她已经转身走了。
那时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说着一些台词一样的对白,自己却没有什么感觉。
其实成年人过集体生活,比年轻人更难适应。悦心不得不承认,是许多莫名的压力促使着两个人的交往渐密。
这时候再出现天灾人祸,女人最自然的举动是抓住一个自己最信任的依傍。
一天,悦心突然接到家里的加急电报,告之她父亲病危。她一下子乱了方寸,慌得不知应该怎么办。
抓着电报敲开老杜宿舍的门,直直地望着他落泪,话都说不出一句。
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估计郊线车也已收了尾车,悦心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腿都有些发软。
老杜非常镇静:“你赶紧上去收拾东西,我打电话到系主任家给你请假,然后陪你去火车站买站台票上车。”
这时她才清醒过来,按照老杜布置的去做。
郊区宽宽的马路上,自行车很少,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有亮光的地方也不多。启明只管埋头蹬着那辆破自行车,慢撒气的车胎,蹬起来是费力的。
悦心坐在车座的后面,被启明宽厚的背影罩住,心里不是不安慰的。她想,若这个编辑班里没有他,没有这个奋力蹬车的人,那她会怎么样呢?除了在宿舍里哭一夜之外,她可能第二天连去火车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十天之后,悦心赶回学校上课。人瘦了一圈,面部也非常推淬。启明问她父亲的情况。她说病情还比较稳定。
谁知数天之后,便收到母亲的来信,说父亲故去了,叫她不必赶回来,完成学业,说这是她父亲临终的话。
那是她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父亲一直是健康、开朗的,即便是在被打成右派的日子里,家中也还是有欢笑的。然而他说去也就去了,令悦心顿感人生无常。医生当时的诊断是心肌梗死,母亲的信中说,他一定坚持要自己上厕所,很短的时间内,医生便回天乏术了。
那段时间,悦心无处可去,她只想自己单独呆一会儿。宿舍里的胖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漫无边际的安慰的话,令她心烦意乱。她只好到白烨林里来,要一杯咖啡,呆坐着,或者默默地流一会儿泪。
终于,老杜寻到这里来,她望着他,没话。他也没说什么,陪她长坐。
她红着眼睛说:“我不应该赶回来的,守住他,哪怕是一个月,两个月……文凭难道比生命还重要吗?”
老杜低声地说:“别这样想,你父亲是为你而去的,毕竟系统学习的机会不多,他不希望你有什么牵挂,你若是走不出来,倒辜负他老人家了……”
悦心的眼泪流出来:“我想是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谁还肯为我这样做呢?”这时她感到内心凄凉无比,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双肩。
启明忍不住坐到她身边来,搂住她。
她伏在他肩膀上,无声地饮泣。
他说:“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接受我。”
她没有说话,但意念上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她不是不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但是一个女人若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有一个知道你,懂得你,理解你,欣赏你的人是多么地不容易啊,单凭这一点,女人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真正跨越这一步是在半年之后,那一个黄昏晚霞很美,他们相约到雀燕山去,彼此都非常清醒,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后来,该发生的就发生了,一切水到渠成,非常圆满,没有一丁点的勉强。
这之后,她是非常平静的。因为一切都是自己想清楚的。他并没有对自己隐瞒过什么,所谓接受,自然也包含他的先决条件和难点、甚至死结。她计较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人值不值得她这样去做。
她没有想到,老杜的心情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沉重。
她不问,也从不跟他谈将来,更不提类似结婚这样的话题,希望能减轻他的负担。
有一天在白桦林,她看出他的懊丧。实在有些不解,便说:‘你到底怎么了广“我一直在等着你问我。”他的声音低沉。
“出了什么事?”
他又不说,眼睛望着窗外。
老半天他才说:“我是一个凡人,也有很传统的一面……”
她不得要领:“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并不愉快?!’
“不,跟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可我没法接受你是以一个姑娘的身份把自己托付给我这个事实……”
她听出了弦外之音:“她难道……”
“是的,晓文被人骗过,她是一个受害者。当时,我并不特别看重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我并不爱她的缘故。”
她无言以对。
“哦想写信跟她提分手的事……看着她,我是没有勇气说什么的……”
她冷静地说:“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我担心她整个精神世界会坍塌。”
“这对你不公平。”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他不满意地说。
那时她还不懂,男女之间的爱是有区别的,女人的爱,多半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只要能卸去对方一半的担子,怎样的苦都自己吞下去;男人却不同,更期望一种忘我的境界,否则就认为对方对自己爱得不够。
理智的爱一定无法避免这个问题。
悦心说:“不是我不希望你这样做,而是你要做到这一点太难,晓文不能没有你,她家里的人不会放过你,女儿也不能离开你,从这一切之中挤杀出来,即便我们能够在一起,你是否还会愉快呢?”
老杜苦笑道:“你怎么能爱得这么谦让,这么崇高?!”
这之后,两个人之间反倒有了距离。
悦心在这个问题上颠颠倒倒地想过无数次,原以为自己已是烈火金钢。一旦最后的分手到来之时,她才发现这个打击不是一个意念就能够抵挡住的。
从启明动手收拾东西,办托运开始,她完全失重,行尸走肉般地不能自己。
她冲到启明的宿舍,抓住他打行李的手:“求求你,让我先走。”
启明叹道:“庄子庆来接你,我不愿意见到他。”
“你明明知道,我其实仍旧是一个人生活。
“我也是一个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泪。
听她说完之后,叶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围困记得,当时是她把叶萍约到白桦林来的,并跟她讲了和彭海洋的事。她说:“我想跟高潮离婚!反正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
叶萍说:“可是高潮并没有做错什么,而且他对你还是很能忍让的,是不是因为那个彭海洋,你才处处看他不顺眼?”
“你不知道,高潮这个人很乏味。”
“家庭生活都有一层平凡的伪装,我觉得高潮这个人还不错,没有什么劣习。倒是那个彭海洋,你凭什么相信他?”
“我很爱他,而且跟他已经有了很深的关系。”她说这话时,看了叶萍一眼。
“他有婚姻指向吗?”
“他说要下决心跟我生活在一起。”
“男人在造爱的时候说这种话是不作数的,你怎么能相信呢?”
在那个时间,围困是听不进这类意见的,她说:“叶萍,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我要搬到你家去住,跟高潮分居。”
叶萍的丈夫出国了,叶萍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这样做对高潮伤害太大了。”
“我只能这么做。”’她狠狠心这么说。
离家的那一晚,高潮说了很多话,他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都是劝她留下来的。他说,围困,你这个人有不安分的一面,但你决不是“新的女性”,社会上的许多事情是很复杂的,人心也多变,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这个家庭不能给你多少浪漫,至少还有可靠和安全吧。
围困心里想,现代人,就图个可靠、安全吗?
高潮又说,我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只要你跟他了断清楚,我不会跟你过不去。
她听不进去,海洋自病后,对她的爱有增无减,并且与她的关系,的确有了婚姻指向。
最初搬进叶萍家的一段时间,人非常地轻松,仿佛逃脱了一副枷锁。常常下班以后,去海洋的公司等他,两个人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顾忌什么,也不用编什么谎言。
有一回路过家具店,两个人还进去看了大衣柜。因为海洋的家里没有。而这又是她需要的。
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时候,感情也是一帆风顺的。
一天,她如期地把电话打到海洋的办公室,问他能否按时下班。
停了一会儿他才说:“围困,她突然来了……”
她出奇地镇静:“你怎么这么慌?正好可以跟她谈离婚的问题。”
“她拿着你放在我那儿的香水、拖鞋和睡裙,来找我们领导f。”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边彭海洋已经挂断了电话。
几天之后,他到叶萍家去找她,人像霜打了一样,完全没有了气色。他说,领导说,这事若没有人来告,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搞活、开放嘛,这种事我们也不想管,但是你爱人找到这里来,一定要求严肃处理这个问题,我们不办,她是要向上一级领导反映的。
结果是撤掉了部门经理的头衔,作为一般业务员使用,并且行政记大过一次。
公司上下已经传得纷纷扬扬。
他只是一味地长吁短叹。”。
围困迟疑地说:“那我们的事怎么办呢?”
他马上说:“你先不要逼我好不好,这段时间我们不要见面,省得节外生枝。”
她这时才发现,彭海洋遇事,根本没有男人应当具备的应变能力,他只适合在平静的环境里工作、生活和恋爱。碰上麻烦,他的反应就是垂头丧气,毫无心机。
果然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约见,彭海洋更是没有一个电话打来。围围只当是他的老婆把他纠缠的不轻,想想先不要给他添乱了,自己这边,就多一点时间跑律师楼,准备单方面起诉。
一天,叶萍下班比较晚,进门之后把手提包丢到沙发上,劈头冲她说:“你认识的好人!”
她茫然白也望着叶萍,不知怎么回事。
叶萍说:“我今天因为工作上的事,见到彭海洋他们公司的人,说他老婆整完他,就跟他离了婚走了,他觉得在公司很没面子,最近在办调动,新认识了——个很有能量的女孩子在帮他办,所有的人都看好他们是要双宿双飞的。”
围围只觉得挨了一闷棍,眼前先是—黑,然后是金花乱窜,她一句话也没说,就冲出了叶萍家的门。
她跑去彭海洋家敲门,直到把他的邻居敲出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在这儿住了。”
“他会去哪儿住呢?”
“他没有说。”
那一晚,她面色发白地走回叶萍家。
第二天,打电话到彭海洋的公司,是他来接听的。
她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做得太绝了吧?!”
彭海洋的语气里并没有负疚,仍然是十二分的懊丧:
“你还要怎么样?我为你撤了职,受了处分,老婆还用这个借口把我扔了,你还有什么不平的?!”
她的口气软下来说:“海洋,你忘了原来是怎么跟我说的?”
“我是有过那种想法,但是现在看来不合实际。”
“海洋,我也可以帮你办调动,你不就是要调离那个公司吗?”
“不光因为这个。我仔细想过了,我还是需要安稳的生活,而你和我老婆是一样的人,找到一个所谓合适的男人,立刻把自己的丈夫蹬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突然来找我,就是要跟我离婚,她已经另有个相好,这次来,无论有没有你的事,她都是要跟我离婚的。你们这种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一时,她握着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彭海洋在那头说:“围围,不是还有好聚好散这一说吗?!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我会记住跟你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时光。”
看她没有说什么,彭海洋收线了。
围围慢慢放下话筒,竟然有一点点想笑,这件事的变化可太逗了,本来以为海洋的婚是没有那么容易离掉的,她也做了一些持久战的思想准备,结果不是这个问题,倒是这个问题的迅速解决令海洋痛定思痛,重新建立了婚姻观。而她是没法再向海洋表示什么的,对于离开高潮这件事,她怎么解释?!
在叶萍家,围围不吃不喝,只是发呆。
叶萍说:“这事就叫完了?不行,找他去!”
她木头人一样,跟叶萍去到海洋的公司,两次都是底层把电话打上去通报,等她们坐电梯上去时,人是必定不在的,海洋的同事用讥讽的眼光打量她。
打电话过去,那边一听是女声,一定是说海洋不在,出差去了。
一次,叶萍冒充海洋内地的亲戚,骗到海洋来听电话,话筒交给围围,她还只喂了一声,那边立即挂断了。
难以置信的无情无义,她拿着话筒哇地哭出来。
这样煎熬地过了一段时间。
叶萍说:“围围,还是面对现实吧。
她茫然地看着她。
叶萍吞吞吐吐地说:“以你对高潮的了解,他还会接受你吗?”
她低下头去:“我怎么有脸回去呢?”
这样犹豫了好几天,叶萍说:“要不我去试探一下吧?!”
她原是想说句硬话的,但是来自彭海洋的打击令她一蹶不振,这时候想到高潮曾经说过的可靠与安全,实在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那天叶萍回来,一脸的惊魂未定,仿佛还没有完全地恢复意识。情况是意想不到的糟糕,高潮生病已有半个月,住进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单,医生诊断为坏死性肝癌,完全没有救,只能是挨一日是一日。
医生说高潮自身有病原体,又由于近段时间的极度忧郁,引发病变。
围围又是十万火急地扑向医院。
高潮明确表示不愿见她。
高潮的家人陪伴他,一律不理围围,情绪失控的亲戚便痛骂地,要送她去道德法庭。
她不是不想自责,只是想不通自己错在哪里?她是爱彭海洋的,并不爱高潮,然后就这样去做了,并没有欺骗和陷害谁呀!
只是整个事件均不按逻辑发展,所以便是她错定了。
不过高潮病成这样,她不是不焦急和挂念的,毕竟共同生活了几年,亲情总是有的,想倒叶萍说过,高潮并没有做错什么,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他。
可不可以多谈几次呢?可不可以不那么断然离家呢?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想对他说一些负疚的话,同时告诉他自己的遭遇,他心里会觉得好受一些吧?但是高潮不见她,她也怕硬闯进去,会刺激病人的情况恶化。
每天她都到医院里来,每天都在急救室外面坐着。
高潮的家人是不会心软的,因为他们的亲人年纪轻轻就危在旦夕,又不具备医学常识,断定她是刽子手,绝对不肯原请她的。
这样又拖了将近一个月,高潮终于撒手人间,走时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更没有埋怨她一句。
他的亲属恸哭着拥着他静躺的平车,拥着一身裹白的他去太平间,她自长椅上站起,傻傻地望着他,并没有看见一根头发。
那是她第一次走进急救室,看到他病后一直睡着的铁床。一切都是凌乱不堪的,惟独她托护士送进来的营养品,从未拆开地堆在一起,扔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她是真正地伤到他心里去了,他这个人,总是忍让她,从未有过这么过激的行为。她呆立在空床旁边,默默流泪,良久。
追悼会时,她给高潮送了一个花团,挽联上写着,高潮,安息吧。你的妻子黄围围。没有用“爱”这类的字眼,觉得那样做更对不起高潮,仿佛在推卸她应负的那一份责任。
回到叶萍那里,便知道了彭海洋正式外派香港工作的消息,那个女孩子的能量根本不是她一个化妆品推销员可比的。屈指一算,海洋离去的日子,正是高潮去世的那天。对于她来说,两个男人是一块死去的。
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叶萍说,你要振作一点,要吃点东西,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见她不说话,又说,叶军和我嫂子晚上来看你,你知道我哥哥,他一直是关心你的。
她在心里骂着叶萍糊涂,还怕她死得不快吗?还觉得她的心没有伤透吗?她目前这个样子,如何去见年轻时的梦中伊人,她怎样如常地望着他的眼睛?
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演好下面的节目了。
她说:“太对不起了叶萍,我想现在就回家去,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
叶萍急道:“你疯了吗?你现在这个样子再回到那个环境里去,你会崩溃的!”
她执意要走,叶萍只好把她送回家去。
自那一日起到现在,她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失眠,有时晚上服十几片安定,照样一夜瞪着眼睛。
无人倾诉,她同时还学会了缄默,她到白桦林来,有一半的理由是听一听人声,感觉一下人气。
还有就是海洋在这个地方,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过,希望跟她一起生活,甚至谈到,万一离不了婚,他们就想办法出国,反正他们还年轻,出去之后,说不定又是一番新天地。
他们惟一的遗憾是相见恨晚。
现在海洋果然出去了,像以前一样,带着一个女伴,只是这个人不是她黄围围罢了。
她想,命运对于她来说,委实太残酷了。当她还没有走出海洋美丽的谎言,高潮去世的阴影已经深深地笼罩了她。她不是不知道,白桦林是留不住昔日的风情的,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告诉我,白桦林。
或者,你在聆听。
有一段时间,杜启明似乎一直在待信,拿信的同学一回到宿舍楼,他都要跑去问。
悦心感到奇怪,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他含糊地说,没有什么事。
许多事是人无法预料的。悦心根本没想到,最终是她收到了晓文的信。
看上去,晓文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她在信上说,收到了老杜的来信,老杜明确提出了和她和平分手的意向。她说信中并没有提到悦心,但自她上回和老杜一起探望悦心起,她就知道丈夫是喜欢悦心的。
任何一个妻子,只要她还在意自己的丈夫,眼光一定是有穿透力的,悦心想。
她说她并不恨她,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老杜,老杜娶她是屈了老杜的,但是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叫悦心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拆散她这个家吧。
她说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父亲,不希望把这件事闹大。
她并没有威胁悦心一句,她只是说,悦心,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体会不到我们这种相貌偏丑,又没有什么能力的女人的心态,你若没有家庭,还有气质和能力,我要是没有家庭,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们都是女人,就算我求你了好吗?
不知为什么晓文的信令悦心有些难过,具体的原因是复杂的。老实说,她可以不害怕胖子这样的人,但对于晓文,她却有些束手无策。
大约是一周后的某个晚上,她到启明的宿舍里去,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平躺在床上,脑袋枕着两只胳膊,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见到她,也并没有回过神来。
书桌上的台灯亮着,她走过去,见到一封打开的信摊在桌上,那笔迹是她熟悉的。
在这封信里,晓文并没有回答启明向她提出的问题,一个字也没提。只是说,老杜的弟弟大学毕业了,妹妹仍在待业,目前都来找了她的父亲帮忙安排工作,这一点叫老杜放心,她会及时督促父亲去办;另外是老杜母亲的腰腿疼病义犯了,医生说要卧床休息,她每天下班都会到他家人,给婆婆洗洗唰唰的,她说老杜的母亲叫她带话儿,叫老杜在学校也多买点好菜吃,身体最重要,千万不要像在家里时那么省。
另外是孩子的现状。
再普遍不过的家信,每件事都具体到琐碎,甚至庸俗,然而又分外地实在。给一个暂时离家的男人一份扎实的安慰。
悦心一言未发地离开了启明的宿舍,她害怕这样的打击,比之那种只知道谩骂和胡搅的女人,这种打击的杀伤力,是它的十倍百倍,它让她深切的感到,她爱的那个男人,是属于别的女人的,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家庭的血脉,这是惟一的事实。
她回到自己的宿舍,不知不觉地发起果来。
胖子走过来,坐到她的床边,知心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什么事,什么也瞒不了我,你跟老杜已经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
她无力地说:“别瞎讲呵……”
胖子得意洋洋地讲:“我可是有根有据的,告诉你吧,不止一次,我下晚自习回来,看见老杜就站在楼下,望着咱们宿舍的窗口发呆,他总不是为了我‘衣带渐宽终不悔’吧?!”她一手掩着嘴笑起来。
此时的悦心,实在有一种倾诉的欲望,在这一片纷乱之中,她应该怎么办呢?她有许许多多的苦处和难处,竟是不能跟启明去讲的,她知道他已经十分为难了,一个人的起点可以决定这个人的志气的高低,即便是启明彻底摆脱了晓文家的荫护,还有他的家人呢?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难道也举家牵至她所居住的城市吗?即使她有这个雄心,能有这个能力安置他的家人吗?
任何一个伟大的爱情计划,主角若不是饮食男女还好说,否则,随便在一个具体的小问题面前,都会显得幼稚可笑。
但是她知道她什么也不能说。
胖子继续说:“关键他跟你提没提结婚的事,有没有婚姻指向?!这很重要,男人只想占便宜,他们觉得离婚太伤筋动骨了……。
见她死活也不吭声,胖子碰碰她说:“喂,悦心,我求你点事,我写了一篇小说,你帮我寄给你们编辑部的庄子庆看看,我前些日子才知道,他一直在追你呢!”
这哪是编辑班,分明是中央情报局。、悦心想。
是有这么回事,庄子庆是《九月》的副主编,四十八岁,妻子死于车祸,他有一个上中学的女儿。他中等身材,微胖,略有一点秃顶,人还算通达、得体。
他的确一直对她有意,已近三年。
不过没有爱。
那一段时间,她和启明并不是完全不在一起,只是在一起的时候,启明无一次是快乐的,似乎总有一种罪恶感,令他无法摆脱。
有一天,她对启明说:“我还是想考虑庄子庆。”
启明愣住了:“……你……爱他吗?”
她淡淡答:“仅有爱情是不能结婚的。”
启明艰涩地说:“悦心,相信我吧,我需要时间。”
她低下头去,因为心里好一阵的心酸,为启明,也为自己。她说:“启明,好好写作吧,你是可以成为作家的……”说完,她并没有望他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在给庄子庆的信中,她提到了自己的一段感情,只是略去了当事人的真实姓名。她说,这件事我只是通告你,并不希望你来评判,你也不必勉强自己接受我。
庄子庆似乎还很欣赏她的诚实、可信,情书像雪片一样地飞来。
至此,无论她心中怎样地痛苦和不舍,她都不得不承认那短暂而辉煌的一页还是翻过去了。
白桦林,不过是她最后可以凭吊自己死亡爱情的地方。白桦林,有些话,我只能对你说。悦心轻叹了一声。
深夜十二点正。白桦林西餐厅打烊了,伙计们纷纷忙乱起来,收拾桌椅。
两个女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彼此望了一眼,她们在瞬间就记住了对方的样子,一样的苍白,一样的瘦弱,一样的神伤。
走出了白桦林,黄围围感到非常的虚弱,由于空腹喝酒的刺激,她感到人轻得几乎飘起来,只走了几步,脚底下就被绊了一下,使她差一点摔倒。
悦心上去扶住她,忍不住说:“你没事吧?”
黄围困重重地甩掉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不相信任何人。可以跟她赤身相拥,有过无数次温存的恋人况且可以撒一个弥天大谎,何况陌生人呢?
悦心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个陌生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浓浓的夜中。
几天之后,报纸上登出一则消息:一个女人在家中因煤气中毒死亡,经警方的周密调查,结论是自杀,而不是他杀。
白桦林西餐厅的伙计们,纷纷扬扬地传阅了这张报纸,因为报上印出了女人清晰的黑白照片,他们都知道是那个一言不发的,手面宽绰的女人。
悦心是在回家的火车上读到这则消息的,她脱口啊了一声,坐在她身边的庄子庆探过头来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她说。
悦心却忍不住地在心中犹自感慨,对于这个女人,尽管是陌生的,若她能够去她那边的卡座里坐坐,若她能够鼓起勇气追上她跌跌撞撞的身影,她还会选择死亡吗?
于是她说:“我见过这个女人,当时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很苦……”
“谁心里不苦?”庄子庆平淡地,“我妻子被汽车撞死,司机却逃之夭夭了,令她暴尸街头大半天……那时我女儿还小,日子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所以现在,任谁有什么不幸的事,也赚不去我的一滴眼泪。”
悦心有些愕然地望着庄子庆没有表情的脸,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的那些想法是近乎于天真的。是的。
哪一个都市人没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等待着倾诉和抚慰?!可哪一个都市人能够真正地尽情倾诉和得到抚慰?!
所以,没有一个都市人不是铁石心肠的。
多少年过去,她将不再是今天的悦心,只是,白桦林依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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