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我是他的女人了。
嘉宝。他喜欢这么唤我。
以前,有些人喜欢叫我嘉嘉,也有些人喜欢叫我宝宝。只有他,简单直接的这样唤我——嘉宝。连名带姓,像唤小学同学,说不出的亲昵自然。
我成为他的女人之后,像许多满足了征服感和虚荣心的男人一样,他喜欢一遍一遍的在我面前不厌其烦地回忆当初与我初遇动心,再见倾心,追求过程费心的情节。
他吹出一口青烟,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为他打扮妩媚的样子,微笑着说,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女人。
我笑吟吟地适时赞他,当日,你是乱花迷眼呀。
他不满意。当日,你并没有放我在眼里。那么多人围在我的身边殷勤说笑,唯恐怠慢,你却离我远远的。清秀的脸容,神情落寞而高贵,旁若无人大口大口地喝马天尼。冷冷的眼睛,闪动着两簇奇怪的火焰。呵,当日,我为某君烂醉如泥,管它天地失色,世界末日。
我也记得,当日,酒店大堂莺歌燕舞。他们一群人显然贵为上宾。多少红粉围在他们的周围争宠幸。他却来主动接近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我,耐心地等我开口。
但我一个晚上没有给他机会。
我自顾自的独酌。别问我是为什么。一个女人,如果不是为温饱发愁,那么只有为感情而失意。该晚,是我的爱人大喜日子。真可笑,真老套。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但我仍然吃得很多,喝得很多。为什么不?化悲愤为食量。麻木与疲倦的时候,我就想用食物来填补我心中的烦忧。也许我胃部的空虚要比心中的空虚更难耐。
新郎与新娘转到我这一台敬酒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着舌头祝福他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呵呵,滑稽。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谁会和谁同一个心?
利益在,心在;利益去,心去。因为我太清楚他们结婚的动机,所以我看不起。但见他们一个满意,一个满足,真难说清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否真的幸福。
新郎笑得有点尴尬。我冷眼睨他,西装与领带的颜色配衬得完全不对路,难为在我身边呆过那么久,半分打扮的手段都学不上。但他何曾费过这等心?一向是我在背后为他收拾。让他平头整脸意气风发地在外吸引别的女人。哈哈。
新娘几乎全身都挂在了她的男人身上。珠光宝气,浓妆艳抹。因为是二婚,不敢穿白纱。妆太浓,一笑,怕有半斤白粉往下掉;据说她比我大八年,比新郎大五年。那么也有三十好几了。怪不得干巴巴的。上了一点年纪的女人,都普遍的对自己的外型不自信。但有钱呀,钱可以堆积虚荣心,弥补一切其它不足。这年头,连灵魂都可以买得到,真是要多少有多少。何况一个普通的男人。
但我,除了青春和美貌,又有什么?爱过与被爱过的回忆?真是凄凉,年纪轻轻活在回忆当中。
一时间,意兴阑珊。
我来错了。伊根本与我没得比。我有的,她没有;我没有的,她全有。至少,她就比我多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丈夫。而我今晚拼死一醉,身边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喝得更加多。
我醉了。眼睛迷蒙,身体发软。但我不动声色。笑话,嘉宝什么时候允许过自己在公共场合失态?
我招手,唤侍应生过来扶我上客房休息。
迷迷糊糊地上到三十二楼。电梯间的晃动让我眩晕。我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急不可待地冲向洗手间,大吐特吐起来。差点没有连上辈子的苦水也一起吐完。
抬眼,但见洗手间的大镜子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容颜。头发乱了,深啡色的口红残留一半,骤眼看去,竟然活脱脱似梅超风起死回生。我呆呆的伸手去摸镜中的枯颜,不禁惨笑。不过是为一个男人,一段不堪的感情罢了。如何沦落成这样?可怕。
浴室间的浴盆已放好热水。此酒店的服务还算可以。我踢掉脚上的高跟鞋,不理会身上还穿着价值千元的黑丝绒礼裙,索性连衣带人泡进热水里,闭上眼睛,久久不愿意起来。伤心加上疲惫,醉意涌上来,我很快睡着了。
酒醉的唯一好处是可以让我飘上云端睡着。如果没有酒,我不知如何捱过一个又一个痛苦地清醒着的黑夜?
还有梦。很奇怪,只要我能睡着,就会做许多形形色色古古怪怪的梦。倘若每一个梦都能记录下来,无疑都是绝佳精彩的短篇小说。呵,眠时忆问醒时意,梦魂可以相周旋。
我最常做的一个梦,是梦见一个我蹲在另一个我的身边,怜惜地看着她伏在床上哀哀痛哭。仿佛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动物,蜷缩成可怜的一团,无依亦无助。我想伸手为她拭去面上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我想张开怀抱拥抱她,却怎么也触摸不到她。
我的心绞痛不已。原来在梦里,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
这个梦,十六岁开始缠绕着我。也许,有一天我要请教心理医生,为我解释端详。
今夜,我以为我会梦见自己化身成童话中的人鱼公主,手持尖刃,一步一步,踩在破碎的玻璃心上,承受着世间最刻骨铭心的疼痛,撩开那对新婚夫妇的红帐……不同的人物性格,必然制造不同的故事结果。人鱼公主爱王子胜于她的生命,所以情愿天明后化为蔷薇泡沫,无声无息的消失在紫灰色的天空中;我,却想毫不犹豫地一刀插入那负心人的胸膛,然后仰起头无限快意地笑,笑,笑,终于还我无爱无情的自由。呵,我原来是这么恶毒的女人。我到底是恨他的。
一刀插落你心。郑秀文便唱过这首歌。
天下负心人那么多,能杀得完吗?道德法庭根本虚设。出卖灵魂的人哪个不是活得心安理得,寿终正寝?痛苦不安的是日日夜夜彷徨,挣扎在正与邪,对与错的选择间的凡人。
“呀!——”尖叫的是我,一声,又一声,仿佛活见鬼。我醒了,心肝俱裂。
浮士德的面孔。我发誓,我见鬼了。
一个男子。一个身穿洁白浴袍的中年男子。此刻,正蹲在浴间的浴盆旁,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
嘘,他举起一个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噤声。
我发抖。他是谁?他企图何在?劫财或是劫色?但只怕他失望。目前,我二者都欠缺。褪了妆的外貌似梅超风,手袋里只有数十元零用。不能满足他要求,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下杀人灭口?
我惨白着脸,懊悔得要吐血。嘉宝,嘉宝,命不该如此!我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听任他发落。
喂,喂,他摇我手。小姐,你在我房间的浴盆里干什么?很享受吗?
他的房间?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笑笑地,很抱歉,我尚不习惯这等飞来艳福。
我面孔火辣辣的,羞愧得无地自容。都是酒醉惹的祸!
水温已冷却。我哆嗦,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取过一条洁白的毛巾,像保姆侍候小孩子一样为我擦干脸上的水珠,递给我。
小心着凉。
温柔的声音,温暖的手,体贴的举动。我心一酸,差点掉下眼泪。看样子,他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只是,谁的额头上凿字标榜好坏?但我一向迷信自己的直觉。我总是过分地迷信自己的直觉!
他自我介绍:我是庄。
呵,庄,我记起,他是今日贵宾之一。
我镇定下来。许是放了心的缘故,四肢的血液重新循环,紧张的心跳逐渐正常。
我挣扎着要从水里爬出来。他伸手拉我。
我这样浑身湿漉漉地立在他面前,湿了水的黑丝绒裙子紧紧贴身穿着,我曼妙的身材暴露无遗。
他吹口哨,GOOD!
这老花花公子!我白他一眼。他呵呵地笑起来。
他留下一件干净的白色浴袍,让我换上。然后礼貌地退出。
我仔细地锁上浴室门。
对着镜子,我掬以清水对这张苍白憔悴的脸用力拍打,彻底的清醒过来。半小时后,我头上裹着大毛巾,身披着浴袍,清清爽爽地出现在庄的面前。
女人!庄啧啧有声。给她一管口红,一个粉盒,她就能脱胎换骨。
男人!我学庄的口吻,轻蔑地,给他一点点利益,他就能变成一只狗!庄惊愕地,男人们都得罪你吗?莫一竹篙打沉一船人。我不语。此时的我头痛,眼涩,口干。典型的酒醉后遗症。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哪管天明后的第一缕阳光将我打得魂飞魄散。
他递上一盅热茶。
我迟疑地接过,不会放迷药吧?
他冷哼一声。你也太小看我庄某了吧?我用得着使这下三滥的手段吗?我又不是没有过机会。在你酒醉的时候,我要想怎么样你能抗拒吗?
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自觉惭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失敬失敬!我仰头饮尽这一盅热茶。
呀,是美国花旗参茶呢。一口甘茶暖我身心,刹那间,单为这一盅关怀,我自觉已有理由爱上他。
嘉宝,你最大的毛病是容易被感动!
不知为什么,庄给我熟悉亲切的感觉。仿佛这个人,我们是应该认识很久的了。
所以,在他面前,我无所顾虑。
我似小孩子般赖倒在雪白的床铺上。扯过丝被盖身。
喂,请自重呵。他嚷。鸠占鹊巢。我可不认为我是捡了个便宜哦。
我不理他。赶他出客厅睡沙发。他嘀咕着无可奈何地出去了。
半夜,我自噩梦中惊醒,一头一身的冷汗。
我又梦见了自己手持尖刃刺向一个人的心口!血,烟花般喷射,绚丽灿烂。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太熟悉了,这个梦境仿佛在现实中发生过。
我害怕极了。庄,庄!我高声地唤他。这个时候,我也只能依赖他。
庄迅速答应我。快步走进来,坐在我床铺边关切地询问我何事。我虚弱地说,我又做了噩梦。我害怕,你可不可以在我旁边陪着我?
他凝视我,伸手为我拭去鬓边的冷汗。温和地说,睡吧,我陪着你。
他给我父兄般的安全感。
我放心地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拖他,来,躺我身边。
他可爱地坦白,我不敢。我怕我没有足够的克制力。你应该知道你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女人。你不怕吗?
我笑。我不怕。我尊你如父兄。
他低下头也笑了。这么大的帽子压下来,真不容易翻身。来,我鼓励他。
他小心地在身边躺下。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脏跳动得好快。
我感到温暖,安心地闭上眼睛。这次,我真的睡着了。不再有梦。
很久很久后,他与我回忆当晚,老老实实地承认,一个晚上不能放松。心是醒的,怕得要死。他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单独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经验。
可见你还是纯洁的。我吻他的脸,笑他。
他故作狰狞地向我扑来,再也不能放过你!
我们拥在一起快乐地笑。
他眷恋地吻我眼睛。嘉宝,我喜欢你熟睡如婴的模样。
因为看上去比较单纯,楚楚可怜?
他诧异,是呀,你什么都猜到。
我微笑。他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男人。以前,甚至有人舍不得睡去,静静地凝视我的睡态,悄悄的数我长长的眼睫毛有多少根。呵,我也曾被好好爱过。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样子疯狂爱过我的人,最终还是一个一个离开我。他们说,和你在一起,多木头的人都会燃烧起来。嘉宝,你天生有一种烟视媚行的味道,对你的沉迷介于飞翔和堕落的快乐和痛苦中。我苦笑。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男人对女人最高的赞美或者贬低。
嘉嘉,你是个完美的情人,却不是个可以让我放心的妻子。那人离开我的时候,曾经这样诚实的告诉我。
呵,都怕我不安于室。
我糊涂了。真要命。爱与不爱的藉口都多多。而我毕生的愿望其实是多么简单:嫁给一个爱我我也爱他的男人,经营一个朴素快乐的家庭,做一个幸福满足的妻子和母亲。优雅从容地和我的爱人一起老去。奈何世皆不容我?我怅然。
天明醒过来后,疑幻疑梦。
他已离去。桌面上有一张纸条:嘉宝,等我回来。
事实上,我也没法子离开。我的衣服已泡坏,我不可能披一件浴袍外出吧?
我梳洗过,懒懒地靠在窗台眺望这个城市的晨景。
新的一天,新的太阳。不知可有嘉宝感情新生活的开始?我甚少在白天外出。
白天的城市肮脏丑陋,人们脸上的贪婪妒忌。在强烈的光线照射下无所遁形。不堪目睹。夜晚至少有一重遮幕。
我的生活晨昏暮醒。
白天,我在我的房间拉上厚厚的窗帘,睡至不省人事。我说过,我好像老人一样活在阴暗的回忆中。他们说我仿佛是见不得光的两栖动物。我怀疑我前世是一只吸血蝙蝠,专在夜间出没猎食。
我的一天在黄昏后开始。夜幕降临,我的灵魂自天不吐国返回,苏醒。我淋浴后,便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大镜子仔细的化妆。一层一层晶莹的胭脂散粉刷上去,我的面孔便光彩夺目如天使;褐色的眼影,灰黑的睫毛液,将我大而深邃的眼睛衬托得更加明亮;小心的勾描唇线,涂上我最喜欢的醉樱桃红,我抿一抿嘴唇,对着镜子中的可人儿满意地微笑。我承认,有时候,我颇为自恋自怜。拉开八门衣柜,我开始兴致勃勃地一件一件地试穿衣裙,新的旧的不同颜色的搭配组合。
不出门的晚上,化妆,试衣,这样的游戏我通常可以玩几个钟头。然后,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音乐,看影碟,阅读,打电话聊天。如果有约会,通常在八时左右被他们接出家门。往最好的俱乐部吃饭,喝茶,玩牌,跳舞。夜太黑,谁也不会注意谁的面孔是否疲惫,谁的眼角是否有泪,谁的心灵是否破碎,谁和谁的关系虚伪。呵,这个城市里和我一样喜爱夜生活的人那么多。灯红酒绿下,末世的堕落天使们都断了飞行的翅膀。
我没有正常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炒股,拉保险,写稿,推销美容产品等等,我是赚得一点算一点。刚毕业的时候,也曾雄心壮志地进入大单位打算改新革命,然而很快厌倦那一帮老家伙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我不愿意介入他们的圈派斗争中,不自觉地得罪了许多人。浊气难忍,我不顾家里面的责骂,辞职跑出来乱闯江湖。
这几年,呵,不欲重提那一幕幕辛酸的历程。反正,一个女人,独自生活着真的不容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付出的和我得到的尽管不成比例,但我倔强地撑着一口气。嘉宝的生命力顽强着呢。多少打击也不能迫使我轻易地自我了断,放弃希望。
这个世界哪谋生不容易,谋爱更不容易。我坚信这世间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肯定是为我而存在的。他在寻找我就像我在寻找他一样的坚持。所以一次次的恋爱,失恋,再恋爱,再失恋,是我的心不曾绝望过。我对每一次的恋情都是全心全意的投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我真喜欢卡门这首歌,真欣赏她爱恨分明的性格。爱来时,不顾一切;爱去时,斩钉截铁。所有的女人都应该这样勇敢。因为,男人,你不控制他,你就会被他控制。女人们应该坚持着自我的独立。身体上的,思想上的,经济上的。如此,最低限度,在没有男人爱的时候,可以自己好好地爱自己一场。给自己苍白的容貌化一个最美好的妆;送自己一套最漂亮的衣裳;请自己在最好的餐馆吃一顿最美味的饭,放纵自己一次吃巧克力吃个够。物质上的丰富可以稍稍填补精神上的不足。这是嘉宝一贯的待己之法。哈哈。不可忽视。
我抱着双臂在窗台边感触良久。
转回客厅,我扭开电视。音乐频道里王菲在为她的新专辑作主打歌广告。我也喜欢听王菲的歌。她的歌和她的人一样酷。听,她在唱《给自己的情书》:
没没有蜡烛,就用勉强庆祝
没没想到答案就不要寻找题目
没没有退路那我也不要散步
没没人去仰慕那我就继续忙碌
来来思前想后差一点忘记了怎么投诉
来来从此以后不要犯同一个错误
让我亲手将这样的感触写一封情书
送给我自己感动得要哭很久没哭
不失为天大的幸福
将这一份礼物这一封情书
给自己祝福可以不在乎才能对别人在乎
有一点帮助就可以对谁倾诉
有一个人保护就不用自我保护
有一点满足就准备如何结束
有一点点领悟就可以往后回顾啦
从开始哭着嫉妒变成了笑着羡慕
时间是怎么样爬过了我皮肤只有我自己
最清楚
我听着王菲的歌,心黯然。转台,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按下去,零乱的画面,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心不在焉地看电视。
本市电视台的播音员在呆板地念新闻台词。“今天我市召开第十一届××会议,新任市长助理庄××在会上发表如下讲话”——一张何等熟悉的脸孔气定神闲地出现在大众面前,电视屏幕上。
我怔住。不,不可能!我掩嘴惊呼。太出人意料了,庄,昨晚陪我一晚的庄,竟然是本市新上任的市长助理!
我孤陋寡闻,不关心时事政治,不注意社会动态。我的眼光是多么狭窄,只看得见自己的喜怒哀乐。我呻吟,我想我这回闯大祸了。
有人按门铃。我不知所措。这是庄的客房,那么来者应是庄的客人。我屏息不应。紧张莫名。该死,嘉宝,嘉宝,此事不好收拾也。但我听见一把声音在唤我的名字。嘉宝小姐!
我轻轻地移近门口,迟疑地从猫眼口往外面观察。原来是服务生。
我释然。我开门。服务生彬彬有礼地进来,放下一个大大的礼品盒。他微笑着说,是庄先生吩咐送上来的,你请收下。我谢过,他礼貌地退下。
我拿起这个大大的礼品盒,端详许久,猜测种种。
他送我礼物呢。为什么?女人的虚荣心在刹那间膨胀,我私心窃喜。我的直觉一向很灵敏。我想他是喜欢我的。拆开精美的礼盒包装,我的双眼弯成含笑的新月。
不出我所想。一套月白色的卡佛莲衣裳。真美。是每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云裳。呀,我轻轻地抚摸冰凉的绸缎,教我如何不爱它?
我迟疑。接受男人们送的礼物我不是第一次。此刻,我却犹豫?为什么?他的身份,唉,我不能不顾虑他的身份。我怕我玩不起和他的游戏。
但,我已经被他高贵的气派吸引。我留恋他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给予我的温暖与安全感。嘉宝原来是那么容易爱上陌生人的女人。呵,一早,在我没发觉他真实身份之前,我已经喜欢他。
我坐在好友玉的花店里,心花怒放地逗弄她八个月大的女儿。我看这小天使娇嫩美丽的面孔,小宝宝咯咯地笑起来。啊,我爱死她一双纯洁干净的蓝眼睛。凝视着婴儿天真无邪的脸,我不知如何疼爱才好?我爱小孩子。我觉得唯有她们给这肮脏的世界带来清新的空气。
宝宝,宝宝,我赞美她,你是阿姨心灵唯一的慰藉呵,是这人世间我唯一愿意信赖的光明。玉在旁边插着客户要的花篮,忍俊不禁。嘉宝,别拿我女儿肉麻。你在创作新十四行白话诗呀?
我笑。此刻,只有你的女儿是最可爱的。
小孩子长大后还不是变成你我这样的狷介。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在后面冷冷地说。
我回头。看见一个打扮时尚、神情倨傲的女子抱着双臂站在一丛百合花前。香奈儿5 号的味道。她也用这只香水。她也在用锐利明亮的眼光打量我。
我怔住。她说得再正确没有。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我们何尝不也是从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成长过来的,眼睛一天一天的浑沌,思想一天一天的复杂,心灵一天一天的扭曲。我们的灵魂在不知不觉中出卖给残酷的生活和时间。
我悲哀地承认。所以婴儿更加宝贵呀!能多一刻享有她们的纯洁是一刻呵。那女子不语。从包里摸出一支烟欲点燃。
我恼怒。小姐,请勿加害母婴!
她连忙道歉。取过玉为她包装好的鲜花,推门离去。
玉悄声告诉我,那女子曾是妓女,现在是一富商的小妾。我半信半疑。看不出,这么高贵高傲的气质。
玉笑,是呵,高级妓女呢,住五星级酒店包豪华套房的高级妓女。来往无白丁,出入皆名流。
我嘲笑,高级与低级有何分别?一样的为金钱而出卖身体和灵魂。不同之处,也许是她固定地跟随着一个男人,固定地为他提供服务,固定地收受他的钱物。
但世间有多少婚姻又高尚到哪里去?多少男女凭借一张合法的证书掩饰他们的企图和欲望。如果没有真爱,一切关系都虚伪。婚姻也不过是变相的另一种交易和买卖。
我想到我昨夜参加的张的婚礼,冷笑。
玉狐疑地看我,你没事吧?嘉宝,少见你情绪如此激动。
我又想到庄,心虚。
玉仔细打量我。咦,卡佛莲的新装呢,真好看。嘉宝,你有点不对劲。
我摸摸我的脸。
玉说,不是妆容。你从来不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什么都瞒不过她的法眼,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女友。是的,我在十六岁后便不再穿白色的衣裳。但庄在礼品盒里的卡片说,我觉得你穿这个颜色更好看。
玉抱过她的女儿,手脚麻利地为婴儿换尿片,冷静地说,这个男人碰不得。他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发呆。我还有多少力量和信心保护自己的一颗老心呢?更重要的是,我还有多少机会遇到一个不平凡的男人让我享受爱和被爱的快乐和痛苦呢?
玉老实不客气地打击我,嘉宝,你一辈子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我真佩服你,在情场上屡战屡败,越战越勇,永远不死心。她讽刺的笑。去吧,去吧,我祝愿你运气比上一次好,别溺死在情天恨海中。
我喃喃地诅咒她,教母!这就是好朋友,不熟不关心你,太熟了便时时侮辱你!
我后悔告诉她我昨夜的奇遇。但玉有一个天大的优点,胜盖她所有缺点。她很能对秘密守口如瓶。如今,有这样优点的朋友是越来越少了。是的,我视她为珍宝。
像我们这样性情各异,生活方式不同的两个女人,我们的友情能维持十几年不变可算奇迹。
玉早早结婚,在家相夫教子,活得悠闲自在。平凡平淡的小女人,在我面前公开张扬她的幸福。但我多少怀疑她是妒忌我的。因我活得比她多姿多彩。她是那种一辈子只恋爱一次便从一而终的旧式女人。
却不想想,我更羡慕她的幸福。至少,结了婚的女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发胖。
放了心的大吃大喝,一家子的肉都长到一堆去。
我,只能在情绪极其低落的时候纵容自己暴食一回。在我心灵得不到慰藉的时候,我必须更好地慰藉我的胃呀。过后,却至少有三天只喝清水吃水果不近脂肪。
过了二十五岁,我还能年年维持36,20,27的身材可不容易。从异性赞美的、同性羡妒的眼光里,我的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
玉警告我,别高估自己低估他人,为一丝丝的好处蠢蠢欲动。嘉宝,你已经快三十岁的女人了,也应该正正经经的收敛自己,好寻人成家了。
我不服气。伊丽沙白八十岁还一嫁再嫁呢,不见得嘉宝三十岁就成老姑婆了。
运气来了,我明天便嫁给你看。
玉喝彩,好好好,不要教我失望呵,我为你准备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此刻,市面上多少大出血跳楼削价贱卖的商品等待处理。
呀,我尖叫,扑上去打她。该死,伊侮辱我到这分上!
玉怀里的婴儿跟着我们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的日子还是在晨昏暮醒中流失,在醉生梦死地挥霍过去。
仙德瑞拉的童话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我又被打回原形。
王子并没有痴心地全城寻找玻璃鞋的主人。我的那套黑丝绒晚装裙不知流落到谁的身上了?
呵,我想念一个人一双温暖的手,一杯甘香的参茶,一种暧昧的味道。圣诞节很快又来了。去年,我的身边尚有一个人陪我散步天明。今年,斯人独憔悴。
平安夜。玉兴味盎然地拉我陪她和女儿上教堂唱圣诗。她打算让女儿信仰耶稣入教洗礼。
我反对。玉,你越活越回去了。信耶稣,得永生?
玉不以为然。我的女儿是天使,她是要活在天堂里,亲近上帝的。而且,我要给她一个西式的婚礼。嘉宝,你可记得,你说过西式的婚礼最美丽。在小小教堂里,两个相爱的人儿,面对牧师和上帝发誓,愿意终生为对方忠诚的伴侣,不管生老病死,贫富贵贱。
老天,她的女儿才一岁!但说到西式婚礼,我的心软下来。
我吻那小小安琪儿的手指,宝贝,上帝保佑你别步阿姨的后尘。但愿你是好战的阿修罗,颠覆众生,将天下男子尽数打倒。
小小女婴儿不知是否听懂我的话,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对我咧唇天真地笑。玉瞪我。咄,你老不修呀,教坏我女儿,污染她心灵。别将你崇高的理想强加在我无知的下一代身上。
她们这一代,长大后不知多厉害。你老莫操心。她会变本加厉地替你完成你毕生的遗憾。我笑眯眯地说。
玉在该刹那宣布要和我绝交。为了保护她的女儿的缘故。
我送她们母女俩回家后,独自前往“巴黎郊区俱乐部”。
推开酒吧门,喧哗的音乐,熟悉的气味迎面扑来。
老地方,老位置,老相识们。我笑吟吟地和他们点头招呼,直直地往吧台走去。
红粉佳人。一杯在手,醉生梦死。我蜷在熟悉的角落,昏昏沉沉地听JJ的爵士乐。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香奈儿五号的香水味道。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拂开她的手。
她醉了。
是那日在玉的花店里遇到的女子。今夜,伊打扮得鬼魅艳丽。黑衣黑如黑寡妇,孤单美丽黑寡妇,高贵地提步,神秘冷傲,独跳探戈……《黑寡妇》。我突然想起梅艳芳的这首歌。
伊斜睇着我,低低地笑,一个人吗?
我冷冷地看着她。真要命,所有的人都会误会我们的身份暧昧。
我注意你很久了。呵呵。你也有一双不安分的眼睛,一颗不安分的心。伊不动声色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转过脸去,不理会她。但心震荡。伊一针见血。我的骨子里确实流动着不安分的血液。
呵,我是奢爱的阿修罗。依赖爱情的新鲜血液而生存。没有爱,心灵和身体都像无根的花一样枯萎。
今夜,我有出轨的冲动。我想去抓,去抢,想狂叫,想游走,想轻轻地哭,轻轻地唱,呼唤我的爱人,不让任何人听见。
“她说她找不到能爱的人所以宁愿居无定所地过一生从这个安静的镇到下一个热闹的城来去自由从来不等红绿灯酒吧里头喧哗的音乐声让她暂时忘了女人的身份放肆摇动着灵魂贴着每个耳朵问到底哪里才有够好的男人没有爱情发生她只好趁着酒意释放青春刻意凝视每个眼神却只看见自己也不诚恳推开关了的门在风中晾干脸上的泪痕然后在早春陌生的街头狂奔直到这世界忘了她这个人”
那女子上台唱林忆莲的歌《失踪》。她闭着眼睛,不理会四周的喧哗,专心地唱。
我呆呆地注视她媚惑的脸。我感到悲伤和害怕。可是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夜晚,会有许多人因为寂寞而相恋,也会有许多人因为厌倦而离开。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坚持着什么?我害怕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空空地输了给时间。
她伏在吧台上。睡着了。有泪缓缓地从她眼角滴落。伊确实是美丽的女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对她说过喜欢她熟睡的模样?我守在她身边静静地等待天明。
一部黑色的奥迪缓缓地跟在我的身后。我注意,它跟着我走了三个街口。
我索性停步,转过身子,等待那车子的主人露面。
没有。
车子停了一下,掉头离开。
X0-XXXXXXX的车牌。政府专用车。
我孤单怅然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在凌晨四点。细细的雨开始飘落。地面铺满枯黄如蝶的叶子,破碎美丽的紫荆花。这个城市近日内将有冷空气入侵,小雨,温度低至10度以下。我已经比我的母亲还要熟悉天气预报。因为我从来没有像近来这样热爱看电视新闻。庄。庄活在电视屏幕上。
我知道他出国了,他回来了,他策划着本市的几个大型招商项目,他不怒而威的面孔疲惫的神色越来越重,他,他,他,他的一切活动公开在群众的眼皮底下。
呵,他一步都错不得。
我却只是一个平凡寂寞偶尔脆弱的女子。
我深深的叹息。目送黑色的车子绝尘而去,我牵牵嘴角,苦笑。
世博会。春城处处花团锦簇。
我无心赏花。
养花不是爱花人,惜花还待识花人。
我在明媚的阳光下感叹。太久没有在阳光下活动,我有些晕眩。
一天开会,二天参观,三天游玩。同行个个玩得不亦乐乎。只有我,每一张照片,笑起来,眼睛是冷的。
我轻轻地抚摸自己的手指。十只漂亮的手指。修剪整齐的指甲涂着珍珠贝的粉红色,在阳光下闪烁温柔的光芒。
我张开的手心,是否盛满思念你的尘埃?我赤裸十只手指的孤独和忧伤,是否可以触摸你的梦想?你灵魂深处爱情的家乡,是否要我以死来抵达?
我不是好的诗人,也不是好的爱人。我自嘲的笑。呵,真是无限寂寞。
今日,寂寞这个词已被许多人用到泛滥,形容到庸俗了。但是,我,还是要坚持说一声——我,真的寂寞。
因为我心里有爱。爱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是世间最寂寞的事情。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错。我低着头在机场的免税区专柜选几种礼物。
看中一只印度银手镯。蛇身人头的扭纹。妖异的美。我套上手腕摆弄。我的手腕太细了。我犹豫,又舍不得放下。
旁边有一个女人也在选购礼物。她也注意到我手上套的银镯。很好看。她说。
你喜欢?让给你。我大方地说。
服务小姐微笑着说,是一个印度女人抵押下来的呢。说不定是贵族流落物。
那女人毫不犹豫地付钱买下来。
我笑笑,将银镯褪下给她。我转到机场咖啡馆坐下,喝一杯Cappucoino. 阳光明媚。我眯起眼睛看天空那一抹深蓝。想起,已经很久,拒绝着这个季节的阳光和雨水。关于回忆中的爱情。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季节给我相同的伤感。
还有二十分钟登机。我拎起手袋往登机室走去。
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另一个出口向我奔来。
嘉宝小姐,请留步!
我惊愕。谁?谁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认识我?
一个年轻的男子来到我面前,微笑着说,嘉宝小姐吗?庄先生请我问你一声,可有时间愿意陪他喝一杯咖啡?
庄。我心不平静。
我拒绝。请转告庄先生,下次约会请提前。我已经没有时间。
年轻男子惊讶地看着我,然后不声不响地向我点头,微躬身,迅速离去。
我脚步仿佛踩在云端上。好嘉宝,表现得真矜贵。但我一点也不快乐。我在赌什么气?
我根本是跟随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的。
我从电视上得知他来这里参加世博会的活动。一时冲动,我也飞来看他。他没有理由不懂。我们遥遥相望过。在许多个公共场合。但,仍然是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我们之间,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
飞机上,我疲倦地闭上眼睛。
我决定,忘记这个人,忘记这一段暧昧的感情。在离地面几万英尺的高空上,机窗外是皑皑的白云,我,嘉宝,握紧了拳头对自己发誓,忘记他,忘记他!
也许回去可以展开轰轰烈烈的征婚活动。我开始考虑玉一千零一次的建议。睁大眼睛挑选一个合适的男人,迅速结婚。婚后扔掉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睁一只眼闭一眼地过我平庸的下半生。将就着也可以过一辈子吧?只要愿意降低一些标准。
再不然,怀着一大堆破碎的回忆,苍白着脸,养一只猫,阅读,写作,无声无息的等死。
我睁开眼睛,眼泪缓缓地流下来。
你好吗?
温和的声音,温和的笑容,温和的一个男人。
庄。庄。庄。
他蹲在我的身边,微笑着凝视我,诚恳地问候。
我怔怔地,不可置信。
每一次看见你,都仿佛是刚自不知名的某个地方梦游回来。告诉我,那里可有桃花?他笑眯眯地。
真能找到那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索性抛弃了肉身,不回来也罢!我恢复我的尖锐。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当然。因为我遇到的都是普通的男人。足以衬托出我的不普通。你知道,没有对手的游戏是多么的寂寞。我幽默地自嘲。
他点点头,同感同感。
我们是注定要发生故事的。没有理由没有原因。有些男人和有些女人碰上了便是碰上了。瞬间电光火闪,有如烟花爆放,照亮黑暗的海面。
他来了,他终于来到我的身边。呵,他对我始终是另眼相看的。
忽然间,飞机有些动荡。乘客们纷纷不安起来。空姐们用甜美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安抚大家,只是经过一阵冷流,没有事情。
我异常镇静。庄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
我微笑,此刻,倘若飞机掉了下去,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他凝视我的眼睛,温柔地说,遗憾那天晚上没有吃掉你这只愚蠢的猪。
我抗议。喂,勿侮辱同类。
他笑。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呵呵。我仰起头笑。讽刺,所有的男人都爱说这样的话。换作别人,我会不客气地反驳,你是你,我是我。但此刻,听见庄对我如此说话,我但笑不语。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女人在她最爱的男人面前,自觉变得十分的低。一直低,低到尘埃中去。心是欢喜的,在尘埃中开出洁白的花朵来。
从此以后,我是他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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