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留长发的自由,也有染上颜色的自由。
一
很多人都睁大眼睛问过我,你的头发到底有多长?
我觉得这些人愚蠢得还不如我弱智班的学生。连那些弱智的学生都会在我面前唧唧喳喳地说,老师,你好好漂亮,你的头发跟你的腿一样长。尤其是那个叫张君的大头女孩,她总是会摸着我的头发说,老师,你的头发有从天到地那么长。
前天当我决定把我这一头瀑布似的黑发染黄时,让小红惊讶地尖声叫了出来,像踩了一只老鼠或者被一只老鼠踩了,那声音让人有点惊心动魄的感觉。
小红也是弱智班的老师,和我办公桌对办公桌。每天都有一副苦巴巴的样子,周吴郑王地坐在我对面。小红有一具很大很白的面孔,一对很大很呆的眼睛。怎么看她怎么像我班里的学生,校长肯定是发现她具有弱智的某些特征,才把她分到弱智班当老师的。美其名曰是特教学科带头人,她和她的名字一样,是我们学校的一号红人,快发紫了。听说学校正准备给她申报市级优秀教师。
至于我为什么来弱智班,本小姐直言不讳地告诉大家。他们说我神经病,在大家都神经的地方和时代,你要不神经,那么你就肯定是公认的神经病,这不需要民主评议或者投票选举,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多伟大呀。当然校长不能这样说,这年头很多话都不能明说,起码在教育界是这样,街上流行假正经,于斯为盛嘛。
在全体教师的业务会上,校长是这样说的,文老师业务上有一套嘛,经常还能写点豆腐块在报上发表。
那天我正穿着一条超短的吊带裙,我知道我很白,我知道我的大腿更白。我就把我的手拍在大腿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有点和同志们的有气无力的掌声相似,以示对校长的话表示赞成。小学里男教师太少,只有政教主任和我坐一排。他的头发和喉结告诉我他是男性。他肯定知道我拍的是大腿,他发现这一点后就尽量不看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直视。表现了一种富贵不能淫的凛然正气。后来我就干脆挪到他旁边,我用雪白的大腿不断对他进行骚扰,要么就碰在他的膝盖上,要么就碰在他的手背上。可怜的政教主任,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吸中战栗起来。
二
一般情况下我是把头发盘在头上的。
我是盘着头上师范的,我是盘着头到工作岗位上报到的。我只是在洗澡的时候和星期天像定期放风一样,把我的头发放开。让它们瀑布一样一泻千里地流泻到我雪白的脚后跟,我会所扭着腰,侧过头回望我的长发。我笑李白,岂止白发三千丈,黑发也可以三千丈。最重要的是在我的长发映衬下,我的整个身体的曲线更是让我感到骄傲。
当然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不是星期天或者不是洗澡的时候,我也会把我的长发放开。譬如在酒吧,在我锁定某个男性目标时。我都会把我的长发放下来,像某些放蛇出洞的阴谋活动一样。一旦我的长发放出,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就会出奇制胜,击败所有的竞争者,让我光辉夺目灿烂无比。只有一次,一个也是长发的女孩,不过她的长发仅仅只到臀部,她只是把那长发染成黄色了,她走动时,就像在身后荡漾着一条金色的河流。在酒吧淡蓝色的灯光映照下,她表现出了一种仪态万方的富贵,让许多男性不得不拿出鹰击长空的神勇跟随她。那一次我没敢放蛇出洞,我依然不露声色地让长发盘踞在我的头上,我知道我没有一点把握。
后来我发现白皮肤的人配黄发,能够使皮肤更显白,使头发更显黄。搭配起来能让人感到一种白玉一般的玲珑剔透。我的皮肤也很白,所以我决定把我的头发也染成黄色,虽然我没有那种洁白如玉的品性,但这不妨碍我拥有洁白如玉的形象。
长发是我多年的心血所凝,也是天赐。留长发的女孩多情,我见过很多想留长发的女孩,她们的头发长到腰部,就不再往前伸延了,像没有源头的水无法流经更广阔的地域。那些多情的女孩往往就黯然神伤地斩断情丝,或赠给情人,或自己留作纪念,也有的低估行情把它们变卖成几两碎银。我幸运得如此长发,当然不敢轻易变动它的颜色。我先把我的想法告诉周围的人,除了我对面的那个比我还白的红发出一声惊叫以外,别人都能从正面或者反面发表一些一二三或者ABC 的见解。尤其是昭,他以一个记者兼作家的身份,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竖起一个指头指出,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你自己认为好就行了。这个时代是张扬个性的时代。
昭不是我的男朋友,他老人家已经二十九岁高龄了。他是属于不断地热恋又不断失恋的那种男人。当然他没有和我热恋过,所以也不存在失恋。他只是想和我睡觉,可他又拿不出理由也拿不出钞票。他只好常常死乞白赖地在我的卧室里站。他的鼻子很大,呈鹰勾状,说起话来鼻音很重。他不爱坐,准确地说他也不站,他只是斜靠在我的梳妆台旁,一只脚斜斜地支撑着身体,另一只脚打着拍子,一边望着我一边从鼻腔里发出一阵阵摇滚:“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给人一种很先锋的感觉。德行。
昭很明白地告诉我说,假如你能把头发全染成黄色,我就马上写一篇小说叫《头发有多长》。昭说这话的时候鼻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在我的卧室里余音绕梁,而且还带有一种咸咸的鼻涕味。
三
道是在电话里听说我要染黄发的,道在电话里就连声说,OK,OK,我一定要请你吃麦当劳,你必定要给我们这座城市增加一个亮点。哈哈,满头黄金,下个星期我的一个子公司开业,你一定要出席开幕仪式,这是一种象征,黄金滚滚的象征。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已经很久不跟他来往了。现在我能养活自己了,有他无他无所谓的。
道是大款儿,因为是大款儿,也就成了我们市的政协委员,已经协了两年了。
我和他是两年前的朋友,但不是那种准备将来一辈子在一起互相漫骂互相防范又白头到老兔死狐悲的朋友。尽管这样,他还是第一个和我睡觉的男人。念在这一点上,我在电话上还是和他多聊了一会儿。我跟他聊的时候,红就在旁边,她很不识相,她以为我和她一样只有一些苦大仇深的下岗亲戚,没有多少话好说。她就摆出一副时刻等待的样子,盘着手睁着眼望着我。她立得很直很呆,像一个木桩,一个把我逼到角落的木桩。我先是朝她点了下头,那意思是我还有一会,可她并不理解或者是理解了却装着不理解,依然在很近的距离里直视着我。嘿,本小姐还能没法你了,你爱听我就让你听个够。我就故意对着电话大声说,亲爱的,你想我吗?
红听了这话眼睛就不敢直视了,她垂下头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可仍然没有后退的意思。
我又捏着嗓子,娇声娇气地对着电话说,小亲亲,我可想死你了,你可真能干,那天晚上床都让你折腾散了。
红终于退却了。脸红红的,连退了两步后才转身。她僵直的脚步把水泥地板都踏得尘土飞扬。活该。
红退了以后,我听见电话那边的道,兴奋得像狼一样嚎叫,我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好过。呸。我把电话随手就扔在桌上了,道注定要对着木桌去倾诉他的激情的。
我从来就不爱道,道比昭还要苍老。接近更年期了,四十岁的男子一点也不像一朵花,他的前顶头发已谢,像顶着一盏指示灯。我和他来往完全是为了钱,那时我知道为了将来能有一碗饭吃我必须把师范读完。可没有爹的孩子要读完师范谈何容易,我尝试过各种方式。譬如给人当家庭教师,给人卖服装,其实都不行,中国人多呀,谁愿意把活交给我们这些没有一点工作经验的人,这不怨人家,人家也是要挣钱吃饭养家糊口的。最后我发现只有在酒吧里我才能发现自己的价值,我才能不为钞票发愁,甚至还能补贴为暖气费煤气费电费水费发愁的母亲,让她不至于过早地白头。道就是我在酒吧里认识的,道是公司老板,道有钱,道舍得在我身上花钱。
我对道说,你供我上完师范,我把初夜权交给你。
道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并且马上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摞钞票放在我的大腿间,其实那个时候我大腿间是很干燥的。
别看道开口OK,闭口Yes ,其实他也没上几天学,对于全世界的非母语他也只会说这两句,还带有很浓的河南腔。
道从来不认为他自己知识贫乏,他认为他会写诗,他曾经给我写过一首情诗,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我爱你,
就像老鼠爱大米。
先去皮,后吃米,
然后一口把你吃下去。
差点让我笑过去。即使这样一首诗,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从传呼台小姐那里得到的,如获至宝。
在我参加工作以后,道很识趣地不再在酒吧里约我了。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人民教师了,我呢,好歹也搞了个政协委员。咱们得换一种形式交往。这就给没当过委员的昭提供了也想吃大米的机会。昭是作家,到更年期的时候,也是极有可能成为什么委员代表的,我不知道他成为委员后,会怎么来处理我们的关系。
我突然感觉我好像是最坏的一个,无可救药,因为我可能永远没有机会成为什么委员。
下午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对面的红在桌子底下踢了我的脚,低声问,你谈了?
我欲擒故纵,不说什么只是很深沉地点了下头。红比我大三岁,我知道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急着和某个男性搞定。
她又急急地问,哪的?长得怎么样?
我说,市长的表叔。
她瞪大眼睛问,那一定不小了吧?
我把五个指头一起竖起,不大,才刚满五十六岁。
我看见她从椅子上跌了下去。我没有拉她,我不想拉她。
四
其实我很想把我准备把长发染黄的想法告诉给我可怜的母亲,我希望她能发表意见,表示赞成或者反对。甚至像小时候一样,把她的意见强加给我。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母亲已经很久很久不再对我的做法发表意见了,也许就像她自己说的,她老了,落后了,跟不上时代了。
自从被父亲抛弃以后,母亲确实在衰老的路上表现出一种加速度的态势。母亲本来是很要强的,我记得在我上小学初中的时候,她对我的要求始终是全班第一。
后来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后,她却拿不出钱供我。她拿着一大摞药费报销单,像个乞丐似的跟在她们领导后面喊大哥,一跟就是三天。最后领导跺着脚说,我喊你大爷行不行?你看看全厂半年都没发工资了,我又不敢抢银行。
我实在不忍看着母亲再受她们厂长的抢白。就放弃了重点高中,报了师范。中专就中专吧,谁让咱没钱,没钱能怨谁呀。谁想师范入学以后也有很多很多乱七八糟的费用。这些钱我都没向母亲伸手,自力更生呗,从道手上挣。
母亲终于明白她不能管我了,她就很痛苦地永远闭住了她的嘴。有一次我甚至把道带到了家里,准确地说,应该是道开着车把喝多了的我送到家里。道本来想我的母亲肯定饶不了他,道说他已经做好被驱逐的准备了。可我的母亲问都没问他,只是匆匆地围着我转。
当然母亲也没有问我,只是在第二天给我炖了只老母鸡,摇摇晃晃地端到学校。
其实没有母亲指责的日子也挺难受。
我把我的自行车擦了好几遍,想回一趟家。
在骑到光明路口时,我又折回来了,我知道回去也是白回去,我得不到她的指责了,永远得不到。
我让我的自行车飞快地在大街上狂奔,我很想超过一辆蓝色的摩托。我的所有努力终于都是枉然的,我看见那辆摩托放出一阵青烟后,便绝尘而去。
我被远远地抛在后面,我听见有人在笑我。小意思,我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
只是望着摩托留下的一缕青烟,我一时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随便走走吧。
夜色已经开始在我的头顶上旋转了,还有乱七八糟的星星和转不动的月亮。我知道这种夜晚会有很多叫春的猫和飞翔的蝙蝠。后来我终于看见红穿着一条黄色的短裙,和另外两个丰满如少妇状的女孩,手拉手地跟在四个矮个男人的身后。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群正在上下求索年轻人。
我希望红很快就求索到一个能相骂到老的意中人。
昭说过没有爱的女人是最危险的女人。我不希望在我对面出现一个危险分子或者恐怖分子。
五
越怕鬼越有鬼。
红今天一见我就表现出不同以往的表情,不多言语,似笑非笑。让我心里一阵阵地发寒,我努力地想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刺激了她。
后来校长就踱进我们办公室了。校长今天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易近人,他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一样非常殷勤地坐在我旁边。伸长脖子满面笑容地说,文老师这一头黑发可真难得呀,那个歌是怎么唱的?黑头发,飘起来。是吧。这是我们民族的象征嘛。骄傲,骄傲。
我想校长肯定忘记他第一次看见我放下长发时那种摇头不予认可的样子。我无话可说。
校长又说,我可能跟不上时代了,我就看不惯那些把头发染红染黄的人,还是我们民族的好,还是看着我们文老师的黑发舒服,教师嘛,就应该这样,为人师表。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
虽然校长的话没一点逻辑,牵强附会。但我听明白了校长的话中话,大概是为我准备染黄头发而说的。我望了一眼红,红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看也不看我。这种情形使我感到我肯定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正准备做的就是亏心事。我不得不想起我以往所做的那些不轨行为以及想过没做的不轨想法,在这一男一女一热一凉面前,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忏悔。
好在不偏不倚正好一头蓝发的李老师进来了,李老师是我们学校的音乐教师,是区教体局局长的千金。她肯定听见了校长的话,进了门她就对着墙说,我最不爱听背后说人长短,我可什么也没听见啊。
她让我们校长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
她还对着校长的背影唾了一口,从牙缝里说,装什么正经,谁不知道谁呀,你那官到底怎么来的?德行。
我很想让校长听见,可他不一定能听见,他有点健步如飞的样子。
主啊,饶恕我吧,是李老师把我从忏悔中拯救了。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感激李老师,反正我心里有一种感激涕零的感觉。
在感恩和忏悔之间,我只能更喜欢感恩,更喜欢新约。别无选择。
六
在巨大的穿衣镜面前,我发现我抖开我的长发时确实有一种一泻千里的感觉。
我觉得我被一种彻头彻尾地飘逸掩盖了,我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冲动。我想到正在下凡的仙女,我想到乘风奔月的嫦娥,我想到了急流,我想到了流云,当然最后我也想到了马尾巴。我不由自主地抖动了我的头颅,我让长发起风,把风鼓到了我雪白的脚跟,痒痒的。我扭动腰枝时,我的长发甚至可以轻拂地面,我认为我完全可以用长发覆盖自己,那肯定是一种倾国倾城的覆盖。我不能不为自己的长发倾倒。
在学校分给我的这间小卧室里,我几乎没有陈放任何可以引人注目的东西,只有这一面巨大的镜子,这完全是因我的长发而设的。在夜里的清晨,甚至在课间的时候,我都会把我的长发抖开,在它面前展示一下,它可以使我信心十足地投入下一个生命过程。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有一条毒蛇,可以缠住所有男人的毒蛇。
道是在课间来找我的,他径直走进了我的卧室。把我吓了一跳。
我说,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来?委员同志。
道说,是你叫我来的呀。
道的话确实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道又说,我来得绝对光明正大,我是作为家长被传讯来的。
这时候我才明白道是大头张君的父亲,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放声大笑。我看见小红在窗口探头探脑,我就大声喊道,小红这位男士是来找你的,我回避一下,你们好好谈吧。
红是弱智班的班主任,因为大头张君多次摸男同学的小鸡。她昨天在办公室发誓要把张君的家长喊过来训示。
我快步出了门,并且当着很多教师的面把红推了进去。我看见神情沮丧的道和红有点怒目相视,我就故意把门关上,大声说,你们心平气和地好好谈。
很多教师都窃窃私语。
后来校长背着手在我的门前踱二十个来回,他低头的样子有点像一把弓。
对于今天的事我有很多的感慨。
七
长发,我的长发终于染成了黄色。
红在我的对面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惊讶,她甚至有点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最后愤愤地说,你不应该这样。你打扮得太漂亮了,叫别人咋办。
她的眼光最后转变成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愤怒。
我知道她最近很不顺心,市级优秀教师没当上。让蓝头发的李老师把指标占了。
又和她那个矮个云集的同学圈子也搞僵了,一时又没有男性来调节她的生理周期,我自然就成了她的发泄对象了。我能够原谅她,我尽量不刺激她,我向她保证我会把我的头发盘得很紧。
红不在跟前的时候,我把我的金发抖开,我让它们飘起来。
昭说,你整个身体的曲线在金发的映衬下,有一种仪态万方的风度。
道说,香,你的头发能香飘十里。
校长什么也没说,满脸的迷茫。
我愿永远被我的长发覆盖,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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