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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住南方的女人 作者:郑宗英

 

  女人蓝兰,在一个阳光暧昧的黄昏,静悄悄来到了这个小镇,谁都没有注意她,正如她没有刻意去注意谁一样。她是一个很有女人风韵的苏北小女子,已近三十的“芳龄”了,可是倘若不细看,你一定猜不出她的岁数,她经受的沧桑一点也不留在脸上。

  蓝兰很快就在小镇上谋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在海龙酒店做咨客。

  蓝兰的前夫田万代是供电局的抄表工,他是老家中最传统的那种中国男人,一生毫无大志,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生个儿子好老有所养,就像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票子房子儿子”一样。望着围膝欢笑的两个女儿,田万代脑海中却是老来无靠、背后有人戳指头说“光毛绝代”的凄凉景象。特别是小女儿咿呀的奶音,更让他心烦气躁,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这个婴儿的诞生意味着他老田家的香火从此就要断绝了,就忍不住暴怒起来,就忍不住狠心起来。得守住他老田家的一脉香火。

  田万代对蓝兰翻着白眼说:离婚。

  蓝兰不肯。田万代嘴里喷着隔夜酒气,说蓝兰你不肯老子就拉着你的手强按手指印。蓝兰说你试试看。

  这娘们挺犟哩。

  不能说电工田万代没有心计,他突然想起了遗忘了多年的电磁感应定律和电磁力定律,觉得女人就是定子,男人就是转子,一旦置于磁场就会相互作用,比如摩擦起电,比如弧光放电什么的。于是就约了一个狗肉朋友,接近蓝兰。呸,不是你说不离婚就不离婚,这下你就是一根漆包线或橡皮绝缘线,也会被火烧得直冒青烟。

  狗肉朋友和田万代吃了几顿狗肉后便频频来访,而来访的时间都是田万代偏巧不在的时间。

  一个傍晚,蓝兰边给小女儿喂奶边逗大女儿玩。狗肉来了,一双贼眼往蓝兰身上溜,他咽了咽口水,问,嫂子,喂奶?明知故问。衣襟下一只鼓涨的奶子白花花晃眼。蓝兰脸一红,扭转身。狗肉从旁边探过头来,问,孩子吃饱了?蓝兰吓了一跳,脸更红了,扯了扯衣襟,岂知盖住了女儿的眼,女儿“哇”的一声哭了。狗肉嘿嘿怪笑,说,她哭了,让我抱抱吧。说完就把手伸进蓝兰的衣衫里。小娘们,挺哩,弹手哩!蓝兰被这一摸浑身燥热,说,别这样。狗肉说,要这样,还要这样。

  女人的理智就像防腐剂,时时刻刻保护着自己的贞节不受真菌、细菌或其他腐生生物的侵袭而导致腐烂或霉烂。如果蓝兰要腐烂,犯不着田万代像日本鬼子偷偷研究细菌;如果蓝兰要霉烂,她早就一抖包袱,轻装上阵,找一个懂得爱的男人,然后迸发所有的激情,痛快淋漓地去爱,毫不遮遮掩掩。守住你田万代也不是守住了整个世界。

  你田万代算什么?算一个男人?狗肉呢,吊儿郎当的也不算男人!蓝兰觉得狗肉的轻佻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她把小女儿放在沙发上,准备拿起拖把赶他王八蛋。狗肉见她放下小孩以为好事在望,上前一把抱住蓝兰,嘴也凑过去。蓝兰陡然间觉得有一股生葱熟蒜茄香八角之类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她挣扎着嘶叫。狗肉的嘴找不到目标,只好啃她的脖子。

  砰!门被踢开。田万代冲了进来,指着蓝兰骂淫妇,骂了淫妇又骂奸夫,骂着骂着就说不离婚老子哪还有脸啊。就在狗肉从容退场时,吓得呆愣愣的蓝兰看出了门道。她冷笑了一下,越发觉得田万代不是男人。她想哭,可还是强忍住了泪水,把小女儿大女儿抱紧又松开又抱紧。那个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的黑夜,蓝兰败了,其惨况仅次于英法联军从后面围攻大沽炮台,北炮台失守,南炮台投降,僧格林沁旋即逃往通州。

  僧格林沁逃往通州蓝兰只能逃回洗手间,她躲在里面轻轻地哭泣,哭累了,抬头看看镜子,下嘴唇有一道弧形的血痕。

  有了离婚的理由田万代张罗着离婚,蓝兰认了,但有一条,房子是大家挣钱买下的,离婚不离家,两个女儿归蓝兰;田万代没了法儿,就依了蓝兰。一个月后,田万代居然迅速迎娶进了一个叫莫桂英的俊俏乡下小女人。

  蓝兰离婚不离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碍眼,影响情绪,田万代只得起草了一份“田蓝友好和互不侵犯条约”。主要内容:双方承认和尊重彼此的独立、隐私权和“领土”的完整,厅用三合板隔开;保持两人在防盗门口见面点头的礼貌和纯洁的友谊,田保证用和平协商办法解决蓝莫之间有可能出现的争端;保证互不侵犯,蓝可以找个男人,晚上不能故意咳嗽影响各自的性生活伤风感冒除外。

  三合板把厅一分为二。

  俊俏的乡下小女人代替了蓝兰的位置,她趾高气扬,做饭唱“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炒菜把锅盖锅铲弄得叮叮当当,吃饭时和田万代说笑的声音几乎可以洞穿三合板。

  蓝兰很受伤。莫桂英是他的老婆,人家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这都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田万代不给小孩的抚养费,自己微薄的一份邮电局电信员的工资,根本就养不起三个人。母女三人又吃又住还兼大女儿上学的学费小女儿的牛奶尿片,费用挖肉补疮东挪西借也是紧巴巴的。蓝兰从心底憎恨田万代,也憎恨咀咒那个抢了她主妇位置的乡下女人。

  蓝兰的咀咒灵验了,可能是因为蓝兰极少赌咒发誓的原因吧,只过了一年的极其苦闷的生活,好消息便传来了,那个乡下小女人根本不能怀孕!是先天性的!蓝兰的眼泪都笑出来了,真是天有眼,天有眼啊!磕磕碰碰的事很难免。一次,在楼下的小花园,蓝兰与莫桂英撞上了,莫桂英盯着蓝兰,蓝兰拖着两个女儿的小手也盯着莫桂英。莫桂英朝蓝兰吐了一口痰,蓝兰就叫大女儿蹲下撒尿,好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只有我蓝兰有生育能力。莫桂英气得脸色煞白,回去找田万代诉苦,田万代说,别理她,我狠着劲儿让你生个儿子就是了。

  莫桂英泼辣,很有自己的脾气,她知道没有资格与蓝兰计较,就拿田万代来整治,把那个终日挑肥拣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男人治理得服服帖帖唯命是从,再也不敢动他的大男人脾气。她不知从哪儿听来一个秘方,说是澳大利亚的袋鼠,南极洲的企鹅,西班牙的苍蝇,对治不育很有效。田万代说,就算有效,到哪儿找呀。

  他觉得这个农村女人太无知了,那秘方就像童子尿可以去掉脸部雀斑一样毫无科学根据。女人急了,抱着田万代的粗毛腿也以为是抱住了佛脚,说,哪儿找?我哪知道呀,你一个大男人,支撑着一头家,想一想,办法总是有的。田万代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问题明显出在女人身上。我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莫桂英擂着田万代的胸膛哭,但没有眼泪。田万代脸色阴沉沉的,他叼上一根烟,叹着气说,我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妈的,倒霉的事情干吗落在老子的头上呢,看来这娘们也不可能为我留下一儿半女的了,不能为我老田家续香火的了……思想斗争了几天就忏悔地偷偷溜过来看他的两个女儿。两个孩子都尚年幼,可是从眉目清秀的五官中能看见越来越漂亮的美人坯子印记了。

  田万代后悔了。

  过不了多久,田万代剔着牙缝,跟莫桂英摊牌。

  桂英,咱离吧。

  你说什么?莫桂英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咱离婚吧。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良心?我讲良心的,离了婚,家里的女装摩托车给你,衣柜给你,水曲柳沙发一套五件给你,彩电影碟机冰箱都给你。

  莫桂英脸色阴转晴,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不要彩电影碟机冰箱。

  田万代十分愕然,说,彩电的牌子,砒霜你咳(Panasonic),几千块钱的……哦,我明白了,你那条村子还没有电。

  真要离,那你得补给我钱。

  我没有多少钱,你把这些电器拉去卖了吧。

  我不,我就是要现钱,老娘为你买菜做饭洗衣服还陪你睡觉,你总得给点钱,不然老娘就不签字。

  桂英,你太狠心了。

  是你太绝了,我读书少,我告诉你可别欺负我,我老爹是砍柴的。

  得了,别吓唬我,依你,行了吧。

  给多少?两万。

  两万?你怎么不去抢!随便你,反正你想扔下老娘就得给钱。

  算了,算了,娶了你,老子倒了八辈子霉。

  两万,一分都不能少,勾手指。

  田万代很不情愿伸出了尾指,莫桂英也伸出了尾指。两个尾指一勾一拉,就这样定了。

  不几天,小舅子从山区开来一辆拖拉机,嘭嘭嘭,拖了一屁股油烟,连人带货拉走了(若干年后,田万代再见到莫桂英,才知道她是一个“放飞鸽”的女人,至于她跟自己生活了一年而不怀孕这简直是一个谜。自己怎么就没留意那娘们事前总得躲进厕所搞什么措施呢)。

  人去楼空,田万代几乎瘫倒在地板上。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蓝兰好,他已经想透彻了,女儿不也是田家的后代么,大不了老来时招个上门女婿就是了。他打好了哗哗响的如意算盘兴冲冲要找蓝兰要求复婚。

  蓝兰一口拒绝。拒绝得很干脆。

  “不!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和你复婚的!”蓝兰说得很绝很快,生怕自己会反悔似的。虽然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不是一直咀咒着别人的破裂好让自己有个想要的结果吗?干吗拒绝呢?这次蓝兰虽然把自己也搞糊涂了,可是她很痛快!她觉得挣回了作为弱女人的面子,毕竟我蓝兰不是如你所愿要丢就丢要捡就捡回去慢慢玩耍的女人。

  尔后的日子就变得更烦人,田万代索性连班也不愿上了,他把三合板拆了当柴烧了,白天到单位去缠蓝兰,晚上又回到家里来陪她,在外人看来俨然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妇。

  两个女儿又能认回父亲了,这样的结局正是田万代所要的,却是令蓝兰伤心的,他凭的又是什么啊!好马不吃回头草,好草不给你回头马。

  田万代回心转意苦苦哀求死死纠缠,蓝兰再不心软,冷冷地说,你不是男人。

  田万代抹了一把泪,说,我是男人,要不怎么会有两个女儿呢。蓝兰依然是那句话:你不是男人。

  不能心太软,她心里念叨着。

  见蓝兰不吭声,田万代又眨出几滴眼泪。

  蓝兰斜睨他一眼,平静地说,你说你是个男人,就不要流泪,我现在不相信眼泪了。

  你,你相信的,你心软。

  以前心软,现在不会了。

  不,你会心软的。

  会吗?会的。

  田万代一步蹿上前,就要抱蓝兰,蓝兰却把他推开了,她一转身就闪进了房间,并且把门锁死了。

  田万代很是沮丧,挪到组合柜前翻弄VCD影碟,把“任贤齐”塞进了唱机,选了《心太软》,按了“单曲重复”功能键,那首从繁华大街唱到小巷臭水沟的流行曲便开始如泣如诉了。

  三遍已过,田万代弯起两指敲门。

  笃笃。兰呀我不是神仙能没过错吗?还是没回音。

  笃笃。兰,看在女儿的分上……田万代!你有完没完?兰,你终于理睬我了,出来好好谈,我还是爱你的。

  你烦没烦!田万代气急败坏,朝门踹了一脚,臭娘们,你算个啥,老子求你已没有了男人的自尊,你,你,你不领情啦?你要是不答应复婚,就滚,滚出这个家门!蓝兰在房里应了一声:这个家,我早就不留恋了,明天我走。

  田万代败了,比僧格林沁还要惨。

  翌日清晨,蓝兰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来,她把女儿寄养在妈妈家中,然后冒着蒙蒙细雨,逃向南方,蓝兰不相信找不到一个真正懂得珍惜自己的人。离开县城的那一瞬间,她的脑里一片空白,像蹩脚的电影出现一幕雪花,所有对家的眷恋都碎成屑片飘飘扬扬……咨客蓝兰,在心中曾认真地平静地问过自己,这几年,大好春光都给了田万代,以后能有一个懂得珍惜自己的人吗?年近三十岁的时节,离了婚,抛下一对女儿,离乡别井,颠沛流离在外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蓝兰自己也说不清。

  每次蓝兰听到这曲“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她就会迅速改为“守候,守候,为受伤的心,守候到老……”然后她就语塞了,哽咽着,再也唱不下去了。

  能找到好的归宿吗?归宿?蓝兰情不自禁地将头往两边摇。她看淡了归宿,看透了人生的反复无常,她觉得身心已经疲惫不堪了。

  蓝兰微微摇着头,头有节奏地一晃一晃,使绯红粉白的蓝兰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洋娃娃,她那张令人一看就容易产生好感的圆脸,虽有一点点暗疮但不影响甜美和纯情,那神色依然柔和而淡定,在两旁如瀑般乌油油的披肩长发衬映出脸色又红又白,她一笑起来那两排白瓷牙会闪着光泽,一对酒窝使她更赢得了无数的赞叹:这真是个美人哇!怎么看就跟杨贵妃似的。

  蓝兰也知道自己的美丽,她还很聪明过人地分析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所以她从不赞成减肥,任凭室外减肥茶广告漫天飞舞,苗条女郎的魔鬼身段怎样蛊惑人心,她都坚决摆出一副“宁肯天下人皆瘦,我愿一个人独肥”的自豪表情。蓝兰不减肥,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她是那种一瘦下去反而会失去鲜艳失去活力的女人,她瘦下去之后肯定将变得呆板纤细,毫无风月韵味的。穿着旗袍站在酒店门口的咨客不能瘦哩。蓝兰这样清楚是因为她确实有亲身体验,生下第二个女儿后的那几个月份,除了饱看婆婆拉长了的苦瓜脸,还得经受丈夫的奚落或拳脚,这最难过的日子确实让她瘦了,她瘦得只剩下两只圆圆的大得空空洞洞的眼眶,瘦得旧时不合穿的衣服也合穿了并且觉得空空荡荡缺乏一种饱满,自己照镜子也伤感。

  一切痛创都过去了,目下的生活是诉不尽的孤独,冷清,想家……张生走进蓝兰的生活,似乎是势在必然,尽管蓝兰觉得他像一只栖息山林的苍鹰,昼伏夜出,当然对小鹌鹑也不客气,蓝兰决定让他捕食。

  女人的美就是财富,美的女人就是财富的主人。

  有个昏了头的哲学家说:在现实生活中,乞丐是乞丐,国王是国王;但在审美观照中,则他们都以同样的态度来欣赏落日的美。

  蓝兰至今还搞不懂过于高深的哲学,她也只能这样理解,国王的欣赏落日是躺在沙滩椅上,而乞丐只能斜卧在垃圾桶旁。她预感张生是“国王”。

  六月里的最后五天,蓝兰耐不住反常的热一下子就病倒在床了。发高烧,说胡话,又哭又喊,连着几天都不能上班。

  张生一直是最捧场的客人,在蓝兰上班的第一天,他就发觉眼前一亮,这个女人太有味道了!以后张生常常来,吃饭,唱歌,和蓝兰磨牙,打情骂俏。

  蓝兰,美丽的女人像一丛罂粟花呢。

  那你千万别吸毒呀张生!蓝兰,贤淑的女人淑在外、骚在内呢。

  去你的!蓝兰,屁股大的女人证明骨盆大,生育能力强呢。

  不要脸!蓝兰,你知道我在等你妈(吗)?你等你爸吧!张生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和蓝兰磨牙。言来语去,大家就熟络了,在蓝兰有空的时候张生就带她出去逛一逛街吃一吃宵夜,当然少不了唾沫横飞地卖弄他在香港如何从一个地盘工到一个商人的“威水”创业史。

  张生对蓝兰可谓情有独钟,几日不见就有如隔三秋的感觉了。这四五天一直看不到蓝兰来上班大觉诧异,就问其他服务员,才知道蓝兰已经重病几天了。急得心慌意乱不顾了身份到员工宿舍来看蓝兰。散发着怪味的、潮湿而且脏乱的矮小员工宿舍里,简陋的双层铁架床上,蓝兰高烧得满身大汗满脸通红。大热的天,连个风扇也没有。张生实在心疼极了,也就实在顾不得什么拒绝之类的就站在床前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蓝兰看。蓝兰,你病成这样了,也舍不得去住院?烧坏了可怎么好?再说住在这里也……太不利于看病了,现在呀,什么都可以有但不能有病,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钱,你病了也不给我来个电话,唉,你真是的,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蓝兰,你是头痛,我可是心痛啊!这样吧,哎蓝兰我说,你就搬到我那个单身公寓去住吧……蓝兰心头一热。

  张生就是要找的真正懂得珍惜自己的人?蓝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张生点了点头。

  点头就是应允,应允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开始。

  第二天张生帮她办好了辞职手续,开车接走了蓝兰。张生在车上对正在发烧的蓝兰说其实你一来酒店做咨客时我就看上你了,你的点点暗疮,你的微微笑容,还有说话时的甜甜尾音,我都喜欢,都合我的心意。蓝兰被张生拥着,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她听着竟然有了一种单纯幸福的感觉。张生又在她耳边说,以后就跟着我,也不用去上班了,每个月我给你钱花,你放心,我会疼你的!张生拍胸脯给蓝兰保证。蓝兰虚弱地笑了,笑得泪光闪闪。

  贞节在贬值,这年月很少有人视贞节为生命了;传统因为老,所以它该老化;只要有男人疼爱,就是一种幸福。

  蓝兰住进了张生的单身公寓,这如同种子落在肥沃的土壤里,有了发芽、生长的可能,一不小心还可以开花、结果。这一夜,张生把蓝兰箍得死紧死紧,那爆发力如近百年未喷发的火山,就连那每天填塞烟茶的大嘴喘出的气流也似乎带点硫磺矿的味儿。

  张生是香港人,在香港有家室有儿有女。前年回来大陆办起了一家百来个工人的针织厂,他一直在物色可以在大陆服侍他生活起居的女人。如今如愿以偿了。

  因了蓝兰,张生逗留在大陆的时间相对延长。蓝兰常常小鸟依人似的靠着张生的胸膛作幸福状,幽幽地说,我舍不得你走。声音很柔,大概只有比翼交颈的鸳鸯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张生呵呵一笑,蓝兰呀,我也舍不得回香港。蓝兰仰着头更柔地问,真的吗?张生吻着她的额角说“真的真的因为你是狐狸精”眼睛却瞥向墙上的挂历。蓝兰一听,就和张生一齐大笑。大家都不放在心上,都当做一句笑话来讲讲就算了。不过张生确实对她好,宠爱她,体贴她,说只有蓝兰你是一个不懂得讨价还价的、不会举起色情的利刀斩人的、不会只讲金不讲心的女人。蓝兰听出了言外之意,那就是张生曾有过向他讨价还价的女人,那种美丽的眼睛盯着饱满涨鼓鼓的钱袋的女人。蓝兰妩媚地笑笑,不便点破。

  生活中,有这么一种女人,对其他女人的固守清苦鄙夷,而对自己的优越感到荣耀,尽管这种优越是男人所赐。蓝兰自问不是这种女人,她觉得反倒自己是应该被鄙夷的角色,在这个思想观念永远不变的国度。

  以后蓝兰的日子过得很简单,买买菜,做做饭(兼做做爱),修修指甲,逛逛大街。

  张生的单身公寓处于泰乐街,虽然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商业街,没有任何更特别更惹眼的标志,与南方许许多多的小镇中心街道也相仿相似,但却是小镇本地人的“新贵街”,曾有人戏称它为“二奶街”。每日下午的三四点钟后,泰乐街就亮丽起来了,成群搭伙的靓女们开始点缀着整条街景,这里有如花似玉的女孩迈着时装步在逛街,那里又有香气袭人的浓妆艳抹的靓妹在讨价还价,她们操着的都是正宗地道的国语,与那些本地人蹩脚的普通话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她们貌美如花亭亭玉立风情万种风姿绰约,令那些即使天天用牛奶洗脸也依然黝黑的本地女人们嫉恨。

  她们是被当地女人嗤之以鼻恨之入骨的“二奶”,她们没有夫妻的名分,可她们也许觉得活得很滋润。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老的面孔消失,像沉下水底的鱼,不再浮头露面了,可马上又有新的面孔招摇过市,她们把这条不长的泰乐街变成了“快乐街”。蓝兰每一次上街,都不敢抬头,生怕别人知道她是一个被有钱人圈养起来的女人。

  荔枝开始上市,街市的摊档骤然多了这种岭南佳果,鲜红的,紫红的,青绿的外壳,品种繁多。小贩高声嚷叫,吸引着路人。

  张生想不想尝尝鲜呢?蓝兰想。想着在香港的张生,蓝兰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出自对他的关怀,对他的牵挂,她要让张生知道自己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他,女人就是这样呀,这样才是个好女人呀,才能拴得住男人的心呀。

  蓝兰脸泛红晕,在街上走着。她看了几档,都不满意,她要挑一些外形大的,核小的,最主要是甜的,就像他们相处的日子一样甜的,价钱贵一点无所谓。

  逛了半条街,蓝兰终于在一档驻足了。小贩喷着口水说,入嘴化渣,甜到入心。

  蓝兰就要了五斤。正要付钱时,身后有人指着小贩骂“短斤少两”。蓝兰偏头一看,见是一个惹火女郎:高高的胸膛,细细的腰,翘翘的屁股,竹竿似的腿,真是身材魔鬼哩:黑红混杂的头发,黄色珍珠型眼影,棕色鼻影,血色口红,真是前卫妖精哩。

  魔鬼妖精指着小贩破口大骂,还要折他的秤杆。小贩输了理,补了些荔枝给她。

  魔鬼妖精嘟嘟哝哝,价钱贵,又不够斤两,真见鬼,早知道这样,我不如花费30元到荔枝园里随便吃个饱呢。末了,又摘了一个,剥了皮,塞进嘴里,把核儿吐向小贩,扭转身走了。小贩这才敢指着魔鬼妖精的背影骂,残鸡!蓝兰要求小贩重新称一称,果然少了一斤。小贩说看错了补给你。蓝兰也不计较。

  回到公寓,蓝兰给张生打电话。张生说这段时间忙着呢,你自己吃吧。

  蓝兰失望极了。

  那这个周末也不可能回来喝我给你煲的汤了?周末也许有空,现在还说不准。要是我不到大陆,再打电话给你吧。

  蓝兰搁下话筒,突然觉得一种孤独感包围着她。张生不回来吃荔枝不免有点遗憾。她安慰自己,总会有空的,总会有机会一起吃荔枝的。

  日子过得很无聊。前段时间,张生在大陆时,要么在他晚上回来时做饭煲汤给他喝,要么就两人手牵手上街去吃饭逛街。张生回香港差不多一个月了,蓝兰闲得发慌,整日看看电视,打发时光。她想出去玩一玩跑马,打一打麻将,可是她怕输。

  她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自己是要赚钱回去供养两个女儿吃饭穿衣使用的。张生待她不薄,她心自有数。

  这个周末,张生突然回来了,这种“突然”让她惊喜。蓝兰哼着歌儿,在厨房忙,张生从后面抱着她,摇着她。

  张生说,兰,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因为你是我的老公呀。

  我不是。

  不是?哦,不是,但现在你是我的老公呀。

  这,不合大陆法律的。

  感情不讲法律。

  张生抱起她,在厨房转了一个圈,蓝兰嗔骂他神经病。

  边吃饭边看电视,本港台里正有人静坐绝食示威,争取香港居留权。董建华也出来了。

  蓝兰停住筷子问,能不能把我弄到香港去,然后争取居留权。

  张生诡秘地笑了笑说,别胡思乱想了。

  这晚,张生干完了事儿就呼呼大睡,亮给蓝兰一个背脊。蓝兰推了推他,叫他到洗手间冲洗一下,张生“唔”了一声,又睡着了,而且扯起鼻鼾。蓝兰自个儿跑到洗手间,放了满浴缸的水,然后泡进水里。多舒服,到香港,我还不习惯哩,刚才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当真了?考虑了?披着浅黄色的浴巾,蓝兰踱回卧室。粉红色的床头灯照得室内如梦如幻,张生曲着一双脚,像一只硕大的龙虾。蓝兰想想张生对“弄到香港去”的迟疑态度,更觉得张生像一只头胸甲非常坚硬非常多刺的龙虾了。

  和一只肉鲜美但多刺的龙虾睡觉,安稳吗,有梦吗?蓝兰这晚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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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