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社能怎么样呢?机关里的蝇营狗苟,男事女情都有。
一大早,陈祈骑车去办公室。元旦放假三天,这是第一天上班。他的自行车篓里装着五六个封好的信封,里面都是他的新出的小说集。他打算带到杂志社,让管收发的临时工小胡寄出去。信封上的这几个人,都是他极熟悉的朋友,其中的马力,更是这本书得以出版的直接促成者。马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女人,原名马丽,嫌这个名字太俗,先改成了马里,又觉得太黑,像是非洲来的,最终改成了马力。
马力长得过于丰腴,喜欢做手势,说话时好多肉都在乱插话。陈祈第一次见到她,一直都在微笑,显得憨态可掬,十分厚道,其原因是陈祈看她说话总憋不住要“扑哧”笑出来,为避免唐突佳人,他只好细水长流,坚持平缓地释放。这给马力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她在上海一家门面很大的杂志社工作,同时在刊物上开设名为“马力工作室”的专栏,经常可以收到慕名而至的女性读者来信,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弄错了她的性别。她觉得这些来信很有趣,令人自信,见到新朋友常常忍不住从头脑里挑上一段背出来与大家分享。陈祈的微笑让她觉得自己有幸结识了一个知情识趣的男人。
陈祈很快就成了她在麦城的男朋友。上海离麦城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来去很方便;他们是在春天结识的,接下来就是衣衫简洁的夏天,这使他们那些如火如荼的动作省去了很多烦琐的程序,这也很方便。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睡到一张床上去了。但是陈祈并不喜欢她。她在饭桌上胃口很好,在床上的胃口就更好。陈祈渐渐地就有些厌倦。他是个瘦子,有限的精力白天要用于上班,晚上还要写作。他感到有些入不敷出。马力再来时,他就很有点敷衍了事的味道。陈祈的马力输出太小,马力当然有感觉,况且他还委婉地表示过,她太胖了,应该想办法瘦下来一点。马力对此的回答是来得更勤。她娇羞地解释说,她缺少消耗,所以需要更多的运动,以减少卡路里。陈祈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里立即就恨上了上海男人。平时在麦城的风景名胜常能听到上海男人烂面条一样的说话声,可算是战地黄花处处香,可是你说,现在他们都死到哪里去了?上海的男人当然没有全死光,而且他们在另一些方面还确实很管用。就在陈祈鼓足勇气准备要卸去重负的时候,马力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在某家出版社的一个朋友很“够朋友”,愿意帮忙给陈祈出一本小说集。这是一个喜讯,说明这段时间陈祈确实没有做无用功,换言之,没有白累。但他在好好地感谢了马力一番后,心里又有点泛酸:那个男人和马力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他怎么就这么“够朋友”?他这么“够朋友”,马力也不会不“够意思”吧?他闷闷地抽了一支烟,又喝了半杯茶,随即也就想通了:此人实在是帮了一个大忙啊!——不是一个忙,是两个忙——既帮忙出书,又帮助分担包袱。自己得了便宜也就不该再卖乖了。如此想来,和马力这辆车应该继续开下去。想想自己一手出书一手牵着女人,左边形而上右边形而下,这上上下下基础牢靠,两手都不软,一个男人活得这么全面,你还有什么资格好抱怨的呢?陈祈和马力一直好到现在,一直好到书出来。他在大学期间学的是应用物理,“马力”这两个字作为做功的物理单位,当年做习题时已经写得很熟,称得上颜筋柳骨,所以在他车篓里的几本书中,给马力的题签是最漂亮的。
陈祈的住处离杂志社不远。一路无话,心情愉快,十五分钟也就到了。
杂志社最近气氛微妙。刊物的名称叫“银潮”,是一家面向老年人的杂志。取名的时候很有预见力,因为中国已步入老龄化社会,街上将来一定是满目银发。不曾想杂志红火了没几年,很快就成了万木春中一病树;街上银发倒是不少,刊物就是赚不来银子。眼见着马路对面的“银幕”杂志社一片兴旺,“银潮”决定减员增效。减员就是要下岗,谁都害怕刀子落到自己头上。聘任动员会元旦前一个月就已开过,说是十五个人至少有三个下岗指标,很多人都觉得脑后直冒凉气。全体同志都缩着脖子忙自己的事,十几副兢兢业业的模样;偶尔有谁伸出脖子,也是想瞅准了咬别人一口。
基于这样的背景,陈祈上了班,给编辑部的同事们打了一圈烟,就闷在桌前看稿子。有一篇稿子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美丽女孩写的。她的职业是“自由撰稿人”,人长得好看,也什么都能写,要啥有啥。这一篇写的是老龄婚恋问题,看起来像是时政评论员的说话,头头是道,全是她的理,其实喋喋不休,像是患了老年痴呆。
稿子主编已决定要发,还叮嘱陈祈结算时“稿费从优”,让他再编一编。陈祈看得很认真,编得心里直冒火。要不是怕下岗,他早就把稿子退了。
好不容易把稿子处理完,社办公室的小眉走了进来。小眉的脚步像只猫,她穿着一身花衣服,像只花猫。她冲大家笑笑打个招呼,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每到一张桌前,她就伸一伸她的尖指甲,发一支五色圆珠笔。走到陈祈桌子前,除了圆珠笔,她还递过来一封信。信上的地址没见过,一看就是读者来信。马力有读者来信,陈祈也有啊。陈祈拆开信,一看就高兴起来。信上称陈祈为“陈作家”,署名是“你的忠实读者小玫”。陈祈开始认真地看信,准备给“小玫”答疑解惑,指点人生迷津。他现在不是编辑,是作家:“小玫”也不是“小梅”,“小梅”像个小孩子,“小玫”一看就是大姑娘。看了几行,突然意识到小眉还站在身边,忙抬起头。
小眉不屑地“嘁”了一声,撇撇嘴,几大步就出去了。她现在不像是猫,是一只够不到树叶的梅花鹿。而且梅花鹿在生气。
小玫在信里和陈祈谈小说。她说她看过他的《对方》,问为什么取这个题目。
虽说小说是陈祈的强项,但这个问题也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什么是对方?除了自己都是对方啊!陈祈在心里感慨,打算把信带回去,好好地做个答复。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小说集,现在它们还摆在桌上。他用透明胶带把几个信封一一封好,到办公室交给了小胡。小胡正在看报纸,看得“吃吃”直乐。他用眼一扫说:“你放那儿吧,我马上去邮局。”小眉也在看报纸,看得表情凝重,双眉紧锁。她眉毛不小,很长很浓。陈祈以前很喜欢这双长眉。
小眉的眉毛不需再画,嘴唇倒是经常要描。陈祈以前就送过她口红。口红的牌子叫“热吻不留痕”,名字很香艳。味道既香,颜色也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要亲口尝一尝。陈祈知道口红的滋味,正是因为他尝过。这种口红考虑周到,涂了口红的嘴被尝过,外人看不出来,尝过别人口红的嘴也不留痕迹。这样,刚刚吻了别你们就可以一前一后去上班,不必再去照镜子。这种事大意不得。陈祈以前比较粗心,不注意这些小节,幸亏那时他和小眉感情正浓着,出门上班前你看我、我看你,小眉总能发现问题及时补救。小眉的丈夫在扬州工作,是一家私企副总,钱多,时间却少,很少回麦城看老婆。小眉钱多,时间也多,尤其不缺乏和陈祈接触的机会,一来二去,两人就在工作中发生了事情。
小眉有钱,却有贫血症,血色素只有八克,所以她每天至少要上三遍口红。她胃口也很好,吃得比陈祈还多,但就是不长肉,对此她引以自豪,因为她不需要花钱瘦身了。她贫血,女人每月一次的那种流失已很节约,可嘴唇还是泛白,比她的脸红不了多少。所以陈祈就给她买口红。口红才用到第三管,陈祈就跟她不那么好了。这倒不是因为陈祈嫌她瘦,而是陈祈自己实在是太瘦了。那时他已认识马力,两个女人,陈祈颇感左支右绌。很快,小眉就开始多愁善感,常常独自叹息,但陈祈并不挂怀。他身体不好,衷心拥护一夫一妻制。小眉现在心存怨望,看报纸都会伤感。《服务导报》的头版登了一篇“负心郎”的故事,她看得双眉紧蹙,咬牙切齿,恨不得手持利刃,白进红出。她倒没有好好看看二版的另一篇特写,抨击的是一个拿着老公的钱养“男蜜”的女人。一版二版,本是事物的正反两个方面。
陈祈来请小胡寄信,小眉正在看报纸。陈祈办好了走过小眉桌前,小眉正向办公室主任回忆上月31号她丈夫给她过生日的幸福场面。陈祈是元月5号的生日,上一个生日是元旦那天和小眉并起来过的,很是浪漫浓情,当时作家陈祈还将它命名为“跨年度的烛光之夜”。现在陈祈听见她的话,微微一笑就走了。他一个单身男人,诸多不便,还自己努力出了本书,这容易吗?放假几天他一直在家忙着检查书里有没有错别字,要不是远在美国的妻子打来一个电话,预祝他生日快乐,他连自己的生日都差点忘掉了。
陈祈一出去,小眉就走到靠墙的桌前,去看陈祈到底给谁寄的信。她想看看陈祈是不是立即就给那个“小玫”回了信,信到底有多厚。报纸上的“负心郎”和一个女人好着的同时还给另一个女人写情书,现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陈祈以前还跟她吹过,小说是生活的反映,而且能概括生活,她要看看报纸上的小说(她认为那就是小说)能不能概括当下的现实生活。
11点钟,陈祈被一个电话喊了出去。印刷厂让他去看一下校样,有一个地方非他亲自上机去调整不可。陈祈在印刷厂弄到11点40才解决了问题,看看表,还是骑上车返回杂志社。眼下的形势,考勤卡哪一次都不能少签,少签了说不定就是小辫子。快到杂志社有一个上坡,陈祈在那里遇到了小胡。他下了车子和小胡打招呼。
不想小胡对他说,那些信他没有寄出去,小眉说那里面肯定是私活,不让寄。她已经汇报到主编那儿去了!陈祈吓了一跳,眼前一阵发黑。坏了,坏了,让她给咬了。他强作镇定问:“信现在在哪儿?”小胡说:“还在我桌子上。”他可怜巴巴地说,“也怪我,没有早点把信收到包里。”陈祈皱着眉头不说话。小胡愤愤道:“这个女人他妈的讨厌!谁没点私事呢,她上班还不是老偷偷摸摸打长途?以为我们不知道啊。”“是啊,是啊,”陈祈沉吟着推着车子继续往上走。锁车的时候他对小胡说:“没关系。我没办私事,她早就想找我的碴子了,可惜找错了。”小胡诧异地望着他,一脸迷惑。陈祈问:“主编刚才怎么说?”“他说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好,这才是领导!”陈祈拍拍小胡的肩膀说,“没你的事儿。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杂志社里人已经全走了,连小眉也不在办公室。陈祈在考勤卡上签上字,表示自己并没有早退,又到小胡桌上把那几封信拿回了自己办公室。
他抽了一支烟,刚拆开一个信封,小胡走了进来。他给小胡递上烟说:“我不寄了,我等主编来找我。”小胡紧张地说:“你们不会吵起来吧?”陈祈说:“怎么会呢?反正影响了工作也不关我的事。”小胡开始唠唠叨叨地讲小眉的坏话,说她小心眼,刻薄,社里发苹果明明可以也发给他一份,她就是不发,宁可多出两箱摆在那儿烂。“老实不客气,我每天吃它几个!吃得她肉疼!”小胡说到这里又有点得意。
陈祈很不耐烦。他找出那篇“自由撰稿人”的稿子,铺开一张发稿单,煞有介事地加班。小胡还是说个没完,陈祈说:“你快去弄饭吃吧,我把这点事儿做完就走。”小胡临出门,陈祈又叮嘱道:“你别再提这个事儿,他们不来找我也就算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对?“小胡连说着”对对“,到办公室煮饭去了。
小胡正把电炉的插头往下拔,陈祈走了进来。他把手里的几个信封往桌上“咚”地一扔说:“还是放你这儿吧。我想了想,我要是拿回去,不是明摆着我怕了她吗?这不行!”“你——”小胡脸色刷地变了。
“你放心,我说过的,不会吵架。大家都是同事嘛。”陈祈说,“我这个人讲义气,决不连累朋友。”下午两点半,陈祈准时上班。小眉看到他,神色有些慌张。陈祈很自然。他趁身边没人柔声说:“明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请你到烛光酒吧去喝茶,好不好?”小眉仿佛被击中,呆在那儿。
“下班的时候我等你回话,”陈祈轻声说,“要不然晚上电话联系。”陈祈拿着编好的稿子走进主编办公室。主编看了稿子很是满意。“改得好,改得好,很细致。”主编连声夸赞。
陈祈谦虚道:“不是改得好,是写得好,很有见地,文笔也好。”他给主编敬了支烟,点上,起身要走。主编说:“你有事儿啊?我想跟你聊一聊。”陈祈连忙坐下来。
“有件事,我还是跟你说一说吧。今天上午,你是不是让办公室寄了几封信?”陈祈说:“是啊。怎么啦?”“有人反映你寄的是私活。老实说,我是不信的。”“什么?!”陈祈跳了起来,“是谁说的?”“你先别管是谁说的,”主编的手向下按了按,“你寄的到底是什么?”“是书。”陈祈气得脸色发白,眼看就要发作,却又慢慢红了。他低下头期期艾艾地说,“可能是我不对,我想把那套《寿星不是梦》寄给几个朋友,他们都是圈子里的,认识不少书商。我想把书推销推销,自己也赚点发行费。”主编眼睛亮起来,“是这个事儿啊!这很好!很好!这怎么是私事呢?这是公私两得利嘛!”陈祈长叹一口气说:“没意思,没意思。”他神色黯淡,出了门,走到对面的办公室,从小胡桌上把几个信封都拿了过来。他拿起一个信封,撕掉,一本《食补成寿星》掉在地上。他又撕开第二个,里面是《运动成寿星》。主编拦住了他。他心疼地把书拣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说:“你不要生气,这件事不光你要做,我还要号召大家都来做。”陈祈感叹道:“我是不敢再多事了。”“你是听我的还是听谁的?”主编说,“你不要跟小人计较。有些同志,素质很差,专以小人之心度人。这个我有数,要采取措施!”他把小胡喊进来吩咐道:“这几个是急件,很重要。你马上把这两本书换个信封,按原来的地址,一起寄出去。”小胡奇怪地看看他们两个,不敢多话,拿上东西就走了。陈祈想拦都没有拦住。
《寿星不是梦》是《银潮》杂志上优秀文章的集大成,一套五本,主编亲任丛书主编。杂志社并无出书权,书号是买来的。原本想名利双收,不曾想积压了半屋子。主编给每人发了一套,多次呼吁也没人肯推销。现在有人付诸行动,主编感到很振奋,也很温暖;陈祈做事不先声张,实在是个很踏实的同志啊。他把陈祈大大夸赞了一番,夸得陈祈的脸红扑扑的。
陈祈告辞出门,一头碰上了小眉。他冲她调皮地挤挤眼睛,做了个很温柔的鬼脸,仿佛是鸳梦重温。小眉心里百感交集。
当天晚上,陈祈正在电脑前写作,十一点钟时,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对方的电话却挂了。半小时后,他已经躺到床上,电话又响起来。这一次还是没人说话,只听到有人在抽泣。“唉——”陈祈对着话筒长长地慨叹一声,把电话挂了。他感到很累,索性起身把电话线拔了。躺到床上,觉得心里的滋味很怪,自己又叹了一口真实的气。
第二天,第三天,陈祈给上海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能找到马力。第四天,马力的电话打到了办公室。接电话时小眉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所以陈祈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很正规的微笑。马力说:“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啊?!《减肥成寿星》?你想分就分,有屁就放!绕什么圈子?你妈妈才又老又肥呢!”作者简介:朱辉,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江苏水乡,毕业于长江边一所叫“河海大学”的学校。学的是水利,但没有建过一座工程;写了近百万字的小说,却没有听过一堂创作课。有妻子儿子,数目各一;想来读者也有,但人数不详。正在写作长篇小说《我爱狐狸精》,同时还要提防妻子按图索骥追查狐狸,好不辛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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