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真不知是官阶重要,还是自己的幸福重要?接到孟股长去世的消息,我正在乡下参加一项检查。我根本不能相信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因为,昨天我还在办公大楼上见到孟股长,他谈笑风生,满面春风。怎么一日不见会生死殊变?我匆匆赶回县城,直奔医院。远远听到马老师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我的心一下收紧了。急诊楼下聚集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肃穆立着的,抱头蹲着的。我跟认识的人无声地握手,含悲走进抢救室,看到病榻上的孟股长胸部一起一伏,好像在大口大口喘气。我不知道那是床头呼吸机在正常工作,居然以为孟股长还活着。眼前的孟股长跟睡着的孟股长没什么两样。
马老师撕心裂肺的哭诉肆无忌惮,斯文扫地。我循声找到马老师。她躺在另一间病房的床上,披头散发,捶胸顿足,紧闭泪眼哭喊。看来,她是被人强行拖到这里的,直到此时还有两个亲戚一边哭一边给她擦泪,捶背。大难临头的人,该如何劝说?我一点经验没有,根本找不到安慰马老师的话。我贮立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心情沉重。当她睁开泪眼看到我时,立即停止了哭喊,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家孟股长苦命啊,再过两天就当副局长了,可他没那个命啊!说完,又闭上眼大哭。
我知道马老师一向虚荣,她几乎整天生活在她自己制造的烂灿谎言中。她一直不叫孟股长的名字。孟股长还是中学校长时,她人前人后都这样说,我家孟校长如何如何。后来,孟校长变成孟股长,马老师就把“我家孟股长”挂在嘴上,好像怕人不知道她丈夫当股长似的。如今孟股长驾鹤西去,马老师却又擅自追封丈夫为副局长,做好“我家孟局长”的准备了。孟股长什么时候成为孟局长的。居然精确到就差两天?我无法断定马老师是在瞎说,还是事出有因。因为,孟股长虽然只是教育局的人事股长,但是位置十分重要。在他当股长之前,股长的位置整整虚了八年没人捞着干,孟股长从中学校长一下子调到教育局任人事股长,后台多硬可想而知。
据说县里上层里有好几个是他的同学。有如此深厚的社会关系,孟股长干副局长也许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何况人品能力都不差,口碑很好。但是,即便如此,我仍觉得马老师在此时说这话太不合时宜,因为孟股长当不当副局长毕竟是组织上的事情。
作为孟股长的同乡和马老师的学生,又在机关里混着,我责无旁贷地积极参与孟股长后事的处理,为生者和死者尽一份微薄之力。我劝马老师赶快化悲痛为力量,勇敢面对残酷的现实,尽快拿主意,分配任务。我们几个自觉混出点人样的同学不约而同承担起治丧任务,等候马老师发话。马老师终于围着被子坐起来,叫我把教育局长喊来。我把刁局长喊来。马老师示意我们出去。我们只好出来,先初步分工,然后报马老师审核。因为我舞文弄墨惯了,孟股长丧事中凡有动笔的地方非我莫属。
分工结束,仍不见教育局长出来。我隐隐听到马老师跟刁局长吵了起来。许久,刁局长出来,把我拉到一边说,马老师为难我,要孟股长按副局长待遇厚葬,局长双手一摊,哪有文呀,又不能追任。我说,死了再给什么官也没什么用,争的是活着的人,做也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我看适当提高点规格也可以。刁局长认为不能让子虚乌有的东西以假当真,开提高规格的先河。他答应由他出面致悼词,可以,但悼词中不能涉及副局长一说。
再走进马老师房间,一位善于理事的同学正在向她汇报孟股长的丧事安排。马老师闭上眼睛,一脸疲惫,不住叹气,对我们的安排不置可否,好像心事重重的另有打算。我们同学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马老师忽然说,好,依你们的,不过,有一条原则,要体面风光。然后有气无力地向我招手,说,你帮我办两件事,一是你告诉县四套班子领导,因为你在大楼上班方便,就说我家孟局长(这么快就改了口!)承蒙他们关照,不料提拔前去世,他们有心就去参加明天的追悼会。怎么样?我心里犯咕嘀,一个县股级干部少说成千上万,连我这个副科级干部,要不是在县委办工作,怕县四套班子没几个认识我,可孟股长追悼会要他们都参加,不说他们日理万机,各忙各的工作走不开,单说私人之间的交情,能个个都与孟股长打得火热?不过,好吧,通知一声不难,我担心的是人家不当回事。马老师等我话呢,我说,行,我一定都通知到。马老师放心后,又说,二是请你出面请电视台的记者全程录像孟局长的追悼会。我简直大吃一惊,一下子傻眼了。我说,马老师,这录像我看就免了吧。马老师像赶苍蝇那样习惯地拂一下手,像她课堂上制止学生提问那样,说了句,你不懂。我真的不懂……孟股长追悼会盛况空前,殡仪馆院内挨挨挤挤停满小车,门口路上的小车还像潮水汹涌而来。人声鼎沸,热闹得像逢大集。一阵阵哀乐在空中徘徊。灵堂里摆满花圈,县四套班子和四套班子领导都送了花圈,摆在显著位置。包括书记在内的、在家的领导还参加了追悼会。他们臂戴黑纱,胸佩白花,肃立在孟股长的脚后最前排,听完刁局长的悼词后,依次向孟股长告别。县领导三鞠躬结束,走上前去与马老师和她的女儿以及乡下亲戚握手。整个过程,全程录像。录像的记者是我的铁哥们,经验绝对丰富。
马老师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的初中是在村上念的。当时,马老师是城里人,刚嫁到我们村来,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苗苗条条的身段,村上人都说她到底是城里人,浑身透着洋气。马老师新婚燕尔,一身大红地走进我们的课堂,我们顿时眼睛一亮。我和同学们那时大概对男女之事有了隐约的了解,被马老师扑面的清纯一下子迷住了,爱屋及乌,对她所授的课也加倍用功。但是,马老师的语文课究竟有多少精彩的篇章留在记忆里,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几课。倒是对她在上课时间最爱讲的故事铭记在心。我记不得为什么马老师总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叙说她和孟老师的恋爱。她说,她和孟老师天生有缘,一见钟情。孟老师中师毕业到她们县中实习,带她们到农场学农。她和孟老师脖子里围着白毛巾,驾着一台东方红拖拉机在田野上耕地。马老师说:他们耕着地,一点不觉着累。本来,耕地没什么,可他们在驾驶室里无拘无束,说说笑笑,一没留神,拖拉机开到地头沟边了,等孟老师回过神去打方向盘已经晚了,庞大的钢铁机器一头栽进水沟。他俩脸都吓黄了,可没多会,他俩都会心地笑了。因为拖拉机进退两难,退不上岸,更不能继续开进深沟。驾驶室变成了安全岛,他们觉得这个小天地与他们的心情非常融洽,简直天赐良机。天黑下来,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也不想被人发现。天冷了,水气很重。孟老师把身上的棉大衣裹到马老师身上,马老师脱下来又裹到孟老师身上。小小的驾驶室里,折腾来折腾去,马老师最后把棉大衣裹在两人身上,但还是冷。于是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我一直以为这里面有不少虚构的成分,一定是马老师受到当时一幅司空见惯的宣传画启发引起的幻觉。但是,马老师说,真真切切,那是她和孟老师进入实质恋爱的决定性场面。她还告诉我们,凭她的文化和长相,在城里找个书记县长家的公子不成问题,而且当时追求她的城里人足有一个排,但她不稀罕。她稀罕的是孟老师忠厚的人品和渊博的才学。
十多年后,马老师转为公办教师,孟校长也由普通老师调任一所完中任校长。
不几年,孟老师调教育局任人事股长,马老师也随调到我任教的县二中教书。我对她后来的一些言行不可思议,有的只能嗤之以鼻,尽管她的出发点也许不是为了伤害谁,甚至不全是为了自己。比如,上完课回到办公室里,她热衷于谈论官场上的事情。县领导之间的勾心斗角,某某的奸情,如数家珍,乐此不疲。云天雾地,活灵活现。她为了证明那些消息的来源真实可靠,往往抬出孟股长。
这还不算,我发现她的虚荣心日益膨胀,最后到了喜欢编造谎言以达到某种满足的程度。一个周末,我在城里看见她带着女儿逛商场,没打招呼。转眼在路上和她走对面,我说,马老师,到哪儿呢?她手习惯地在面前一拂,说,别提了,王县长请我到家里去吃饭。我哪想去,三天前约好的,不去不好。上午又开车来带,我就去了。哎哟,王县长家那叫气派,家里热带鱼、波斯猫,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应有尽有。喝那酒吧,什么XO……她还要说下去,我却早觉得腻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才见她和女儿逛了半天商场,转眼怎么成为县长的座上宾?不说自欺欺人,单说她津津乐道的王县长“气派”,就有点少见多怪。
由于与孟股长和马老师同乡又兼师生,我常到他家走动。有一次,孟股长有应酬,不在家。他母亲从乡下进城小住。马老师说,孟股长一睁眼就有人等着请他喝酒。这话我信,我到他家来十有八九见不着孟股长。不过,跟马老师聊聊也很有趣。
不知怎么,话题聊到送礼上,马老师一高兴就拿出两个怪模怪样的酒瓶,不是展给我看,而是拿到眼力不好的婆婆面前,说,看见了吗,千把块一瓶,古代皇上也没喝过的好酒。她婆婆笑得满口假牙十分灿烂,但摇头不信。大概知道她儿媳的话水分太多,说,两团黄泥蛋蛋能值那么多钱?马老师说,不信你问他。我只好支支吾吾说,是挺贵的。我知道这是不出钱的酒。可展示赃物给我造成的印象总有说不出的滋味。我老在心里犯嘀咕,马老师这是怎么了?孟股长死后,我去马老师那儿应该更加频繁。痛定思痛,会更加难过,我想马老师可能会痛不欲生,卧床不起。这时最需要宽慰和散心,作为她的学生和同乡,我有宽慰她的义务。
我在下班的时候,绕道去看马老师。听到门铃声,她出来开门。脸上不免还挂着哀戚的伤神和睡眠不足的疲倦,有点枯黄、瘦削,显出了分明的棱角,但明显已经处于恢复修饰阶段。头脸依然光洁,衣着也和平常一样,总是比她的年龄年轻艳丽。她也许觉得不像服丧的样子,开门见是我,转身进屋,脱去外衣,只穿件黑色衬衣出来陪我。马老师住的三间房是教育局分的,依旧是老样子摆设,只是床头那幅留下她和孟股长青春倩影和美好回忆的大幅过时婚照不知哪去了,大概是怕物是人非,睹物思人,往事不堪回首而摘下了吧。本来我想,房屋某个角落里该有孟股长一席之地摆放他的灵位,不过,也没找到。马老师也许看出我的心思,说,入土为安,送老家深葬了,留着录像带就行了。我这才看到电视柜里放着两盘录像带。
我想,马老师早早地走出悲悲戚戚,洒洒脱脱地带着女儿过日子未必不是对死者的最好纪念。而我要来劝慰她的不也正是化悲痛为力量吗?当然,我知道,充当说客角色不能把话题扯到死人身上,那样明显会揭开马老师尚未愈合的伤疤,而失去这一话题则没有别的话题。我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终于欣喜地发现一个重要的话题,马老师,你老这么在家闷着不是事,你整天愁眉不展,茶饭不思,毁了身体怎么办?这个家还要你顶着。我看你不如马上去学校上班,一走上课堂,什么悲伤和烦恼都会抛在脑后的。马老师盯着我看,以为我会给她出个金点子,事实上,我的确以为这个主意不错。但是,马老师听后习惯地拂了一下手,像拂盯眼的苍蝇似的,然后笑笑,叹口气,我还哪有心思教书。我说,那你这样在家闷着哪天是个尽头。我的心情似乎比她更沉重。
在我们谈话时,他的女儿丽丽在屋里看电视,一个一个频道换,声音忽然大得震耳,忽然小得听不见。后来,在一个搞笑节目中停下来,男女主持人耶耶耶地叫喊,结果满屋是明星的逗乐,跟我们的心情一点不协调。这孩子没有继承父母精明强干的优秀品质,有点颟顸,学习成绩一直不好,高中没考上,在市里一家中技校读书,离毕业还有一个月。家里出了这事,她便回来给妈作伴,但也该回校上学了。
马老师终于打破我和她话不投机的沉闷气氛,她说,我家孟局长虽然没当到副局长就去世了,但对于我来说,也许正是一个机会。我大惑不解地看了马老师一眼,发现她说孟股长去世是个机会时充满自信和悠然自得的神情。她又说,孟局长在世时,就着手忙着我改行。一直没改成,现在机会来了。我以为人到中年而且是女人的马老师伺机改行为时已晚,不是明智之举。因为观念上总有冲突,所以我们仍然话不投机。本来想安慰安慰她节哀的话,在马老师着手谋划未来中就显得苍白无力而且多余。
我不得不把话题引到丽丽上学上,因为,孩子的话题是非常丰富的。我说,丽丽还有一月才毕业吧。马老师嗯一声。我又说,丽丽该上学了。不料,马老师说,再上有什么用,在家给我作个伴,准备接她爸的班。一个中技生能找到工作?而且还要接她爸爸的班?马老师不是被孟股长去世打击糊涂了吧?凭我的直觉,马老师又在说谎,我知道她喜欢生活在自欺欺人的谎言中。如果靠谎言生活会感到非常幸福,我想马老师这样活着也不错。
丽丽也许听到我们谈论她的事情,马上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满屋的搞笑声震耳欲聋。我只能看见马老师嘴在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皱皱眉头,感到这个孩子还不懂事。但马老师对电视的高音充耳不闻。我只好告辞。马老师送我出来,问,你瞧我跟丽丽的事能不能办成?我随声附和,能能。但在心里打个大大的问号。
当马老师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时,同事中没有人相信她做过我的老师,更不相信她刚失去丈夫。她打扮得很俏。一头乌黑的长发烫成大波浪,束腰的水红真丝短袖衫,白色短裙,挂着棕色坤包,如果不是年龄写在脸上的皱纹里,看上去像个摩登女郎。马老师还是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等她喝几口水后,我问,马老师,有事吗?她反问我,你现在有事吗?我说,有事也听你的。马老师神秘地向我招招手,自己先退到门外。我跟了出去。她靠近我说话,很神秘的样子。我俯首聆听。她说,你知道郝书记办公室在哪吧?我说,当然知道,找他?带我去,马老师命令我。作为县委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本来不应该给领导添麻烦,我估计马老师是为她改行和女儿接班事来的。但是,马老师的话我能不听吗!我在前面带路,来到郝书记门口。
她说,你回去吧,开始敲门。我回到自己办公室。
不多会,马老师出来了,我迎上去问,怎样?马老师直摆手,我心想没戏。怎么可能有戏。那行政编制是好安排的吗?那皇粮是谁想吃就能吃的吗?要是让一个中技生吃了皇粮,对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大学生怎么交代?马老师,有些事情不要太勉强。送她到楼下时,我这样劝她。马老师一脸愠怒,大为光火,说,跟我打哈哈,几斤几两,谁不知谁呀。我说,好事多磨,再跑跑。我只能这么安慰她。马老师明显生气了,一转脸,咯噔咯噔走了,脚步匆匆,却竭力保持袅袅婷婷的姿态。我想她那么迅速背过脸去,一定是不忍让我看见她两眼的泪花。
接下来我经常接到马老师电话,不是要书记县长的手机号码,就是打听他们的行踪。一次,马老师听我说郝书记在家,放下电话不多会就赶过来。但等她来到我办公室,有电话说书记刚开会去了。我说,对不起,马老师,又让你白跑一趟。马老师善解人意,书记嘛,整天忙,我知道。今天,我给他带份礼物,本来想亲手交给他的,现在就只好请你转交给他。我才发现马老师今天背了一个大一点的包。大概是丽丽背的那种包。她从中取出一个纸包,放在我桌上,说,请你放到他桌子上。
按常规,我不该在没经过领导同意的情况下替他接受别人的馈赠,但一切都碍于面子,马老师的要求我无法拒绝,我只好答应转交。马老师走后,我悄悄打开报纸,天呐,孟股长追掉会上的录像带!马老师这一招够损的。但是,马老师这一招未免太幼稚,未必就能吓着人。有人给领导送子弹也达不到目的,何况录像带?然而,我依然担心,要让书记看到这盘录像带,会带来什么后果?立即追查下来,是谁把晦气送给他的?怎么办?不给书记送过去,马老师肯定会追问的,我简直一筹莫展。直到第二天,我才想起个高招,用一个密封盒把录像带装好,从邮局寄给了郝书记。马老师电话催我时,我说送到书记桌上了。暑假才过去一半,县城里爆出新闻,说一个手眼通天的女能人马老师,丈夫在世的时候,挖空心思,千方百计为她改行,八字不见一撇。丈夫一死,她不仅顺利改行调进了房改办,而且把中技没毕业的女儿安排进了教育局的人事股,行政编制,顶她爸爸的班,干她爸爸留下的事,就差没当股长。这话传到了我耳朵里,我在为马老师高兴、佩服她的神通广大的同时,也和许多人一样困惑不解。马老师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就能把丈夫的死看成是一次机遇,而且抓住机遇,从此改变了母女的命运?难道孟股长的追悼会的录像带有那么大的魔力?这真是一个谜。
消息传出不两天,马老师满面春风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她是办母女工作手续路过这里的。我笑脸相迎,表示祝贺。我着实要对我的老师刮目相看了。我说我十分钦佩马老师说到做到,这么两件大事让你转眼办成了。坐下来的马老师立即收敛了笑容,陷入了悲伤。她长叹一声问我,你们看到的是我们母女工作,可我想的是孟局长。你认为,咱娘俩的地位能赶得上一个副局长吗?冲着马老师坚定的目光,我说,不能这么比。马老师,有得必有失,祸兮福所倚。孟股长没当成副局长,毕竟换来你和丽丽的好工作。马老师说,有投入就得有回报。他们不这么安排,对不起他们的良心。我知道“他们”是指县领导。话里有话。出于我的好奇心,我迫切想知道马老师的投入是什么。但与其知道不如蒙在鼓里好。马老师也许等我追问“投入”,我终于没有追问。她也许觉得心底秘密像呕吐时胃里的食物,想找喷口,憋不住了,起身走了。
明天是孟局长三周年的忌日,请你们几个学生到我家里来坐坐。马老师打电话这样通知我。我辞掉两头应酬,按照马老师说的方向位置,赶到她的私宅。
马老师私宅坐落城南一片民居里,是一栋鹤立鸡群的小楼,红瓦起脊,白砖贴墙,像一座亭子别具一格,赫然醒目。楼内,装饰一新。但与外观比,装璜明显土了点。马老师眉开眼笑领我楼上楼下转转,我不停说,漂亮漂亮,我可一辈子盖不起这么漂亮的小楼。马老师并不在意我的话,只把一间间房屋功能向我介绍,这是干什么的那是干什么的。她的卧室很大,双人床放在里面还显得空空荡荡。我建议她做个屏风把床掩一下也许更有韵致。楼下楼上地转了一圈,我想小楼漂亮是漂亮,可就是少了点人气。孤儿寡母的要这么一栋楼房干什么?摆谱显阔?不过,这正好是个说话的由头,留着坐下来再说。
坐到餐桌上时,马老师端上早已做好的菜,我才发现马老师说的几个学生其实就我一人。我说,他们呢?马老师还是习惯地拂了一下手说,他们都有事。我噢了声。我在受宠若惊的同时,心情沉重下来。我虽然在县委办工作,还没有呼风唤雨的地位,如此独自享受马老师的盛情实在不安。马老师拿出一瓶好酒,我估计还是孟股长在世时人家送的酒。我抢过酒瓶,把马老师推上上席坐了,顺手把她的酒杯斟满。我端酒敬她。她不停地给我夹菜,热情地看着我吃,她却不吃。我不敢问,马老师,有事吗?我早看出来今天她有事。但我不说,等她说去。她终于说,师生一场,二十年后在一起哪还像师生,其实跟姐弟一样,你说是不是?我说,马老师你这话我担当不起,你永远是我的老师。马老师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你正规大学毕业,现在又是在县里工作,见多识广,早就能做我的老师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竭力抹平辈分之间的鸿沟,甚至颠倒师生关系。我看出几杯酒落肚,马老师脸上红得发紫,醉眼目蒙目龙,始终笑着看我。
我埋头盯着油炸花生米,一颗一颗夹着送进嘴里,不停地嚼着。一不留神,刚送到嘴边一枚花生米滚到马老师面前,她用手捻起来吃了。
你看我这小楼里还缺什么?马老师终于问我这个问题。我早就该说缺少人气,但我还是假装思索,缺少什么呢,缺少什么呢?我吞吞吐吐地说,马老师,我一来就感到小楼缺样东西。她低下头,急切地问,什么东西?我便壮了胆子说,人。接着我乘胜追击说,马老师,我们这些你的学生有时在一起议论,都说马老师对孟股长够意思,守了三年寡,这在旧社会也算是贞妇节女了。她平静地低眉拣着油炸花生米,一颗一颗数着吃。我说,马老师,你的路还长,再这么守下去,怕是晚年就要凄凉了。马老师抬起头,眼里早含了两包泪水,嘴里也许由于吃了油炸花生,明显粘稠得说不清话,她说,你们都是懂事的学生,感谢你们为我操心。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这事。干脆说吧,请你给我作个媒。天呐,难怪她要颠倒师生关系,原来请我当媒婆。我可从来没说过媒,也不会作媒。不过,为了马老师幸福,我还是愿意当一回媒婆的。
我勇敢地承担起媒婆角色,不知马老师有什么要求。马老师说,唉,这几年来,我一直走不出孟局长的影子,抬眼看去,哪还有比孟局长更优秀的呢?听得出,这不光是对孟股长的爱情忠贞,而且还有在芸芸众生里,尚未找到比孟股长更优秀的诸多感慨。举目蒿莱,遍地鸡毛,过平常人的日子不会有类似的感慨,只有生活在幻想世界的人才有。我想,人到中年的丧夫妇女想找个原配一模一样的丈夫,是不现实的,找个差不多的凑合着安度晚年就行了。我说,现实一点。马老师依然沉浸在感慨之中,说,都快50人啦,还能不现实吗?她抓住酒瓶,给我斟了酒,端起酒杯,说,感谢你。我说,感谢什么,我心里一点没底,你给我透个底。马老师有点不好意思,说,首先要身体健康的。我说,对,这最关健。凡经历失去亲人痛苦的人都会倍加珍爱生命。马老师继续说,其次,一定要是在职的副局级以上干部。
我停止嚼菜,肆无忌惮地正视马老师,发现马老师布满皱纹的老脸红得发紫,染黑的白发露出白花花的发根,我心中升腾起苍凉的暮景,如此一个走向垂暮之年的妇女,已知天命却违拗天命,居然说出“一定要在职的副局级以上干部”的重新择偶标准。不可思议。我说,不在职的怎样?马老师又习惯地赶苍蝇似的拂下手说,过时凤凰不如鸡。不行。我说,那在职不是副局级以上的呢?马老师说,人微言轻,不行。我犯难了。马老师循循善诱说,你对全县干部情况熟,在脑子里滤滤,有合适的吗?我觉得马老师不是在找伴侣,好像在选拔干部,而且要我现场办公。我脑子开始工作,大致把县乡干部搜索了一遍,一一出现,一个排除。马老师说,离婚丧偶的也行。妈呀,原来她条件里没这两条!到哪找50多岁在职的副局级光棍呀!刚才我可全搜索的离异丧偶的。我又把50岁左右未婚在职副局科级干部滤一遍,全县一个没有。看来,我这媒人做不成了。
真的没有?马老师似乎胸有成竹。我说,真的没有。你们大楼上呢。我把大楼人思索一遍,摇头。马老师说,四楼上的。四楼上是组织部,全是一帮少壮派,我还是摇头。唉,马老师着急,看来你消息不灵,你没听说刘部长爱人已经晚期了?我真的没听说,可我就是听说了也不敢把组织部长和马老师之间画等号呀,人家是大权在握的人物,我的仕途命运都捏在他手里,我怎么敢去想到他?我苦苦笑着,说,怕不合适吧。即使合适我也插不上话呀。马老师心情迫切,哎,你给我传个信就行,其它事我自己做。
我佩服马教师消息灵通,果真,不两月,组织部长爱人去世了。马老师是否托人去说媒,我不清楚,反正我是不可能去给部长做媒的。相信会有许多比马老师更年轻更漂亮的女郎会送上门去。不久,我听说,刘部长找个刚毕业的漂亮女大学生结婚了。我不能不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马老师。我听到她长叹一声,一人一个命啊!据说马老师听到消息后在家闷睡了几天,失恋少女那样唯愿一死。她走不出在职副局级的影子,就只好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求跟她再婚的标准男人。但岁月不饶人,一晃又几年过去了,她依然孤零零地住在城郊那栋已经淹没在高楼里的小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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