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叫文兴,他叫文毅。文兴比文毅大半岁,文兴称文毅为兄弟,文毅称文兴为师兄。他俩在同一个单位共事,人称他俩是一对好兄弟。师兄性格外向,兄弟性格内向,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天,兄弟正在埋头编写《三十年疫情资料汇编》,师兄走进来,调侃兄弟:“兄弟,你能干,多干些。”兄弟放下手里的活:“多干些有啥用?好事还不是让刘科捡完了。”刘科是他俩的上司,官称刘科长。师兄说:“你能干,你听话,他不管你管谁?现而今,好事不是干出来的。”兄弟没话。兄弟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早上8点上班,7点55分准到,该12点下班,北京时间敲最后一响方才动身准备回家,可刘科还是时时敲打他,兄弟有些丧气,满腹牢骚。
有一回,刘科派兄弟俩到城关镇打狗办公室去上班。打狗办是临时成立的,负责城区打狗,兄弟俩不乐意,早上,兄弟跑去喊师兄,说:“师兄,走,8点半了。”师兄说:“慌啥,等会儿再说。”兄弟怕去晚了挨刘科的批,就骑上自行车跑前头去了。
刘科来了。刘科见桌上堆起一堆简报还没有装订,便黑起脸说:“啥时候了,简报还没有装订?”兄弟不服,顶撞刘科:“你这时才来凭啥说我?”刘科眼睛一愣:“我到局里开会去了。”“鬼晓得你到哪去了?”兄弟又啄了刘科一嘴。
刘科工作历来都浮在面上,他总有开不完的会,兄弟对他早有看法。
本来这期简报前天就该出去,可今天还没有装订,刘科心里有火。刘科经常教导兄弟俩说,简报就是新闻。新闻就得抢时间,时间一过,新闻就成了旧闻,失去意义,没有价值。
刘科黑着脸,将公文包放在办公桌上,坐进椅圈里,从桌上拈了一份简报伸手拿订书机。
兄弟知道刘科是冲师兄而来的,但他受了委屈,就顶撞了刘科。刘科心里了不痛快得很。
师兄总算磨磨蹭蹭来了。师兄见兄弟刘科都不说话,都黑起脸,知道兄弟准是又挨了刘科的批,便嘿嘿一笑,在兄弟肩膀上一拍:“走,兄弟,我们下去检查工作。”兄弟知道师兄本意不是拉他去检查工作,要是往日,他一定不去,可今天,兄弟将手中的活儿一甩,随师兄去了。走在路上,他还气愤地说:“每天我比你先到,他还批我……”师兄攀着兄弟的肩,笑眯眯地说:“哪个叫你一早去挣表现?”连讽带刺又开导,“哪会儿他正在气头上,火不冲你发冲谁发?他这样的人,不要跟他斗嘴,要冷处理,他有歪门枋,你就给他贴斜对子。他一天想些事来做,打啥子狗嘛,中央和省上没有发文件,卫生局长都在泼冷水,他总想出风头,捞政绩,我才不为他做垫背的事呢。”防治狂犬病初期阶段,不准养狗,好多人思想不通,要灭,阻力相当大。刘科上跳下蹿,三天一期简报,五天一次检查,神吹这一战役打了多少只狗,哪个居委会又掀起了高潮。狗屁!兄弟跟着师兄说说笑笑,这个商场进去,那个商场出来,中午11点30分返回打狗办公室,师兄活龙活虎地对刘科汇报一番,说检查某某居委会和某某居委会,行动如何如何之好,兄弟听神了,大睁着眼睛看着师兄。
刘科很高兴,脑壳一啄一啄地笑说:“工作要深入下去,情况才得回来。”
2
灭鼠工作打响第三战役,刘科带着师兄到处去开会,文件、简报用三轮车一车一车拉到邮局,通过邮局向各地各单位寄发。兄弟一头扎在村上,吃在农家,住在农家,搞灭鼠密度的调查。
师兄调笑兄弟:“兄弟,搞科研啊?”兄弟一笑:“鬼研呢科研!光发些文件简报,没有第一手资料咋个说明灭鼠工作的成绩。”师兄说:“各地上报的数据就是成绩。”兄弟说:“你知道那里面有多少水分?”“水分?”师兄诡秘一笑,后面的话没说。
兄弟回到家里。放下草帽,提瓶倒了一杯开水,喝了一口,然后走到镜子跟前,一照,吓了一跳,胡子巴叉,像个人熊,连他自己都不敢认了。兄弟走进厨房,打了一盆水,彻底净了一次面。取来剃须刀,对着镜子,开始刮脸。刮完脸坐在电视机前边喝开水边吃饼干,下午领了工资收拾好换洗的衣服,拿上草帽又往村上去了。
天下着小雨,百多个鼠夹必须按50米远一个在田边角布放完。兄弟拿着手电筒,踩着泥泞,指导几个村民一个一点布放。一圈下来,已是凌晨1点,大家回到屋里,全身湿透了,分不出哪是雨水哪是汗水。裤儿上的泥巴糊得鼻子眼窝都不在了。兄弟累得精疲力尽,往板凳上一坐,接过村民递上来的用罐头瓶装的开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然后脱掉脚上的鞋,腿上的裤,倒在床上呼呼一觉睡到天亮,赶忙爬起来,跑出去收鼠夹。
总结会上,刘科和师兄是先进,一人得了一把自动伞,兄弟被评为积极分子,钢笔一支。兄弟有些生气,当着刘科和众人的面,丢了那只钢笔。师兄赶忙拾起钢笔,搂着满眼含泪的兄弟,退出了会场。
3
后来,刘科长任站长,师兄接替了科长的位子。兄弟的鼠密度调查报告在《中国地方病杂志》上发表了,兄弟很高兴,又撰写了几篇论文寄出去,不久收到一张刊用通知单:请交版面费XX元,兄弟拿着通知单去找刘头(即刘站长)。刘头接过通知单,看了看,说:“现在的杂志歪得很,谁出钱谁就可以发表文章。”兄弟一听,觉得委屈,从刘头手里夺过通知单,两把撕了,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嫖婆娘就能报销,版面费不能报……”“转来!”刘头拍案而起。
师兄赶忙跑进去:“算了,刘站长。”刘头颓然坐下,一脸杀气。
师兄又跑去劝兄弟说:“实在点,兄弟,这二年,文章发得再多顶啥用?”师兄跟刘头去出差,魏琼也去了。魏琼是刘头的心肝,人们在背后称她为二站长。二站长料短,敦实,方块脸。他们是赶班车去的。二站长和刘头坐在前排,师兄坐在后排。二站长的头枕在刘头的膀子上,刘头搂着二站长的腰。汽车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师兄把脸扭一边,两眼眺望窗外的风景。
到了古都镇车站,师兄下车前面走,二站长挽着刘头的胳膊在后面慢慢地摇。
师兄前面旅店登记,要了二楼的3号和5号。二站长住5号,师兄和刘头住3号。
3号与5号一墙之隔,墙是篱笆,两间的窗台仅一步之隔。他们洗漱完毕,到街上吃了晚餐又回到旅店。
夜里,刘头坐在床上吸烟,师兄早早睡了。师兄没有睡意,睡在床上听见隔壁床上的二站长不停地翻身。
“睡得才香呢。”刘头下床,趿鞋,走到师兄的床边,瞧了瞧,自言自语说,“上个厕所。”师兄假装打呼噜。
刘头出去了。
接着,隔壁轻轻的开门声。二站长的说话声。上床的声音。床晃动的声音……师兄在心里笑了一下,灯也没灭,将被单往头上一蒙,睡了。
下半夜,“剥剥剥”敲窗户的响声把师兄惊醒,师兄坐起一瞧,见是刘头,赤身裸体蹲在窗台上。师兄赶忙跑去打开窗户,刘头跳下来钻进被窝就睡了。师兄的腿突突地抖。
“开门,查夜了。”有人拍门,很响。
师兄战战兢兢地去把门打开,两个公安走了进来,走到刘头的床边,把被单一扇,另一个把手里的衣裤朝刘头身上一丢:“穿上!跟我们走一趟。”刘头被带走了。二站长也被带走了。
派出所第二天通知师兄去作证。师兄一口咬定,说刘头一夜根本没有出3号房间的门。
刘头和二站长被放出来了。派出所长认识二站长的公公。
4
“狗日的小白脸太可恶肇!”师兄一走进刘头办公室就说,“小白脸买通了旅店的老板娘。”小白脸是副站长,姓肖,名白连,他的皮肤白嫩,大家戏称他“小白脸”。小白脸与刘头是死对头,他在副站长这个位子上整整呆了五年,暗中跟踪刘头好几年了,好几次想捉奸拿双,都因师兄的庇护告吹了。小白脸和师兄的过节很深。师兄不能让小白脸阴谋得逞,死保刘头。
“贬了他!”师兄说,“你还等啥?”刘头的脸黑得能揪了水,想贬了小白脸,提师兄当副站长,魏琼当办公室主任。
这事提上了议事日程,小白脸慌了,唆使一帮子人跑到卫生局、组织部、县府、县委……去告刘头的状。
刘头被免了职。师兄挨了一闷棒,蔫一边去了。小白脸当了站长。
小白脸敲开兄弟的家门,很神气,像一个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将军。小白脸挨兄弟身边坐下,说:“单位里只有我最了解你,埋没了这么多年,也该出来工作了。
准备让你作防疫科的副科长,辅助你的师兄。“兄弟张大眼睛看着小白脸:你葫芦里究竟卖啥子药哟?小白脸脸上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你师兄也是个人才,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才。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为什么不用呢?你告诉你师兄,叫他放开,工作大胆地搞。“小白脸顿了一下又说,”不过,科室里的事你多操份心,凡事向我汇报,我相信你,锻炼一段时间嘛——我不是锻炼了这么多么年?“小白脸很神气地笑着。
第二天,师兄和兄弟坐在办公室里,师兄说:“兄弟,说心里话,我虽然是科长,但我有自知之明。你知道,我跟小白脸五年了,没打一声招呼。”师兄愁苦着脸。
兄弟开导师兄:“师兄,放心,好坏咱俩捆在一起。”师兄很高兴。停顿片刻,师兄又说:“魏琼的事你说咋办呢?”“咋办?啥本事没有,晾一边去。”兄弟说。
师兄叹一口气,说:“昨晚刘头跑我家里来说了一夜,说魏琼的事。我叫他来找你,他说我是科长,我说了算。”“那你就说了算嘛,反正,我不同意。你若留她,那我走好了。”“多虑了,兄弟。其实,我早就不想要她了,可是……”“别说了,师兄。这次科室人员组合,站上也有这个意思,挂起来,叫她负责楼上楼下的男女厕所和环境卫生,干一段时间看表现再说。”兄弟成了大红人,科室里的大小事都找兄弟,虽然有些累,但兄弟心里挺快活。
“老嫖客老烧棒不要脸,你害人还不嫌够么……”防疫站大院里突然响起师兄的叫骂声。刘头像丧家之犬,夹着尾巴逃窜。大家都跑出来瞧热闹。小白脸从师兄身边走过,师兄骂得更展劲,像个泼妇。小白脸脸上挂着阴笑,没有去挡师兄。
师兄骂了一阵回到办公室,兄弟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师兄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笑了笑,说:“兄弟,你说我跟小白脸的关系能不能改善?”师兄最大的特点就是会笑,刚才他的脸还乌天黑地,这时又雨过天晴,阳光明媚。
兄弟想了一下,说:“有可能,但要彻底改善需要时间。”师兄带着老婆请小白脸喝酒,在一家很豪华的酒家开了一间包房。师兄很能喝酒,小白脸不胜酒力,几杯酒脸就红了。师兄示意老婆去给小白脸敬酒。小白脸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师兄一笑:“不醉不睡,醉才好睡。”小白脸咯哧咯哧地笑。师兄老婆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放在小白脸的肩膀上,嗲声嗲气地说:“肖站长,你不喝我就不走了。”小白脸也是一个爽快,脖子一仰,就把师兄老婆斟的一杯“剑南春”倒进嘴巴里去了。
5
兄弟俩一唱一和,小白脸感到头痛,必须采取分开的战术。
兄弟原地不动,小白脸任命一个女人来作科长,这个女人性格古怪,人称“天马”,是小白脸的心腹。兄弟跟她合不来,上任第二天就跟她吵了起来,兄弟一气之下辞了副科长。
兄弟不当副科长了,清闲,晚上就在屋里写,有时通宵达旦,连他老婆都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一天,一同事突然在报纸上发现了,惊叫起来:“哟,文毅写的小说!”大家争相传看。兄弟很高兴,埋头又写。单位里的人称兄弟为“作家”。
师兄调到卫生科作副科长,降了一级,科长是个毛桃娃儿,姓熊,比师兄小十多岁,师兄称熊科长为熊哥。
“熊哥,今天到哪?”师兄攀着熊哥的肩,笑问。师兄的嘴巴本来就大,一笑嘴巴扯到耳朵根上去了。
熊哥经常安排工作不明说,总是弄得大家稀里糊涂钻进汽车里才知道去哪里。
师兄拉开车门,熊哥钻进去,坐在副驾驶座上,师兄关了车门,跑到后面拉开车门钻进去,跟一帮女人挤一起,去采样。
汽车开到南山饮料厂门口停下来,师兄从车里钻出来,跑进饮料厂去。
“哟,文哥来了呢。”一个女人迎上来。这女人是厂长。
师兄说:“熊哥来了。”女厂长一听熊哥来了,赶忙跑出去,老远便喊:“熊哥,到了门口都不进来嗦。”女厂长又笑嗬嗬走到汽车跟前,“下来坐嘛,喝杯茶。”熊哥从车里钻出来,招呼大家下车。
采样完毕,女厂长带大家去喝酒。酒醉饭饱又带大家去唱歌。师兄最爱唱《美酒加咖啡》,每次一高兴都唱了这首歌。师兄今天特别高兴,一走进舞池就兴奋起来,拉着女厂长边旋边喊:“美酒加咖啡!美酒加咖啡!”师兄拿起话筒,刚刚唱了一句,就被熊哥把话筒夺走了。师兄不高兴,但只好忍着。
离开饮料厂时,女厂长吩咐手下人照往常一样抬了几箱饮料送到车上,熊哥问:“谁答应的!”“文哥。”车上的人说。
“送回去!给老子……”熊哥脸黑黑的钻进车里坐起。
师兄赶忙去给熊哥解释。熊哥说:“抬下去!”熊哥经常这样,师兄一点未请示到就发脾气。师兄只好叫人把饮料抬下去,跑去给女厂长解释。熊哥叫司机把车开走了。师兄赶班车回来。
师兄一回到单位里就把自己办公桌上的一只茶杯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师兄不是怕熊哥,他怕小白脸,熊哥是小白脸的贴心豆瓣。师兄说,不管科长副科长总是科长,出门就有人管吃管玩。小白脸摸到师兄的脾性,有意夹磨他。“大不了拉出去喝酒。”小白脸经常说这句话。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使师兄屈服。
这天晚上,小白脸果然又把师兄拉出去喝酒。晚上12点门卫开门看见师兄两脚拖地,熊科长和出租车司机一人驾一只膀子,把师兄送到家门口一丢,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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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防疫站闹得沸沸扬扬的,说熊哥要升副站长了,师兄加紧走动。师兄攀着兄弟的肩说:“兄弟,你说我去不去争取这个科长?”师兄想当科长。兄弟知道师兄当不到科长,因为熊哥放出话,说他文兴别想,他永远只能当个副科长。兄弟没有把这信息传递给师兄。自他俩分手以后,师兄变了,师兄为讨好小白脸到处去烂兄弟的事,说兄弟的脾气死怪,没人和他相处得好,这人品质太坏……这些话传到兄弟的耳朵时,兄弟挺生气,想去找师兄,但转念一想:让别人评说去。兄弟不理师兄,可师兄一有空就往兄弟办公室钻,去聊天,说这说那。
兄弟问:“你有好大把握?”师兄说:“如果起心去急,95%。”兄弟说:“95%,为何不争?”宣布那天,师兄气惨了,科长是他手下一个毛桃娃儿,姓曾,才二十多岁,也是小白脸的贴心豆瓣。师兄与小白脸吵,小白脸不理他。
小白脸晚上把师兄拉出去喝酒,师兄这回气伤了心,一下子将满桌酒席掀翻,汤汤水水弄小白脸一身。还抓伤了小白脸的脸。
师兄沮丧地跑到兄弟办公室去诉苦。师兄说:“我知道你在笑话我,但是,人家在台上,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他在整我啊,但他又不把我整到那分上。”师兄掉下了眼泪。兄弟却很高兴,兄弟又发了一篇作品。兄弟笑了一下,劝师兄说:“何必呢,师兄,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师兄无语,抬手去抹眼泪。
师兄又出去喝酒了,回来的时候,曾科长和出租车司机一人驾一只膀子,师兄两脚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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