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母坐下去又站起来,两腿软颤着,眼前一片黑云半天才飘过去,她长叹一声,摸摸墙再望望天花板,墙还是那末湿,湿的发凉。让臭虫的尸骸和血迹涂成的壁画却不见了。空气仿佛是澄清了些,可是,那潮湿的气息,混搅着浊重的石灰味,依然使老伯母的呼吸感到阻碍,天棚呢?天棚还是那末低,低的一伸手就摸到了棚顶,低的透不过气来,任是墙壁刷得怎样白,也照不亮这阴森的地狱呵!“改造,改造,改造了什么呢?天杀的!”老伯母咬紧了干皱的嘴唇,狠狠地骂着,她的两只干姜般的手捏绞在一起,象是在祈祷:“唉,让魔鬼吃掉这群假仁假义的狼吧!”为了生气,老伯母又呛嗽起来,她把头顶和手掌紧紧抵住墙,呛嗽不使她深长地透一气。刺痒紧迫着喉管,最后她竟大口地呕起痰来,呕得胸腔刀刮似的难熬,她时时担心会把肠子呕出来。呕过之后呼吸就更加急促了。
“老伯母,开饭啦。”一个生了绣的洋铁罐伸了进来,夫役陈清的脸也出现在风眼口上。
老伯母掉转了头,她那涕泪横流的面孔,使陈清的胜孔马上忧郁起来,他怜惜而柔和的问:“哭了吗?”“哭?”老伯母象似吃了一惊,“哭什么?陈清,我为什么要哭呢?”“唉!这样大的年纪了,倒要坐牢,受刑,想想还不伤心吗?”“你想错了,陈清,一根老骨头,换了八条命,还不值吗?坐牢,受刑,哼,就死也甘心啦。”老伯母一想到这,她的心便欢快得象开了天窗。
陈清想要说:“岂止你一根老骨头呢?安巡官,今天早晨也死在东洋人的毒刑之下了,尸首破破烂烂地!”但,他把这溜到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为的是怕老伯母伤心,实际呢?他这又是想错了。
“吃饭吧,老伯母。”陈清把那洋铁罐又掂了一掂。
老伯母不去接,连看也不看一眼。她说:“我不吃,陈清,你替我泼了吧,……连狗都不肯吃呵!”“不是,老伯母,这是我们吃的二米饭,我还给你买了一角钱的酱肉呢。”老伯母感激的真要流出眼泪了:“咳,你真是好心肠,但是,我正饱得肚子发胀呢!”她抚摸着那膨胀的肚皮,宛如吃了多量的面食那样饱闷着,虽然是继续不断地吐泻了一日一夜,而前天过堂时被灌了的半桶冷水,还在肚里冰凉的充塞着,她又怎会感到饿呢?陈清的嘴劝不空老伯母的肚皮,终于提着洋钱罐失望地走了。
隔一会,看守孙七嫂投进来一包蛋糕,说是第四监号的女犯凑钱央她买来的,这盛情她不忍拒绝,于是,她含着眼泪收下了。
是春满江南的时候了,可是这三月的塞北,却还在冰与雪与严寒的威胁之下辗转着,嗅不到一点儿春的气息。北国里好象似没有春,有,可是多么短暂哟,象天空的流星般只是一瞬便消逝了。这阴暗森寒的地狱呵,更是永远享受不到春光的温柔抚爱了。
老伯母蜷宿在士敏土的地上,虽是铺着三号送来的棉褥,然而那由地上透过来的冷气,还在使她的身子不自禁地起着痉挛。她掩了掩身上的被子,她的心是多么不安哪!被子也是穷得一无所有的女犯送来的呢?她们是这样卫护着自己已经没有希望的老命,她们呢?她们不会冻病吗?她一向是委屈着自己卫护着别人的,只要别人不受痛苦,她便心安了。现在,要别人来体贴她,她的心反倒不安起来,这不安掀起了回忆的网,老伯母的心,宛似一架摇起的秋千,一刻儿飞到东,一刻儿又飞到西,一条思索的蔓藤蜿蜒着脑子不停地爬着。她想得太疲倦了,才闭起了眼睛。
“我死在东洋人的机关枪下,是光荣也是耻辱,妈妈!你要报仇!”是儿子擎着一个破碎的头颅,站在门边这样喊。
“妈,……我……我没有脸……再活下……下啦……”是凄切而无力的哭声。
老伯母在朦胧中一下被惊醒过来,她张开眼睛四下望了望,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默祷着:“我可怜的孩子们哪,别再来魔缠妈妈了,妈妈就要来同你们一道的!”“老伯母”这亲切的呼声,一年多了,安老太太听的比她的儿子呼“妈妈”仿佛更熟稔,更亲热些。从她走进这监房不久,女犯们便不约而同的赠给了她这末一个尊敬的称呼。日子久了,竟成了她的绰号,女犯们这样称呼地,看守夫役也这样称呼她,后来,就连警察也老伯母老伯母的在向她呼唤了。这是多么悦耳感人的呼唤呵!在这地狱般的监牢里,她获得了人间的温情;同时,那人生最痛苦最残酷的场面,也被她看到领略到了。老伯母为那亲切的呼声感动了,老伯母也为东洋人的残暴激愤了。
然而,最初老伯母不是为了犯罪而被关进这地狱来的囚徒;她是为了生活,也是为了寂莫,由她的小叔安巡官介绍到女监来看管囚犯的,虽然和犯人只隔着一道门,而她却还有着自由与权威。
是的,在犯人之中,她是有着无上权威的,她可以随便的咒骂犯人,她可以随便的鞭打犯人,犯人要向她低头,要向她纳贡,然而,仁慈的老伯母却一次都没有这样做过,她只是看着别人在行使这无上的权威罢了。
一九三一年是一个大动乱的时代,那大动乱卷逃了老伯母的独生子,起初,她真不明白知书达理的儿子怎么会发了疯,竟抛下了老母,爱妻,更抛掉了职业而逃到“胡子队”里去。她为这愤恨,她为这痛苦,她为这不体面的事件愁白了头发。
这在儿子逃走不久,她把怀着两个月身孕的儿媳送到了回乡屯的母家,自己便到这个拘留所里来服务。
最初两个月,老伯母看管着一个普通监房,那里面有匿藏贼脏的窝主,有抽大烟的老太婆,有不起牌照的私娼……虽然她们之中没有谁受过很重的毒刑,可是,她们的食宿,她们的疾疴和失掉自由的痛苦,老伯母已经觉得够凄惨了!她是以一颗天真的慈爱的心和所有的力量,来帮助她们,爱护她们。
一个凄厉的冬天。
东洋人入主了哈尔滨,这个规模不算太小的拘留所,就隶属在刑事科之下,他们认为老伯母可靠,便又把老伯母调到特别监房作看守。
“你要特别当心,这里全是重要犯呵,倘有一差二错,不要说你的责任重大,就是我,我也脱不了干系哩!”当老伯母被调的那天,安巡官这样严厉地对她下了一个警告。接着,安巡官又补充着说:“要紧的是,不要让两个监号的犯人有谈话的机会,串了供,事情就不好办啦!你该严厉地监视着,做得有成绩会有好处给你,不好,哼,你要知道东洋人可不是好惹的!”老伯母没有说什么,她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来和这些所谓“重要犯”接触;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难道这样文质彬彬的女孩子们会去杀人放火做强盗吗?她问送饭的陈清,陈清告诉她:“她们是政治犯。”“正事犯?”这样一解释,老伯母更加糊涂了,等老伯母再问的时候,陈清也摇头了。
松花江的水早已结成了坚固的冰,泼辣的老北风无情地吼着,连地心也冻结了,可是老伯母看管的那三个监号的女犯,竟还在穿着夹衣,她们整天坐在士敏土的光地上,拥在一起不住地发抖,老伯母看着她们冻得青紫的脸,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不让你们家送棉衣给你们呢?”“他们不许送呵!并且我们家也许还不知道我们的下落哩!”得来的答复,竟是这样的奇突。老伯母真是不解。
“怎么?连衣服全不许送?”“你知道,我们要求了多少次都不答应。”老伯母气得几乎暴跳起来,她立刻去找她的小叔:“滴水成冰了,我那边的八个女犯还没有穿棉衣。我想告诉她们家人送来吧?”安巡官瞪起圆眼珠子,把桌子一拍,吼道:“多事,刚把你调过来两天半,你就要多事,用不着你发什么慈悲,东洋人说啦,不许送!”“这是怎么说的呢?难道让她们活活冻死不成?”“冻死是她们自找……去去,赶快回去!”老伯母知道即使磨破了嘴唇,也不会说软小叔的毒辣的心肠,于是她忍住激愤按着狂跳的胸脯,退了出来。
紧接着女犯们一个一个病倒了。那整日整夜痛苦的呻吟与呓语,使老伯母坐立不安,于是她又去找她的小叔:“总通冻倒了,棉衣,医生,都是他们需要的呀!”然而,结果仍是和第一次相同,她被痛斥出来。
老伯母来这监房还不到十天,已经为了女犯的痛苦而憔悴了,她那皱纹纵横的老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笑容,她的心淤塞的透不过气来。
安巡官的残忍,反而掀起了老伯母的义愤,她是在不顾一切地牺牲着自己。经常是偷偷摸摸地为女犯传递家信搬运衣被,甚至下饭的菜和治病的药,铅笔纸张……这一切必须的事物,都被她巧妙地带进监房。
女犯中有两个家在外县的,还有一个没有家的,老伯母默默地想:“被子是可以两个甚至三个人盖一床的,衣服是不行的呀!”她焦急了四五天,一直到月底薪水发下来,她才欢快地揣着钱跑到旧货店买了三套棉衣,一套一套的分做三次穿进监房移到女犯的身上。
现在,八个年青的女犯个个笑逐颜开了,她们获到了温暖,获得了抚爱,更获得了些许的自由,都是她们被难以来所未曾享受到的,也是她们所不敢梦想的呵!然而现在她们什么都享受到了。当夜深的时候,只要她们说一声:“老伯母,我要到第X号去玩一玩,可以吗?”“可以的,不过你要机警一点儿呵!说话也要小点声呵。”她一边嘱咐着,于是她一边打开了铁门。
女犯们都蒙受到了意外的安慰,老伯母也欢快着了。虽然她为她们筹思着,奔跑着,并且提心吊胆;然而,当她把身子放在床上时,那疲倦是带着一种轻松滋味的,她每每是含着神秘的微笑舒服地睡去。
“老伯母!”这呼唤,不断地在她耳边响着,她也就不停地奔跑着。她不厌烦,也没有什么畏惧,虽然安巡官的警告不时地涌上脑际,可是安巡官那副残忍的脸孔,一想起,她就恨得咬牙切齿!“狼心狗肺的!拿鬼子当亲祖宗,早晚还不给鬼子吃啦!”同时,老伯母觉得她这违反安巡官警告的举动,也正是对他的报复呢。
你看!老伯母是多么高兴呵!又是多么天真哪!她运用那不大灵活的腿,一滑一滑地踏着雪地吃力的走着,分张开两只胳膊,象要飞起来似的,那样子,完全象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她花白的发丝飘舞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地相映着地下的白雪,她流着鼻涕,流着泪,迎着腊月里凛冽的风,带着一颗凯旋似的心,一封信,走向女犯的家,隔一会,她又带着信带着食物或衣服踏着雪地按着原路走回来。一路上,她总是筹划着怎样把这些东西带进监房不被检查出来。有时,为了想得入神而走错了路。
然而老伯母她得到什么酬报呢?没有呵!她是什么酬报都不需要的,当犯人的家属诚意地把钱向她衣袋里塞的时候,她是怎样拚命地拒绝着,到无可奈何时,她甚至都流出眼泪来:“你想,我是为了钱吗?你是在骂我呀!……你看,我的头发全白喽!……”老伯母指着心,指着头发,那种坦白,诚挚的表示,使对方感动得也流泪了:“老太太,你老人家为什么提心吊胆的在冰天雪地里奔跑,我们怎能忍心呢?”“这样,我的良心才好过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地抢出门来,象怕谁捉她回去似的,一直到走在街上,她才如释重负似的喘过一口气。真的,那诚意的酬劳,反会使老伯母难堪的。
当她把东西交给女犯时,她嗔怒着说:“你把我的心地向你的父母表白一下吧!”女犯流着泪读着家信,也流着泪感激老伯母赐予的恩惠,有时,竟抚着老伯母的肩头呜咽起来:“老伯母!我将怎样报答你呢?……”老伯母抚摸着女犯的乱发,抖颤着嘴唇说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只要你们不受委屈,我怎样都行呵。”然而,她们真的不受委屈吗?老伯母的欢快仅仅维持了两个月,这以后,情形便突然变了。东洋人开始伸张开它凶利的爪在向它的俘虏猛扑了。老伯母的心又跌入山涧里去。
痛苦的,抑压着的呻吟,又复布满了监房,那空气是可怕而凄厉,老伯母感到她仿佛置身在屠场中,屠户的尖刀在无情地割着那些无援的生命,她眼见着这样惨目的景象,她的灵魂也在一刀一刀地被割着了!她能逃避开这恐怖的地界,然而她又怎忍抛掉这些无援的生命呢?老伯母现在是由看守一变而为看护了,夜里她把耳朵附在门缝上,听听外面没有一点声息了的时候,她便开始在监内活动起来,她手捧着一大匣“爱肤膏”,为那遍体刑伤的女犯,敷擦着伤处,口里不住地慰问着,而且咒着:“狼心的鬼呀,和你们有多大的冤仇,竟下这样的毒手!”为了老伯母无微不至的看护,女犯们的刑伤很快地便好起来。可是,旧的伤痕刚刚平复下去,新的伤痕紧接着就来了。老伯母宛如一个受过弹伤的麻雀,整天地在恐惧与不安中。她最怕那两个提人的警士,他们一踏进门,老伯母那颗仁慈的心便被拉到喉头,直到过堂的犯人回来,她的心才降落回胸腔里,可是,马上又会给另一种痛苦占据了。
老伯母对东洋人的仇恨,一天天地堆积起来了。
起初,女犯们问到她有没有儿女时,为了怕她们讪笑,她总是吞噙着泪水,摇着脑袋说:“没有呵,我什么也没有呵!”如今,她一方面看见了东洋人无耻的凶残,一方面受着女犯们的启示,环境的熏陶,把老伯母的观念转移了;她觉得她有那样一个儿子,不但不是耻辱,反而正是她的光荣呢!她愉快地骄傲地问着女犯:“我的儿子那样做,是应该的呀,不是吗?”老伯母接到儿媳病重的消息,便立刻赶回顾乡屯,等二十天之后,她再回到这座监牢的时候,女犯们已经受够了替班看守的辱待了!老伯母呢?她也曾大病过一次呢。她的脸完全没有血色,两只温和的眼,变得那样迟钝而呆直,皱纹更深更多了,两腮深陷,颧骨就更显得凸出,唯有那高大的鼻子,还是那样笔直而圆润,女犯们惊问着:“老伯母,怎样,你的儿媳病没有好吗?”“孩子生了吗?”“完了,完了,什么全完了?”老伯母两手一张,颓然地坐在监号门外的小凳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珠都不动一动。女犯们再问,她自语似的说:“我的儿子……是应该的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女犯怀疑地问着。
然而,老伯母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抖擞着嘴唇,频频地摇着脑袋。苍白的发丝随着脑袋左右飘动着。
夜里,老伯母才抹着老泪告诉她们她的儿媳死了。然而她并不是病死,而是受了东洋兵的奸污而服毒自杀的。当老伯母赶到那里时,手足已经冷了,她握着老伯母的手,只迸出了一句:“妈……你报……报仇!”就断了气。
老伯母的喉咙让悲哀塞住了,她用了很大的气力才说出来:“她断气之后,那孩子还在肚里翻转一阵呢!”老伯母瞪大着泪眼,捏紧拳头,接着说:“我的儿子,……也在珠河阵亡了,就在她媳妇死后第三天,……我得到的信!”老伯母抑压着的呜咽在震颤着每个人的心弦,人人都为老伯母的遭遇流了泪。
凄惨与悲愤弥漫了监房,女犯们的呼吸粗迫,眼睛放着痛恨的光,这座不见太阳的黑暗囚牢,真的变成阴森恐怖人们幻想中的地狱了!春天去了,春天又来了,老伯母苍白的发丝雪样的白了。
一天,安巡官把她叫了去。看着老伯母憔枯的面孔和深锁着的眉头,安巡官淡淡地问道。
“怎么,你还在想你那叛逆的儿子吗?”“不,一点也不,那忤逆,那强盗,他该死,他该死呀!”老伯母干脆地说,故意做出发恨的样子,好使安巡官不怀疑她。
接着,安巡官告诉她,为了要改造监房,明天暂把女犯调到南山冈署拘留所去,大约六七天之后再调回来。
老伯母听了安巡官的话,象遇赦的囚犯一样高兴了。她把这消息告诉女犯。最后她说:“呵!机会终于来了!”然而,女犯一点也不明白这话的用意。
夜,撒下了黑色的巨网,一切都被罩在里面。监房里已经悄静无声,夜是深了,女犯都已熟睡,只有老伯母还在角道里来回地慢踱着,她不时的俯着门缝向外探视,一个念头总在她的脑里翻上翻下:“只要逃过今天,那就好了!”今天,又是第五夜了。半年来,老伯母总是惧怕着这个恐怖屠杀的夜,半年来,这恐怖的夜经过无数次了,每逢到“第五夜”的时候,老伯母便不安起来,她跳着一颗极端恐惧,极端忧愤的心,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由远处飘来的沉哑的呼呼声,会使她的全身肌肉打起无法控制的痉挛。有时,夜风从门边掠过,老伯母也常常被骗而起虚惊的。
钟,敲过了三下,老伯母自语着:“是时候了!”于是她急急地把耳朵紧贴着门缝,屏息着,那最熟悉的声音,终于由远而近了,终于停止了。老伯母把贴在门缝的耳朵收回来,换上去一只昏花的眼睛。空旷寂寞的院心,立着一个昏黄的柱灯,她拉长了视线望着目力可达的铁门,铁门缓缓地开了,走进了四个鬼祟的黑影,他们的脚步是那样轻,宛如踏在棉花上没有一点儿回声。
四个鬼祟的黑影消逝在尽东边的男监了,一刻又从那里出现。这次,却不是那样静悄了,人也加多了五六倍,虽然老伯母半聋的耳朵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可是看着那拥拥挤挤蠕动的黑影,她知道他们是在反抗,在挣扎,然而,又怎能挣脱魔鬼的巨掌呢?黑色的影群被关在了铁门之外,呼呼地沉哑的轮声由近而远,而消逝了。
老伯母为这群载赴屠场之蓬勃的生命,几乎哭出声来了。陈清的话,又在她的脑际膨胀起来:“老伯母,看着吧!她们迟早是要遭毒手的!”“为什么呢?”“她们是政治犯哪!东洋人最恨的就是她们这样的人,别说她们这样重犯,你知道,近来死了多少嫌疑犯哪!她们,依我看也是逃不了的,要不,为什么老不过法院?”想到这,老伯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她连忙走到风眼口遍视了一周,三个监号的女犯统通平安的睡着,她才放了心。
南岗署拘留所只有两个房间,前边临街的一间是普通犯,里面的这间便作了那八个政治女犯的临时监房,另外隔出了一个狭狭的甬道,老伯母便日夜的守在那里。
晚上,八点钟一过,办公室的人们便走光了,只有一个荷枪的东洋警察守在拘留所的门口,这个东洋警察也是女犯调来之后加派的,他是接替着“满洲”警察的职务。
东洋警察是多么难于摆布的家伙呵!老伯母为了他万分不安着,她怕他毁灭了这千载一时的良机。今夜——一九三二年三月一日之夜——只有今夜,过了今夜,什么全不中用了!再过两天,她们又将被牵回那禁卫森严的地狱里去了!计策终于被老伯母想出来了,那计策是太冒险了一点。
女犯们苍白的脸上,全涂了一层脂粉,蓬乱的发丝现在是光滑而放着香气,更有的梳起圆圆的发髻,……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着歌舞升平的队伍一到,老伯母便要实行她的计策了。
夜之魔吞蚀了白昼的生命,天然的光明,让虚伪的灯光替代了。老伯母的心象被装在一个五味俱全的布袋里,悲愤,欢欣,恐惧,更有那绵绵不尽的离情,她倚着门站在那里耸着耳朵,腿好象要软瘫下去,她把右手插在衣襟里面,为了过度的抖战,手里那个完好的电灯泡几乎滑落下来。
远处响起了高亢而错杂的歌声,不整齐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老伯母听去,至多离这拘留所也不过五十步了,于是她把右手从衣襟里抽出来,运足了手力,咬紧嘴唇,把手里的电灯泡猛地向墙上一掼,接着,一个脆快的响声震撼了全室,更荡出屋外,老伯母疯狂般地向门外跑去,摇动着正发怔的XX警察的臂,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枪……枪……快快地……后边……那边的去!”老伯母用手指着拘留所的房后,东洋警察慌张地跑去了,口里吹起警笛。
老伯母踉踉跄跄地跑回监房,她打开了门,喘吁吁的说道“孩子们……逃吧……那边有提灯的……人群接你们来了!”女犯们洒着感激的泪水,争握着老伯母的手:“老伯母,你也逃吧!”“我等一等,……你们快逃吧……我可怜的孩子们……快吧……”当提灯大会的人群经过拘留所的门前时,八个被禁锢了一年多无望的生命,杂在人群中走了。
半夜,东洋人来查监,发现老伯母昏倒在甬道里。她是服了多星的红矾,中了毒,可是被他们救活了。
可是,五天之后的夜里,老伯母伴着二十几名不相识的男犯,由刑事科拘留所的特别监房里,被拖上为她往日所恐惧的黑车。那部车,秘密而神速地驰向郊外去了……
作品简介:
白朗(1912-1994),原名刘东兰,辽宁沈阳人,后举家迁黑龙江齐齐哈尔。九。一八事变后,参加反满抗日的革命活动,并开始文学创作。流亡关内后,创作了大量反映东北人民抗日斗争的作品。散文集《从月夜到黎明》、短篇小说集《伊瓦鲁河畔》等都广有影响。
短篇小说《生与死》1936年写于上海,1937年2月发表于《中流》1卷第11期,是带给白朗文学声誉的代表作。
作品通过日伪监狱里的女看守老伯母由对政治犯的同情到舍生忘死救出八名革命者的经历,热情颂扬了沦陷区人民的反抗斗争精神,反映了东北人民思想觉醒的曲折历程。老伯母这个形象有很高的典型意义。作品真实而深刻地描写了她思想性格的发展过程:开始,在敌伪欺骗下,她并不理解抗日斗争,是敌人的兽行和政治犯的影响,才使她理解了民族抗争,才使她的母性之爱升华为一种献身革命的精神,并进而成为革命战士。作品构思独特,笔墨集中,多侧面地描写了人物的心灵与性格,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语言通畅而细腻,雄健而柔媚,在朴实中蕴含着激情。
(王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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