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松树像单杠,给山风吹动,更像秋千。
我慢慢移往树根的方向,每一移动,松树就像要折裂……一老爸举着捕鸟网,快步奔走,我跟在他后面,喘得像一条狗。山路愈攀愈高,路迹被杂草和松树林遮掩得看不清。老爸一路呼叫那只白鹦鹉:“亚哥——亚哥——”我在曲折的山路拼命追赶,幸好有这叫声当向导,否则我早跟丢了。
老爸在龟山的断崖顶停下来,我们隔着一道山弯,遥遥对着。从山脚涌起的水雾,忽浓忽淡,晨光倒是一阵亮过一阵,整座鸢山翠绿发光,那座断崖更亮得刺眼。我一身湿透,不完全是汗水,至少一半是松针梢和杂草尖的残留雨渍沾上来。我遥看对山断崖顶的老爸,用力喘气,心想:这时来一阵风,多好!鹦鹉借着风势,可以远走高飞,不再给链条圈着脚踝,成天在秋千上晃荡,学老爸和我教它的无聊话。亚哥,飞吧,飞得越远越好!我跟随老爸,阻止他再抓到亚哥。老爸不知那把捕鸟网早被我剪破了洞,他连树叶也捞不到,只能捞到空气。
我看望远处。楼房高耸的台北市区。蜿蜒的淡水河。桥。鸢山山脚下的树落。我的家。妈妈在昨天答应我,今天来鸢山带我过去,她来帮我整理行李,老妈应该已经出发了吧?今天,是我十三岁的生日。
二天亮之前,下过一场大雨,声势惊人,像突来的台风,我还是照计划进行,溜到回廊,将鹦鹉的脚链解开。我只是解开链条,没有催它走,它可以展翅高飞,或留在秋千架上,都让它自己选择。
暴风雨来得急,也去得快,天亮时,已静悄悄,连屋檐的水滴也没声响。我将房门和玻璃窗推开,同时监听洗手间和窗外回廊的动静。
一年前,我回来和老爸同住,不久,白鹦鹉和那秋千架也来了。白鹦鹉约有三十厘米高,胖壮得很,整整塞满秋千架。它是老爸的新宠物,老爸说它在鸟店的名字就叫亚哥,还说鸟店的老板交待,亚哥喜欢看风景;它那张鹰钩嘴,学话利落,啄断链条的功夫更厉害。于是老爸将秋千架放在回廊,让它当守门,特地又换了不锈钢链条给它套脚。
亚哥以为它是公鸡,总是一早就嘀咕,不嫌扁平的粗嗓子难听,看天色刚亮便喊叫:“Good morning!Good morning!”亚哥在秋千上笨头笨脑,学话还真利落,我老爸教它的第一句,就是“早安”,它一学就会,乐得我老爸开怀大笑。那天,我在现场,老爸居然回头说我:“哲文,学什么都得专心,你看它学得多好。”“说不定它在鸟店就学会了这句。”“在你妈妈那边,你也敢这样抬杠吗?”老爸说着笑笑,走了。谁和谁抬杠?他和老妈才叫抬杠得厉害。他们为一张图画的摆放位置翻脸争执,为去谁家的婚宴各说其词,两人用标准的普通话掺杂德语,抬杠几个来回,然后,我老爸总又像永不败的斗士,抛下一句,转身便走,让人没有回话的机会。
我得在回廊,对着瞪眼张望的亚哥说:“傻瓜!”亚哥耸动脖子,偏头看我,两眼眨也不眨,回说:“傻瓜!”想了想,再加一句:“Good morning,傻瓜!”这一年来,亚哥也够可怜的,拖着不锈钢链条在秋千上,翅膀也难张开,别提去哪里溜达了。老爸反反复复教它说这句,学那句,全要照他的意思,当个会吃粮的录音机。
其实,亚哥真聪明,老爸教它一套,我偷教它另一套,它随机运用,绝透了。每天早上,老爸起来上洗手间,然后到我房里探头(他以为我不知道),便到回廊教亚哥说话。有一次,老爸教它“欢迎光临”,亚哥回了一句我教它的“少噜苏”;老爸说“新年快乐”,它说“少来了”,气得我老爸瞪眼跳脚,在回廊大叫:“谁这么胡乱教它!这坏习惯养成,将来还得了!”今天早上,老爸上洗手间,到我房里探头,我闭眼躺在床上,听他走到回廊,听他“咚咚”奔跑,到处找:“亚哥——亚哥——”亚哥果然远走高飞了。
附一:哲文的传真来信洛卡作家:(洛卡——长腿)我已经看到《秋千上的鹦鹉》,不知你会把故事写成什么样?你讲的是亚哥,还是我?不管谁当主角,请你不要把我老爸写得太坏,他有时也是个热心又可爱的人。他和老妈合不来,一定痛苦的;我和他合得不太好,但我知道他关心我。不是我放走亚哥,这你写错了,真的,也许它自己咬断链条和秋千架的结头(动物也要自由对不对),也许老爸放它的。反正不是我,我不会笨得让它拖着那截链条到处飞。
哲文敬上这是我第二次爬上鸢山的山顶。
我和老爸在断崖边会合,他也是一身湿透。老爸举着破洞的捕鸟网,探头看望断崖下:“亚哥脚上还有链条,飞不远的。”他看向远处的台北,又说,“你跟爸爸住得惯吗?”“爸,你怎么以为亚哥会飞到这山顶?”“鸟本来就属于山林的,它总不会往城市飞。”“我们把它带回家,还是绑着。它在马店还有一些伴,在我们家一样不自由,所以它要跑。”“你还是要回去和妈妈住?”老爸说,“亚哥在我们家,环境不一样,至少我可以教它一些正经的。那些古里古怪的话,它来我们家一年了,还没改掉。”“亚哥走了就算了,我们不要追它。”老爸往前走去,在断崖边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停住,趴着,往下看。
第一次到鸢山,我和老爸也在这里,坐了一上午。那是我回来和他同住的第一个礼拜天,也是我十二岁生日的前一个礼拜。
我提议老爸邀请妈妈回来共度生日,再不,我们到市区找个食馆聚一聚也行,老爸却说:“你妈妈知道你的生日,她要是想到,应该自己表示。”我凉了半截。和老妈生活得好好的,我何必回到山脚下?总希望他们还有转机吧!那天,我把玩着一个十元硬币,听他这么说,我手一松,硬币滚过平滑的石头,落下断崖。
老爸和老妈都是固执的人,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就固执吗?我是他们的儿子,我真怕受他们遗传,或受他们影响,将来也像他们一样分居。
起风了,山谷的水雾急速往上蹿升,山林沙沙作响,像潮声。老爸趴在断崖边的石头上,呼叫:“亚哥——Good morning!”回到山脚下一年,我觉得学校的功课更好应付,时间也多了起来。老爸却说:“乡下学校,竞争不激烈,你不要被分数的假象欺骗。自己有多少实力,应该自我估量。”还说,“学会自己安排作息,不要成天喊无聊,东晃西晃浪费生命。”我和同学通电话,他要我注意电话礼貌,要我一句句跟他学:“我是王哲文,请找谁谁谁,谢谢您。”不知他怎么看的,一口咬定我有语文天分,要我跟他念德文,“德意志是不简单的民族,将来必定富强,德文肯定通行世界。”他以为我是鹦鹉?是他的亚哥第二?“爸,亚哥走了就算了,不要找!”我去接老爸的捕鸟网,他紧抓住不放。断崖下传来一声:“Good morning,傻瓜!”“我就知道,亚哥会飞到这里来!”老爸半个身子伸出石头,悬在断崖上。他兴奋地压低声音:“亚哥就在底下那松树上。”我跟着探头看,石头下方五米一棵倾斜的松树,拖着链条的亚哥果然栖在枝桠上。这白鹦鹉真能飞呀!那不锈钢链条少说也有半公斤,它久不飞翔的翅膀也能拖得走!我赶紧拉住老爸的脚,一手扯他的捕鸟网。
“哲文,拉紧我的脚!咦,捕鸟网放开呀!”老爸用力一扯,夺走了捕鸟网的长竹竿,“它飞不动了,我们救它上来。”我双手拉紧老爸的足踝,两脚抵着石头:“爸,这样太危险!亚哥飞得上来,就能飞下去。”老爸的三分之二身子探出去,伸长了捕鸟网往下措:“糟糕,不行了!它那链条钩住树枝,它脱不了身。”我看不到崖下的情况,心里更着急。链条钩住树枝,怎么办?亚哥能聪明地解开吗?它离开了小秋千,换了这大秋千,日晒雨淋,它撑得了多久?我和老爸每天送食物来吗?我死命拉着老爸的足踝:“爸——这样太危险!你先上来,我们可以想办法,砍断树枝,让亚哥飞走。”“不行,它会摔下去。”老爸的身子晃动,我的半身向前倾。“哲文!哲文——”我的身子趴在平滑的石头上,被老爸往前拖着。山林被风吹得沙沙响,我全身僵直,手臂冒起鸡皮疙瘩。我不能松手,否则老爸会像那十元硬币一样。我用双脚钩住石头边缘。老爸己倒栽葱挂下断崖。我的双脚终于钩不住,也松脱了。我和老爸坠落下去。
附二:哲文的传真来信洛卡作家:今天的小说连载,一定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虽然他们明知道我和老爸会没事,但也难免紧张。我老妈也在大学教书,你写得好像她是个不正经的人。她是每天读报的人,请你多加注意。我老妈算是个好妈妈,他们大人的事,应该由他们解决,但是我也深受困扰。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亚哥,其实说的便是我,对不对?我也算是个学习力不错的人,虽然看来呆头呆脑,但并不笨。你说中了我的要害,老爸和老妈分居,我怕也受到影响,学了他们,将来和他们一样。那真是个无形的链条,我怕远走高飞了,还是会被钩住。
哲文敬上四我跌坐在老爸身上;我们被老松树斜撑的枝桠接住了。
亚哥、老爸和我,在半空中重聚。亚哥看到我们来陪它,似乎开心了:“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我慢慢移动身子,从老爸身上爬起来。
“哲文,不要往底下看!”老爸挺身呻吟,“你只要看上面就不害怕了,你尽量移过去。”倾斜的松树像单杠,给山风吹动,更像秋千。我慢慢移往树根的方向,每一移动,松树就像要折裂,或整棵拔断。当我靠近了亚哥,只好停下。
“爸——你也慢慢过来。”我伸手,想牵住老爸,老爸手按后腰,看来很痛苦。“爸,这松树禁得住,不会怎么样。”“你先把亚哥的链条解开,它不会咬你,不用怕,那活扣你会开吗?”“我知道,爸——你慢慢过来。”我解开亚哥的链条,亚哥却不飞走。它的脚踝有一圈血迹。“Good morning!傻瓜!”亚哥扁平的粗嗓子叫道,拍了拍翅膀,移靠到我身边,用脖子摩擦我的手臂。
“亚哥很聪明。我不是来抓它回去,我是来解开它的链条。”老爸将捕鸟网的竹竿挂在松枝上,他撑起身子,向我们移动一步,整棵松树晃得好厉害。老爸停下来:“哲文,你愿意和老爸住一起吗?真没想到,我们父子落到这地步。”“爸,我们不会怎么样的。”我看一眼鸢山下的景象,想象是坐在飞机上,我们将会平安落地。“爸,你知道吗?我是今天的寿星,寿星会带来好运,昨天我告诉妈妈,她今天会来接我。”“她会来吗?”老爸看着我,“妈妈要接你回去?”老爸移动一下身子,松树又弹晃起来。
我们停落的这棵松树上方,是一面陡直的岩壁,怎么攀爬回去?“妈妈一定会来,她来陪我们过生日。她很机警,会发现我们有困难。我们在这里等一等,会没事的。”“哲文,风愈来愈大,你要抓紧。”我要老爸将捕鸟网的竹竿递给我,要我紧紧抓住。回旋的山风强劲,我真不能把握老松树禁得住多久。老爸在松树的末端,看来,他是不能再移动,松枝晃荡得这样厉害,好像稍一用力就要折断。
“爸,我希望你跟妈妈能住在一起。”“爸知道。”“我真怕以后跟你们一样。”“哲文,不会,你有你的路,你还有别的学习对象。”老爸说,“我和你妈妈都是骄傲的人,我们都深信自己的想法对。要是我们今天能回去,我会把你妈妈留下来过生日。”“爸,你留妈妈住下来好吗?”亚哥忽然嘎嘎大叫:“Good morning!Good morning!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少噜苏!”我紧抓住捕鸟网的竹竿,看向鸢山山脚下我的家。我看见穿着红色连身洋装的老妈,提着大蛋糕,走出她的白色轿车。我放声大叫:“妈——妈——”老妈没听见,她走进回廊。
“你妈妈真的来了?”老爸问道,他倾身远望。我又大叫了两声,回旋的山风,不知把我的叫声飘散到哪个方向,我看见老妈又走出回廊,她朝着断崖看过来!“妈——我们在山上啦——”老妈空着两手,她打开车门,她似乎没听见,准备要走了。
“爸,我们要一齐叫,妈妈要走了!”老爸挺胸舒气,我揉揉脖子,我们齐声大叫:“妈——我们在山上——”我们的叫声够响亮了,妈妈停在车门边,往山上看望。亚哥被我们的叫声吓得飞起来。妈妈看见了,她向前走了两步。
“慧雅——我们在山上——”老爸叫唤老妈的名字,山谷里有着回音。老爸又叫了一次,声音非常清亮动听。老爸说他曾经学过声乐,他会用丹田发音。小腹怎么发音呢?我不懂,但是我相信了,至少我叫不出这么响亮的声音。我还想,这样的声音,唱一曲“生日快乐”该多好!我们都看见老妈快步奔走,她朝着我们的断崖奔上来。我希望她不要太喘,不要跑乱了头发,弄得一身湿。因为老爸和老妈好久没见面了。
亚哥好像个信号兵,用力在老松树上飞舞,它喘得才难看哩!它栖息在老爸和我牵着的捕鸟网竹竿上,居然嘀咕说:“新年快乐!新年快乐!”用它扁平的粗嗓子又外加一句:“少来了!”老爸看着我,大笑!我却哭了。
附三:哲文的传真来信洛卡作家:你好!《秋千上的鹦鹉》结束了吗?那天,老妈吓坏了,是她找来消防队,才将我们拖上来的。电视台的记者来拍了一段,我们的糗事出了风头。我老妈没有带大蛋糕,她是提了一个空皮箱,准备装我的衣服。你知道,那个皮箱没有派上用场,老妈答应让我再试住半年。老爸终于说了好话,老妈当然心软了,她考虑要搬回来了。那天,我并没有哭,只是一直笑(笑中有泪不算哭)。亚哥还是住在我家,每天站在秋千架上胡说八道,但是我们已不用链条绑它。欢迎你到我们鸢山山脚下的家玩,很好找,看到那个长了一棵老松树的断崖就能找到。我老爸和老妈都是有学问的人,他们一定和你谈得来,你不要怕。等待你的下一篇小说,希望不要再是我家的故事。再见。
你的读友哲文敬上我老爸说“鞦韆”可以写成“秋千”。
(选自《大侠。少年。我》,海燕出版社1993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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