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去旅游,但旅途中却如此沉重、别扭,看来男人与女人就是打不完的冤家。
单位公布了放长假期间将组织大家去T市旅游的决定后,张梅曾经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三次问方文是否参加,得到了三个不同的答复。第一个答复是不参加,态度很坚决;第二个答复是还没有决定,就已经显出些犹豫来了;第三个答复是一定去,态度同样很坚决。其实方文非常清楚张梅是说客,很不错的说客,而且他很喜欢这个说客。答应去T市旅游,与其说是为了暗合温碧云的意愿,还不如说是答应了张梅的热情邀请则更为恰当。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如此。你以为你是一个自由人,自由身,许多关乎你自身的事情,完全可以自己作主,可以自己操纵,自己可以解决和处理。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好多事情一旦开了头,你就没有办法再控制它了。事情的发展变化有它本身的运行机制和客观规律。方文一经答应了张梅,马上就想到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照样是无法预知和无力驾驭的,就像他跟温碧云已经烟消云散的婚外恋情一样。他仅仅只是出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兴趣,所以才答应。对于T市的旅游,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任何一个名嚣尘上的旅游名胜之地,现在都是一样,仅仅只是一个赚钱的机器。在更多的情况下,人们并没有看到过真正的属于自然的风景。
清晨发车。气温很低,天还很冷。这是固原的五月。麦苗才刚刚显垄,连落到地里的乌鸦都遮掩不住;柳树上挣扎出的嫩芽,不像是树叶,倒像是一些花蕾,稀稀疏疏;杏树上的花蕾,就像是树枝上长出来的肿瘤,密密麻麻。在固原,这是一个令人心烦意乱、季节犬牙交错、感冒非常流行的时期。大家都穿着风衣、毛衣、羊绒衫。听有人说T市现在很热。远处的热解不了近处的冻,但近处的冻将在一天内转化为远处的热,所以那些女人们提的包包蛋蛋里,应该是有着一些颜色鲜艳、款式新颖的套装裙衫的。
方文是最后一个空着两只手上车的人。
他一上车,车上的人就不再大声地说笑了。而是紧闭了嘴唇神情暧昧地看着他。
方文才知道他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他原来的想法是最后一个到集中点上去,最后一个上车,要让温碧云和张梅感到一种被捉弄和被欺骗的痛苦,然后才让她们感受那种可以操纵他人的快感。但是上了车,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开始了。这件在他来说无能为力的事情开始了。因为全车只有温碧云身旁有一个空位。那个空位实际上就是个陷阱。很显然,这个陷阱并不是温碧云设置的。它的设置者是除了方文和温碧云之外车上的这些人。他们想都看看这一对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分道扬镳的婚外恋者在这一次的旅游中将怎样地掩人耳目和好如初或者明火执仗剑拔弩张。
是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作为演员的方文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引擎盖子上,像一个唐突冒昧而搭错了车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温碧云身旁的空位。然后,神情悠闲地抽起了一颗烟。
你们想看好戏的心情过于迫切了。方文想。
汽车轰鸣着驶出了固原城。从南河滩大桥上驶过。大桥下细小而污浊的流水,散发着刺鼻的臭味,翻腾着白色的泡沫,向北流去。向北大约有50公里,在清水河的东岸,有一所学校。三年前的夏天,方文和温碧云曾在那里有过一夜夫妻的经历。
温碧云看了一眼方文,扭过头去,盯着那宽阔的河床和河床远处朦胧着的柳树。
然后,她收回目光,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不堪回首的事情可能并不是很多。但不堪回首的人可是太多了。
生活是不可停止的。没有方文与温碧云的戏可看,就人人做起了演员,扮演起他们在这一次的旅游途中应该扮演的角色。伴随着放音机里的歌声,好多人宋祖英、阎维文式地演唱了起来;邻座之间也开始了漫漫长途中兴奋而随意的交谈。
张梅起身离座,装出到引擎边翻检自己所带东西的样子。她低声对方文说,好大的架子,等着谁请你过去坐吗?你不坐,我就去坐了?方文什么话也没说。起身过去坐在了张梅原来的座位上。
车过六盘山,大雾弥漫。云蒸霞蔚,颇为壮观。方文打开车窗,将头伸出窗外大声喊道:啊!我亲爱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邻座的郭嘉也大声喊:啊!碧云天,黄花地,我太爱你了。啊!碧云天,黄花地,我太爱你了。方文扭头去看温碧云。温碧云嘴里什么内容都没有地唾着。张梅在一旁看着方文轻轻一笑。方文对着张梅很电视很骚情地挤了一下右眼,表示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煽情。
过了隆德,进入甘肃省地界。一些不熟悉的地名,不熟悉的风物依次闪入眼帘,而且很惹眼地看到了漫山遍野、粉红一片的桃花。上山下山,车窗外路边杨树的叶子哗哗作响,翻飞的叶片,一面翠绿,一面灰白,恰似固原盛夏的景况。远处的山地,一畦儿海蓝,一畦儿墨绿,一畦儿嫩黄,庄稼长成了图画,变为了织锦。满车的人情绪亢奋,大呼小叫,欢歌笑语。他们对于清晨乘车时想看的戏剧早已没有了兴趣。毕竟,那只是整个旅游过程中可有可无的一道残汤剩菜,看或不看,并不是十分重要的。
现在,T市五点的阳光喷到大家的身上,一路的豪情逸趣全都像胳膊腿上的细汗,被T市的闷热蒸发干净了。
张肉头被一群娘们儿骂得口干舌燥,不能言语。硕大的头颅耷拉下来,肉嘟嘟的拳头极快地抬上去抹掉滚滚而下的汗珠,又很快地放下来。满脸是汗水冲刷出的道道灰痕,那无辜的表情溢于言表。
尽管听人说T市很热,但大家都没有想到,T市的五月会闷热到这种程度。
方文想到固原的冷,想到全车的人给他制造的尴尬,想到温碧云一路的神情,想到张梅三番五次对他的追问,实在是后悔这次的来。他没有下车,坐在车里,扭头往车窗外望去,看到温碧云面无表情地站在另一辆客车的阴影里。
车窗外一片叫卖煮鸡蛋、肉包子的声音;一片争论不休的声音;一片客车进站出站的轰鸣声。全世界的车站应该都是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就是伤心离别的声音,就是喜悦相逢的声音。无论是离别与相逢,都是感情中最脆弱的部分。最脆弱的东西往往具有破坏性的巨声,如夜深人静一块完整的玻璃的破碎。
温碧云将双手垫在身后,靠在那辆客车上。一路的颠簸,反使她呈现出一种刚刚出浴的疲惫的温柔。当方文透过车窗看她时,她对着方文白了一下眼珠,然后微微地抬起下巴,仰着脸,将眼睛闭上了。
方文反觉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当然,这是温碧云惯用的轻蔑方式。方文想。
车下的那些娘们儿说:你就是个大肉头,一点儿都没有虚说你。提前派来让你打前站,不就是让你提前定旅社吗?你昨天一天,今天一天,整整两天你都在干啥嘛?张肉头嘟嘟囔囔,为自己辩解说:昨天一天不是跟你们今天一样坐了一天的车吗?你们今天不是也刚到吗?这么热的天,总得叫人喘口气吧?又有人说,那么旅社没有定下,王斌哪儿去了?张肉头说,王斌到别处联系去了。
你闻闻你一身的酒气。咋把你没有喝死?你就根本没有把事情当个事情。
正骂着,王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都走都走,联系好了。就住车站宾馆。
人都走了。张肉头拉住王斌说,你跟他们怎么说的?王斌甩开他的手。说,他妈的你还问跟他们怎么说?你要不硬扳住要那些回扣,百分之五咱们早稳稳地拿到了。现在连百分之五都没有了,按原价住了。
张肉头用拳头打着车厢。说,他妈的!车上还有人没人?走了走了。
方文侧脸一看,早不见温碧云的影子了,就连温碧云刚才靠着的那辆客车都不见了,仿佛那只是一个背景。人走了,背景也就撤了。
方文懒洋洋地下了车。
呼的一声,又一辆“宁D”牌号的大客车喘着粗气泊在了T市汽车站的广场上。
车门哗的一声打开,第一个奔下车来的人竟然是刘宁霞。
方文此刻的表情是灿若菊花。当他看到这辆客车的车牌号时,他知道这是固原地区的车。在宁夏,车牌号是按四个地区分A、B、C、D来区分的。银川地区的车牌号是“宁A”打头,而固原地区则是“宁D”打头。发生车祸,固原地区的司机对银川地区的司机说,我们是“宁抵”,你们只能“宁挨”,我不碰你谁碰你?方文正因此而发笑,刘宁霞就奔过来。说,哎,你,是方文吧?刘宁霞说,嗨,十几年没有见了吧方文?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方文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思维能力也在像水一样流走而不可抑制。整个事情,T市的旅游,正如他原来知道的那样,不可把握地向前发展了。
刘宁霞说,嘿。你说话呀。怎么,没有认出我吗?我是刘宁霞。
方文笑了。说,我正在想你说的话呢。十几年没见,差点认不出我了,你还一下车就奔着我来了?你看,你们那车的人都在看你呢。
刘宁霞捋了一下头发。说,看让他们看吧。不是看我一个,是看咱们两个。说说你,来T市干什么来了?是旅游还是出差?这可真是老天照应,让咱们在这儿见面了。
方文一脸的无奈。说,可老天并没有照应。我马上就要回固原了。是夜班车,车票我都已经买好了。
刘宁霞说,哎呀,你……别人喊:刘宁霞,走了走了,这儿没地方住,上车走了。
方文一把拉住刘宁霞的胳膊,说,宁霞,好好听着。刚才是跟你开玩笑。我跟你一样是来旅游的。我们全都住在车站宾馆里。不管你住哪儿,晚上请过来找我。
我等你。
泪花在刘宁霞的眼眶里开放。她说,你,你这个坏蛋,你晚上等着。
方文转过身,温碧云和张梅快速地走进了车站宾馆的大门。
平静了下来。
坐了十个小时的车,在车站广场享受了一个小时T市免费的暴烈阳光,又在宾馆里为择房而居闹腾了半天,为房价的昂贵把张肉头的祖宗八代羞辱了一番,这才像解除铠甲一样地褪去了在固原武装上身的衣服,洗了澡,化了妆,把包包蛋蛋打开,让华丽而散发着芬芳的清洁衣裳凉爽而柔顺地贴在刚刚搓洗干净的皮肤上,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地出发了。去领略T市陌生的夜景,去品尝T市有可能廉价但可口也有可能价格不菲但难以下咽的风味小吃。
和方文同居一室的郭嘉贼眉鼠眼了一回。说,我走了。12点以前不可能回来。
你们放心地干吧。不过,我提醒你,可别太贪,明天还要爬山呢。
方文说:赶紧滚吧。你整个晚上不回来,我才算你够哥们。
郭嘉刚出了门,张梅就花枝招展地进了门。说,在416.等着呢。
头一缩,不见了。
方文心烦意乱地打着领带。416.等着呢。这么说,一路上的厌恶表情,车站上的轻蔑神态,全都是装的。对的。没错。是装的。是用以欺骗众人的。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眼睛在对待婚外恋情这种事情上历来是雪亮的。如果群众的眼睛不雪亮,温碧云的丈夫就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婚外恋情也就不可能在三年前情断意绝。在这儿,群众的眼睛同样会是雪亮的。他们有可能对T市的风土人情、山川景物视若无睹,成为瞎子;会在旅游照片上呈现出疲惫不堪、木讷呆痴的表情,但对待这个事情,他们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的。
但现在很好,刘宁霞来T市了。
张梅砰一声打开门。说,你这人真是没情没义。人家到现在连饭都没吃,一个人坐着淌眼泪,我来给你通风报信,说了有十分钟了,你竟然无动于衷。我可给你说,我再不管了。你想去了去,不想去了算了。我还要出去吃饭呢。
方文说,要不这样,我豁出去了。我今晚上请你吃饭,请你跳舞,陪你逛街。
我不怕让单位上的人看见,也不怕他们回去给你男人说三道四,我更不害怕回到固原去让你男人叫上十个八个把我当街打个半死不活,怎么样?张梅愣了一阵,叹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那好吧,随你怎么办吧。我走了。
穿戴齐整,方文出了房间。从走廊直向东,有一个类似吧台的小卖部。他在那儿买了一桶“康师傅”,去总台上安顿了,站着想了半天,转身又回了房间。
刘宁霞进来就嚷:亏你还有良心等着。你这个房间有没有卫生间?带没带洗澡的?方文说,全有。
刘宁霞扔了提包。说,太好了。我们住的那个旅社太糟糕了,连个淋浴都没有。
这一路上可没少受罪,我得赶紧洗个澡。早知这样,打死我我都不会来。
方文说,又说假话。你不来我们怎么能见面?刘宁霞笑了。说,这倒也是。好,你先坐着,我洗澡。哎,你这儿另一个人呢?方文说,放心洗你的吧。他出去了,不到12点是不会回来的。
卫生间里的水淅淅沥沥地响着,就像房子外面落着纷纷扬扬的细雨。方文不知道温碧云是否还在416.是否还如张梅所说的那样,在黑暗里独自垂泪。过去的分分秒秒,已逝的意乱情迷,铭心刻骨的爱恋缠绵,当众挨打的奇耻大辱,众人的幸灾乐祸,在这一刻纷至沓来,将方文重重地击倒在沙发上,使他感到身重如铁。他现在全然想不起来,他当初出于什么心理、什么动机答复张梅的询问。他明知道张梅是个说客。是温碧云派来的说客。说服他来T市旅游。他来了。他原本是坚决不来的。但他最终来了。来了以后想干什么,他不清楚;或者,他只是希望某种事情的发生,又希望不至于发生。但现在,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嗨,嗨!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我在呢,但我不习惯跟一个正在洗澡的女人说话。你说吧,说什么?说说你的工作。你没有调动工作吧?没有。还干咱们的老本行。你呢?跟你一样。你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男孩。你呢?跟你不一样,女孩。上初中了。
再没有话可说了。十几年的时光可以使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得跟树一样高,喉咙突起,鼻音加重,发音浑浊;也可以使两个原本无话不说的同学无话可说。而仅仅三年的时间,就使原来的山盟海誓变得脆如玻璃,轻如纸张。时间,只有时间,是永远不死的老者,用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抽干你的热血,抽尽你的激情,抽完你的囊肉,剩一把骨头给你,好作你的棺材瓤子。
哎,方文,我想让你进来给我搓搓背。你说你敢吗?卫生间的门一推就开了。
还说什么敢不敢。我进来了。转过身去。
喷头上的水哗哗地洒下来。刘宁霞仰着头,闭着眼,她把双臂深深地交叉着紧紧地抱在胸前,浑身像感冒发着高烧一样轻微地颤抖着。样子无助而又可怜;漆黑而湿润的长发紧贴在她的脖颈和肩膀上,如同披着被雨淋湿的黑纱;那些水珠,似一个个精灵,顺着她的脸庞、脖子和肩膀,滚动着汇集于她高高耸起的两乳之间,在手臂的交叉处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水坝,她柔软而纤细的腰肢那儿,形成了一片淡淡的阴影,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方文用手轻抚着刘宁霞白皙而光洁的后背。多么奇怪。他一下一下轻轻地揉搓着,就像是在搓洗一件高纯度的丝绸衣衫。他并没有看到更多的东西和内容。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脊背。白皙而光洁的脊背。白皙而光洁如中秋明月的脊背。
方文冲出卫生间。他把刘宁霞的提包提进去。说,穿吧。
这时候,郭嘉破门而入,喜笑颜开地说,哈哈,方文,你没有出去你后悔去吧。
你没见咱们单位的人,包了一个中厅,连唱带跳,简直跟疯了一样。你别看一天在单位上都人模狗样的,这一阵全都原形毕露了。搂的抱的。哈哈哈。我给你说,温碧云也去了。你没去你后悔去吧。你现在去也晚了,她跟张梅两个已经走了。
方文说,那你不搂着抱着,跑回来干什么?郭嘉说,我硬是五音不全不会唱,腿脚不灵不会跳,在那儿干着急没办法。要不然,我非要让她女人跳出矿泉水,把我跳出三条腿……这是谁?铅华落尽,芙蓉出水。刘宁霞一身明艳站在卫生间的门口。
方文对郭嘉说,我现在要出去,不到12点是不会回来的。咱们走吧。
等两个人出了门,郭嘉自言自语:他妈的,动作好快,连澡都洗过了。说着,吸了吸鼻子,啊——嚏!很响地打了一个喷嚏。
白天的暑热退去,晚风徐徐穿街。树叶沙沙,传递着一种人所不知的奇妙语言。
树下的阴影里,一对对的人勾肩搭背,窃窃私语。跑了近千里路,来到这样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在华灯初放的夜晚,跟一个十几年没有见面的女人并肩而行,这是方文所没有想到的。说陌生,那仅仅只是对人而言。在这个坐落于山坳和河谷中的城市里,除了同来的单位上的人,再没有人会认出他是方文;说熟悉,是因为任何的一个西北小市,与固原是没有多大区别的。一样坚硬而冷漠的水泥街道,横冲直撞的出租车,震耳欲聋的街边音响,甚至连街边的小吃摊、冷饮店,跟固原的如出一辙,都撑着色彩斑斓、形状可疑的遮阳大伞。只有人是不同的。方文曾经设想过在这个晚上,如果事情按他的某一种预计发展,那么身边的女人应该是温碧云才对。
他现在不是。
刘宁霞说,我听你们单位的那个人说起什么温碧云去跳舞了,你没有去要后悔。
我真是对不起,来打搅你。也许坏了你的好事呢。
开玩笑的,何必当真。同事之间经常这样的。方文口气散淡地说。
也许我应该回旅社里去,你应该去舞厅。现在才9点,还不晚。
也许,你跟我在T市相逢本身就是个错误。但已经有了一个错误的开始,我倒是愿意看到这个错误的开头会有个怎样的结局。
走出车站宾馆已经很远了。两个人都坐了一天车,显出疲惫来。
方文说,我们在冷饮摊上坐会儿吧。
刘宁霞没有反对。
刘宁霞问:你们明天也上山吗?方文心不在焉:原来的计划是这样。
那你肯定是要去了?我是不打算去的。人挤人,人看人,有什么意思。
不打算去?刘宁霞说,跑了几百上千里的路,不上山干嘛来T市?还是去吧?我们明天也上山。我是要去的。我希望你也去。
刘宁霞的语言神态,与十几年前在学校读书时没有丝毫的改变。或许,由于时间的隔膜和锤炼,反使她的性格比在学校时更甚吧。方文说,你还是老样子。本应该是一句命令,但说出来的全成了乞求,让人不好拒绝。你那时候要上东岳山,往往就是如此。
刘宁霞惊呼起来:哎哎。你说说看,东岳山上的杏树都还在吗?没有被砍伐吧?方文说,没有。哪里会砍伐呢?西部大开发,退耕还林草,种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砍伐?现在山上打了机井,种了许多松树、柳树、榆树,还有许多乱七八糟叫不上名字的风景树,路也修了,陡坡也做成了台阶,庙宇也修了,简直成了公园。
刘宁霞遗憾起来。说,你说的这些树都不好,应该全部种成杏树,秋天一到,满山红遍,那才叫好看。你记得咱们念书的那几年,每星期都登一回山,看城,看河,看人家,看庄稼,看红叶,哎呀,学生时代太让人怀念了。
方文嘿嘿笑出声来。
刘宁霞说,你笑什么?笑我的幼稚和怀旧吗?方文说,我不是笑你。我笑我自己的幼稚和怀旧。笑班主任在班会上骂我和罗君吉,说一个班长,一个体育委员,两个班干部,低级下流,在熄灯后争着抢着要你的上半身和下半身。
刘宁霞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擦着喷到身上的饮料点。说,我一直没搞清楚,你当时跟罗君吉两个,是谁要我的上半身,谁要我的下半身呢?方文替刘宁霞拂去手臂上的饮料滴。说,我当然是要的上半身。灯一关,都一般,不一般的是脸蛋。所以我要的上半身。
刘宁霞说,你这个思想,比罗君吉更低级下流。
我想是的。班主任在班会上一批评,你就再也不理我了。肯定是嫌我下流。幸亏很快就毕业了。你连告别都不告别,就跑回你们县去了。十几年了,连个音讯都没有。
刘宁霞说,哪里是你说的这样。我也不是不想联系,而是没地方联系。我印象中你毕业前挺先进的,报名去了东山里,现在不也逃回固原地区的首都了吗?是的,当了逃兵。年轻的时候耍二呢,现在……刘宁霞握起方文的手,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含糊而朦胧。说,现在,现在咋变得这么……老实了呢?方文把手叠上去,抚摸着。说,现在,心比身先老,人自然就老实了。
刘宁霞说,别拒绝我。明天上山。
方文点了点头。
旁边的冷饮摊上有个女人说,老板,结帐。
方文坐着没有动。
接着,温碧云和张梅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从他们两个身边走了过去。
一到山门的入口处,好多人都泄了气。
头顶上的太阳光火辣辣地直射下来,游人身上的汗酸味和山门口摊点上的油炸味熏得人直想呕吐。一筷头的酿皮要4元,一瓶矿泉水卖5元,一张门票标40元,坐缆车是80元。陇海线上的火车碾着两条钢铁线,吱吱嘎嘎地奔向西安。
大客车上的空调开着,人的头简直就不敢往车外面伸。
郭嘉对方文说,我敢打赌你今天不会上山去。我找几个人,咱们就坐在车上打一天的牛拐子,你看咋样?方文说,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在车上打拐子?郭嘉说,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我走了。你就坐在车上等你的马子吧。王斌,咱们走。
张梅站在车厢外敲了敲。方文把头伸出去。张梅对方文说,你上山去吗?你不去吗?你不去最好,我们都不想上山去。
远远的一棵柳树下,温碧云穿着一身粉色的西装套裙,亭亭玉立。
张梅说,哎,你这个家伙,太伤人的心了。你不知道,昨晚上,那个女的是谁?郭嘉说是你从车站上叫的个……小姐。温碧云回来哭了半夜。给,把我这件上衣放到我的座位上,衣服口袋里有东西,你掏出来看。等一会儿下来,听见了吗?张梅迈着她那两条富有弹性的白腿,向远处的那棵大柳树而去。
方文手里捏着张梅的上衣,将衣服口袋里的巴掌大的一小片白纸掏出来:请你过来跟我说句话行吗方文将衣服蒙在脸上,嗅着还带着张梅体香的衣服。
唯一便宜的是纪念品。
方文花两块钱买了一对长条镇石。质地坚硬而细腻,带深灰色自然条纹。一块上写着“天长”,一块上是“地久”。合二为一,则是很大的两个字“爱情”。方文将两块镇石合在一起,又分开;分开端详一阵,又合上。一男一女,分开来相思,完全可以相对不安地“天长”、“地久”一辈子。而一旦结合成“爱情”,那是绝不可以天长和地久的。因为不安要比安逸更能支撑人的精神活动。所谓爱情是不能安逸的,爱情更适合于不安。不安刺激爱情,就像水流冲击水磨,爱情才会更为激越和鲜活。
方文躺在一块斜坡的草地上,看着山底到山顶上下奔忙的缆车,看着山道上如蚁蠕动的游人,听着旁边不远处的那棵柳树下温碧云、张梅、张肉头、郭嘉他们的说笑声,耳畔草丛里的虫鸣声,在车站听到的那种脆弱而巨大的声响又在心中浮起,像水,像雾,像烟波,把他从草地上托起,漂浮到云头。他有了眩晕的感觉。好像是谁把他的心、他的肉掏光扒尽了,只剩了一颗飞速旋转的脑袋。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的无情,恨我的无意。但人言可畏。
什么人言可畏?你我的关系早就形同夫妻,甚至比天下一层的夫妻更情深意切,更相亲相爱,还谈什么人言可畏。被人言击破了胆的是你的丈夫。
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男人。男人有男人的自尊和处事原则,虽然我也恨他为难你……不是为难。是狠揍。而且害怕揍不过我还要叫打手。他如果一个人清清醒醒地来决斗,光明磊落地来对阵,我就是死了也甘心情愿。但他的那种做法只能算是一个九流的恶棍。设鸿门宴,三比一地收拾我。不是我说绝情的话,我永远不会跟一个恶棍争一个女人。哪怕她是仙女,哪怕她是个把心掏给我的女人。
所以整整三年了你不跟我说一句话?可你知道这三年中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天天跟你见面,但又不能跟你说一句话;天天晚上梦见你,白天见了你又不得不装出一副样子来给别人看。他现在甚至连不三不四的女人都敢明目张胆地往家里领,我都不敢说一句话。你能想到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我原想着这一次出来,能和你好好谈谈。害怕你不来,我让张梅问了你几遍。昨晚上,我在房间里痴心等着你,你倒好,叫了个小姐来陪你。你再恨我,我再不好,难道我连这个婊子都不如吗?她不是小姐,更不是婊子。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更跟我们的事没关系。
可你那么做,不是明明做给我看吗?做给全单位的人看吗?让大家看看我有多可怜,被你耍了两年,扔了。落到了个丈夫不疼情人不爱的地步。而你呢?刚一到T市,就有小姐陪着。你以为很光荣吗?这么做对你有多大好处呢?最起码的好处,是她的男人不会叫打手在固原的大街上来揍我!你……这是我来T市买的唯一的一件纪念品。以后的事情我说不准。如果你念旧情,任挑一块拿走,也算是咱们之间的一个纪念。
如果你还念旧情,想真正给我们之间一个永恒的纪念,就请今晚到416,9点半。
温碧云拿走的是“地久”。
直到临上车,方文才和刘宁霞碰上面。
刘宁霞说,你怎么搞的。我在山门口到处找你,没找见,我以为你没有来。
方文说,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昨天晚上答应了你,今天就一定会来的。
刘宁霞说,这一见面,又不知要过多久才会再见。我们今天晚上连夜去西安,不能再聚了。你们呢?方文说,明天就回去了。哎,我这里正好有一件纪念品。这是一半,送给你,另一半我留着。
刘宁霞说,是什么?天长?方文说,是爱情。只有两块合到一块才是爱情。另一块是地久。好了,上车吧。
刘宁霞举着一块残缺不全的“爱情”说,记着,常来信。看着方文走远,低着头端详着那块镇石。自言自语:这个方文,也真是马虎得可以。应该他拿着“天长”,送我“地久”才对。男为天,女为地嘛。有机会去固原,一定要跟他换过来。
走廊里的灯幽暗无光。走廊里铺着劣质但耐磨的暗红色地毯。走廊里鸦雀无声寥无人迹。方文的感觉里他不是走在T市车站宾馆的走廊里,而是走在两旁长满了茂密的各色庄稼和开满野菊花马莲花的乡间小道上。四野空旷,天高地远。人是自由的,没有镣铐和约束的。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就像三年前在乡间那所小学的那一个晚上一样,没有妻子,也没有丈夫,更没有孩子和家庭。有的,只是一对野合的男女。现在,在方文的心中,有的只是416这个具体但不表示数量关系的房间号码。他觉得走了三年的时间,才从二楼走到了416.还没有容得上他轻轻的敲门,他只是将左手的食指弯曲了起来,那扇厚重的门就无声无息地打开了。虽然没有开灯,但房间里实际上要比走廊里稍微明亮一些。那是因为它的窗户临街。街灯的光芒透过树枝树叶,把斑斑点点的碎光投射到这间充满了温馨和浪漫的奇妙的房子里。
立时,温润而带有檀香气息的嘴唇,颤抖而滚烫地贴在了另一片嘴唇上。从此以后,每一寸肌肤都被投入到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包括每一根头发,都被赋予了经久不息的激情和至高无上的快乐。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语言。肢体的表达方式比语言更富有荡人心魄的效果和魅力。T市车站宾馆416房间的服务员明天将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和时间才能铺平或者洗涤净这条原本无罪的床单。
T市8点的阳光,探头探脑地钻进了方文的眼睛。他昏沉而疲惫地转动着眼珠,但就是睁不开眼皮。他看到眼皮内一片血红,像海一样的红色光波正在涌浪翻滚。
郭嘉说,哎。他妈的你!该起来啦。9点就上车了。只剩一个小时了。
走出房间,方文抬头看了一下太阳。太阳已经不像他昨天看到的那个太阳的样子了,而是成了一团浑黄,像摊开的蛋黄一样。纵欲过度。眼睛发花。方文想。那一次他和温碧云在乡间作了一夜夫妻,第二天早晨看太阳就是这个样子。
来到饭馆,一声声“来一碗二细”、“来一碗干拌”的叫声使方文觉得头昏脑胀。勉强吃过饭。张肉头说,这不行。十个小时的车呢,一碗拉面连三个小时都撑不下来。不如我们再买几斤熟牛肉拿上,提一扎啤酒,路上连吃带耍。
郭嘉、王斌都表示赞同。方文不置可否。
一街的大排档过去,全都是卖熟牛肉的。每个摊子的前面,全都挂着制作粗糙、黑脏油腻的牌子,上面歪歪斜斜、错字连篇地写着品名、价格。
哎,一斤熟牛肉才6块钱。张肉头兴高采烈。
你眼睛有毛病。一斤熟牛肉6块钱。一斤生牛肉都要7块钱呢。郭嘉说。
摊主是个比张肉头更肥胖的男人。胡子拉碴,形象生猛。说,没看错没看错,这个师傅的眼力好。好眼力你把好牛肉买上。来来来,劳动节青年节,节日期间优惠大酬宾,让利销售多买还有赠送。
郭嘉用手指头戳了戳那堆暗红色的肉。
摊主说,要买就买,价钱好说。但请不要用手戳,这是清真食品。
张肉头说,那就称4斤。
摊主一刀下去,拎起一块放在自动称上。说,不多不少,刚好5斤,一共30元。
张肉头在掏钱。其余几个人说,钱你先掏,上车后再算。
方文看着那堆肉。说,这会是熟牛肉吗?熟牛肉应该不是这么粗大的纤维吧?我怎么看着像是骆驼肉呢?张肉头忙将钱装回衣服口袋里去,撕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嚼起来。大家都在看他那肉嘟嘟的脸颊快速地蠕动着。嚼了半天,吐在了地上。说,根本不是牛肉。我们不买了。
摊主一把揪住方文的衣领。说,哪里来的野驴敢跑到我们T市的田里来撒野!你敢说我这不是牛肉?你摸了我的肉,问了我的价,我给你割了下来过了称,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伙计们,揍这帮野驴。
很冰凉很细小的一股像清洁的溪水一样的东西,很冰凉很细小的一缕像清晨的微风一样的东西,穿透了方文的前胸,吹进了方文的心房。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服,就像是双肋下猛然间长出了两只翅膀,带他飞离了地面,升上了云端。
他听到响亮而悦耳的警笛声像是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不断地说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没错。是完了。T市的旅游这件事情应该完了。结局就是如此,我已经看到了。
方文倒下去的时候这样想。
在T市,令悲痛欲绝的温碧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方文的遗物中,并没有那块写着“天长”代表着残缺不全的“爱情”的另一半镇石。只有她写的那张巴掌大的纸片,在方文的上衣口袋里,已经被血染得像一朵花一样灿烂了。而且后面的两个字“行吗”已经被刀锋所伤,模糊不清,仅剩了前面的一句:请你过来跟我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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