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放了学,卞德全和汤家驹可不往家里走。他们挨着墙跑了两丈来远,鬼头鬼脑瞥校门口一眼——看高老师有没有瞧着他们。
高老师说过的,大家一直回家去,不许在路上玩。
同学们冲着他俩装鬼脸。卞德全把舌子伸一伸,嘟哝了一句“妈勒格蛋”,就一把搭住汤家驹往大街上走。
书包挟在胁窝子下面,渐渐重了起来。要是老师瞧见他们挟着书包在路上玩……“妈勒格蛋,书包真麻烦,”卞德全吐口唾沫。
汤家驹比卞德全矮点儿。他走一步颠一颠脚,那大脑袋象浮在浪头上面似的——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快到了么?”“唔。哪,”卞德全拿手指往前面一伸,谁也瞧不出他指着什么地方。“那个。你看见没有,哪哪哪。”那个把大脑袋移动几下探望着,其实他还不知道卞德全指的是哪一家。
“我不晓得。”汤家驹想了会儿。“怎么我没看见过呢。”“我天天看见。有一块大玻璃:有这么大,哪。比这个还要大哩。妈勒巴臭蛋,那些真好看。”一辆汽车停到路边,发怒地“呷!”一声叫。一个胖子赶紧一避,冲到了汤家驹身边——书包给撞下了地。
“妈的!”胖子拍拍他那件纺绸大褂,拉长着腔,横了汤家驹一眼:“咦,学堂的学生子——作兴骂人的么。”卞德全拖汤家驹到对街去。
“妈勒格蛋,我们不理他!”一到了目的地,汤家驹失望起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野茡荠”,“武进唐驼写”,“各种茶食”……他上舅妈家里去就得打这儿走过。一点也不稀罕。说不定这所屋子还是他爸爸打的墙哩。
“哦,这里!”他说。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卞德全管不着什么稀罕不稀罕,他满身全来了劲,叫汤家驹看玻璃窗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卞德全的食指触在玻璃上。
“这就是巧……巧……”“巧格力。哪哪,有字的:巧,格,力。和记……呵,妈勒格蛋!”那块玻璃比高老师还高。里面堆着洋酒:红的,绿的,黑的,叠罗汉似的。那旁边就是那些盒子——所谓什么巧格力。
汤家驹虽然常打这儿走过,可没仔细瞧那些玩意。这回他就咂了咂嘴,叫了一声“妈的”。也许是真的引上他的趣味,也许是想不要叫卞德全太扫兴,他就张大了眼睛问:“这是你们姐姐做的么?”“唵,”卞德全象考了第一的那么副脸色。“我们三姐在和记做活:我们三姐是做巧格力的。”他说起“巧格力”三个字来说得非常流利。
汤家驹嘟哝一句“巧——巧——巧格力”妈的不容易顺嘴。
不过那个三姐到底很能干:单是盒子就够好看的。象教科书那么大小,写着红红绿绿的中国字——说不上是正字是草字,只仿佛刘老师写的“要守秩序”“不要随地吐痰”的那些字体一样。还有英文。还有画:一个笑嘻嘻的洋菩萨在吃什么东西,腮巴子红红的象刚才挨了爸爸打嘴巴。
“这洋菩萨比小狗子还胖呀,”汤家驹自言自语地说。“乖乖,还有两条带子!”是的,那盒子外面斜绑着两条带——一条红一条绿。再外面呢,就给包着一张东西:纸不象纸,玻璃不象玻璃。
唉,盒子有他们书包那么厚哩。
卞德全的食指又触到那块大玻璃上——就给留下半个螺印。
“这里面都是巧格力,”他说。
那个轻轻嘘了一口气,把眼睛移到卞德全脸上,又瞧瞧卞德全脑袋上的疖子。
“好不好吃,这巧——巧——?”“没有吃过呀,格蛋!”接着他就大人似的叹了一声,食指在玻璃上轻轻摩着,画着一个个的“W”。
可是汤家驹似乎有点不相信。
“你没有吃过!——你们姐姐做的呀。”“贵哩,”卞德全眼睛盯在前面一家布店的旗子上,象在想什么。“很贵很贵的。”两三个苍蝇叮在卞德全的那些疖子上,他把脑袋摇了摇。他生了一个整夏天的疖子,到现在还没全好,消了一个又长一个。后脑勺上堆起一个红泡,晚上睡觉都不大方便。
脑门上那个更大,尖儿上还有一颗白的,仿佛嵌着一粒黄豆。
汤家驹朝着卞德全吹了一口气,大概是想把那几个苍蝇吹开。一面觉得卞德全那个三姐有点傻:“是她做的呀。她只要拿点来吃吃就行了。”“我们都不吃的。我们三姐天天到和记去做巧格力,和记小老板还钉我们三姐的梢哩。”“什么?”那个又听到了两个不顺嘴的字。
“钉三姐的梢。”“梢是什么?”“我不知道。”“钉起来不疼么?”卞德全想了两秒钟,又把脑袋摇一下赶掉那些苍蝇。
“恐怕是疼的。钉起一定疼。三姐老对妈妈说,小老板是坏蛋:三姐姐说起来就生气,好象……”店里一个伙计隔着玻璃瞧着他们,这里可就一下子冲了出来。
“小鬼,玻璃给你摸脏了!”“什么,妈勒格……”“滚你妈的!——”那家伙晃晃他那拳头。
“唷唷唷!”瞧那店伙计一眼:又高又大,他俩打他一个也得打败仗的。
走开的时候,卞德全满肚子不高兴。妈勒格臭蛋,那些巧格力还是三姐做的哩。
“妈勒格臭蛋,我下回叫三姐不要做,哼,看你……”“妈的,”汤家驹又一颠一颠地走着。“他们这墙壁一定是爸爸打的。”卞德全脸红着,疖子在一阵阵的胀疼。可是他熬住劲儿,一面还问汤家驹——有人钉他爸爸的梢没有。
没有。汤家驹边说边拿袖子揩脸上的汗,脚也颠得厉害了些,似乎要跟卞德全比比高矮。
“有人打爸爸,”他接着说。
譬如上个月他爸爸给圣公会修墙,就挨洋人打过嘴巴。于是他俩很懂得地谈到大人们的事。不论你是谁,做活的时候总得熬点疼:汤家驹的爸爸挨打,卞德全的姐姐挨钉。
“妈的,爸爸一定打得过洋人。爸爸要打,金八叔就把爸爸拖开了。金八叔怕爸爸吃生活。”卞德全舔了舔嘴唇,想到三姐准打不过和记小老板,就让他钉那个梢。三姐只是天天到和记做巧格力,装在五颜六色的盒子里,给拿到糖店里摆着。
野荸荠的伙计还不准他们摸玻璃哩。
无论什么往玻璃里一放,就只瞧得着拿不着。要是抓一盒来,把里面的巧格力送进嘴里——顶好吃的,顶贵的。
“妈的蛋,到底是甜的还是咸的!”他们进义务小学已经整整两年,知道了许多东西,可是这东西他们还没懂得,这巧格力。
卞德全咂咂嘴,巧格力象钉梢似地钉进了他脑筋里。晚上梦见三姐带回了一盒,有黑板那么大,他急着要掀开盒子盖,可是怎么用劲也揭不起来。
第二天他起得迟了点儿,用手抹抹脸,骂了一句“妈勒格蛋”,于是记起今天是星期。下半天他到学校前面的转角里等汤家驹:约好了到他家里来玩的,也许能够想个方法吃到巧格力。
这回汤家驹还是第一次到卞德全家里去。卞德全的妈妈坐在桌边做火柴盒,她跟前放着一个象火柴盒那么大小的木块。拿那些木皮在那上面一箍,面糊一抹,蓝色纸条往上一绕,就成了一个。手指动得怪快的,连瞧都几乎来不及瞧明白。
她似乎不知道有人走进了屋子,连眼睛也没移动一下,只一个劲儿瞧着她自己的手做活。脸拉得很长,仿佛她下已有十来斤重似的。左手把做成的盒子往篮子里一扔,一面右手就把木片和纸片拿过来:手指很快地动几动——又是一个。桌上那一厚叠的木片和纸片就渐渐薄下去。
走进来的两个人都不言语,汤家驹象给什么压着,更说不出话来。
卞德全当然不觉得陌生什么的,他还是摇摇脑袋赶苍蝇,拿一叠洋片给汤家驹看:一张张都脏得成了黑色,边上长了毛。接着他有意要说点正经事,就告诉汤家驹——妈妈一天做多少火柴盒。早晨妈妈到公司里去领那柴木片纸片,晚上妈妈把做成的送到公司里。做成八十个就赚了一个铜子,妈妈做活可没人钉她的梢。
忽然妈妈嘴角上象闪电似地闪了一下微笑:“要死!你哪儿学来的这死话,死孩子,要死的!”她说起话来老是死呀死的,吐字只吐了一半,听到耳朵里就全是些“嘶——嘶——嘶——”。
卞德全把脑袋一仰:“噢,三姐不是有人钉梢么。”妈妈手指伸到面糊碗里去,碗边的苍蝇就嗡的一声飞了。妈妈并不回过脸来:“不许多嘴,死东西,要死……死……”汤家驹比先前自由了许多,跟卞德全玩着洋片,说他有几张比卞德全的好。
“我有两张赵子龙,”他用袖子揩一下脸说。“我还有一张薛仁贵——薛仁贵吃中饭要吃三桶饭哩。”“薛仁贵我也有。……汤家驹你看这一张:这个象那个洋菩萨,妈勒格蛋!”妈妈这回可又插了嘴:“不许骂人!一天到晚说这些死话!”他俩互相瞧着笑了一笑。
“嗨,”卞德全还拿着那张洋片。“这个要真是那个洋菩萨就好了。巧格力!妈勒格……”赶紧住了口,伸一伸舌子。
要真是那个洋菩萨,叫他屁股挨一次打都情愿。吃巧格力当然不能够象吃饭那么整吞,他得规规矩矩嚼它一下,象常识课本上说的“吃东西要细嚼”那样。不嚼也行,他只要能舔一舔,知道它是怎么个玩意,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玩意很贵呀,可是。
三姐要做多少天活,妈妈要做多少火柴盒,才能够买一盒那东西呢?“总要舔一舔,”咂咂嘴说。
卞德全早就知道巧格力是了不起的东西。他也许瞧见别人吃过,可是他是瞎猜的,说不定是别的糖果。他问过许多同学,谁也没尝过,有些连那名字都不知道。
“三姐做的,三姐也吃不着。”一连好几天,卞德全散学之后总得绕到野荸荠去看那些盒子,不去就仿佛丢了一件东西似的不舒服。有几次汤家驹陪他去,可是自从跟汤家驹打了一回架——汤家驹扭红了他的耳朵,他吐了汤家驹一脸唾沫,两个都给高老师打了二十下手心,就不跟汤家驹好了。于是他一个人溜到大街上,在那家糖食店门口发愣,只是不把手指触到玻璃上去。
那些盒子还是漂漂亮亮地放在那里。
三姐说过巧格力是甜的。
“比香蕉糖呢?”——有一天校长给他们香蕉糖吃,他一直还记着。
“傻瓜,这怎么能够比!”不能比。也许一千根香蕉糖,一万根香蕉糖,四万万根香蕉糖,还抵不上一盒巧格力哩。
甜的东西卞德全吃过许多,不过这巧格力甜到怎么个劲儿——他可想象不起来。
可是忽然有一次,高老师说巧格力是苦的。
“巧格力是一种植物做的,叫做椰子。巧格力是椰子的……椰子的……”高老师自己也忘了是椰子的壳还是椰子的肉了,总而言之是——“巧格力的味道本来是苦的。”“怎么?”卞德全老大吓了一跳。
仿佛给摔到了冰水里似的,他全身都不舒服起来。说了巧格力的坏话就似乎说了他卞德全的坏话,他觉得受了委屈,差点没掉下眼泪。苦的,那么贵,谁爱吃!“苦的,妈勒格臭蛋!”高老师说呀说的就说开了。哼,巧格力原来还可以做糕饼吃!“还有呢,西洋人酒席上常常有巧格力……”于是乐梅江很聪明地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做菜吃的,嗯,是咸的!”“比肉呢?——谁好吃哩?”巧格力一定还有一层毛,一层皮。把毛刮掉,洗一洗,一块块切碎,下了锅,就成了怪好吃的菜。
活的巧格力呢——也许象只猪,嘴巴是翘起来的。
卞德全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盯着玻璃里面那些讲究的盒子。一只只巧格力也在盒子里爬着,嘴巴翘得高高的要找东西吃。卞德全似乎听得见它们爬着响——喳喇喳喇喳喇,象金壳郎关在火柴盒子里。……可是——“唉,”卞德全又象大人那么叹了一口气,想起了高老师的话,“是植物呀。”植物。桃花,杨柳,梅子。不错,还有狗尾草。巧格力象桃子那么大,在一棵树上长着几千几万,一成熟就掉在那些盒子里,笃的一声。于是拿到糖食店去。可是也说不定象狗尾草一样,四面满长了毛,三姐她们就谨谨慎慎地把那些毛拔去,这就叫做——“做巧格力”。做得一个不留神,小老板就把她的梢死命地钉一下。
野荸荠里面那些伙计都在做买卖,谈天,谁也没掉过脸来。卞德全就向玻璃走近两步。他伸手要摸上去,可是到半路里又放下。
那些盒子好象比前天胖了些,大概是那些巧格力大多了,拼命要挤出来。上面那洋菩萨笑得直眯眼睛,红脸上似乎在冒热气。里面的巧格力准是才出锅的。
卞德全把手指衔到了嘴里,脑顶上有苍蝇也忘了去赶跑它了。
“象肉一样。象香蕉糖一样。妈勒……”不管它咸的甜的,总是世界上顶好吃的东西:很贵很贵,要有许多许多许多钱才能够买一盒。
嘴里水分忽然多了起来,沿着手指流到掌心里。他不知不觉把牙齿咬紧一下,手指给咬得怪疼,赶紧拔出了嘴。跟着发见手上水渌渌的,就顺手一甩。
他咂咂嘴:还留着手指的味道——咸的。
三姐真太没用:她自己做的巧格力,可是……两天以后汤家驹又跟他要好起来。不过汤家驹对巧格力冷淡了许多,他知道反正吃不到。
“太贵呀,妈的。”说了就用牙齿刮刮嘴唇,似乎嘴唇皮是顶好吃的东西。接着告诉卞德全:他在他爸爸眼前说过,可是爸爸打了他一个嘴巴:“配么!妈的这少爷公子的派头打哪儿学来的,居然想吃巧格力!”卞德全把舌子伸一伸,鼻孔里“嗯”了一声。
“这一件事是不能够对家里说的呀,”他记住下面不给加个“妈勒格蛋”,不过嗓子里总觉得少了一件东西。
这件事他也对妈妈说过的,妈妈听着吃了一惊:这死孩子怎么有这死念头,“穷人生个富人体”,要死!那么嘶嘶嘶地说了一大气,一面手指不停地做着火柴盒。
于是卞德全咂了咂嘴。
“唉,要是我做了三姐就好了。”可是三姐有时候还不愿意做那种活哩,她发着脾气嚷着:“再不干了,再不干!我宁可饿死!我受不了那种……那种……那流氓!——把别人当什么看待!……”她哇啦哇啦吵着。妈妈总得说上许多好话,说呀说的她们都说出了眼泪来。
要是和记肯叫小孩子去做活:他干。他宁可让他的梢给小老板每天钉三下。他不怕。
他只要在做巧格力的时候能够舔一舔。总得有一天……可是三天又过去了,没舔着。四天,没舔着。五天。六天。七天。八天。
可是——呵,到底还有第三个“可是”!到底有这么一天!这天妈妈叫卞德全去买两个铜子面粉,回家的时候跑得喘气。脑袋上一个新生的疖子出了血,后脑勺隆起一个疙瘩。左眼下有一块肿的,又青又红。他把报纸包的面粉往桌上一扔,就把件什么东西赶紧藏到席子下面。
妈妈在生气:“这死孩子!死到哪里去了,两三个钟头才死回来!倒路死的!我老等你等得急死!要死,你这……”忽然妈妈瞧见了卞德全藏什么东西到席子下面去。
“这是什么?”妈妈太注意这件事了,甚至手指停了动作,并且脸都掉了转来。
这是——一盒巧格力!这是那种盒子!洋菩萨红着脸笑嘻嘻的,比陈老师还胖。有字有英文。那一条红带一条绿带还是好好地斜绑着。外面就包着又象纸又象玻璃的东西,不过撕破了一点。
“哪里来的?”——妈妈象要打入的样子。
卞德全睁大着眼瞧着妈妈,呼呼地还喘着气。
“赢来的,”他说。
赢来的:他没扯谎。
他往日去买面粉的那家店里有人喝喜酒,不做买卖,他一直走到兴中路才买着。回来的时候绕点路想打野荸荠走过,可是到了祥瑞坊他就站住了。他瞧见一个塌鼻子孩子拿着——那盒巧格力!老远的他就认得出那玩意。他仿佛能够闻得到那盒子的味儿,听得见它有种声音似的。这东西好象是他身体上的一部分:别人抓得紧点儿他就得感到疼,搔几下他就肉痒的。
“巧格力,巧格力!”——卞德全的心脏差点没跳出嘴来。
就在他跟前,并没隔着一块玻璃!要是那么伸手一抓,花花绿绿的盒子就会落到自己手里,接着他嘴里就能嚼着全世界顶好吃顶贵的东西——肉也比不上,香蕉糖也比不上。
他舌子在上颚上磨了几下。那盒巧格力在他眼前晃着,别的什么都没瞧见。他要是能够一口气吞下——就是给梗死了他也愿意。于是他咽下一大口唾涎。
忽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卞德全吓了一跳。
嗯,塌鼻孩子在笑着跳着。手里那盒子就晃得更厉害起来,跟着他那身子很快地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妈勒……”卞德全仿佛觉得自己的手,给塌鼻子抓着晃似的,很不好受。
塌鼻子原来在瞧两个人打架。两个都比塌鼻子高点儿:有一个带着一只铜耳环,脸子很熟,大概他住在共和路,不过卞德全不知道他姓什么。那个对手呢——是一张尖脸。
瞧来他们并不是打着玩儿的,一面用着劲一面骂着。只要尖脸一失手,塌鼻子就笑着跳起来。
“哈哈哈哈哈……”盒子就又一阵晃,那些花呀字的全瞧不明白,只看见划着一条条五颜六色的线。
不知道怎么一来,带铜耳环的给摔到了地下。那尖脸打了胜仗。
跳着的塌鼻子可愣住了。他正要嚷出一句什么,嘴刚一动,尖脸可一把揝住了他的膀子:“你笑什么?”事情很明白:塌鼻子是帮那带耳环的,耳环子一给打败,尖脸就趁着这胜劲儿也要对付塌鼻子。也许那盒巧格力会给打得粉碎。
铜耳环一瞧见卞德全就叫他帮他们。虽然他俩从没说过话,可是铜耳环象遇见了老朋友似的:“喂,打这个小猢狲!打他!”卞德全估量一下那个所谓小猢狲——这家伙的力气一定还不如乐梅江哩。
可是他不动手。他把眼睛移到那盒巧格力,又移到塌鼻子脸上。
“打他,打……”塌鼻子哭丧着脸对着他。
卞德全心一跳。他又很快地瞟一眼那盒巧格力。
“我要是打胜了你给我巧格力,”他说的时候声音打颤。
“打他,打他!……”一下子!——尖脸把塌鼻上子扳倒在地下。铜耳环爬起来要去救,尖脸就乱踢着腿,不放别人到他跟前去。
“打……打……”塌鼻子哭起来。“给你巧格力……”塌鼻子穿着的扣绊皮鞋,有一只掉了。尖脸捡起这只鞋子一扔,给扔到了铁栅门上挂着。
卞德全很快地把手里那包面粉放到门边,往尖脸那儿扑了过去。他记住他的疖子,他就只用拳头打,不拿脑袋去撞——整个暑假里他跟别人打着玩儿的时候没敢用脑袋撞过。可是这么着就不大顺手似的,腿子老是溜来溜去,一撑不住劲,仰天一跤。
脑袋上的疖子出了血。可是他咬着牙,抓着尖脸的膀子,两个人在地下滚。
铜耳环可没来帮他,只拍着手叫塌鼻子看他们打。
“少爷你看,他们打得真……”塌鼻子又打着哈哈,脸上还有眼泪。他捧着那盒子跳着:一只脚有鞋子,一只脚没有。
“哈哈哈哈哈,比马戏好看,哈哈哈……”地下的两个几下子一滚,卞德全可伏到了尖脸身上。尖脸起不来。
“小猢狲打输了,小猢狲打输了!”小猢狲好容易才挣开身子,一爬起来就拼命逃走。
“瘌痢头!痢痢……”卞德全追了几步,接着站住很响地踏几下脚吓吓别人,于是转身来拾起面粉包。
后脑勺上一阵阵的疼,仿佛连骨头都碎了似的。他使劲咬紧着牙,死命忍住他的眼泪,把眼睛眨着。嘴角上还笑着,可不说什么,只规规矩矩等塌鼻子给他那个:巧格力!可是那两个咭咭刮刮在说着什么,时不时拿眼睛对卞德全的脑顶瞅一下,塌鼻子就得耸着肩膀,嗤的低笑一声。
卞德全拿衣襟揩揩脸,忍着气喘,很客气地说:“喂,给我罢。”“什么?”“这个——这个巧格力。”塌鼻子把眼睛移到铜耳环脸上。铜耳环把眼睛鬼头鬼脑地眨几眨。
他们不给。怎么,他们竟想赖!“妈勒格……一个人说话总要诚实呀。你说过我打胜就给我的。”沉默。塌鼻子瞧瞧卞德全又瞧瞧铜耳环。卞德全牙齿嵌在下唇上,眼盯着那漂亮盒子,心脏上痒痒的象是蚂蚁在爬着。
分把钟一过去,铜耳环可出了一个主意。
“你把少爷的鞋子拿下来,就给你这……”这容易。卞德全攀上铁栅门拿着那鞋子。他想早一秒钟下来就早一秒钟有那盒东西,可是刚才打过架,手没了劲:不留神一溜,膀子上给戳破一块皮。
可是塌鼻子迟疑着把盒子慢慢送出来的时候,铜耳环又眨眨眼睛,低声说:“你给了他——不怕太太骂么?”卞德全全身都发了烫。他对准那盒子——一把抓过来,转身就跑,左眼下挨了铜耳环一拳也没回手。
“痢痢头抢东西!”——铜耳环追。“瘌痢头抢东西!抓住他!”“我赢的,我赢的!”一口气跑过两个转角,铜耳环没追得上,也许是不敢追。可是卞德全没一点劲了,几乎连路都走不动,拿着那盒巧格力的手哆嗦着,仿佛没了感觉,谁相信他手拿着的真是那个玩意!疖子象有钉子钉着,越钉越深:照这么看来,给人钉梢当然是再疼不过的。
这么着他带了一盒巧格力回家。
可是妈妈不准他吃。
“死胚!倒路死的!吃死了就好了……一块两毛一盒哩,你这死孩子死想要吃!要死!这值钱的东西你倒……”妈妈想也不用想就有了主意:叫他拿去卖给什么人,可以卖得比一块两毛钱便宜点儿。于是她用手赶一赶面前的苍蝇,接着告诉他——就是卖了六毛大洋也好,家里要的是钱。
家里要的是钱。于是卞德全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肩膀一抽一抽的。
三姐回家知道他有了一盒巧格力,就马上跟妈妈一鼻孔出气。
“当然卖掉它:卖八毛钱还有人要的。”他瞧着那盒子:它跟他似乎很亲热。他抱过它,摸过它那层通明透亮的皮——纸不象纸,玻璃不象玻璃的。揭开这层东西,再透过盒子的壳,里面就是那个了——世界上顶贵顶好吃的那古怪玩意儿!他轻轻地嘟哝着:想叫别人听不见,又想叫别人听见:“我要吃的……”“唉,”三姐皱着眉毛。“亏你进了两年学堂,还这么不懂事!”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那盒子,他上颚上有种淡甜的味道。不管卖不卖,他总得尝一点儿。
“我要尝。我就是舔一舔也……”“不行!”三姐声音提高了许多。“你吃过了谁要!小毛,你也有这么大了,还是……”卞德全可生气起来:他自从进了学校就叫做卞德全,顶不高兴别人叫他“小毛”。
他叫道:“好好的名字不喊,老是‘小毛’‘小毛’的!你再喊我‘小毛’,我就喊你‘糖妞儿’!”劈!——他脸上挨了三姐一个嘴巴。
“打扁你这张嘴!——越学越下流了!你……”“糖妞儿!”这名字是和记小老板取的:三姐一听见就得动火。她咬着嘴唇,咬得发了白。胸脯一高一低地在呼气。眼睛睁得差点没突出眼眶来。
妈妈帮着三姐骂他,一面在篮子里数着火柴盒。说的话和数目字混在了一块儿,不住地“嘶嘶嘶”:又象是骂“死”字,又象是数“四”字。
吃饭的时候,妈妈和三姐都对他说好话。还是那么一套:家里正要钱用。巧格力可并没什么好吃,卖掉总实惠得多。其实这事情他早就懂得,不过没把它联想到巧格力上去。
卞德全把筷子一扔,猛地大哭起来。他疯了似的跳着嚷着。
“我一定要吃,我一定要吃!……我想了许多许多日子。……我要……我要我要……”他倒到竹床上滚着,嗓子嚷得发嘎。他跳起来想去把那盒巧格力抢来,可是没动,又倒下去。接着就扑在竹床上抽咽着。
“唉,看他这脾气!”三姐叹了口气,走近那竹床。
妈妈拉长着脸瞧着他,筷子凌空着没去扒饭,嘴角上那条皱纹在痛苦地抽动。
“干什么呢,干什么,哭得这样伤心!”三姐颤声说。
“要死的!三姐并没说错呀,刚才是……”刚才三姐并没说错。家里短钱用,就是多赚一毛钱也好。进了两年学堂的孩子还不知道困难么。只是贪吃,一块两毛钱的东西到了手,也吃了让它变粪!这么大了还不明理,偏要……这道理谁都明白。就是一个铜子——也顶有分量的。要不然妈妈干么不停地做火柴盒,做八十个又做八十个。
不过这是巧格力!唉,只要舔一舔……这回三姐没说那一套,只用两手把卞德全的肩膀扳起来。卞德全止住了哭,嗓子里还咕咕咕的叫。
妈妈瞧着他。三姐拿手中揩他脸上的眼泪和汗。
“看你怎么好,性子躁到这样,”三姐把手中放在竹床上。“让你吃罢。想了这许久,你就吃……”卞德全抬起脸来,瞧了她们一会儿。
“我不吃了。……我去卖掉它。……”于是眼泪又流到了脸上。
三姐轻轻地问:“怎么又不吃了?”“总卖得到几毛钱的。我去卖。”妈妈眼眶里湿了起来,嘘了一口气。三姐呢就眨眨眼睛,扔了一把鼻涕。她们瞧着他拿起这盒巧格力出门。
“怎么不明天……?”“怕老鼠吃。”“吃完饭再去呀。”“回来吃。”可是三姐还喊住他,拿手中揩揩他的脸,这才让他走。他去找汤家驹:他们得商量商量。一块两毛钱的东西只卖八毛,准有许多人抢着要买,不过有个条件:谁买去谁就得开了盒子拿点儿给卖主尝尝——只要一点儿。
于是汤家驹又一颠一颠地跟卞德全走起来。
大街上比白天里热闹。老远的就看见红的蓝的那些光条,做成一个个字和花纹:这些灯不叫做电灯,另外有个古怪名字,顶不容易记的。有几条灯生了病,一个劲儿在抽痉,瞧来不大好受。
一些漂漂亮亮的人都上了市:在冰店里遛出通进,在人行路上慢慢踱着,一有汽车走过,他们就赶紧掏出一条花手绢来堵住了嘴呀鼻子的。
卞德全走在汤家驹前面,两手恭恭敬敬捧着那盒巧格力。
卖给谁呢,这儿全是些生人。熟人里面可就没谁吃这种东西。同学们都象卞德全一样,谁要!那些老师——那可说不定。可是卞德全不敢跟老师做买卖,要不然老师一问:“这哪里来的?”——打架,抢,赢来的。哼,二十下手心!罚站!“妈勒格……”卞德全找东西似地四面瞧瞧走路的人。哪种脚色吃哪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于是卞德全压着嗓子叫一声——“来!”拖着汤家驹就赶上一个花花公子,跟着走,钉着别人问要不要买。
“不要不要!”他们问过六七个人,每一次总得跟着走百来步。要是对方的脸色稍为和气点儿,他们就跟上五六十丈,或者竟有半里路。于是他们站住,四面空空洞洞地瞧瞧,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腿子老实也累了起来。
“唉,卖不掉!”卞德全说,瞧了汤家驹一眼——表示十分对不起他:跟卞德全空走了那么些路。
要不是怕累坏汤家驹的话,卞德全就钉着人走十里二十里,老钉着钉着——别人总会买的。
汤家驹说了一句“妈的”,用袖子揩揩汗。他这回只是陪陪卞德全,至于要尝尝那巧什么的味道,他早就撇掉了这念头。他瞧瞧卞德全,对卞德全脑顶上轻轻吹了一下,他就说他打算回家去。
“迟了爸爸要打我。”卞德全把盒子很谨慎地挟到胁窝里,空出一只右手来抓住汤家驹,移动了两步。
“你回去好了。我卖掉了就可以尝一尝了。我一定给你留一点。”两双眼对着。卞德全咂咂嘴,又加了一句:“我一定给你留——不留的就是狗。”汤家驹感激地笑一笑。刚要走,突然他又站住叫:“看!”——指着前面两个人。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白色毛茸茸的裤子,雪亮的衬衫,拿着一袋什么东西吃着,跟女的笑着谈着。女的扶着他走,时不时伸手到他拿着的袋子里掏东西吃,眼珠子瞟来瞟去的,她一定以为她那件花衣很好看哩。
不用说这准是巧格力的买主。
卞德全一追上去,汤家驹也就莫名其妙地跟着走。
“要买不要,巧格力?”又走了几步。
“一块两毛一盒——只要一块钱。”——一面说一面回头瞧汤家驹一眼。
又走了几步。
“要便宜还可以便宜点儿。”谁也没理会。卞德全可不放松,一直跟着,嘴里背书似他说那一套话。跟呀跟的就转了弯,到了共和路。
那铜耳环晚上准在共和路的!可是卞德全那么愣了一秒钟,还是跟上去。
“巧格力——要不要!便宜哩。唉,真便宜。”男的不睬他,他就绕到了女的旁边。
“真好吃,巧格力真好吃。……便宜货:哈呀,真便宜。……唉,真好吃。……”挨着女的挨得太近了点儿,她猛地尖叫起来,象从五层楼上摔下来的那个劲儿。接着拍拍她自己那件花衣。
男的站住了,突出了一双眼珠:“干什么!”“咦,我干什么!我问你们买不买巧格力!”“滚开!”汤家驹挤到了前面,对他们伸长着脖子:“妈的,这共和路是你一个人的么!”“滚!你这……”那男的一手掌,打得汤家驹摇摇的斜了两三步。
许多人都拥了过来。有几个笑着,还有些就哇啦哇啦。
卞德全把那盒子挟着,用一只手抓住那男子的左腿。
“你打人,你打人!妈勒格臭蛋!你打人!”那条光光烫烫的白裤子给卞德全抓得起绉,还有几条黑的,仿佛才下了习字课。
看热闹的喝采着——这两个小流氓着实勇敢。可是有些人替那条白裤抱不平。不过也有人说不该打小孩子。这里面就有一个高音,怪急促地——“算了罢,算了罢!走罢走罢!”接着另外又来了尖声的:“哈,这瘌痢头!就是抢巧格力的!”卞德全和汤家驹在一个劲儿对付那男子:一面保护着那盒巧格力一面打架。他们被一些人拆开,可是挣脱了身子又冲过去交手。他们喘着气,鼻孔里“嗯”着,嘴里骂着。
“好好好,巡警来了,巡警来了!”那一圈人让出一条路来。
打架的人住了手。卞德全什么也不瞧见,什么也没听见,只知道有二三十张嘴围着那巡警在说话,他没命地喘着气,紧紧地挟住那盒巧格力,脸上一脸的眼泪,鼻涕、汗,他也没拿衣襟去抹一下。
不知道怎么一来大家的声音都平了下去,只是那个男子一个人在说话,唾沫星子直对着巡警脸上喷,一会儿指指卞德全,一会儿指指汤家驹。于是嗓子又提高了些,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么说了好一会,又把拥着看热闹的人指一转,又把红着的脸转向着卞德全和汤家驹,恶狠狠地骂了几句什么,才算是完了事。
卞德全叫起来:“我卖巧格力,……他先动手打人。……”“他的巧格力是抢的,抢的!”——那铜耳环!巡警吵了几句什么,对铜耳环问了一番话,把卞德全从头到脚看一遍,就伸手到卞德全手里抓去那盒巧格力。
“我赢来的,我赢来的!”卞德全可不要命,揝住巡警的膀子死也不放,要夺回那盒子来。“妈勒格臭蛋,你抢我的……”“你住在哪里,你住在……喂,问你!同你到你家里去!”唉,闹了乱子!要是闹到妈妈和三姐跟前——那可就更麻烦。他不能让巡警到家里去:跟这种人打交道总不是好事,大家会羞他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家。……还我……妈勒格……”拍——后脑勺上吃了一下。
“妈勒臭蛋!妈的×,打我疖子……”疖子破了一个洞,血滴到了脖子上,淡黄色的脓腻腻地流着。又象给钉了梢似地疼到骨头里,锤子也仿佛下得更重了些。
巡警抓住卞德全的膀子拖他走。
“没有家……小流氓……好,先带你到栖流所去……”?没汤家驹的事。汤家驹想去找人来帮他们,就赶快地跑着,一面叫:“卞德全不要怕,我找人来帮我们!妈的,打他!钉断他的梢……”“卞德全咬紧着牙——忍住疖子疼。他恨恨地钉着巡警手里那盒子——上面的洋菩萨笑嘻嘻地在吃东西。那层通明透亮的皮在发光。里面的巧格力也许在乱爬,也许已经融成了水。可是巡警拖住他还一直走着,踏一步——腿子就一阵酸痛,鼻孔象给堵住了似地透不过气来。”铜耳环跟着他们走,高兴得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于是瞧热闹的渐渐散去,咭咭刮刮的谈笑声也就平息了下来。
作于1936年春,初收《万仞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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