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温煦的,初冬的阳光散布在床中上,从杂乱的鸟声里边醒来望见对家屋瓦上的霜,对着晶莹的窗玻璃,像在檐前唧喳着的麻雀那样地欢喜起来。
静谧,圣洁而冲淡的晨呵!面对着一杯咖啡,一枝纸烟,坐在窗前,浴着阳光捧起书来——还能有比这更崇高更朴素的快乐么?洗了脸,斜倚在床上,点了昨晚剩下来的半段公司牌,妻捧着咖啡进来了。咖啡的味像比平时淡了许多。
“咖啡还没煮透呢。你看颜色还是黄的!”“再煮也煮不出什么来了,这原是你前天喝剩的渣我拿来给你煮的。”“还是去买一罐来吧。”“你荷包里不是只有两元钱么?后天还要朵米,哪里再能买咖啡。”听着那样的话,心境虽然黯淡了些,可是为着这样晴朗的冬晨,终于喝着那淡味的陈咖啡,怡然地读着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了。
十一月十九日妻昨夜咳了一晚上,咳得很利害,早上起来,脸色憔悴得很。疑心她的肺不十分健全,可是嫁了我这样的贫士,就是患着肺结核,又有什么法子呢?穷人是应该健康一点的,因为我们需要和生活战斗,因为我们和医生无缘,而且我们不能把买米的钱来买珍贵的药材。
十一月二十日望见了对面人家从晶莹的玻璃窗中伸出来的烟囱,迟缓地冒着温暖的烟时,妻凄然地说:“我们几时才能装火炉呢?”“早咧。”“可是晚上不是屋瓦上已经铺了很厚的霜么?”“可是我们不是应该像忍受贫困那样去忍受寒冷,在寒冷里边使自己坚强起来么?”“你不知道我晚上咳得很利害么?”“不过是轻松的流行性感冒罢咧。”“我知道你是存心想冻死我。”对于这样歇斯底里的,不体谅的话,不由生起气来:“那么为什么要嫁我这样的贫士呢?”那样地嘲讽了她,为着避免跟她吵闹,便走了出来,走到街上却后悔起来了。是十一月,是初冬的天气了,我可以忍受寒冷,可是有什么理由强迫穿着一件薄棉袍,为绵延的疾病所苦恼着的妻和我一同地忍受寒冷呢?便当了我仅有的饰物,那只订婚戒,租了只火炉,傍晚的时候在屋子里生起火来。
望着在屋贩熊熊地燃烧着的煤块上面冒出来的亲切的火光,满怀欢喜地抬起头来:“坐到火炉旁边来吧。”向妻那么说着时,却看见一张静静地流着泪的,憔悴的脸。
“为什么呢,还那么地哭泣着!不是已经有了火炉,而且你也已经被忧伤吞蚀得够了么?”妻注视了我半天,忽然怜悯地说道:“火炉对于我们真是太奢侈了!”虚荣心很大的妻会把火炉当作奢侈品真是不可理解的事,而且要求装火炉的不就是她么?正在惊奇的时候,她抚摸着我的脸道:“看看你自己吧,这一年的贫困已经使你变成三十岁的中年人了呵。”摆脱了她的手,在炉子旁边默默地坐了下来,我的心脏像蒙了阵灰尘似的,越来越阴沉了,而在窗外散布着的正是初冬的,寒冷而幽黯的黄昏。
十一月二十一日开了门,在晴朗的冬阳里浮现着妻的欢欣的脸,才把惴然的心放了下来。妻是回娘家借钱去的,既然带着欢欣的脸,总不是绝望了回来吧。
“有了么?”妻不说话,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元钱的钞票来。
“只有十元钱么?”“你不是说只要十五元么?她们也只有二十元钱,我哪里好意思多拿呢。”妻紧紧地捏着那两张五元的钞票,毫无理由地笑着说:“你看这不是两张五元的钞票么?簇新的中央银行的钞票么?”原来妻的欢欣不是为了明天的生活问题得了解决,却是为了好久没有拿到五元的钞票,今天忽然在手里拿着两张簇新的钞票,享受占有权的实感,才高兴着的。
对着十元钱,吃了晚饭,终于对自己的命运愤慨起来:“我们还是到回力球场去搏一下吧。反正十元钱总是不够的——运气好,也许可以赢点回来。”“万一输了呢?”“如果仔细一点总输不了十元钱的。”“也好。”在路上,妻还叮嘱着小心一点,用一点理性,别冲动。
“那还用你说么?”我还得意地笑了她。
到了回力球场里,输了四元钱以后,我便连脸也红了。
“命运对于我真是那么残酷么?我不是只有五元钱的希望,很谦卑的希望么?”忿然地走到买票的柜房,把剩下来的六元钱全买了三号独赢,跑回来坐到妻的身旁,裁判者的笛子尖锐地吹了的时候,为着摆在眼前的命运,嘴唇也抽搐起来。
一号打了一分,三号上来了,浑身打着冷噤睁大了眼。碰碰地,球在墙壁上,在地板上响着。我差一点叫了出来;球不是打在墙壁上,是打在我的心脏上面,在我的心脏里边撞击着。等三号把一号打了下去,心脏是那么剧烈地,不可忍受地痛楚着,只得闭上了眼。
“脸色怎么青得那么利害?”“不行,我已经出了好几身冷汗。”“你摸一下我的手!”妻把冰冷的手伸了过来。
这时,场子里哄闹起来,睁开眼来,只见三号又把六号打了下去,打到四分了。我把三张给手汗湿透了的独赢票拿了出来,道:“你看,我买了三张三号独赢呢。”妻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这一分——祖宗保佑吧。”二号一上来就胜了三号,连打了五分,我觉得整个的人坍了下去,可是我却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走出了回力球场,走到冷僻的辣斐德路,在凄清的街灯下,听见妻终于在身旁低声地哭了起来。
十一月二十二日到××处去借钱,在他桌子上看到日久的世界文学上把我那篇《秋小姐》翻译了出来,还登了我的照片。没有办法不笑出来,很高兴,觉得一年来的贫困对于我并不是太残酷的,觉得自己忽然年轻了一点。
怀着这本杂志,匆匆地跑回家去,给妻看了,又给母亲看了,想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她们,只苦说不出话来。
可是母亲冷冷地说:“这荣誉值得几文钱一斤呢!”十一月二十三日在永安公司门口碰到钟柏生,刚想招呼他,他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不认识我似的走了过去。
柏生和我是十年的同窗,从中学到大学,他没有跟我分开过,我们总是在同一的宿舍里住,选同样的课目;毕业了以后因为忙迫和穷困,差不多和他断了音讯;等他做了官,看看自己的寒枪相,简直连写信给他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是一个忘形忘年的老朋友,竟会摆出那样势利的样子,虽然生性豁达,对于纸样的人情,总免不了有点灰心。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敝旧的棉袍,正想走开去时:“老韩!老韩!”他却那么地嚷着,从后面达达地追上来了。
站住了回过身去,他已经跑到我身边,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晓邨!真的是你么?”“现在富贵了,不认识我了么?”“哪里,哪里!我们到新雅去谈谈吧。”富贵的人时常营养得很好,印堂很明润,谈锋很健。在路上他老是兴致很高地,爽朗他说了许多话。他告诉我许多从前的同学的消息,说某某现在是某院长手下的一等红人,说某某在建设厅做了一年采料科长,现在买起八汽缸的新福特来了,说某某现在做了某银行的协理……只有三年,别人一个个的发达了,我却变成一个落魄的寒儒了!在新雅谈了三个钟头,末了,他说打算替我找一个固定的职业,还叫我时常上他家里去谈。
分手时,看着他的丰满的侧影,裁制得很精致的衣服,我有了一种乞丐的谦抑而卑贱的感觉。
十一月二十四日妻病了,有一点虚热,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十一月二十五日妻有着搽了胭脂似的焦红的腮,瘦弱得可怜。
十一月二十六日妻穿好了衣服,抹了点粉,像要出去的样子。
“寒热还没有退,就想出去么?”“想上水仙庵去。”“干吗?”“求一服仙方来吃。”“嘻!你怎么也那么愚昧起来?”“愚昧么?吃仙方总算有一点药吃,有一点希望——在床上等死不是太空虚得可怕么?”穷人害了病,除了迷信,除了宿命论,还有什么别的安慰呢?可是那样的迷信,那样的宿命论,不也大悲惨了么?妻开了门走出去时,做丈夫的我,望着她的单薄的衣衫,和瘦弱支离的背影,异样地难过起来。
十一月二十八日接连下了两天雨,屋子里是寒冷而灰黯。
妻整夜的咳嗽,病势像越加利害了一点。坐在桌子前面,心绪乱得利害,一个字也不能写,也不想看书,听着在窗外淅沥地下着的夜雨,胡同里喊卖馄饨的凄凉的声音,觉得人的心脏真是太脆弱了。
黄着脸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妻忽然说道:“晓郊,你看我这病没关系吗?”“说哪里话!一点感冒,躺几天还怕不会好么?”妻摇了摇头,她的样子很像个老年人,她还用一种镇定而疲倦的,衰老的人的声音说道:“我看我是等不到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三个月!还有七个月,那是多么悠久的岁月呵,七个月!我这病不是感冒,是肺结核,是富贵病,我知道得很清楚。”死么?一个贫穷中的伴侣,一个糟糠妻,一个和我一同地有过黄金色的好往日,一同地忍受着侮辱和冻饿的人——死么?于是我伏在她身上哭起来。
十一月二十九日浴着一身凄迷的细雨,敲了金漆的铁门,开了门走出来的守阍捕打量了我一眼,问道:“找谁?”“钟柏生在家吗?”“你有名片没有?”“忘了带名片了。”“钟柏生不在家。”那么说着预备关上门进去了。
我连忙说:“你去跟他说是一个姓韩的来找他,他认识我的。”“跟你说钟柏生不在家。”碰地撞上了铁门。
惘然地站在门口。
是想跟他借钱替妻诊病的,不料人也见不到。再去找谁呢?不会一样给拒绝了么?命运对于我真是连一个妻也悭吝到要抢夺了去么?想着早上在嘴旁咳出鲜红的肺结核的花来的,喘着气连话也说不出来的妻,躲躲闪闪地避着雨沿着人家的屋檐走过去。走到霞飞路,雨忽然大起来,只得在一家音乐铺门前站住了,想躲过这阵雨,没有什么行人,雨只是单调地下在柏油路上,街树悄悄地摆着发霉的脸色。正在愁闷时,听见了一个芬芳的歌声,从雨点里唱了出来: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在我忧郁的时候,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这是从我的记忆里唱出来的调子,那么亲切而熟悉的调子。一年以前,我不是时常唱着这支歌的么?妻不是也时常唱着那支歌的么?那时我是年轻而健康,我有愉快的,罗曼谛克的心境,我不知道人世间的忧患疾苦,我时常唱着那支歌,在浴室里,在床上,在散步的时候,在公园里,在街树的树荫下……连调子也忘了的今天,在雨声里,这支过时了的曲子,却把我的记忆,我的往日静静地唱了出来!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在我忧郁的时候……十二月二日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下来。斜照到窗纱上来的夕阳,像给雨水冲洗过似的,是那么温柔,清朗而新鲜。
推开了窗,靠在窗槛上,望着透明的青空和那洁静而闲暇的白云时,一阵轻逸的南风吹到我脸上。简直象是初春的黄昏了,越来越温暖,而且空气里边还有一种静寂,一种茉莉的香味。情绪和思想在暮色里边,像一个结晶体似的,用着清脆的声音,银铃的声音,轻轻地晃摇起来。那样的感觉是早从我的现实生活里剥夺了去的;那是记忆里的,幸福的感觉——可不是么,从前不是时常坐在草地上,让春风吹着衣袂,燕子似地喃喃地说着话,享受着那样诗意地感觉么?于是对着悄悄地蔚蓝起来的青空做起昔日的梦来。那个穿着浅紫衫,捧着一束紫丁香,眼珠子像透过了一层薄雾似的望着我的不就是欧阳玲么?嘻嘻地笑着,有一张会说谎话的顽皮的嘴的,不就是蓉子么?寂寞地坐在那里,有着狡猾的,黑天鹅绒似的眸子和空洞的,灰色的眸子的,不就是Craven A么?而且玲子的声音是穿过了广漠的草原,在风中摇曳着,叫着我的名字!坐在我身旁,望着从天边溶溶地卷过来的月华,把兰浆轻轻划破了水面,低声地唱着的不就是两年前的妻么?在夜色里吹起口笛来。跟着口笛: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在我忧郁的时候,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是妻的憔悴而空洞的声音。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下床来,站在我身旁。
“你还记得这支歌么?”唱着歌的妻像忽然年轻了一些,有着黑而柔软的头发和婉娈的神情。
“我们从前不是时常唱着的么?”“薇,你还记不记得那些日子,那些在丽娃栗姐划船的日子,春花春月的日子?”妻伏在我怀里古怪地笑起来。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是时常在怀念着这些日子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是对于春花春月太钝感的人了,为了生活,为了穷困——而且那些日子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呵!”妻的肩头抽动起来,把她的脸抬起来时,我看见了一脸晶莹的笑容和泪珠。
十二月三日妻哭了一夜,咳了一夜。睡在病妻身旁,没有钱给她看医生的丈夫将用什么方法在日记上面写下他的情绪呢?十二月四日七点钟,从梦中听见有人敲门。
“谁呵!不是半年不见一个鬼来上门么?”跳起来开了门看见穿了鲜艳的绿衫的邮差和明朗的晨曦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起来了。
“是送给二百八十三号的信么?”“二百八十三号的韩晓邨,不是这里么?”“韩晓邨,是我的信么?不会送错么?”接过了那只绿边白底,写了很遒劲的字的,漂亮的信封:“谁能写信给我,给一个潦倒的贫士呢?又不是水电公司的通知单。”那么地想着拆开来看对:晓邨兄:某部长令媛苔茜小姐欲于假期中延请一文学教师,弟颇思推荐吾兄前往;虽非优缺,亦可暂以解决生活,静待机会,见信希即移玉,傅共往接洽,余面谈。
是开玩笑么?真的会有那样的职业毫无理由地飞到我的屋子里边来么?下午是温煦素朴而爽朗,天上没一片云,亲切的阳光在窗上荡漾着,在我屋子里荡漾着。胡同里忽然有着喧闹的孩子们的声音,而麻雀也在檐前唧喳起来。
妻的病完全好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又在床上坐了一会。
“我们不是很久没去看电影了么?”终于那么地说了出来。
“总有半年多了吧。”“坐在屋子里真是无聊得很。”“还是上公园去玩玩吧,公园也很久没去了。”“公园里边风大得利害!我不是只穿了一件薄棉袍么?”“再忍受一个月吧。等我领到了薪水,那时我们可以做一点衣服,也可以上电影院。”“我要做一件墨绿色的丝棉袍。”“而且我们每星期六要上一次电影院,每星期日要吃一顿丰盛的午餐。”于是妻望着窗外,为着将来的生活,高兴地笑了出来。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了职业有了固定的收入,而且有了钱——所以笑便花似的在妻脸上开了出来!可是那么细小的一点物质欲望就能使妻满足使妻笑出来,不也太那个么?十二月五日昨夜思虑得很苦:我的文学讲义,苔茜小姐的丰姿,一切未来的生活的憧憬在黑暗里织成殉烂的梦:为着这些,到两点钟才睡着。
今天我很堂皇地走进了钟柏生家的那扇金漆的大铁门,那扇我在雨中被关了出来的大铁门,和柏生一同去见了某部长。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从下星期一起,我为五位名贵的小姐的教师了!从下星期一起,我将成为一个有一百五十元一月的收入的自由职业者了!而且,还有进一步做某部长私人秘书的希望。我不需要再冒着雨奔走,不需要再喝陈咖啡,再为明天的柴米而奔走,妻也不需要再为缠绵的肺结核所苦,不需要再穿着薄棉袍回娘家去借钱了!我很高兴。
十二月八日是五位漂亮而活泼的小姐,屋子里充满了清逸的香味,风情的笑声,而我是坐在沙发上,喝着上好的红茶,抽着名贵的雪茄,被水汀蒸腾着,做她们的文学教师。她们会说很俏皮的话,走路时有十分优雅的姿势——天哪,是我教她们文学知识,还是她们教我社交趣味呢?我跟他们讲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讲象征诗派,而她们却问我《秋小姐》里的玲子究竟是谁呢;苔茜小姐还说出这样的话来:“据说韩先生的小说都是韩先生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对着窘住了的我,小姐们全娇俏地笑起来。
跟高贵的小姐们讲文学——这是开玩笑么?还是侮辱?晚上妻说:“今天教得怎么样?”“哈!教得怎么样么?我坐在沙发上,喝着红茶,抽着雪茄,屋子里水汀,有可爱的小姐们,她们身上有着清幽的香味,她们问我:”韩先生你的小说里边都是你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哈!这样的文学教师!“”那不是很有趣味么?“讲出那样讽刺的话来。
“不是很有趣味么?被人家当新奇的刺激而玩赏着!”“而且是被五位漂亮的小姐玩赏着!”对于那样一点不能了解我的愤慨的,嫉妒的话,真使我异样地忧郁起来。在外面奔波,受别人侮辱,不全是为了家么?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在生活和贫困前面弯下腰来的受了侮辱回来,一点不体谅我的心境,还说出那样使人灰心的话来!我便故意说了使她难堪的话:“是的,五位漂亮的小姐!”于是,妻伏在床上,呜咽起来。
我忍不住大声地吆喝起来:“怨命么?你一开头就错了,谁教你嫁了我那样的贫士呢?哭吧!大声地哭吧!”十二月九日早上起身,看见痰盂里有一点血丝。妻像有一点寒热,脸泛着桃花色。我摸了下她的前额,烫手得很。
“又来了么?”她不作声,把被往脸上一蒙,又悄悄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日没有太阳。
妻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一定近她身边就把被蒙了脸很伤心地抽咽起来,接着便咳嗽吐出血丝来。
十二月十一日天气阴沉得很像要下雪。
小姐们今天穿得特别华丽,在这些飘逸的裙角和精致的鞋跟前面,想起褴褛的,憔悴的妻,心脏古怪地痛楚着。
上完了课跑出来,外面在下着霏霏的雪珠,那些潮湿的细雨和雪珠浸透了我的薄棉袍,湿透了我的肌肤,直刺到我的骨髓里边。咬着牙走回家,只见二弟也回来了。见我棉袍全湿了,便把他自己的丝棉袍脱下来,道:“快穿了我这件袍,把棉袍脱下来,搁在椅背上晾着吧。”妻在房里听见了,跑出来道:“贱人,你穿叔叔的棉袍,叔叔又穿谁的袍呢?”我不由笑了出来。
“还不跟我来。”跟她跑进房里,她叫我脱了袍睡在床里,找些旧报纸和硬柴搁在炉子里烧,把袍给烘着。
我躺在床上问道:“今天好了些么?”她不理我。
这时我忽然想起不知哪里看到的一句联语,便说道:“至亲至疏夫妻,夫妻真是冤家!”妻把烘干了的棉袍往床上一晒,眼泪像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挂下来。
十二月十二日起来时二弟已经走了,把他的一件丝棉袍放在我床上,把我的旧棉袍穿着走了,妻瞧见了,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瞧,叔叔怕冻坏了你,情愿自己冷,穿你的旧棉袍,把他的丝棉袍给你穿。天下就是你一个人是没良心的!”没有良心么?天良和同情,善和智慧是从贫穷产生的,而我们都是穷乏的人呵!十二月十三日上午给《自由谈》写了一篇文学上的感情与想像,写完时已经十二点三刻了,便匆匆地吃了饭,赶去上课。没起来吃饭,躺在床上的妻见我出去,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妻的心眼越来越多,气量越来越窄狭,我真不懂怎样伺候她才合式。回来时还没坐定,她便冷冷的说道:“做文学教师,跟小姐们谈谈笑很有味吧?”“薇,你这话怎么讲呢?”“不是吗?你不是连饭都来不及吃吗?”“好的,既然你这么多心我便写信去辞了吧。”便赌着气写了封辞职书,贴上了邮票,拿去寄了。
寄了信回来,看见妻已经哭肿了眼,觉得痛快起来,索性再刺她一句道:“现在总可以安心了吧?”把她气得噤了半天。
十二月十四日妻坐了一夜,也不说话,也不哭。
下午她静静地跟我说道:“晓邨,我从认识你到现在,三年里边也没什么亏待你;你穷也穷了很久了,我也不曾说个半句怨言,我总算对得起你了。”那样没来由的话!“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起么?”“你么?你近来态度变得很利害很容易发脾气,譬如昨天吧,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便把事情辞了。我很明白你是讨厌我,你生怕赚了钱我要你做丝棉袍子……”听了那样的话,我不由气横了心。“是的,你怨命吧!你哭吧!为了你的墨绿色的丝棉袍子,为了你的每星期六的电影,为了你的每星期日的丰盛的午餐,你哭吧!”可是出于意外地,她却笑了起来:“哭么?我为什么要哭呢?你这不是明逼我走么?你的母亲年龄也不小了,你做儿子的刚找到一份职业,也应该好好的做,让她也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你为了我一句话,便借此辞了,今天还说那样的话——这不是明逼我走么?”说着,她像蹑自己说话似的,喃喃地:“走吧!走吧!我是看错了人。”我忽然觉得异样地孤独起来。于是我站起来走了出去……十二月十五日昨晚醉得太利害,今天还在头痛,在床上躺了一天。
薇是走了!她的消瘦的,憔悴的影子将永远从我身旁消逝了!昨天我回来时,屋子里还是那么静悄而荒凉,家具还是摆着那样发霉的脸色,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一种诡秘的预感。
“薇!薇!”绝望地喊着时,妈说道:“你出去以后,她悄悄地哭了一回,便走出去了——”“有跟你讲到哪里去没有?”“没有。”我惘然地走了出来,走进一家小饭店,我独自地喝着白玫瑰,喝到十点钟,心里还是很清楚,可是回到家里,看见了空着的卧房时,便糊涂起来。
“薇!”没有人。
于是扑在床上,掩着脸,上阵悲楚涌上来,我便像一个孩子似的,大声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六日记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写在这里呢?十二月十八日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在我忧郁的时候,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薇,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天收到了第一特区法院的传单,是薇请律师跟我提起离婚——为什么一切不幸的事都会压到我身上来呢?一月四日今天上法院,薇没有来,据她的律师说是病在医院里。
法官只问了我几句话,就吩咐我们到外面去和解。
一月五日在薇的律师的事务所等了三个钟头,才会见了他。
他说得简单,很有力。他说:“你的妻子现在病得很利害,住在医院里,没有医药费,她跟你提出离婚,要求一万四千元赡养费,你意思怎么样?”“你可以带我去见一见她么?”“有话尽管跟我说,她现在不能见你。”“薇不能跟我提出离婚,提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的!薇不能的。”“难道是我诈骗你么?”“难道薇不知道我穷得一个铜子也没有么?”“别说废话,你愿不愿意拿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叫我怎么拿得出来呢?”“很好,那么我们十一号在法院碰头吧。”便回过头去和别人讲话了,他的态度很严肃,冷静而朴实。我完全给他压倒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讲。
一月六日一万四千元赡养费!薇,那个消瘦憔悴而善良的薇真能向我,向她的丈夫提出这样的要求么?一月九日薇是病着,在医院里,黄着脸躺在纯白的床中上,也许她是把被蒙着脸,悄悄地在哭着,而且咳嗽着,从灰白的嘴唇旁吐出鲜艳的血来吧?而我是不能看见她!一月十一日今天在法院里还是看不到薇。
他们不让我跟薇说一句话,就判决了我跟她离婚,判决了我负担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我一句话也不说,在法庭上我沉默着,我不提出抗议——抗议么?向谁抗议呢?向命运提出抗议么?一月十三日我怀念着薇!一月十七日过去了的,黄金色的,春花春月的好日子呵!一月十九日后天是付款的日子,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等命运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我不再为生活而忧虑!我是在享受可爱的怀念,和一个饥饿的身体,一个空洞的心脏一同地。
一月二十日母亲为了我一夜没有睡,我听着她躺在床上反覆着身子。
是的,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穷困而被命运愚弄着的儿子,而她是一个老年的,有着凄凉的暮年的母亲。
一月二十一日母亲把二弟叫了回来,陪着我一同上法院去。
十点半,庭丁点了我的名字。我走了上去。
法官问我:“把钱带来了没有?”“没有。”“为什么不带来?”“没有钱。”“几时可以有呢?”“一万四千元!几时才能有呵。”这时薇的律师站起来道:“被告有意狡懒,请堂上押追。”法官又问我道:“你还是愿意出钱?还是愿意坐监。”薇能做这样的事么?那是法律,保护我们的人权的民主国家的法律做的事。
法官看我不说话,便拿起笔来一面批,一面说道:“那么只好押起来了。”这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可也是完全为我所不能了解的,庭丁:“先生,请你跟我来吧。”那么地说着时,我便茫然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法庭。在走廊中,在数不清的,好奇的眼光中走着。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哀怨,也没有羞辱,只看见庭了的阔大的,穿了黑色制服的背脊,送葬者的背脊在我前面摆动着。而母亲却从我后面哭着嚷起来:“晓邨,我五十开外了,还要瞧你坐监么?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呵!”真的,为什么我要被生出来呵!一月二十二日二弟今天跑来看我,说母亲回去就发寒热。
一月二十七日到这里来已经七天了,二弟那天来了以后没来过,母亲的病不知怎么样。
在这里我还要被羁押五十三天——五十三天,这悠长的岁月!一月二十九日二弟来了,这十天他人瘦了一大半。他说母亲病得很利害。他没说第二句说话。我懂得他的沉默。懂得他的沉默里边的愁虑和悲郁,因为我自己也是时常沉默着的。
二月五日今天早上九点钟的时候,二弟跑了来站在栅门外面,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像在抽搐着。他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的脸,终于说道:“母亲昨天晚上四点钟没有了,还没收殓,我现在还要去张罗钱。”说着递给我两道纸头道:“这是律师送来的,早几天因为母亲病得利害,所以没拿到你这里来,——而且拿给你也是没法子的。”我看那两张纸时,一张是薇的律师写的:“尊夫人于本月一日病故于闸北平民医院,请即前往收殓。”一张是医院给律师的通知单:“三等十四号病房陈小薇女士于三月一日病故,请希前来收尸。”我把两张纸扔了,没说一句话。
二弟又看了看我的脸,看了看天,道:“我去了。”我望着天,不说话。
在天边照耀着的不是圣洁的晨阳么?二弟去了。
我掩着脸走进去,在木板床上坐下了。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到小方窗前,抬起头来,从铁栅中望出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里是静谧而温柔的黄昏,可是不知从哪里,无边无际的寂寞掩进来,充塞了这寒冷的水门汀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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