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管所上班极自由,除了每月中的一天,在工资表上签字——这是必须的,也完全自愿。其余时间可以少来或不来办公室,无人追究。然而,我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去一趟文管所,数年如一日。说来好笑,我去办公室,仅仅是为了一部洒水车。
洒水车经过时,司机常放一段《洪湖水浪打浪》的音乐,那是支老歌,非常好听。
现在,那音乐声又响起来了,我眯眼、侧耳倾听。这时,电话忽然响了。我不情愿地拿起话筒。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说,你是不是于伟?语气迫切。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说我是于伟。
于伟你好!陌生女人飞快地说,猜猜看,我是谁?我沉默,我不知她是谁,没有知道的必要。洒水车已经离去。我不渴望有什么艳遇发生。陌生女人却很兴奋,声音颤抖,她说,我知道,这时候你会呆在办公室的,当然,我有点儿担心,这真好—想起来了吗?我是谁?这有什么好?她为什么要担心?她是担心我不在办公室,她与我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何必要想她是谁。我木然,继续沉默,想放下话筒。她在电话中说,于伟,你怎么哑了?好吧,五分钟后见,你会又惊又喜的。陌生女人充满了自信。我开始觉得应该想想这个陌生女人是谁了,哪怕是出于礼貌。
两分钟后,我终于想起一个叫玛丽的女人,她是我同事,并不漂亮。我们平日很少说话,陌如路人,但我们还是有过那么一次,仅仅一次。机会偶然,无法解释。
当时,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毫无思想准备,也没有寻找能够拒绝的理由,好像没有必要。正如日子的过去,无法挡住。其时,月光很好,带干牛粪味的空气弥漫在我们四周;岸边的长草微微抖动;河水东流。我们心情平静,相互接纳了对方。整个过程简单而愉快,我们听见知了在某棵大树上长吟。然后,我们微微一笑,分手。
她轻轻地往前走,没有回头,不再相约。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觉得很有意思。她没有任何要求,我没有任何承诺,不必设想后果,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我略略感到有点累,便在一堆狗尾草上坐下。一对青年男女从我身边匆匆走过,他们看我一眼,目光茫然,恍如无物,或者把我也当成了狗尾巴草。我毫无怨言,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确是狗尾巴草。不久,玛丽办了留职停薪手续,我不知她到了哪里。有一段时间,我偶尔想想玛丽,但不久便忘得干干净净。屈指算来,我们分手已有五年。她居然还记得我,我应该感动,我想把那次回味得热烈些,但不能够。我想到了洒水车,我忽然想看看那位洒水车司机,很迫切。他应该是古板、守时的人,他对人们躲避洒水车的情景视而不见,年龄应该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不久,我听到高跟鞋敲打磨光地面的声音。
半小时后,玛丽坐在我沙发上,高跟鞋扔到了门角里。那里堆着我各式各样的鞋,杂乱无章。门只能开半边。
玛丽,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县城的?我说。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看。
我是说,我朝她摊开手,你应该事先给我打个电话,或写封信,我好准备准备,比如,我至少可以把那些鞋摆得整齐一点——这种要求并不过分!我为她倒了一杯冰水。玛丽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你好像比以前热情些了!她说,我刚下车,并不累,我试着往所里打电话,没想到你还真在办公室,这使我感到高兴,你知不知道?玛丽望着我,如果你不在,我会伤心的。
幸亏我在那里,我说,玛丽,你是不是对我动感情了?不是!玛丽认真地说,你不会遗憾吗?玛丽赤脚走到窗户前,推开窗户,望远处的河面。我走到她身边,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法国香水味。玛丽说,这里好空旷啊!她折过头,说,于伟,能陪我几天吗?她望着我,满脸渴盼。我想起鱼在浅水中的样子,我说,行,玛丽,于伟对你随时开放,而且不用担心有人干涉。
玛丽似乎红了脸。她说,我才不担心,我知道你没有结婚。
你能肯定吗?我说。
当然,因为你是于伟。她嫣然一笑。
晚上,我带玛丽进了一家餐馆。我举杯为她接风。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喝酒鬼酒。玛丽说,女人如果要喝酒,那就一定喝白酒。我说我并不喜欢喝酒,但愿意陪女人喝。喝完两瓶之后,我们开始有了醉意,一身麻痒痒的,软酥酥的。于是,我们相拥回家。我们倒在沙发上,相互看对方的眼睛和鼻子。我们说酒鬼话,漫无边际。我在心里渴望和玛丽再有一次,想问她愿不愿意作我的女人。不过,我没有说,也没有采取行动。玛丽柔顺地伏在我怀里,瘦骨伶仃,满嘴酒气。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我们终于进入梦乡。在梦里,我们年轻,充满活力。
第二天上午,我陪玛丽逛街。她兴致勃勃,专走小巷,看这看那,好像采风。
在一家小店里,玛丽看中了一副粉红色的乳罩。她踮起脚,在我耳边细语,说她胸脯太过平实,缺少女人味,需要拔高。她问我愿不愿意为她破费。后来,我们逛大商场。玛丽挽着我的手,一刻也不离开,我的头也高昂着。这种姿势可能很抢眼,一位熟人看到我时,马上立正。他直截了当地问我,玛丽是不是我女朋友。我看看玛丽,她用火样的眼光回看我,然后看商场天花板上的吊灯,胸脯尽量高挺。腿作丁字,有一只脚则轻轻颤动着。于是,我昂然点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或者不反对的话,她的确是我女朋友,叫玛丽。玛丽对吊灯说:你好!朋友立刻小跑。我们哈哈大笑,肆无忌惮。下午四点,我们顺道去办公室。玛丽说,在外面,她时常想这个办公室。玛丽坐在她原来坐过的凳子上,与我一起聆听那支老歌的音乐,脸色严肃,并且不看我。我突然想起,这个规律是玛丽提醒我的。那时,我们还上班,只是散漫。四点正,一支老歌。玛丽说。我又想起。玛丽其实叫马立。大约在八年或九年前,她看了一篇叫《海盗秦寡妇》的小说,她改成玛丽。玛丽说,那是一个叫博尔赫斯的外国人,据说很著名,写的有关中国人的小说。我没看过,但玛丽不像海盗,也不像寡妇。
那天夜里,我带玛丽进卡拉OK厅,先是喝茶,一杯又一杯。过量后,我五分钟去一趟厕所,我毫无怨言,我知道我的泌尿系统正常。当我第十一次从厕所归来时,玛丽正唱歌。她唱《涛声依旧》。歌声略显沙哑,却很动人。我倚门而立,听她唱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唱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我买了一大捆塑料花送给玛丽。我看见她眼角湿润润的。玛丽伸手接过,没有说谢谢。她放下话筒,不管《涛声依旧》如何结束,就挽住我的手朝外走。她默默无语,径直走向河边,好像真有一张旧船票,真想去搭什么客船。
我们站在防洪堤垸上。大堤是一年前整改完毕的,比过去豪华气派。但是,由于加宽和加高,我们已无法看到过去的河边,涛声也许依旧,但狗尾巴草已不复再见。我暗暗希望玛丽想起过去的事。月光下,玛丽的眼光有点茫然,脸色苍白……我和玛丽去划船,这是我特意安排的。那天上午,我们把船划到上游很远的地方,然后放任自流。我们挤在窄窄的船舱里,仰天而卧。我轻轻抚着她的手,我说,这几年,你在外面混得怎么样?玛丽说很累。她坐起来,戴上墨镜,脱去上衣和裙子,露出粉红色的乳罩,重新躺下。玛丽做日光浴。我坐在她身边,周围很静,远处浪花跳荡。不知什么时候,玛丽睡着了。我悄悄站起,远离玛丽。我没有做日光浴,我把头斜靠在舱壁上,我看见红色的山和绿色的涟漪。岸边,有个小孩,坐在牛背上。玛丽突然惊醒过来,她扑到我怀中,神色惊慌。我说,你怎么了?好一会,玛丽说,没有什么,只是做了个梦。她重新穿好衣服和裙,她说,于伟,我们回去吧。
孩子和牛,已经消失在远方。一条死鱼,浮在水面上,顺水而流。
玛丽没有告诉我她到底做了什么梦。她不再到外面玩,也不让我下午四点去办公室。有时我去买点吃的,她也要规定时间。我第一次这么迁就一个女人。玛丽说,如果不嫌弃,你就多陪陪我。我陪她看录像,玛丽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看录像上。玛丽只看打斗片,不看生活片。玛丽说,生活片是假,打斗片是真。我一个朋友打电话来,我微感惊异,我们已久不交往。他告诉我,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死了。我大吃一惊,我说,你别开玩笑,他这时候怎么会死?他和我们一样年轻,还不到四十岁。
我一个朋友死了,他叫陈希。我捂住话筒,对玛丽解释。我心里空落落的,我盼望这消息是狼来了的寓言。我的朋友的确不该这时候死。玛丽把录像关掉了。
你说得一点不错,朋友在电话中说,不过,陈希的确死了,他从三米高的人字梯上摔下来,就死了。
这不可能!我大声说,只有三米高,充其量也只能摔成重伤!很对,但偏偏摔死了!朋友在电话中说,抬到医院抢救,刚进急救室就咽了气,头上摔了个洞,两眼向外凸,整个脸都变成了猪肝色,真的惨不忍睹!总之,你快来,我是说,如果没有女人缠住的话。
我就来,我说,你别讲废话。然后,我放下话筒。呆立片刻,我觉得有必要和玛丽作进一步的解释。玛丽此时正望着我。我说,我死去的这个朋友叫陈希,现在,我可以这么讲,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陈希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盖棺论定,他是个好人。
玛丽说,可你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他。
我的确难以解释,我说,我们曾在一起学徒,一同工作了九年,这个时间并不算短!我走到玛丽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我又说,那是一段愉快的时间。
陈希为人精明而有原则。我和他交往九年,他从没占过我的便宜,也没吃过亏,这说明了他的本真和实在。陈希说,要得朋友长,时时算伙帐。但是,他却去了。
后来,我调到文管所,他仍在厂里工作,我没有去看他,他也不来看我,我们之间的关系生分了,但我们在心里肯定都记得。这几年,企业不景气,听他说自谋生路,混得不错,在开发区征了地、建了一栋四层的大房子,光装修就花了十多万。据说,他手上还有十余万元存款。唉,前几个月,我和他碰了一回面,他行色匆匆,我还开玩笑说要向他借钱。
我望着玛丽,我说,你能陪我去看陈希吗?朋友一场,我要去看他最后一眼。
玛丽说,对不起,我从小就怕死人。她脸色苍白,眼睛盯住脚尖,她的手一片冰凉。
她又说,我不想去,真的。
我知道玛丽的脾气,我说,那我去了,最多一个小时,就回来陪你,我有话对你说。
你应该多呆一会儿。玛丽说。送我下楼。我们沿楼梯走,我们不再说话,看她走路时的神态,心情似乎很沉重。我想起我们分手已经五年。我站住,我说,真的,玛丽,你等着,我尽快回来。
玛丽突然捧住我的脸,狠狠咬了一口。这是她第一次吻我。玛丽说,我知道,我等你,你快走吧,记住买两挂鞭炮。
我走了,步入大街,踏上人行道,看玛丽独自一人回楼上去。她没有回头,步履沉重。有人碰我,说,请让一让。那人拖着一辆板车,脸上汗如雨洗。车上摆着一具棺材。他说这是他一个好朋友要用的,昨天夜里,他的好朋友死了。我吃了一惊,看他神色,不似作伪,我赶紧闪到一边。
陈希的妻子见到我时,并未大哭,这使我稍感意外。我原以为她看见我会大哭一场的,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她知道我是她丈夫的好朋友,她理应触景生情。她向我点头,表情冷静。她说,陈希还不到四十岁,他不该这时候死。我说这的确难以预料,该死的却活着,该活的却死了。她看我一眼。我又说,陈希有什么遗言没有?她说没有,他摔下后就神智不清,他从来不让我插手他的事,因此,我根本不知他的经营情况,比如说,他是不是借了钱给别人,这可是死无对证了。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我说,这一点,你可放心,陈希朋友间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时时算清了伙帐的。但是,他并没有想到他现在就会死,有的帐,或许还来不及算,她说,我是不是可以这么分析。她的话,使我毛骨悚然,这是一个深刻的女人。我不再说话,离开灵堂,走进陈希生前营造的房子。房子堂皇华丽,我是第一次来,无限感慨。
回到家里,我发现家里变得整整齐齐,书桌一尘不染,地板也擦了,像间清洁、考究的居室。我心里忽然有种预感——玛丽已不辞而别,和她来时一样突然。玛丽果然不再存在于我的卧室。我没有呼喊,没有寻找。我如释重负。这段时光像一场梦。
那天晚上,我独自去消夜。独自喝了一瓶酒鬼酒。之后,我来到县郊的一片草地上,我躺倒在那上面,对着满天星斗,唱了一首《涛声依旧》。那晚,我觉得很愉快,没有露水,天干。
陈希入土后的第三天,我离开了文管所。心情平静,没有办理任何手续。从此,我浪迹天涯,不知身在何处。后来,在某个大城市,我遇到一个富态的女人,公共车上,她突然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于伟的人。我摸着后脑,认真思索。我说,对不起,我不知于伟是谁,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良久,她又说,那么,你认识一个叫玛丽的女人吗?玛丽么?我说,那我知道,大约在公元1720年,在牙买加,海盗玛丽被西班牙当局绞死。这消息,千真万确,不信的话,你去问一个叫博尔赫斯的男人,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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