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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赵梅英 作者:佚名

 

  一早上大家就听见赵梅英在收发间里面吵闹。她的声音起初是愉快而捣乱的,像她往常一样,但后来却僵硬了起来。

  她交来的几件活太不像话了,收发间的朱新民同志刚一批评,她就长篇大论地说开来了。

  收发间的工作是很麻烦的,有一些女工们,依着过去的习惯,总是想讨一点便宜,马马虎虎地把活交出去。但是四十几岁的,乡下人模样的朱新民同志却又和气又诚恳,常常地要说得她们不好意思,红着脸走开。于是一些马虎的女工在交件的时候都觉得心虚。然而赵梅英却表示自己不在乎。她叫别人把交不掉的活都拿给她交。她夸口说,要是交不掉的话,她就不叫赵梅英。

  昨天下午她就来过,赌了很大的气,今天早上她又来了。

  好一些女工跟着她来了,站在收发间门口,看她究竟会搞出什么玩意来。她们中间有几个是不满意她的作为的,有几个也有这样的心理,要试一试朱新民同志,试一试共产党究竟会不会不公平,大家都知道赵梅英是这工厂里花样最多,最泼辣的女工。

  赵梅英呢,她简直像个英雄似地,简直是理直气壮似地,扛着六七件货色往桌子上一摔,嘴里还抽着一根香烟。

  “来哪,朱管理,麻烦你点一点罢。”她说,满不在乎地回过头来对围在后面的女工们看了一眼,好像说:“你们看就是!”“收发间不许抽烟。”朱新民说,“你还是交给小组长先看看吧,……这不行啊。”朱新民同志打开其中的一件来,很有经验地看了一看。

  “哎呀,朱管理呀,这还不行,要怎么样才行呢!不是我说的,你们共产党真不好讲话!”“不是我们好不好讲话,我们大家是拿的老百姓的钱,替老百姓做事啊。”朱新民同志特别诚恳地说,希望藉这个机会来教育她。但是赵梅英快活地叫了起来,把他的话拦住了。

  “又是这一套,阿弥陀佛,又是这一套。我背几句给你听听怎么样?——我们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她于是摇头晃脑说了起来:“老百姓翻了身,现在不是国民党反动派,前方战士替我们打仗,我们要支援前线!”她一口气地大声说着,然后她说,“我背的怎么样?不差吧?”得意地笑起来了。

  “你怎么好这样哇。”朱新民同志气恼地说。

  “怎么样,我说得不漂亮吗?比她们积极分子也差不多少吧。来,朱管理,抽支烟!”“收发间不准抽烟。你熄掉吧。”朱新民同志回答,他特别不习惯和这种女人打交道,脸都气红了。“你这个活……还要麻烦一下。”“我又不是积极分子!”赵梅英愤怒地大声说,“积极分子呀,做得又细密又均匀,千针万针送情郎,那是积极分子呀。

  她妈的我真不晓得什么积极分子是哪个兴出来的,她们的底子未必我不晓得么?从前不兴什么积极分子,都是这样……“她的劲头上来了。站在门口的女工们,互相地看了一眼,表示说:现在她说到题目上来了。大家都知道她仇恨积极分子,解放以后最初两个月,她也是一个积极分子。但是因为她爱出风头,这个面前勾结,那个面前挑拨,人家把她批评了。又因为女工们的积极分子里面有几个是地下党的党员,解放以后很不满意她的行为,她就反过来了。大家背着她开什么会,谈什么话,不把她摆在最漂亮的地位上,她是受不了的。而她自己又确实有些地方不可亲近。她快三十岁了,生活经历不很简单,嫁过两个丈夫,第二个丈夫是一个汽车司机,两个人老是打架,后来他把她丢掉,卷走了她底一点积蓄,独自跑掉了。实际上她是很爱他的,这就使她非常伤心,哭了好几场,充分地体会到了一个孤单的女子在旧社会里的凄凉的命运,觉得全世界一切都在欺骗她,甚至想到自杀。但她又是这样地年青而精力强旺,所以不久就恢复了,只不过从此变得对什么都不信任,变得有些浪荡起来。她是糊里糊涂地当了一阵积极分子的。那时候她心里非常高兴,听着她从来都没有听见过的那些话,狂热起来了,觉得生活变了,一切受苦的人们都要翻身了。但是另一面,她却想着,她从此不必再做工了,她念过几年书,出身又比别人高,她可以出头,当工会的职员——她以为工会里有这么一种拿钱的职员——过舒服的日子了。这种个人的打算就使得她胡闹了起来,不久就遭到了现实的无情的打击。于是她又觉得共产党说的工人做主的话是假的。同时,看见厂里的行政干部都穿得”破破烂烂“,每个月只有一千多块钱津贴,她就很失望;而她又不满意别的女工们能够当上代表,不但常到总工会里去开会,并且还要出席各界代表大会,和市长坐在一起。……这一切的原因,就使得她故意地把她的工作做得一塌糊涂,打乱了生产小组的系统跑来独自交货,替落后的女工们壮胆,成了落后分子们的英雄。

  “你说一句吧,你收不收?”她对朱新民同志说,声音有点僵了。

  “这样的东西我不能收。”朱新民同志回答说。

  这时候张七婶挟着两套棉衣走了进来,很严肃地交给了朱新民同志。朱新民同志看了一看,点了一下头,收下了。张七婶脸上显出了感动的神气,笑了起来对朱新民同志说:“我的眼睛花了,怕是做得不行。你们共产党就是这一点好,不骂人不为难,要是从前的那些鬼孙子呀……”“不骂人是不骂人,”赵梅英接过来说,“不过就是为难。

  朱管理你说说看吧,为什么她的收了我的就不收?“”人家张七婶做的,你看看!人家该不是积极分子吧?“”我是补交的。我们组里头都交了,我赶不快。“张七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我用不着看,我心里有数!”赵梅英叫着。

  “那你们大家看看好啦。”朱新民同志说,把张七婶的活举起来预备递给站在后面的女工们。

  “用不着看!”赵梅英叫起来,夺下了朱新民同志手里的棉衣就往桌子里面一摔:“难道说人家张七婶恭维了你几句就该收,我不恭维你你就不收吗——告诉你我从来不恭维哪个的。你叫他们积极分子来恭维吧。”朱新民同志瞪着眼睛,脸都气白了。

  “你自己凭良心就是了。”“是哇,梅英,我晓得你的脾气,你不要吵了,人家待人这么好,从前那个国民党呢,”张七婶说,“有一回,拿起衣裳就往我脸上砸,又打又骂,你是看见的。你自己也是受过那些鬼孙子的气的……”“用不着你来说!你得意啦?”赵梅英对着她狂叫着,她和张七婶住在一个门里,平常张七婶总是照顾她,她对张七婶也不错,但现在却突然翻脸了。这表示出来,她今天是决心要闹事情。张七婶同样地气得发白,瞪着眼睛不作声了。

  “收了吧,怎么样?”赵梅英忽然用挖苦的声音说,“几万件衣裳,这么一两件的……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呀。”“你还是找你们小组长来交。”朱新民同志回答。

  赵梅英看了他一眼,然后抱起那一大堆衣裳来就往桌子里面的衣堆里一摔。但是朱新民同志一声不响地又把这些衣服抱回来搁在桌子上。他的态度是严厉而顽强的。

  “收不收?”赵梅英变了脸色,小声说。

  “不收。”“不行!”赵梅英全身发抖,狂叫起来了,“大家看见的,这几件不是我的货,你弄错了!”朱新民同志不作声。

  “你以为你当官啦。”赵梅英继续叫着,“我看你就认不得几个字,土包子!你连我还不如,你神气些什么?哼,你们说的,共产党为人民办事,你办的什么事?……”朱新民同志的脸色非常难看,嘴唇闭得很紧,他的粗大的脸在发着抖。他害怕自己冲动起来。他是贫农出身,确实没有什么文化——诚实的人,是最害怕人家这样来攻击他的。

  他也不会说话。要是从前的话,他早就给这女人两个耳光了。

  四三年参加土改的时候,一个地主的女人就曾经这样凶暴地咒骂过他的。他于是觉得,现在站在他的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工人,而是阶级敌人。

  “不行!”他重复地说。

  女工们都觉得情形的严重,跑上来劝着赵梅英,但是她已经下不了台了。

  “你叫军事代表来好了,你不够资格!”她叫着。

  “我不够什么?……你……你滚!”朱新民同志控制不住了,大声地吼叫了起来,并且向着桌子上猛力地捶了一拳。

  赵梅英害怕地沉默了一下,于是大闹了起来。

  “好,你骂人!你打就是了,你打就是了!这些人都好证明,这几件不是我的,……你哇,你掉我的包,我们上军事代表那边去!你们看这样欺人呀!”她跳着脚哭了起来。她扑上来要抓朱新民同志,但是女工们拉住了她。她挣脱了她们,又哭又骂地向外面跑去了。

  军事代表刘行同志和职工会的几个人正在从管理室的台阶上下来。他们刚刚开了会。看见人们里面有几个是她所仇视的女工积极分子,赵梅英就特别地激动,冲到军事代表前面去骂开来了。大家来不及了解是什么事情,都站下来看着她。

  几个女工从收发间里跑出来,跟在她后面。张七婶也追上来了。赵梅英跑出来了以后,张七婶看见朱新民同志脸色惨白地气得连话都说不上来,心里就非常难过。她又听说过共产党有这样的规矩:凡是干部和不论什么别人起了冲突的话,不问有没有理由,干部都要受批评。她觉得赵梅英太岂有此理了,明明是利用别人的这种规矩来欺侮人的。她要替朱新民同志做见证人。

  “军事代表呀,我告诉你我是不得答应的!”赵梅英大叫着,“他朱管理开口闭口都是积极分子好,我的不收,摔回我的件,……我咒不死他的什么积极分子!”“赵梅英,赵梅英,”张七婶喊着,“这个事情你不要这么说,这个事情你不能怪人家朱管理……”“没有你的话!你真的要翻脸是不是?……你们跟什么积极分子勾结起来骗人呀!……”“军事代表,她没得良心!”张七婶气得直抖,说:“赵梅英,你说说看,人家哪一点不对呀!”她还没有说完,决心闯祸闯到底的赵梅英就对着她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猛力一推。车工吴顺明大叫着冲上来拉开了赵梅英,张七婶就一下子跌撞到墙边上去了,脸色惨白地、很可怕地对着赵梅英看着。赵梅英也明白这祸事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了,沉默了下来。

  张七婶继续看着赵梅英。她受了极深的刺激,想到自己过去对赵梅英是这么好,赵梅英却会这样没有良心,又想到解放以来厂里的各种事情,一下子哭了出来。

  “你拿出良心来啊!赵梅英……我喊你,赵梅英呀……”“我没得良心!”赵梅英回答,“我的良心叫狗吃了。军事代表,我向你报告,你开除我就是!”然而她的反抗是无力的。张七婶的哭声把她压倒了。场子里站满了工人们,大家沉默着。连先前似乎跟着她跑的几个女工,连那些被当做落后分子的女工们都沉默着,大家的脸上是同样的严肃的表情。赵梅英突然感觉到这种沉默的意义,就是:人们都反对她,她的孤立是确定的了。

  “好吧,你们开除就是。”她用最后的力气叫了这样的话,就扬了一下头,往厂外跑去。

  赵梅英回到家里来,心里软弱了。孤单地躺在房子里,可怜着自己,希望着别人来找她。从前她还有几个朋友的,可是接二连三地都闹翻了,再没有人上她这里来了。她躺在黑洞洞的房子里一直到下午,连中午饭都没有吃。

  她的境况是很苦痛的,如果不是她这样的性格,就简直忍受不下来。邻居们都怕她,除了张七婶以外就没有一个人和她来往。现在却连张七婶也闹翻了。她想,闹就闹到底吧,可是张七婶一直到黄昏的时候都没有回来。她从床上站起来了,懒洋洋地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院子里,抱着膝盖,吸着烟,长久地发着痴。

  她心里有各样的幻想。她悲伤地想,要是能有几个钱,要是能有一个知心的人,在家里也舒舒服服,哪个要去做工呢?眼泪有好几次在她的眼睛里打转。她希望和哪个谈谈话。

  “这个厂里头才混蛋哩!李大嫂!”当楼下的拉车工的女人提着一桶水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她说。

  “啊!”李大嫂说,走开去了。

  “这个厂里真混蛋……王二叔,你回来啦。”她又对挑着皮匠担子回来的,瞎了一只眼睛的王二叔说。

  可是他们大家都没有怎样理她,大家都是匆忙的。她又拉着皮匠的女人谈了起来,可是王二叔在院子那边骂起他的女人来了,他要她赶快到井边上去洗菜。

  她买了一块大饼来啃着,骂开来了。

  “一个个就像是当了官似的。你个狗东西,你替我滚!”她踢着跑到她面前来的一只狗,使得它尖叫了起来。“我是看得起,才说上这句把的,老子怕什么?老子什么都不怕!……都是些什么东西,老子从来不巴结人,要是巴结人……也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了……”说了好一会,没有人理她,她又沉默了。瞎了一只眼睛的王二叔从窗户里偷看着,看见她把那匹刚才被她踢开去的黄狗拖拢来了,把剩下的大饼抛在地上,逗引它吃,并且抚摩着它。这女人是非常寂寞的。她现在也显得很衰老,好像三四十岁了。她不过是到处要逞强,而她的心里——是可怜的。“我呀,我还当过积极分子呢,现在好。”她含着眼泪,辛辣地笑着,自言自语地说,一面逗引着皮匠的黄狗。“我当初是想,翻了身了,过好日子了;我心里也尽是怨气,叫人欺够了,要出这口气。现在好,看着人家高兴……”她站起来又坐下去,显得她是很激动的,“不过呢,我也不是这样的人。

  像他们讲的,我不过是旧社会里的人。“她发了一阵子痴,忽然地她把自己嘴里的香烟拿下来摆在那黄狗的嘴巴上,并且打了它一巴掌,说:”死东西,你难道连烟都不会抽吗?……“她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高兴。她的眼睛里眼泪都没有干,却笑得这样天真。

  看着这种样子,人们又会感觉到她有变好起来的一切可能。但见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看见张七婶和朱新民同志进来了。她的心立刻恢复了敌意和盲目的力量。

  她就像是一个受惯了娇纵的小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小康人家的女儿,又漂亮又有些聪明,后来虽然死去了父母,遭到了各种不幸,在生活的打击下几乎变成一个下流的女人了,但仍然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自尊自大的。实际上,她也是很单纯的。

  她不知道,厂里为了她的事情讨论了两三个钟点。军事代表要大家提意见,有些人主张开除她,朱新民同志也主张开除她,他说,她根本是阶级敌人。但是提了相反意见的,却是挨了她的打的张七婶。看见大家这样地攻击赵梅英,张七婶的心反而软下来了。

  张七婶了解赵梅英。她不但知道赵梅英过去的一切事情,甚至有时候还有些喜欢她。赵梅英和她那做司机的丈夫住在一起的时候,吵起来总是跑到她房里来诉苦的,赵梅英不过爱面子,实际上是怕她的丈夫,他时常要挖出她的私房钱来去吃喝,时常要毒打她。这女人事实上是懦弱而虚荣的,无论吃了多大的亏,只要男人给她做一件花衣服她就满足了。她委屈求全,总希望能和她男人过下去,但是他最后却搞了一个妓女,跑掉了。这一切事情张七婶都知道。她又知道赵梅英现在虽然嘴上硬,事实上也是做一天工吃一天,丢了工作,她就没有办法——甚至会因此而堕落下去。

  今天的事情太意外了,赵梅英居然扑到她身上来了,但是,一想到赵梅英会因此而堕落,她就把一切都忘记了。她清楚得很,街后面鸭行里的一个流氓头这些天常常地来赵梅英那里打转,而赵梅英是用了非常大的决心,才抵抗了他。她下这样的决心是不容易的。完全是解放以后厂里的新局面,和当女工的独立的生活,在支持着她的。

  张七婶同大家述说着这一切,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是一个孤寡的四十几岁的女人,对于这一份独立的工作宝贵得像生命似的,特别地懂得赵梅英的这种痛苦。

  军事代表不主张开除。他了解张七婶的意思,并且尊敬她的这种热诚。他相信赵梅英是可以教育改造的。但困难的是朱新民同志仍然反对。朱新民同志气愤极了,和军事代表两个人单独谈话的时候甚至提出来,如果不开除赵梅英的话,他就要请求调走。他说,这种女人根本就是阶级敌人。

  “我要是今天真的跟她闹,上级又要批评我犯了群众纪律了。”他愤激地说,“这个工作我不会搞,上级调我下乡去吧。”“我们是站在群众面前——你要了解对象哇。”“那以后别人都来这么闹,你怎么办呢?”军事代表说,做工作该了解对象,对每种对象都应该有不同的方式,可是朱新民同志仍旧不大乐意。军事代表又说,如果像这样过左的话,就会犯错误的,他应该找赵梅英回来。

  朱新民同志说,他承认错误,但是这是因为他太热爱着革命了,他不能够去找赵梅英回来。说这话的时候他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时候张七婶又进来了,看见朱新民同志的难过的样子,拖着朱新民同志就往外走。朱新民同志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你不晓得赵梅英这个女人……给她一点面子,叫她往死里干就行的。”张七婶说。

  朱新民同志不作声。张七婶使他感动了,他于是也觉得和赵梅英计较是没有意思的了,叹了一口气。可是走到赵梅英的面前,这诚实的人却忽然脸红了起来;他希望好好地做一番说服教育的工作,但是又不晓得说些什么,显得很是笨拙。而看见赵梅英孤寂地坐在那里的那种表情,他就突然地明白了张七婶的话,就是:如果不给这女人一条出路,她会堕落的。

  还是张七婶先开了口。

  “梅英,你看,朱管理来看你了。”张七婶热情地说,“你不见气了吧。大家都说,今天的事……其实也是我误会。”她说,显出了一个几乎是讨好的微笑。

  朱新民同志觉得她这样说是完全不对的,是失去了立场的,于是红着脸说:“赵梅英,一个人有了过,总要改……大家的误会,原本大家都可能有不对……”可是赵梅英站起来了。

  “你们共产党会有什么不对呀?我也没有什么不对,要我改,办不到的!就连我爹妈都没有要我改过!”“哎呀,梅英……”“七婶,我对不起你,”赵梅英骄傲地说,“你晓得我的性子,你做好做歹也没有用,反而叫我心里头难过。我又不是跟你闹的。”“要是你愿意回厂的话……”朱新民同志忍耐地说。

  “回厂?你以为我就吃不到这碗饭么?办不到的!”“那也行。你要晓得这是对你的宽大……”“我用不着你的宽大!去找他们积极分子去吧。”“那行!”朱新民同志决然地说,脸孔又发白了,气愤地看了张七婶一眼。

  “不行就吃了我么?”赵梅英叫着。她已经在为这种僵局而害怕了,她已经在害怕自己所说的话无法收拾了,而这些话并不是她原来想要说的,本来她是在可怜地想象着,如果厂里真的会有人来看她的话,她就对他们认错。现在,是什么一种恶劣的力量在支持着她呢?她重新因绝望而快意,因绝望而狂暴了。“不行,不行你就吃了我吗?枪毙我吗?!你歇歇去吧!你滚吧!”邻人们围在周围,使得赵梅英格外骄横。朱新民同志对着她看了一眼,转身走出去了。

  张七婶急得直拍巴掌,叫着说:“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该死该死!”跟着跑出去了。

  邻人们立刻各自回到屋子里去了,没有人来和赵梅英谈一谈的。空洞的昏暗的院子里,又只剩下了赵梅英一个人。

  “这下子是完了,我真该死!”她想。

  她一直冲进房去,站在房里发起呆来。她哭了两声,接着又冷笑了起来。然后她锁上了门,出去了。她到大街上去游荡。她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走着,这样似乎缓和了她的痛苦。

  她心里闪耀着各样的危险的想头,她甚至带着刺心的快乐和伤痛想着,要是有随便什么男人给她几个钱的话,她就跟他去。她甚至在路边上站了下来,想要试一试。

  和所有的人敌对着的人,他的心里必然是疯狂的。她走过一家漂亮的百货店,掏出她身上所有的钱来去买一条红花的手帕——她不知道买这个干什么。她奇怪地紧张着,深夜里回来了。她刚刚开了门,就听见了张七婶在隔壁房里叹息的声音。她几乎想都没有想,就跑去推开了张七婶的房门。

  “七婶,我也晓得,我对不住你。”她说,靠在门边上,含着讥刺的痛苦的微笑。

  “谈不上什么对不住,姑娘。”张七婶冰冷地回答。

  “我晓得我搞不好的。”她说。

  “你这样要糟下去的。”张七婶说。

  “糟就糟好了。我也晓得共产党的……不过我改不掉。”可是张七婶顽强地坐在床边上抽着水烟,再不说什么了。

  她心里软弱了。回到房里来,躺在床上,想着过去的所受的旧社会的痛苦,哭了。但是第二天一早上起来,她却换上了一件漂亮的花袍子,并且动手涂起脂粉来。她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但是她总得要去干什么。“我不过是旧社会的女人,像他们说的,好不了的了。”她把嘴唇画得通红的,对自己说。她走到院子里来站着了。张七婶已经上工去了,邻人们走过她的面前都奇怪地看看她。她独自微笑着,好像很骄傲似地。

  “怎么——都打扮好了吗?”鸭行里面的流氓头张逢春走进院子来了,拢着绸袍子的袖子,冷笑着说。

  “你来干什么?”她惊骇地问。

  “我都晓得了。消息灵通哩。我看哇,”鸭行流氓说,“你还是不做工的好——像这个样子打扮,才配得上你呀!怎么,预备上哪里去?出去吃点东西!”赵梅英沉默着,她差不多就要答应了。她发觉她所等待的,正是这个流氓——她不要再拒绝他了。可是她觉得还有什么应该再考虑一下。她做过积极分子,她曾经抱着狂热的感情欢呼着新的日子的到来。她突然想到,要是不闹事的话,她现在不是正在厂里,在热闹的车间里,太阳从大窗户照进来,一面听着女伴们唱歌,一面说笑着,在做着工吗?心里面幸福、宁静,将来的日子是光明、确实的,一切都可以感触得到。为什么这些时来她要讨厌积极分子的女工们唱歌呢?她现在要是能再听她们唱一次该是多好啊。在她男人遗弃了她之后,她不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要过独立的生活,要重新做人的吗?过去的凄凉痛苦难道还不够吗?父母死了,她倔强地挣扎,二十几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解放以后,厂里面对她样样照顾,为什么她又要闹事情呢?她站着不动。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她——这个穿着花袍子,涂了脂粉的女人。她的嘴唇在发着抖。

  “你走开!”她对鸭行流氓小声地说。

  “咦——我等了这些天了呀?”“你走开!”她软弱可怜地说。

  “看啊,钞票!”鸭行流氓掏出皮夹来,在上面弹了一下,说。

  她对那皮夹不觉地看了一眼。鸭行流氓就动手来拉她,她挣扎了一下,就被他拖着走了。但走了几步她又挣扎起来。

  “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走!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她叫喊着,可是仍然是不坚定的,那声音是发着抖的。她觉得又痛苦又羞耻,脸孔胀得通红了。鸭行流氓嬉皮笑脸地拉着她,他们就在院子里争执着。

  突然地军事代表进来了——高大的身材,披着一件棉军衣。看见了军事代表,赵梅英就像是被刺了一刀似地,尖叫着用力推开了鸭行流氓,跑到台阶边上去了。

  军事代表对着冷笑着的流氓看了一眼,明白了一切,就微笑着向赵梅英走去。

  “我走这里过的,来看看你。”他说,“你这个月没有做满,不过我们大家商量了一下,下半个月的工钱还是照样发。”“谢谢你……”赵梅英说,低着头,像石头一样地呆站着。

  “这个工钱你拿去吧。”军事代表说。

  “我不要……”赵梅英惶乱地说,可怜地发着抖,但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军事代表,眼睛里满是眼泪了。

  “代表……我这个人真下贱……”她说,“要是……我回厂去,你们准不准?”“只要你改过!”军事代表简短地、庄严地回答,动了一下披在肩上的棉衣。

  “我……改改看!”赵梅英说,立刻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蒙住了脸。但后来又猛力地抓住她的花旗袍边,把它一下子撕裂,而大声地激动地哭了起来。

  “对啦,要改改看!”军事代表大声说,想到,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会在这革命的大熔炉里受到锻炼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个愉快的微笑。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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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