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苦情面前,女人的心永远都是软的。
一
流花路是X市边107国道滋生出来的一条公路,好像海边的一个港湾。路边停着过往的大大小小的车辆。两边中低档小酒店林立,另有美容厅、美发屋、洗脚屋、咖啡屋、洗头室等杂加其中。各种门面在装潢上极尽招摇诱惑之能事,声光电织成一片繁华温柔地。街上恶浊的空气令人想呕,不时有醉人横卧路边,吐得狼藉一片。
玻璃后面喝酒、唱歌、男人的浪笑、女人的嗲叫等喧闹声直击耳鼓。我正走着,忽然被人拉住了胳膊,一个描眉涂红露腿亮背的小姐扭劝着:“先生,请我喝杯咖啡好不好呀?”她说着话,身子就凑上来,浓浓的脂粉气扑进鼻子,令人作呕。我用力挣脱,三步并作两步逃到一条黑黑的小巷中。我掏出烟,打着火,想稳定一下情绪,刚要点时,突然从侧面响起一个声音:“同志,给我一支烟吧。”我心里一炸,几乎跳起来,同时借着打火机的亮光,看到一个苍老、胆怯、双眼浮肿的脸。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再次打着打火机。那张脸挤出一团笑来:“没有吓着你吧,同志?对不起啊。”他说话的口气非常虔诚、小心翼翼。我向下望去,看到地上有一片破麻袋和两块砖头。我稳下心来,他不是歹徒或者神经病,看样子是一个流浪汉。我给了他一支烟,又打着火伸上去,他赶紧凑上前吸一口,又赶紧吐出来,后退半步,哈哈腰又低低头:“看看,看看,让你给我点烟,让你给我点烟,真是的……”他一脸感激和诚惶诚恐,“谢谢你了,同志,谢谢你了,你是个好人哪!”他迭声地说着,又让开身,“同志,你坐下歇会儿吧。”他蹲下身拍打着麻袋片,又站在一边等我坐下。我没有坐,我说:“你为什么在这儿睡?你回不了家了吗?”他贪婪地吸着烟:“不,不是,我不是坏人,我是出来找人。”“是孩子走失了?”我问。
“嘿嘿……”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想了想,忽然又凑近我,“同志,我想……我想真不好意思开口呢,我想再求你一件事,你……你跟我一块去,帮我要点吃的吧?我一天没有吃饭了。”我愣了一下:“不用去要,我掏钱给你买。”“不,不,不要花钱,饭店里的剩饭让我吃饱就行了。”他望着我,“不怕同志你笑话,我这个样子,一进饭店,就被赶出来,剩饭也不给吃。”我想了想,就领着他出了巷子口,左拐就要进入一家小饭店时,他却拉住了我:“同志,咱们去那个饭店。”他指着对面的一座二层小楼。我很疑惑,但还是走了过去。他本来在我前面走着了,但在接近这家“悦人饭店”门口时,他却躲向我身后了。
饭店内的生意看起来不太好,里面没有食客,三个小姐在唱着卡拉OK.我走进去,三个小姐立即扔下话筒迎上来。我说我要吃饭。她们马上拿过菜谱来。我扭头喊他时,才发现他没有进来。“喂,你进来呀。”我走过去,拽他进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拘束地跨进门来,瞥一眼对面的三个小姐,畏缩地低下头。一个很丰满的小姐哼了一声,将菜谱摔在桌子上。他打了个颤抖。这个小姐冷言:“怪不得我的生意不旺呢,原来你这个丧门星还没有走!”他像一个乞丐似的站着,怯生生望着另外两位小姐,不敢吭声。“你滚一边去,别脏了这位客人!”很丰满的小姐又训了一句。他仍站着不动。另一个小姐走过来:“吴贵,你没有听见大姐的话吗?”吴贵战战兢兢地向后退了两步。
“让你出去!”很丰满的小姐又喝斥道。
吴贵求助地望着我。
这位丰满的小姐五官端正,但面颊上抹了厚厚的一层化妆品,眉毛拔得细细的,嘴唇鲜红,眼圈青黑。
“他是我的朋友。”我说,“我请他吃饭。”“朋友?”她冷笑着,“他能交上你这样的朋友?他家的祖坟上还没有冒出这股烟呢。”她跟我说着话,眼睛却剜着他。
我拿过菜谱,又扔下:“一份炖排,一斤饺子。”两个小姐向里走去,剩下这个丰满的小姐仍一脸讥笑:“你不是还爱喝酒吗?让这位先生再给你买一瓶酒嘛。”她抽出一支烟点着,吐出一个个圆圈。
吴贵显得苍白无力。他似乎想看一眼对方,但抬不起头来。
“可心,”他含混不清地说,“我在这儿等了一个星期了,你……”“吴贵,”她大声打断他,“你真是个乌龟!你再等十个星期也是白等。咱俩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想挨我,就拿钱来,我是小姐,有钱我就干。”“再要瓶酒吧?”我觉得他很可怜。
“不,不,同志,”他直晃手,“我不喝酒。”“你撒谎,你最多一次喝过一斤。”她一下子戳穿了他。
他顿时显得无地自容,双手也有些抖动。他忽然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拿过我放在桌子上的烟,抽出一支点着,狠命地吸起来。
现在我看得明白起来,这个吴贵以前跟这位可心小姐有过交往,情谊深长,但现在却身无分文,而这个小姐却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
我有点忍无可忍了:“小姐,吴贵现在是我的朋友,他没有找你要服务。”她却不顾一切地仍对他奚落讥刺着:“他不配交你这样的高贵的朋友,他是个扶不上墙的死狗,他活在世上真是多余,要啥没有啥,没门路没地位没钱,还想赖在这个花花世界不走,美得!”吴贵有点架不住,畏畏缩缩地嗫嚅着:“我不喜欢这花花世界,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呸!”可心小姐甩了一下头,“谁稀罕你来看我?你拿大轿抬我去了,还是你开着小车来了?你拿什么来看我?你凭什么看我?你那一副穷酸样还配说这话?要不是看着这位客人的面子,我早让人把你打出去了!”可心小姐说着把胳膊抢向后面。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在通往里间的门口处,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打手模样的人。
吴贵汗水涔涔了:“可心,我……”“想要我,拿一百块钱,我就跟你走。你有吗?”她故作娇媚。
吴贵抓起袖头抹一下脸:“可心,你……”“别再罗嗦了,”她忽然一变脸,“骗吃了人家的蹭饭就滚!”她喝斥一声后,就扭身拿过茶壶倒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吴贵低下了头,再也不说什么了。
这时两个小姐端上了饭菜。吴贵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巨大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去拿筷子。我对两个小姐说:“打包,我们带走。”可心小姐瞥他一眼,又从鼻子里哼一声。
我提起饭菜站起身,吴贵抢先一步拉开了门。可心小姐追过来:“吴贵,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要吃人家的东西!”吴贵没有吭声,只把头更加深深地低下去。
“你太不要自尊了,让一个小姐这样辱骂!你在她手里有短处吗?”出了门后,我对吴贵说。
“嘿嘿嘿,同志,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从我手里接过饭菜提着,十分谦卑地说。
“你以前有钱时嫖过她?”我直直地说,心里便有些瞧不起。
“没有没有,我怎么能干那种猪狗不如的事呢?再说了,我怎么……我不用……我用不着嫖她。嘿嘿嘿……”来到马路边,他几步抢到前面,挥手对过往的汽车示意慢行,然后哈下腰,让我先过去。
“既然没有做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就该挺起腰杆嘛!”跨过马路,走进巷子口时,我仍有些不平。
“你不知道,我说了,你会笑话我的,可……”他站住了,声音小下去,“她……她是我的……我的老婆。”“……?”我惊异地张大了口。
“你别笑话我,其实……唉,一句话也说不清,我先吃饭了。”他蹲在地上,解开塑料袋,伸手抓着饭菜,吧咂吧咂地吃起来。
我站在那里,良久反应不过来。我慢慢地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像一只饿狗一样吞咽着。
他风卷残云般地吃完,舔净了塑料袋上的残羹,又吮吸了手指上的油渍,才对我讪讪一笑:“嘿嘿嘿,我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你别笑话,嘿嘿嘿……呃—”他忽然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脸上露出一片惬意的神情。
“咱们去住旅馆吧。”我递过去一支烟。
“不用不用,”他连忙摇手,“我习惯睡这儿了,其实,你别笑话,我觉得睡在这儿,跟和她睡在一起没有什么差别。再说了,现在天气热了,又何必浪费钱呢。”“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不,不,”他仍坚拒着,“说实话,住进旅馆我倒睡不着了,我只要有两支烟,就……”我把剩下的烟掏出来给了他,他又连声道谢。
“你老婆为什么要……你怎么能让你老婆出来干这个呢?”我问。
“还不是为了过得舒心点,”他吐口烟,声音幽远下去,“农村这会儿不好混呀,”他顿了顿,“可俺们在城里没有亲戚,没有门路,去哪里找工作?她最开始捡破烂,可受地痞流氓的欺负,好不容易卖个钱,都被他们要去了。”“她好像挺恨你的?”我试探着说。
“她心里难受,我知道,但我不怪她,谁让我没有出息呢?唉!她出来三年了,孩子都忘了当娘的模样。孩子总是问我,找我要娘……”“你是来叫她回家?”他点点头:“可不。可她就是不让我提家里的事,见了我就训,可我知道,她心里怕听家里的事,她心里很空,怕听到后自己塌了架,回到家没有法过呀。其实我也不想叫她回家,只是想看看她,跟她说说心里话。你说,我不跟她说,跟谁说?我是她的男人啊。三年我来过三次,每次都是这样,心里的话说不出。这次有你作伴,我想我能给她说出心里话。”他有些巴结地望着我,“你别笑话我。给她说出心里话,我心里好受了,她心里也会好受些,我要是真的啥也不说甩身走了,她一定会偷偷地哭的,她其实也惦挂着家里的事,她的娘病在床上呢。我知道她。她其实是个挺和善的人,四邻五舍的都知道。”“我认为,回到农村,也是能挣钱的,只要靠付出劳动。”“你说的在道理。可……我不行,我不是懒,嘿嘿……”他瞅着我,“你别笑话我,我……我是个上门女婿,矮人三分呢。”我有些意外:“你是入赘她家的?”“可不,我生在深山里,穷,弟兄们多;她家就她一根独苗,爹娘就憋着劲儿要招个上门女婿。她的两个叔叔是不愿意的。她村人多地少,我进了村,他们都拿我当日本鬼子看呢,”吴贵说到这,吐口烟,嘿嘿地笑了两声,“我成了她叔伯弟兄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村里人也就拿我当外人了,我的老婆你刚才见了,论人才,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年青人都喜欢她呢,我娶了她,他们心里气不平呢。从四年前腊月里结婚起,我就没有好受过,闹新房把我老婆压得没有了气,八个人压她;到了半夜,有人往火膛里扔了一把辣椒,往被窝里塞了一把鬼葛针,你说,那新婚夜还能好过吗?老丈人是个老实人,脾气倔,一气之下,大病一场,半年不到,过世了;丈母娘呢,也气得病在床上。这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反是乡里派下来的难办的事,村里就让我当榜样。村里人不交提留金,公社开着摩托来抓人,村支书说我是抗交的头儿,让派出所把我逮了走,我老婆在派出所里哭,所长对她动手动脚,还想打她的坏主意。我老婆没有法儿,卖了一头正上膘的半大猪,交了钱,才算把我放了回来。乡里让村里砍果树修公路,村里人不干,村长串通乡里又拿我开刀,关了我两天,我流着泪带头砍了苹果树。村里人能不骂我吗?谁见了都唾我。
我成了榜样,喇叭里白天黑夜里表扬我,村里人恨我呀,我们家的鸡让人毒死了,种的菜让人踩得乱七八糟。我和我老婆抱着头哭啊。等我老婆生了孩子,村里又拿她开刀,让她带头做绝育手术。我老婆挣不脱,就被抓到了拖拉机上,我躺在车前面拦车,那些人把我抬起来扔进了水沟里。我跟到乡医院,在外面跺着脚喊着骂着,我老婆就跳下手术台,光着屁股跑进了玉米地。要知道支书的老婆生了三个孩子,还不做手术,俺才生了一个!我老婆跑了,我就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伺候着病人,那日子过得……“吴贵又续上一支烟,”……她要跟我离婚呢,我知道她不是真心的……“吴贵不再说话了,只是将烟上的火头抽得一闪一闪的,像黑暗里一颗不死的心。
我也一支接一支抽烟。
“同志,你回去休息吧,”过了良久,他说,“我出来时看了墙上的钟,那会儿就十点半了,这会儿恐怕快十二点了。嘿嘿,我的事说说也就算了,要说我老婆对我是真好,每天让我吃个荷包蛋……嘿嘿,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站起身:“明晚我还来请你去吃饭。”“我老婆也是个要强的人儿,那时候我们两个起早贪黑地干活,憋着劲要过出个人样来……”他在我身后说。
我走了段路,想了想,又转身走到“悦人饭店”前。我透过玻璃,看到可心小姐落寞地坐在一边。那两个小姐仍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学唱着:别问我是谁,别问我是谁……
二
我没有想到第二夜可心小姐所说的与吴贵所说的正好相反。她说从开始结婚起,就瞧不起他,原来她有自己的男友,只是父母活活拆散了他们。
“不是给了你离婚证了吗?我每个月给你钱,算雇你照顾我妈的,我给你的钱已足够你再娶一个老婆了。我早就告诉你了,咱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还腆着脸找!”“嘿嘿,我知道那是假的,电视里说,大学毕业证还有假的呢。”吴贵很拘谨地搓着手,“再说,我怎么能再结婚呢?”“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告诉你,我以前的情人也在城里,我挣了钱,就跟他租房子住,我们夫妻一样住在一起!”“我知道你是说气话,我知道。”吴贵咕哝着,“你不是那种人。你的脾气我知道,你一着急,不管三不顾四的,我知道。”“我现在见了你就想呕,你别再自作多情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以前不是,我是怕我妈生气,我后悔我以前不是,要不也落不到今天这种地步,早就跟人私奔了!”“你说的不是真的,嘿嘿……”吴贵仍旧不愠不火地说着,“以前你在家的时候,憋着劲想过好日子,你要是有外心,就不会那样了,嘿嘿嘿……”“我那是碍着我妈的面子给你个好脸,你有啥?连点血性都没有,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嘿嘿嘿,小不忍则乱大谋,电视上说的,我又不是本村的,得夹着尾巴做人啊。”“狗屁!村里人欺负你,你能忍;可别的男人来我身上占便宜,你也装聋作哑,你还像个男人吗?呸!”“母狗不撅腚,公狗就上不了身,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女人,你心里有我,我何必要找醋吃呢?嘿嘿嘿……”可心小姐还要恶狠狠地说话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刹车声,随着重重的脚步声,闯进三个警察,话也不说,直奔后面。可心小姐吓得躲在一边,另外两个轻声哼歌的小姐也有些变色。她们咕哝着,说肯定是对门的美容厅使的坏,昨天她们的老板跟对门的小老板在一起喝酒,打了一架。我看看吴贵,却找不到他,原来他蹲在墙角处的一张桌子后面了。我刚要喊他,警察们又出来了,临出门时警告老板不得搞色情服务。
跟在后面的胖老板对着警察的背影骂了一句。
可心小姐走上前,有点谄媚地说:“老板,肯定有人给咱们眼里种蒺藜。”老板哼一声:你们该干啥还干啥!对身后的两个打手招一下手,又走向里面。
吴贵惴惴不安地冒了出来。可心小姐没好气道:“你还不赶紧滚,吃过饭半天了,还在这里干啥?”吴贵嗫嚅着,一脸窘迫,但又磨蹭到我身边坐下:“可心,你在这里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我回去干啥?跟着你在家里窝囊死!”“前几天孩子病了,又轮到咱们浇地,我把水改进地里,回家背着孩子打针,等回到地里一看,地里没有一星水,半路上水让别人给截走了……”“哼!”“偷就偷吧,反正这会儿粮食也不值钱,只是……只是……你往村里寄了钱,有人眼红,去借钱,我不借给,他们半夜就往家里扔石头。你说我能借给他们吧,借给他们就是肉包子打狗。可他们真是赖呀……”“那你为啥不拿着铁锹跟他们拚!他们耍光棍,你就跟他们来个不要命,”可心小姐双眼喷出了火,“你笨蛋!”“孩子小,你妈还病在床上……”吴贵没有再说下去,双眼虚虚地盯着桌上喝剩的半瓶酒。
这当儿,门外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刹车。门开处进来一个蝈蝈似的大肚子男人。
可心小姐迎上前,嗲声道:“钱老板,你好几天没有来了,是不是把我忘了?”钱老板满身酒气,旁若无人地上前搂住可心小姐,淫笑着摸摸她的脸:“我好几天没有来了,今天才有了空,好好地伺候伺候我。噫,你的脸蛋好像嫩了,啊,哈哈哈……”可心小姐搂住他的肩膀,扭扭腰:“讨厌!”二人一胖一瘦一高一低地向里面走去。
我看到吴贵的脸涨了起来,双眼直楞楞的。他伸手抓住酒瓶子,但随之手又松开了。我站起身,拿起这半瓶酒,拉住了他:“咱们走吧。”吴贵在我的架持下,身体僵硬,迈步也机械,仿佛醉了似的。我们一路无话地穿过马路,进入到黑暗的巷子口处。我看到吴贵双眼发出狼一样的绿光,但只是一瞬,又暗淡了下去。他忽然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酒瓶子,塞进嘴里,咕咚咚地灌下去。
我伸手夺下来:“吴贵,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能糟踏自己!”吴贵忽然抱头蹲身,痛苦地哭了。
我也慢慢蹲下来,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不要着急。我能看出来,你老婆是故意气你,她心里还是有你的,她本质上是个好人。刚才她已经被你的话打动了。”吴贵没有应话,头还埋在膝盖上,边哭边用手捶着自己的头。
起风了。
风从大街上乱乱地掠过,刮起的尘土和塑料袋在灯光中上上下下地飘扬,歌声和喧闹声仿佛溺水的人,忽高忽低。有纸从脚边瑟瑟地起来,一点点地飞向巷子口,然后被风的大队卷了走。
三
次日晚上一见面,吴贵好像忘记了昨天的一切。他指指隔壁,神秘地凑我跟前:昨夜我听见有人砸这家美容厅了,玻璃碴子乱飞,肯定是“悦人酒店”的老板派人干呵,那阵势!吓得我不敢动。
我看到地上的酒瓶已经空了。
我们走进酒店,又要了菜和酒。但可心没有在。吴贵不时地瞅着通道,直到我们快吃完时,可心才懒洋洋地从里面走出,脸上睡意犹余。她白我们一眼,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另两个小姐学唱着《别问我是谁》。我看到吴贵很拘谨地抿着酒,似乎不敢上前。我对他说:大胆点,反正明天就要离开了。
吴贵连喝了三杯酒,然后壮着胆坐在可心的对面。
“明早我就走了,可心。”他说。
“你早该走。”可心爱搭不理,双眼仍在电视上。
“我在家里不好受,你在这里也不好受,你多保重吧,身体要紧。”吴贵怯怯地瞅着她,干咽一口,“其实,我来的时候,咱妈……你知道,现在是春天了,咱家门前水坑边的桃树林开了花,远远看,像太阳落时的云彩。里面的鸟儿多得很,咱妈说,要是你在家,每天都会去桃树林转转,说你从小就喜欢在里面玩……”可心看了他一眼,但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暖起来。
“咱家村北的油菜花也开了,遍地都染成了黄色,像缎子一样;村里的老孬在油菜地边盖了温室,里面种了菜,新鲜得很呢,新鲜得很哪,四邻五村都跑去看,老孬发了一笔好财……”吴贵似乎从可心的神态变化中受到了鼓励,他接着说下去:“大会场两边的房子拆了,从墙里挖出一盒子银钱,当时我也在场,金光闪闪的,扎眼得很哪。那房子听说是从前一家地主的宅子,清明节人家的儿孙回家烧纸,听说了这件事,就跟村里打起了官司,想要讨回那盒银钱呢。”可心又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开了口。
“那房子是村里最富的一家地主的,院套院,院中还有花园。花园里有口井,后来地主的大小姐不知为啥跳了下去。小时候,我常听爷爷说起过。”吴贵赶紧点点头:“我也听村里人说了,后来地主的儿子被斗死了,对吧?”“我跟他的孙女是同学,春天里,总作着伴去剜野菜。”可心的双眼空空地望着电视,幽幽地说。
“我知道,咱妈说起过,”吴贵瞅瞅妻子,“前几天,家里的榆树出榆钱了,咱妈让我上树摘了一筐,蒸了一笼屉苦乐(lei),咱妈说你小时候爱吃,说你从小就过苦日子……咱们一吃饭就要念叨你呢。”“在城里吃不上榆钱苦乐,”可心似乎在很远的地方,脸上一片明静,“就连真正的玉米面也吃不上,城里的食品没有真正的粮食做的。”“咱家门口的槐树开了花,香味浓得引了一树蜜蜂,白天太阳好的时候,咱妈就让我把她扶出去,坐在树下,她还要把那把小椅子搬出来放在她身边,她说你以前没有事的时候,常常坐在她身边织毛衣,她说那件毛衣你没有织好,她还保存在箱子里呢……”可心扭过头,双眼定定地瞅着吴贵。
“没有风的时候,她一直要坐到天傍黑,就在槐树下坐着,房檐下住的燕子在她身边来回飞。我叫她回去,她不回,她说坐在那里,能看见村边那条大路,等你回来的时候,她就远远地看见你……”可心的眼中有什么东西闪起光来。
吴贵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包:“这是你种的指甲桃,它们今年开得又大又红又肥,摆在窗台上,就像两盆火。咱妈每天天黑就让我搬进屋里,天明又让我搬出来,隔三天浇一次水。咱妈特意让我带了一包。我在怀里揣了好几天了。”可心不由地站起身,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她低头看着看着,忽然将纸包捂在脸上,嘤嘤地哭了。
吴贵望着妻子,低下了头,想掏烟,兜里却没有,就干干地坐着。
“我跟你回家!”可心蓦地抬起泪涟涟的脸,对着吴贵说。
吴贵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就急忙摇手:“不,别回去,还是待在城里,还是待在城里。”“我知道我妈总是惦记着我,我总是梦见她……”可心哽咽着。
“咱们常常唠叨你,可,有我呢!”“村里人欺负你挤兑你,尤其是叔伯弟兄们暗里忤作你,除了我,连个帮你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没事儿。他们吃不了我!打我犯法,骂我几句,我就当没有听见,让大风刮走好了。”可心坐下来,仍抽泣不止。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知道。可,不能回去。”“呜呜呜……”“混出个人样来!”吴贵说,“咱邻村就有个女的,在外面干了几年,开着小车回家了,又盖房子又开饭店,还捐款建校、修桥呢,乡里人敬她,选她当了人大代表,上了电视。”可心低下了头:“吴贵我……我对不住你。”“咱们的命不好,你是个好人,我知道。咱们这辈子就是受罪来的,我啥时候也不会嫌怠你,我知道你的心里苦……”“吴贵,我没有在城里养男的,更没有给他租房子。我挣的钱都存在银行里。”“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本想让你凉了心,我就在外面瞎混日子,可……”“可心可不要这样说,咱们还年轻,咋能自己不把自己当人呢?要好好地活下去呀,甭管什么事,忍一忍就会过去的。”“吴贵你入赘到俺家,受了不少气。”“鸡还欺生呢,何况是人。我想得透这道理,我想得透。”“吴贵我对不住你。”可心掏出手绢擦着,哽咽着。
“是我对不住你呀,我一个大男人撑不起这个家,我……”吴贵的声音低下去,头也低下去。
“一天到晚在这里……我……我有时候真想去死!”可心又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吴贵的喉头滚动着,但终于咽了下去:“可别胡想。村里人不知道你在外面的事,城里人又不知道你是谁。别哭了,啊,别哭了。”吴贵走过去,拉拉妻子的肩。
可心忽然搂住丈夫,把头埋在他胸前,放声痛哭。
吴贵鼻翼翕动,眼眶发红,泪光闪现,慢慢地把双手放在了妻子的肩头。
我走出来。
外面依然繁华似梦。
我抬起头,下弦月发出柔和的清光;清光照不到地上,这四周刺眼的明亮的华灯隔断了一切。
那两个小姐的唱歌声从门隙间挤出来:
别问我是谁请和我面对
我是你眼角流下的泪
我和你没有什么不同
但我的心更容易破碎
……
我感觉脸上凉凉的,那是谁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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