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一个雨丝能雾湿衣裳的暮春天气,吹口琴的光从翠风楼门口经过,看见肩上斜挂红绶带的小印站在玻璃门后面迎宾。
光抬眼看着小印,口琴里淌出的音流悄悄中断了一会儿。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穿过了小印,穿过了小印身后的酒楼,与音乐交汇在一个空漾遥远的地方,没有注意小印在他的目光将要挪开时已经在冲他微笑。
“你吹的是《梁祝》吧?”“对。”“我喜欢《梁祝》。我经常看见你从门口经过,可是没想到你就住在这儿。”光的家和酒楼一墙之隔,从洗手间的小窗伸手可以摸到酒楼招牌上的霓虹灯管。光的家在三楼,屋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小印四处看了看,参观了光的房间,光的爸爸妈妈的卧室,屁股坐在席梦思床上试了试床垫的柔软程度,又走进厨房瞧了瞧,“你们好像很久没做饭了?”小印看见油瓶的软木塞上有了一层绿毛。最后进入洗手间,从小窗向下俯视,瞧见同事芳走出大门,把一个拖把晾在门口空调机的防盗罩上。小印本来要喊芳的,想一想又打消了念头。回身抚摸着墙壁上的白瓷砖,说:“真幸福!”瓷砖光滑的手感使她感到惬意。
然后两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小印呆呆地看着光,突然说:“其实你并不漂亮。”光有点窘,不过立刻老老实实表示同意她的看法。“你给人的感觉很漂亮。”小印又说,她喜欢光吹口琴时那种眼神,是那种眼神把她引到这里来的,“你今年多大?”“十五。”“十五啊,我还以为十七呢。你几月份?”“四月。”“那就是金牛座,我大你整整二十四个月。”光起身去厨房洗了两个西红柿摆在小印面前,一个黄色,一个红色。小印起先看见光的卧房里有三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可是她不说。
光猜到小印的心思,说:“那苹果是去年我们出门时留下的,不能吃。”事实上小印根本不在乎这些,光说话时她已经抓起黄蕃茄咬了一口。小印喜欢黄色。
光从衣兜里摸出口琴,轻轻地摩挲。小印把西红柿皮吐在地上,说:“你跟谁学的?”光说:“我爸爸。”又说:“我还会吹口哨。”小印道:“你吹我听。”光嘬起嘴唇,吹了一段《敖包相会》。小印道:“我们酒楼OK厅里好多客人都唱这首歌。几时你过去,我和你对唱。”光腼腆地笑。
小印又道:“你自己怎么不吃?”光说:“这是给你的。”“迂腐!”小印说,“要是我不爱吃呢?”“那就不要吃了。”“好吧。”小印跃起来,把吃剩的蒂部从窗口扔出去,跑进厨房洗手。
“我怕你不高兴。”小印甩着手上的水滴,解释说。光做了个并不在乎的表情。
小印看看光的眼睛,又看看他的头顶,说:“你比我高。”小印把手伸到光的头部,比划了一番,然后食指和拇指相对开,“高这么一截。”小印呲着牙笑了笑,牙齿上沾着一小块西红柿皮。
光说:“我妈妈说我还能长。”小印“嗯”了一声,光能长高对她来说是愉快的。
光迟疑了一下,说:“我带你去我的书房。”“你还有书房?”光的脸微微发红,道:“我从来不带陌生人进去。”光的意思小印听懂了,不过她并不相信,至少,她要装出不相信的样子。
光的“书房”在三楼到楼顶平台中间转弯的过道上,一个单独的小房间。房里放一张书桌,一个玻璃小书柜,还有两把椅子。
小印扫一眼书桌,顺手拿起一本书翻阅,是一本《中国民间故事集》。小印问:“这本书好看吗?”光端过一把椅子放在小印屁股后面,小印坐下,接着陀螺似地旋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向书柜。柜里胡乱竖着光的课本,还有《包法利夫人》、《一千零一夜》这样的课外读物。小印皱起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摁着书脊上部逐本从书徐补里捩出一角,然后又推回原位。小印讨厌课本,也讨厌外国书。
“你这里有没有《故事会》?”“我从来不看《故事会》。”“为什么?”“不为什么。”小印继续拨弄着书本,“我只要看见一本正经的书就头疼。”“有时候,”光犹豫着说,“我也是。”小印拉开书柜底下的玻璃门,勾下腰身看书脊上的字,“我读书时成绩糟透了,特别是英语和数学。有一回我英语只考了二十九分,老师骂我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简直气坏了,发誓再也不要踏进校门一步。后来我就没念书了。你呢?”“我?我也不好,每次期考总是和第二名拉不开差距。我爸爸说我意志薄弱,难成大器。”“哇,你爸爸干吗的?”“他是报社编辑。”“编辑是干什么的?”“就是帮别人改文章。”小印起身要走了,她要去看一位同学。
光的脸庞流露出寂寞的表情。小印说:“明天我上班,顺便过来看你。”光说:“你明天不会来。”小印说:“一定来!”小印背身准备下楼。
突然她打了个寒噤,好像身后并没有光,也没有光的书房,而是置身在一个非常怕人、非常荒凉的所在。小印猛然扭过身来,叫道:“光!”光似乎愣在那里,他的脸看上去很异样,额头淌下一股红色液体。
小印又道:“光!”光振作精神,看着她,眼里焕发出融融的笑意。
小印伸手在光的前额抹了一下,看看手,手上什么都没有,再看看光的额角,额上也是什么都没有。“我刚才看见你流血了。”小印疑惑地小声说。
光说:“你牙齿——”“我牙齿?怎么?”“上面沾着一块西红柿皮。”光抬手用指甲剔掉小印牙齿上的皮屑,弹在地上。
小印站着不动。光的手指碰着了她的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
等了一会儿,女孩轻声说:“拜——”“拜——”如光所说,第二天小印没有去看他。第三天也没去,第四天还是没去,直到六天一次的轮休到来,才敲开光的房门。
书房门口摆着一盆绿油油的鸭拓草,蓝白色的小花像挑在针尖上的露水。
“咦,我的词典怎么到你这儿来了?”刚刚坐下,小印就惊异地叫起来,拿起桌上一本《英汉词典》哗啦啦翻动。
光接过词典,瞅了瞅,拿不准女孩是否在开玩笑,“是你的吗?”小印说:“当然啦,你看,封面上这个红色的光字还是我昨晚用圆珠笔写上去的,笔划还描了一遍。”小印说完偷偷吐吐舌头。光沉默了,又瞧瞧词典,再瞧瞧女孩,说:“真是你的,你拿回去好了。”“我才不要,我恨死英语了!光,你吹口琴我听好不好?”光遵命。先吹舒伯特的《小夜曲》,后吹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从引子一直吹到再现部分,中间有些口琴不能演奏的段落就跳了过去。
光吹得很投入。深情的旋律使小印回到了微雨氵蒙氵蒙的春日里,她站在玻璃门后面,一道忧郁的目光穿过她深入到幽渺深穆的远处……小印信手翻着辞典。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后来就抓过一支铅笔在一个练习本的空白页码上胡乱写着字。
光吹完后小印就伸懒腰,她写累了。
纸上重重叠叠地写着ahandsomeboy.翌日,小印站在楼下喊着光的名字。没有动静。
抽空上楼拍了半天门,仍旧没有动静。小印闻到一股不清洁的粉尘味。“书房”门口的鸭柘草枯死在那里。小印记得昨天明明还开着花儿的。
她是来告诉光,她的《英汉词典》好端端放在家里。这种偶然的巧合令她心潮起伏。
那天小印不断从酒楼里面跑出来,看光的窗户打开没有。可是直到晚上九点下班,都不见动静,女孩怏怏不乐,心里说,只要你肯在窗口晃一晃,我就上来找你玩儿。可是每次抬头,窗户都死死地关着。女孩生气了,连续几天赌气不肯登光的门。
“我天天都趴在窗后看你。”光寂寞地说。
“撒谎,我怎么没看见你?”“我就站在玻璃后面,玻璃表面有反光,你当然看不见。”小印心软了,表示允纳光的解释。
“光,我觉得你这里好冷,缺点儿什么。”“已经好久没人来过这里了。”“你的同学朋友不来看你吗?”“现在我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我不能随便出门。”没有同学没有朋友的光的处境让小印感觉熨贴。“往后,只要你愿意,在窗口招招手,我就上来看你。”女孩说。
就这样约定了。小印果真不食言,此后频繁地往来于酒店和这边三楼之间。有时还从酒楼厨房偷一些好吃的带过来两人分享。在她的带动下,光变得活跃了。他们无话不谈,彼此共同的话题很多。小印喜欢读《故事会》、武侠小说,光不读《故事会》,可是武侠小说比她读得还要多(他爸爸监视很严,都是躲着看的)。光爱听抒情歌曲和古典音乐,部分小印喜欢的流行歌曲(包括某些摇滚歌手演唱的歌)他也乐于接受,他们关严门窗,声嘶力竭地吼唱,觉得非常开心。小印给光讲述许多酒楼里发生的轶闻趣事,说累了,就席地而坐,背靠着书柜听光讲故事。光给她讲《阿列霞》,那个美丽的巫女的不幸遭遇弄得她眼眶里含满了泪水。小印还买了一支口琴,拜光为老师,可是她缺乏毅力,学习的第一天就打退堂鼓。
最有趣的事情是一起去参观光的“幻想树”。那天光心血来潮,吹牛说他会施展古波斯人的催眠术,能让人产生幻觉,还说是从书上学来的。小印不相信,嚷嚷着要他交出那本书。光交不出来,被她纠缠不过,就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天气好热,咱们到楼顶平台吹风去。
那天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没有星星的夜空乌蓝乌蓝。街道上的灯火显得十分遥远。市声使四周一片寂静。
小印不小心被脚下一块水泥板绊了一下,幸好给光及时拽住。光说当心跌跤。
光的声音听上去模模糊糊,一股浓稠的睡意袭上来,小印不觉张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但是一会儿工夫,她的精神似乎缓解了过来,变得清新灵活了。
两人挨着肩膀慢吞吞朝前走着。
光说我带你去看“幻想树”。
小印问“幻想树”是什么东西。
光说是一棵树。
小印问这棵树和其它树有什么不同吗?光说到时候你就知道。
小印心头紧张,扭头瞅瞅身边男孩,光的脸染上了夜的乌蓝,看不真切。小印一只手插进光的臂弯里,紧紧挎住他。
光说我给你讲故事。
从前有一艘商船航行在大海上,许久没有看见陆地。这一天,风平浪静,人们终于发现湛蓝的海面上浮现出一座小岛,岛上有淤泥、青草,还有树枝。大家高兴极了,纷纷把船上的炊具搬下来,在岛上生火做饭。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小岛开始摇晃,颠簸,随后沉入水底。原来这根本就不是岛屿,而是一条大鱼,当人们生起火来,它感到疼痛,就潜进了大海深处。
小印说瞎说,哪有那么大的鱼!光说你见过鲸鱼没有,有一条船那么大。
小印问鱼背上的人怎么办。
光说大多数淹死了,只有船长死里逃生。
小印吓得不敢作声。过了几秒钟,小印说光,我们这在哪儿?光说在小路上,这条路我叫它“幻想小道”。
小印沉默了,头脸贴近光的肩膀。她能感觉到光似乎有些不自在,想离开她,不过到底没有。
小印问还有多远。
光说就在前面。
说话时夜空里透出了些微的亮色。
光说呶,那就是幻想树。
小印最初远远看见一团银亮的金属丝。渐渐走近,才看清那金属丝原来是树干,冰雕玉琢,玲珑剔透,树叶像一只只栖息在枝梢上的白鸽,射出莹莹的光华。
来到树下,小印惊叹不已,说,光,真美!他们绕树转了三圈,小印说,光,我好像看见树上有些什么。
光说树上什么都有。
小印问有什么。
光说有金银财宝,有巨蟒怪兽,有英雄美女,有眼泪,有精巧的匣子,里面装着童话故事,还有飞檐走壁的侠客。不过都是假的。
小印问是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侠客。
光说差不多。
这时树上一个人影飘然落地,定睛细看,竟是个头插长簪、劲装素裹的古人。那人背对着他们,拔出腰间宝剑杀气腾腾地舞了一套剑术,随后敛气收功,双脚一蹬,飞回到树叶里面消失不见。
小印看呆了,说道,嗬,跟电视上一模一样。
光说本来就是电视里的;我们该回去了。
小印跟着光走了几步,忽然站住,说不对呀,不是说回去吗,你怎么还往前走?光说我们已经回来了。小印正要争辩,脑袋猛然扎下去,惊醒过来。睁眼看时,面前是光忠诚而略含狡黠的面孔。
她背靠着书柜睡了一觉。
光道:“我说过我会催眠术,可是你不信。”小印说:“才不是呢,是我自己上了一天班,犯困。”光笑笑,也不争辩,拿过一本书当扇子给小印扇风。
小印也不再嘴硬,她很愿意相信光真的懂催眠术,虽然这一点道理都没有。
“好啦,天也不早了,你送我回去。”小印说。
夜色如梦。起先小印走在前面,光跟在后面,接着两人并排走着。开头光还东扯西拉地说着话,后来就默不作声,只顾低着头看自己脚尖。小印不知为什么很恼他,故意落在后面,到家后一句招呼话不说就噔噔噔上了楼。
第二天还恼着。
第三天也还恼着。
某一日小印突然问光,“我来你家这么多回,怎么从来没看见你爸爸妈妈?”光说:“他们呆在自己房间里,看见我们玩得开心,不愿影响我们。”小印就不再问。不过她总觉得这个家庭有点古怪。怎么古怪呢?也说不清。
那天光打开洗手间后面的窗子,趴在窗口等小印出现。翠风楼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铮亮铮亮的车顶上滚动着彩色的灯光。
直到九点半钟(平时这时候小印早已下班了),一拔客人才从大门里走出来,小印随在他们身后。一名西装革履的四十岁男人转过身高声谈笑,一面与其他客人道别再见,一边殷勤地和小印搭话。那些客人各自散了,男人也伸手给小印,持续地一握,仄身钻进司机打开的车门里面,最后从车内把捏着手机的一只手送出来摆了摆。
小印也把手摆了摆。汽车“呜”地驶上公路。
女孩撩起眼皮,看见窗子里的光。
一进门,光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热死了热死了。”女孩将两大袋香蕉苹果扔在光的脚边,提起两肩上的衣衫抖动抖动。
“买这么多,吃得完吗?”光拨开塑料袋看了看。
“买?客人给的,不吃白不吃!”“你喝酒了?”犹疑一会儿,光问道。
“不多,只喝两杯,那个姓程的老板出手好阔,喝两杯他给两百块钱。赶上我心情好,后来又陪他唱一首歌,他又给了一百。”小印一屁股坐下,舒舒服服地十指叉进头发里面,梳向脑后。脸蛋因了酒力,显得娇艳无比。水汪汪的眸子娇弱无力地盯着光,里面流动着一种软化了的激情,一种失去凭依的母性,过了一会儿,小印道:“光,过来……”光没有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过去。他的样子显得很固执。
小印扬着下巴若有期待。她的期待显然被某些原因阻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女孩叹一口气,转身面对窗外,无聊地唱起一首歌,“……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太寂寞……”这首歌刚刚流行街头,听上去软嗒嗒的,仿佛呻吟。光觉得一个十七岁女孩不应该唱它。
“光,你总是让人扫兴;陪客人喝点酒,在我们酒楼司空见惯,不算什么的,再说我跟他又没什么……”女孩说。
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崭新的佰圆钞票,闷闷不乐地折成三角形,把它们平放在桌子上,吸一口气,猛地一吹,又一吹,纸币就全都跳起来,接连不断地翻着个儿。
由于经常在上班时间离开岗位,小印现在常挨批评,除此之外她和同事们关系也很紧张。对此光是爱莫能助的,只能好言抚慰。光说你以后还是少来吧。小印起初不同意,以后就真的来得较少。光自然有些想法,考虑到可能是自己太乏味,她厌倦了。
小印不来的日子,光每天就寂寞地守在窗口。看着小印在门口走动,也不再打招呼,只是当小印举头瞧见他时,才默默地笑一笑。
小印变了,眼神里流露出孤独和烦躁,注视着谁时,让人感到捉摸不定。
然而有一天她居然又恢复到两人最初交往时的那种兴致勃勃的状态。穿着一件猩红的纱质衬衣,一条黑色的超短百褶裙,身姿挺拔得像公主。
光卖力地为她吹了一曲《梁祝》中的爱情主题部分,又从《笑林广记》里拣了许多笑话讲给她听。后来还装模作样地施展催眠术,准备再带她去参观“幻想树”,但是这一次竟然没有成功,小印大睁着乌亮的眼睛,没有丝毫睡意。
光抱怨说她今天太兴奋。
小印胜利地格格直笑。
光说:“今天有什么好事?”小印道:“高兴还要理由吗?”光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要理由。
小印说:“因为我喜欢你呀!你和酒楼里那些臭男人不同。”这句话令光感动不已。
说笑了好一会儿,小印鼻尖上沁出了汗珠。“不行,我得回去,浑身臭汗淋漓,这鸽子笼蒸死人了!”光舍不得她走,可也没有别的办法。走到门口,小印目不转睛地看着光,似乎很为难地说道:“要不……我们再聊一会儿。嗨,才刚刚立夏,就热成这样。”光胆怯地说:“我给你扇风。”小印想起光家的洗澡间,说:“我冲个凉吧。”光听罢立即冲下楼为她放水。眨眼工夫又跑上来。
哗哗的水流声在小印关上门后一下变小了。
光一边吃她带来的薄荷糖,一边翘起二郎腿,满意地翻看一本《故事会》。
过了约十来分钟,小印在下面喊了。
光跑下去问:“什么事?”“我没拿毛巾。”洗澡间的门裂开一道两寸宽的缝。
光找来毛巾。门缝又裂开几寸。一条光洁的沾着水珠的手臂伸出来。接过毛巾又缩了回去。
水流声消失了。光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声音。开头是毛巾磨擦皮肤发出的,后来是穿衣的响动。缝隙里偶尔露出半截赤裸的肘子或小腿,闪一下,又闪一下。光能从中想象出小印此时正在穿哪件衣裳。
小印拉开门,捋着头上的湿发。光含笑瞧着她。
“看什么看,”女孩嗔道,“抠掉你的眼珠子!”光站着没动。小印扭动腰肢,说:“好舒服!”将长发往肩后抛,走近光,近到尚未十分丰隆的胸脯几乎抵着光的胸膛。
“光,我这样子好吗?”光吃力地点头。点头之外又显出慌张。
小印将双手不很熟练地搭在光的肩上,半晌没作声。
“光,吻我。”光笑着摇头,笑得很窘。因为窘,便竭力要显示出一种从容大方,因为要显示从容,脸上就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然而却做得过火了,就好像是不耐烦。
小印撇撇嘴,眸子里忽然泛上委屈的泪光。
她下决心再也不理光了。
她就这么办。以后的几天里,明知道光会趴在窗口守候她,却故意呆在厅堂里不出来。有时为了工作上的缘故不得不到门口露一露面,也都板着脸,绝不向上仰望。有一回她正在门口清扫纸屑,听见头顶轻轻的一个声音道:“嗨——”她没有理睬。然而那声音却整天萦绕心间,久久不肯消散。
她发觉自己早已原谅他了,可是一时还犟着不肯承认。
夏至过后,天气躁热难耐。
已过子夜,街上仍有难以入睡的行人在徘徊,在谈天。
翠风楼旁边三楼一扇打开的窗子里,传出如泣如诉的乐声,哀婉缠绵,凄恻动人。是一支口琴在吹奏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中英台抗婚失败到投坟之前一个乐段。旁边邻居有人推开纱窗谛听了一会儿,立刻缩回脑袋砰砰地关严了里外两层窗户。
小印已在楼下多时了。她稚嫩的脸庞隐在路灯后面的树影里,异常苍白。乐声在悲苦苦的怨诉里缓缓停息下来。
乐声停止已有好一会儿功夫了。
小印走进梯道口,拾级上楼。三楼上面过道边一扇小门半掩着,里面透出灯光。小印推门而入。
一名少年背对她坐在书桌边。少年站起来,转身面对着她。眼里抖颤着灰暗的、莫可形容的光。
“光……”女子嘴唇抑制不住地哆嗦着,身体也哆嗦着,似乎随时会爆发出惊人的恸哭。然而当她的目光触着少年的眼睛,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
光低头抚摸着手里的口琴,抚摸着……小印呆呆地立在地上,泥雕木塑一般。终于猛然抬起头,急促地说道:“那个姓程的……”话到此处戛然而止,或许,她已经猜到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小印久久地呆立着。然后步履迟重地折身下楼,走了几步,忽然扭过身来,凄楚地沉默着,眼神似有无限话语,最后语声颤抖着说道:“光,光啊,我……”转眼夏去秋来。落叶簌簌。
又是一个天色乌蓝乌蓝的夜晚。附近一家宾馆里,警察正在挨个搜查房间。从宾馆后门逃出一名摩登女郎,慌慌张张横穿公路,钻进翠风楼旁边一幢宿舍楼的门洞里,径直跑上了三楼。
楼上黑古隆冬。女郎伸手向门上摸去,门敞开着。呛人的尘埃和久已无人居住的冷森森的气息迎面扑来。女郎走进去,心里别别地跳,喊道:“光,光!”无人答应,只有空洞的回声传来。
女郎猜想光是不是搬家了。硬着头皮又喊了几声,回声疹人地嗡嗡作响。
女郎不敢逗留,赶紧下楼。在楼梯口那里,她碰见一个人,形容有点像她要找的人,只是高大一些。她问道:“请问,你知道三楼那一家人搬到哪里去了?”那人道:“他们一家三口去年冬天全都死于一场车祸了,到现在这里还经常闹鬼,你找他们什么事?”那人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像光,只是成熟一些。
女郎毛骨悚然,不敢细看,抽身如飞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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