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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尽头的嘟音 作者:姚彩霞

 

  当爱需要强调才能巩固时,必是精神感到了虚空,或者为逃避预设通道。

  打开窗子,期待的身影徘徊眼前。

  与沈漾料定的情景相似。

  初恋模式。可惜那时沈漾与他并不相识。

  电话反复地响。响去!沈漾端坐在电脑前,哒哒哒敲击灵感,两种声音交替咬噬,惟心脏坚硬柔软与他的到来毫不相干。看他在楼下急成热锅蚂蚁,沈漾居高临下欣赏。

  感觉真爽。

  最初的好感因电话产生,聊。没完没了。激动的时刻要死要活。彼此的心思奔向同一目标。在到达终点之前,肾上腺紊乱。

  录音电话充当SOS,呼救饥渴:我在老地方等你。

  为什么不回电话?一切准备就绪。

  我已来到你楼下。

  如果,他连续再打三次电话,沈漾决定改变主意。冲下楼去,管它三七二十一,结果总是醉心的。怕什么呢,已经不是开始,何须担心结局。

  醉心的开始,是无意为之却期待已久。楼道里的人走来走去,沈漾敲门时,注意力分散为一头乱发,以至于疑惑,缘何急急忙忙火烧眉毛如同年轻人幽会一样。

  门,虚掩着,暗示的辐射直接膨胀模糊的念想。来不及和他打个照面沈漾便躲进洗手间,局促,反复洗手,喧哗的水龙头镇静着沈漾。沈漾镇静下来。

  沈漾化了妆。尽管他说过他讨厌化妆品的工业气息,喜欢肉体散发的自然馨香。

  听从自己召唤是沈漾的天性,始终不移。镜子里的沈漾与平时的她不一样。美,是兴奋剂。它来自一种力量。

  洗手间的门开了,喔——沈漾在心里大叫,暗示。暗示的作用无处不在。

  他收住了脚步,在半开的门外静候。

  沈漾急跳到嗓子眼儿的心跳得更急。她紧闭双唇,失控的心力攫住心,挣脱的外力又使她不断与心较量。

  沈漾忽然把门关严,锁死。靠在门上急促地喘息。如果不来呢?既来之则安之。

  危险源于自身。本来风平浪静。

  一门之隔。门外门内存放两颗心。沈漾屏住呼吸,其实不用,有门。沈漾岂能将信任交给一扇不会思维的门,但是打开门,能抵御自身或者他人?沈漾额头的汗珠细密渗出。空间狭小挤压感觉,背腹炙烤如烈日。

  热。热烈。热望。热切。

  浴缸横陈,嘀嗒嘀嗒似玉泉声声入耳。试试水温,最体贴的温度。

  扒光自己。

  白色水气包围凸凹崎岖的肉体,似一只男性挑逗的大手抚摸肌肤。性别的旌旗招摇得意志不堪一击。绕开那些敏感区域,看镜子中大雾弥天。

  雾状气体渲染加速体内荷尔蒙分泌,一种不可逆转的湿润激发起蛰伏的欲望。

  哦——他在门外,哦,那么……他在门外。将自己脱光掩蔽于浓雾中,令沈漾难堪,欲望无需预先展览。急于展览的或许是他。但是,她仍有希望把握主动挽救自己,击垮对方,让真实的可能化为幻想的瓦砾。只要沈漾不走出门去,尴尬便不属于自己。

  门。一扇不会思维的门,阻止行为,张扬欲望。

  化妆品难以修饰一颗心,心,自有无法描摹的模样。沈漾放任流水嬉戏自己的身体,想象门外的男人倾听每一个细微声响,会如何地冲动。

  但是,谁也阻止不了要发生的事情发生。

  门开了。

  哗——水声格外奔放。从沈漾腋下探出一双大手,男人的。沈漾勾头打量那双手,却瞥见了坚果般兀自挺立的两粒乳头,粉艳欲滴。

  等我吗?他整个拥住沈漾:宝贝——怎么进来的你?门上了锁。沈漾机警地问。

  他说,门坏了。

  你在这里,所有的门都是摆设。他说。

  他说,一扇门的作用不可小视,门使你大胆开放自己。门,关不住心。

  噢,天!他喘息的声音起伏放任:可以么?他和她一样赤裸。你,沈漾思维混乱得不能表达。

  哗哗的热浪形成强大助推力,他像一枚捆绑式火箭威力无比长驱直入推进肉体穿越彼此……楼道里的人继续走来走去,沈漾穿戴整齐走出卫生间,斟上两杯热茶,拣采光好的沙发坐下来。沈漾忽然觉得,男人的某种优越对于女人,是致命的诱惑。这个男人!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她绯红的脸庞和黑亮的头发。沈漾掏出化妆包,一丝不苟地化起妆来。

  沈漾对化妆品产生兴趣与认识他有关,他反感的她却钟爱是她表达情爱坚守自我的特有方式,结果沈漾在对方心目中留下鲜明印象,并使其对沈漾产生强烈占有欲望。男人背离自我的方式使其具有了独特的吸引力,背离终使他和沈漾走到了一起。

  画眉毛,眼线,腮红,唇线,口红,买进口化妆品,法国梦牌。沈漾的任性沈漾的坚守令他开心,从而也使他在窥视中体验了女人对他的热衷态度。

  沈漾一向讨厌化妆的繁琐,但精良的化妆品气味儿却容易使人产生联想,比如动物或植物释放气体以表达对性的渴望。法国梦牌满足了她的嗅觉需求,也一改她过去不照镜子的习惯。现在她在镜子前逗留的时间使她在同龄女人面前绝不自卑或者羞赧。她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并且反复端详。

  他说,你的眉毛好看。不化妆的时候。嘴唇性感。化了妆更使人想入非非。可惜,我不是你永远的情人。除非生活重新开始。但是,我们爱,也许彼此爱得辛苦,却保险,甚至也长远。

  是啊是啊。爱就是爱。如果真的相爱,为什么要人为地去界定彼此的关系。我们不会为名分而计较,也不会为拥有爱附加一种名分。因为谁都明白,爱,其实不需要承诺,只是彼此的一种感觉。沈漾好像在劝说谁。

  其实我们从写给对方的第一封信时就开始了等待,否则相见的我们不会一见倾心一见如故一见钟情。他对自己说。

  像许多相爱的人那样,他们的相识十分传奇,就是因为他错将电话从外省打到了沈漾家里,而他要找的人沈漾恰好认识,此后,他将错就错,有事没事都会在电话里跟沈漾聊上两句。很随意,毫无目的。谁也不曾想到会有怎样的结局。沈漾与他做爱时,总会情不自禁地说一句: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相识的人总是彼此防范,而陌生人之间却容易沟通。尤其我们,声音是媒介,其他都不能构成我们走近对方的因素。这是冒险。也许冒险才是人类的天性,爱,是人类最冒险的行为之一。

  爱,使他们昏了头。所以,他们一面做爱,一面向对方兜售情感赝品,不停地说糊涂话说梦话说傻话说车轱轳话甚至说下流话说谎话。因为爱,致使他们的智商降低。

  声音的吸引到性的接触有一段路程要走。如果截取两端只剩中间呢,他们不会这么直接。为的是一种更耐久的享用。比如方式过于露骨或者过于拘泥,都会被他们拒绝,且易使感情的发展走向反面。只有在随意的试探中,才会水到渠成地进入境界,这是他们共同的向往。

  爱是什么,已不重要。不爱又如何,也不重要。向往引领着他们,彼此相吸。

  重要的是他们走进了彼此,且彼此深入。人群驳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终与物质的等量分配完全占有不同。盟誓,名分,证明什么?而彼此的需要,也许未必永远牢靠但鞋子合适与否自己的脚知道。拒绝是一种选择,接受同样是选择。

  距离产生美,爱恋需要消灭距离。

  他们在电话中触摸彼此。忘情的程度不亚于在宾馆里有限的几次偷情。与其说那是享受,莫如说是一种折磨。虽然像一场游戏,但他们没有游戏心理。结局就在眼前,而他们居然漠视,或者无暇思虑。

  有一些牢骚话和怨气——在电话里,他放松地发泄出来,沈漾知道,男人需要倾诉也需要她参与到他的烦恼中。而倾听,是沈漾对他最深情的抚慰和鼓励。男人在这种氛围里获得了释放郁闷的条件,并渐渐让女人于下意识中对他的信任给以回报。女人心甘情愿,男人来者不拒。

  伯牙钟子期的故事纯属偶然,而他和沈漾于偶然中却品尝了必然的果实。声音的作用能够穿心入肺,感觉一旦栖息于大脑,回避就是真实的虚伪。

  我们必须要见一面。他说。

  我们一定要见一面。他说。

  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他说。

  如果见面后还能保持想象的美好,见一面又何妨?在激情的作用下安排一次幽会,会让死水一潭的生活发生变化,渴望发生什么也许是他和沈漾意识中难以逃避的真实想法。所以,楼道里有人如何?服务生虚假的关照又能如何?当他们到达了彼此最能发挥想象的身体位置后,才顿悟:这才是你我最需要的幸福。这种幸福原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但体验过咀嚼后,才发现,它像重金属,原来是如此地稀有啊。

  从十层楼往下看,他精致得像一本书的封面肖像画,表情凝固,身后的影子像拖地的尾巴,不长不短地与他的身体相连相缀。每隔几分钟他打一次手机给沈漾,每次只说一句话。沈漾按下了电话免提功能,一遍又一遍聆听到他的焦急和疾呼。

  一丝嘲讽的冷笑凝结在沈漾的嘴角。

  如果沈漾乘上电梯只需两分钟就能来到楼下;或者他上楼,最多超不过五分钟。

  但今天,沈漾和他都主动放弃了选择的机会。

  他在楼下傻等。沈漾在楼上观望。

  他说过,我们一定好好爱下去,要尽可能长久地保持热恋的情感,这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新鲜,恒久,这种关系可遇不可求,它不同于一生不变的生死相守,我们要的是生命的活力和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生死相守。可遇不可求。新鲜恒久。男人无论以什么方式生活,都能找到崇高的理由。沈漾跟这个陌生男人亲近亲热的过程,用什么理由解释,更合乎男人的逻辑?当爱需要强调才能巩固时,必是精神感到了虚空,或者为逃避预设通道。为什么,爱使人虚空?沈漾常常会想起他错打的那个电话。而他的那位朋友,因为沈漾的出现反而受到了冷落。

  一次聚会,沈漾与他的朋友不期而遇。

  他的这位朋友年轻美丽,独立孤傲,声称一生只爱人不嫁人。大家叫她由由。

  让沈漾不解的是,她寄赠给他的霍金撰写的《时间简史》,他转送给了由由。

  而此前,沈漾和由由只是认识,却接触不多。

  由由跟沈漾夸奖他:我这位朋友特有才,老早都硕士生导师了,比我大不了十岁,他教我们那会儿,我还黄毛丫头呢,整天老师长老师短的什么事儿都不懂。后来,他自己单干,搞了个画室,那可不是他的专业。我觉得他这是异想天开。后来忍不住去了一趟,想不到——特棒!他真是个非凡的男人,想干的事准能干成。

  沈漾听由由对他大肆夸奖,心里七上八下。

  晚上沈漾给他打电话,他正在画室里忙,他说,五分钟后我给你打过去。

  五分钟后,他再打来电话,沈漾按下电话免提,听任铃声一浪高过一浪地响,就是不接。

  其实,在电话里他无意地提到过由由的名字,且不止一次。沈漾迟钝,没有将由由的存在同自己产生必然的联系。

  由由说:我在他的城市待了一周,如果我想结婚,就选择他做唯一的配偶。但是我不想从一而终,目前的状态也许对于我更适合。需要他,就到一起,无意于对方了,离开就是。没有契约,当然也就谈不上背弃。等到我老了,我会找个伴儿一起安度晚年。但是在我老之前,我还是希望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我和他在一起非常快乐。如果他能坚持到改变自己的想法,我也许会嫁给他,但他若先离开我,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毕竟他比我大十来岁,在生活面前,在我的爱面前,他应该感到自卑才是。

  由由的话,是说给沈漾听的,可沈漾特别想让他也听到。于是沈漾给他打电话说:我是由由,理由的由,自由的由。

  他在电话里说,你是故意气我吧?有话好好说,想我,我马上去!沈漾脱口道:说话不算数?我等你。

  他果然来了。

  沈漾却不想再见他。本来的渴望并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生命才能释放,一旦得到释放的机会,从来顾不上选择。对于在单调、快节奏、重复的生活轨道上运行的生命个体而言,自由的方式可以多种多样,但对自由的理解也因人而异,千差万别。

  由由为的是一种行动上的自由,而他争取的是婚姻形式的自由,沈漾呢,则需要的是灵魂的自由。但无论什么内容的自由,最后都在爱的特别列车上相遇,沈漾突然感到一种能力的丧失。

  那是爱。沈漾将爱给予了他,他将爱给了由由,而由由将爱释放在被她爱的男人身上。

  十层楼下的他在执着地给沈漾打电话,中午丈夫下班回来,沈漾让丈夫给等在楼下的外省男人回电话说:沈漾不在,她出差了,一个月后回来。

  一连三天,沈漾没有下楼,透过阳台,她看见封面人物似的他天天在楼下徘徊,沈漾意义不明确地自言自语:何苦!电话再一次响起来时,她扑了过去,刚要拿起电话,铃声断了,听听,是长长的没有尽头的嘟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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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