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候我曾经如此地依恋这个比我大很多的男人。
我曾经站在他家的窗口,观赏夜景。他从背后走过来,在黑暗里拥抱了我——那个纯洁、娇弱的身躯,那个孤独的、缄默的灵魂。于是,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感到了“情欲”,第一次有了自以为神圣但不彻底的“灵与肉”相结合的体验。和他——那个叫作轩楠的男人。没什么原因。那是我第一次下决心留宿在他家—一个男人的家。只是请相信我,我们并没有越过最后的界线。
但突然,那根看不见的、维系着不可饶恕的幸福与苦痛的情爱的线,终于断掉了。手机不通,寻呼不回,打到家里,那个女人——比我富有又成熟的女人,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他去了外地,做生意—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没有只言片语留在那残垣断壁的、青石灰的羊肠小径上,没有一丝的温暖的呼吸留在耳畔,只有风吹乱了的,纠结不清的黑发,冷得瑟缩的身形,和一张扭曲了的却依然“纯情”的脸。
路是有尽头的,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阻断一切思绪的门边,我用颤抖的手缓缓从黑牛仔裤里掏出钥匙。一切动作都如此呆滞而僵硬。“不想进去了。”一个念头闪现在脑际,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我掉转身,那是背离的旋转。
“男人吗,男人吗—如此罢了,如——此—罢—了……”虚弱的我,迎着霓虹灯闪耀的都市马路,走向×大学。在一路浮华层叠的光影中,我隐约游离在婆娑而媚惑的树影之间。每一个细细的汗毛孔全都瑟缩着,一种被抛弃后的失重感,使我和×大学迂回的路径扭成一团……
二
“你好,小姐!”忽然间,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抬起头,我看见在校园宽阔的马路上,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右侧,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那里。我迅速打量了一下他,那是一个长相难看的男人,个子比我还矮一截。
但他谦和而斯文儒雅的语气,却显出一种别具一格的“情调”。
我疑惑地望着他,起初没有说话。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很大的钥匙对我晃了晃,开口道:“我是枫园的房客,这是枫园的钥匙和房证。”然后说,“我是从上海过来开会的,住在这所大学的‘枫园’里,我姓戴,叫戴杰——杰出的杰,我想和您谈谈话,与您交流,如果您有时间?”说完,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的答复。我不置可否地犹豫了一会儿,说:“您想和我聊天?”“是的,可以吗?如果不行就算了!”他很有礼貌地说。把主动权交给我。
对于偶然的事物,我的态度常常很暧昧,我喜欢未知和神秘,也许这意味着我的心灵深处充满了对于危险、矛盾的向往。同时,我追求的是不含杂质的纯粹和洁净,而某种超验的思虑告诉我,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一切偶然都有着它内在的必然,而必然总是无以掩饰这世界的黑暗。若是在平时,我会拒绝,拒绝诱惑和冒险,坚定地守住自己的寂寞。但这个晚上,我失去了灵魂里一盏温暖的灯,我正想抛弃曾经认定的“信念”,正准备打破一切内心的秩序:忘记、突破、背叛。
于是,我说:“那好吧,您想聊什么?”他似乎惊喜,而后向我这里走过来,有分寸地说:“如果不介意,就绕着这学校走几圈,随便聊些什么,譬如你们学校的历史,N城的旅游景观等等。”“可是您为什么想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呢?”我边走边问这个比我矮半个头但看上去斯文的丑男人。“一个人在外地,有点孤独吧。
我已经作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而你没有拒绝我,这真是幸运得出乎意料!“他慢悠悠地谈着。我笑了一下:”戴先生,我不是这个学校里的。“”哦?是吗?那你?“他疑惑地望着我。”我是另外一所学校的。“”你是大学生吗?“他打断我。”这重要吗?“我望了他一眼,没等他说话,又说,”是的,是另一所院校的学生,学校离得远,我不住校,家住这里附近,所以在这里散散步。“”那么,你注重与人交往的形式吗?“他谨慎地问。
“不。从不。我不需要任何规矩。这就是我没有拒绝您的原因。”我的内心充盈着那种不可理喻的反常情绪,十分的恐怖,就是恐怖、深不可测的恐怖。恐怖来自于我潜存的、报复的欲望。那股仇恨。深深的仇恨。对他,对那个抛开我而去的男人的爱欲——无望的、强烈的爱欲转化成那种恨——入骨的恨。对自己,也对身边这个在这时间闯进来的丑男人。
即使这样,我也是活跃的,对于一切的可以称上男人的男性,我有一种禀赋,与生俱来的禀赋。只要我想用它,它就来。无论是对轩楠,对戴杰,还是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想怎么样,很简单,告诉他们,那是可能的,有希望的,来吧!这就是,仇恨之于我在那时的作用,杀死什么,埋葬什么,怎样都行。总之是愈痛苦,愈好。愈痛苦,我就愈幸福。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啊!我发现您真的很特别,您这么年轻,说话却颇为深刻,您是否该告诉我您的名字了?”他似乎很自然地问道。
“好吧,我姓莫叫雨尘,下雨的雨,尘土的尘。”我说。
“你的名字也很特别。”他望了我一眼,目光中充满好奇和某种探询的不自在的东西。
我初次尝到了一种游戏的乐趣。在一个丑陋、新鲜、神秘的陌生男人面前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安排自己是一种乐趣。一种极为具体的快感。
“说你,说你自己,可以吗?”我这样问。不动声色,无表情。我知道,应该这样,这样最好。
“呵!其实我的生活很简单,一直就是上学、上学、再上学,从小学到大学,到读研——”“读研?”“是的,我从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又考研,研究生毕业后就工作了。”他用刻意制造出的不刻意的语调叙述着。
“你干什么工作?学的是什么专业?”我很直观地问他,有一种无所谓的驾轻就熟的快感。
“我是学计算机的,我在上海一家跨国企业跟随我的老板。我的工作性质是每天和一大堆资料文件打交道:生意场、高级宾馆、酒会,接触一批批穿西服的‘贵族’,时常地飞来飞去。”他说话的时候,仿佛是在回忆中白描他的日常生活,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所以他给我描摩和展现的这幅图景让我想象着这个丑男人,是的,他,应该是一个儒商。
“飞来飞去?”我眨着眼看他,淡问。
“是的,下周我可能就要飞到日本谈生意。我只在N城呆一周。”他说。
有一点像小说中充满戏剧性的语言,我当时就那样感觉。但,我是明白的,是故意的,这正是我所要的。
“你呢?别光说我一个人呢!莫小姐?”他那副奶油腔很浓的“普通话”因为夹着一点清亮的音色和他刻意模仿的北京儿化音,让我觉得这个男人处处“有问题”,像戴了层面纱,等待有人揭开。于是我便决定试一试,心里正有一股莫名的仇恨的感觉渴望宣泄释放。竟然有这样的巧合,这无法预知的危险的遭遇。
“我吗?我是一个远离外部生活,远离人群的人,我在另一种生活里,只喜欢一个人走路。”我带着一种毫不经意的态度,随意地把自己描述成我想扮演的那种角色。“你怎么给我一种庭院深深不知处的感觉?听你说话,就像掉进了迷宫,走不出来,又极想出来,但就是找不到路,还得由你指引方向才行。你是一道奇异的风景,让我站在外面找不到入口。”这时,我们已经第三次回到了原来的草地上,前面就是校门。
“N城有什么好的茶社吗?我想和你坐下来交流,因为路总是会走完的,而话却永远没有说完。这会让人觉得不安全的。”他巧妙地提出了邀请。“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太晚了,不方便吧?”我说。“我希望你不要拒绝我,再晚,我会送你回去的,而且茶社也是一处适合说话的地方,我希望你像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在乎那些现实的规律,只是希望和你沟通,因为你太特别了,真的!”我当时心里有一种感觉:“这将是一场并不一定有意思的,却十分危险的游戏。”可是,那又如何呢?和轩楠那样“认真的游戏”,结果又怎样呢?归根结底,“恋爱”也好,“玩一次”也好,都是一场“无聊的游戏”。
那是一家环境柔和而微含一点媚俗之高雅的茶社。主要的色调是墙壁、桌椅那油彩浮泛的天蓝与吊挂在壁角和屋顶的白炽灯散射出来的,充满茶社里所有空间的、灿亮的、成熟金属黄色的混和色调。
我和戴先生选的那个位置比较独立,在拐进去的角落里。因为茶社大,除了背景音乐和偶尔穿梭于大堂、间或走过来送水的小姐,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面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方型大桌,桌上放着两壶玻璃器皿盛的红茶。除了茶壶、很精制的托盘、茶杯、银勺,还有一个烟缸和里面少许的烟灰,烟蒂上有一圈微红。他不吸烟。
“你的脸上有一种不安的、怪异的美。”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背靠后挺直坐着,专注而又审视地盯着我的脸说。背景音乐飘飘的从某一处传来,又是那首《昔日重来》。原来生活中充满了循环往复的、不断敲击在某一根敏锐神经上的流动旋律。
我把头低下,右手抚弄一下垂在前额的一绺头发,将它拢在耳朵后面,用银勺迅速地搅动茶水,随即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与磁器的碰撞声。
然后,缓缓地说:“你是上海人,一定比较喜欢张爱玲吧?”他答道:“我想不仅上海人喜欢她,还有很多别的城市的人也欣赏她。”我神秘地笑了一下,又道:“张爱玲在她的小说《心经》里这样描写上海:”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的,亮闪闪的,烟烘烘的,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她把上海描写成这个样子,无疑除了喜爱以外也有一种对那喧闹城市的厌倦,而且上海也的确是很喧闹的。“”喧闹?你不喜欢喧闹?“”是的,喧闹代表浮躁和骄狂!上海人难道还不够骄狂吗?“”是的,应该说,他们在中国除了自己的城市,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吸引他们,除非出国。“戴杰说着,神采奕奕。
“印象中代表上海人品行的浮华与狂傲,我不喜欢,不过那座城市我却很喜欢。”“喜欢它的什么?”他问道。
我笑了一下,道:“它的西化。”停顿了一会儿,沉默中两个人呷了两口茶。他又问我:“你为什么提到张爱玲描写恋父情结的小说《心经》呢?你喜欢这种格调的小说吗?”“是的,我喜欢。正如我喜欢古今中外一切违反正常逻辑的怀疑主义哲学和禁忌事物一样。”说出这话后,我又微微感到一种奇妙的愉悦。
“你在平时生活中也总是这样吗?”他疑惑地问道,注意力似乎集中到我想让他集中的地方上了。
“总是哪样?具体点,行吗?”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经常怀疑自己的生活吗?你对现实持这样怀疑的态度吗?还有对你的家人,朋友?”他语气中充满关切。
“我想我是一个精神自由的人,与世界和平共处,但不妥协、不屈服,我是阴柔的怀疑主义者。”突然的,他说:“你爱过什么人吗?”那个“爱”字咬得特别重,我的心猛的一沉,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震撼了。绕了一个圆,又回到了这令我兴奋又恐惧的仿佛带着某种目的的敏感的导入口处。我只是挤出一丝惨笑,而后说:“我,今晚不想谈这个很‘私人’的问题。”然后抬腕看表,凌晨两点,我说:“对不起!戴先生,太晚了,我要回去了。”“那好吧!”他站起身,去结了帐。
后来,他把我送回了家,留下了手机、寻呼机、枫园房间电话等很多号码以及很绅士风度的一句“我很欣赏你,晚安!”……
三
“叮玲玲玲玲……”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像抽风一样放纵地,肆无忌惮地响起。击碎晨曦的宁静,把我从黎明的深处不彻底的睡眠中猛然惊醒。
我惊恐地感到天花板变成了椭圆形、触手可及的床边冰冷的墙壁怎么也摸不着。
还有窗帘下的玻璃窗应该在我的头顶的上方,可是我觉得它的方位似乎倒错了——它在我的脚下。整个房间,在我的感觉里完全走了形,失了真。
这一天清晨,也就是与戴先生谈完的4个小时之后,我被那催命的、突兀的电话铃声震醒了,头脑一片空白,被迫挣扎着起来接电话。
走到客厅时,脚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我及时坐在了电话机旁的小沙发上,摸索着抓起了话筒很凶的“喂”了一声,只听那一端传来一个男子高亢而清亮的嗓音:“是我呀,雨尘,昨晚没什么事儿吧?”“你谁呀?啊?谁?”还没完全清醒的我,把被从搅扰的愤怒发泄到他身上,没好气地反问着。他被我一问,愣住了。不等他回答,潜意识里已清楚他就是昨晚与我长谈,又把我送回来的戴杰。有一点紧张,有一种担心,但也似乎准备迎接一种全新的体验。大约过了五秒钟,他开口了:“雨尘,您的声音,您的身影伴随着我一夜,不至于刚刚分手几小时,你就又把我当成陌生人了吧?”他用一种十分礼貌,又十分诚恳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时我已完全清醒了,脑海里已同时壅塞了许多记忆和猜测和悬念。
“噢!对不起!是你?戴先生。我昨天晚上一切正常,只是太疲倦了,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打电话来。对了,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我好像没有告诉你呀?!”“十分抱歉,昨晚是我在你离座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你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的扉页上很清楚地写着的宅电,‘7540400’。”我虽然充满了怀疑和被窃取隐私的不悦,但他如此坦白地告诉我偷看到电话号码的事情,也就不想计较了。
“是吗?那您这么早打电话,有事吗?”我故意冷冷地问道。他突然激动起来,几乎是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你别说不行,你一定要来,今晚到枫园来,我请你吃饭,晚上七点钟我们在枫园一楼咖啡厅见面。请相信我的真诚和有一些疯狂的执着!”说完,他道了再见,挂了电话。
我仍然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托着腮,听着那“嘟!嘟!”的忙音,回忆着他最后的如同命令又如同哀求的语言,我感到恐慌,一种无法言喻的被动的兴奋和不信任的烦躁不宁。
“也许,遇到一个骗子,一个真正的骗子,而且他那么丑!那么矮!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我恍恍惚惚地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着。
晚上七点正,我还是去了。只是我预先回了他电话,说我要吃过饭以后再去。
“你来了,太好了,我们一起上去吧?”他说得很随意,仿佛我们已经熟识久了。“上去?”我截住他的话道。“是的,这里人很杂,我希望你到我的房间里,那是一个私人空间。便于谈话。”不知道为什么,戴杰并没有强调他没有什么企图,也没有找借口证明我应该上去的理由,我要拒绝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没有拒绝。
尽管我觉得尴尬,而且过去从没有也不允许自己只身到一个并不了解熟识的男性朋友所住的房间里去和他单独呆在一起,但我仍然去了。
房间里,一张白色的单人床,一个电视机柜上面放着十九寸的彩电,床对面两张沙发,一只茶几,很简单。我们面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沙发的距离,他随意地靠在床上,我挺直身体,半向前倾地坐在沙发上。
“你好像很紧张?”戴杰道。
“也许是吧,不太习惯。”我说。
“为什么?”他问。
“因为这里是宾馆的卧室。”我答。
“和在茶社有什么区别吗?”他问。
“有的,我想,我想是的。”我这样说。
“是什么呢?”他换了一种严肃的姿态坐直身体靠在床的后边,以一种平和的严肃的口吻问我。
“没什么,只是不习惯宾馆的氛围。”我原想说“只是多了一张床”,但由于不屑和慌张,所以止住了,还是我回避了直面的方式,并觉得一种败下阵来的沮丧和乏味。
“知道为什么邀你到这里来吗?”第一轮占了上风的人,仿佛更加兴致勃勃了。
“我,不太想知道。”我仿佛被迫“应战”。
“呵!你这么说我也明白。”他说。
“明白什么?”我问,心里不安。
“明白你看我的眼光。”他向后靠了一下,疲倦地半仰在床上。这姿态更令我觉得难堪和恐慌。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些紧张了,于是想尽快结束话题。
“你,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整整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部是你的语言,你的表情,你让我平静而一成不变的生活完全紊乱了,在遇到你之前,我想我的生活已经很美好了,我从不幻想遥远而不切实际的浪漫,而你,就在,在我身旁,我从昨天以后厌倦自己的生活了,因为我怎么能眼看着辉煌奇特的美就在眼前一闪即灭呢?”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忽然他站了起来,向我逼近,一步步地走近我。
我恐惧地往后缩,他走到沙发跟前,站在我面前,堵住了我的去路,然后专注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我厌恶地瞟了他一眼,低头说:“对不起,我要回去了。”刚准备起身,被他突然按住双肩。他很用力地按捺着我,把头贴近我的胸部,我惊讶而茫然地呆坐在那儿,动弹不得。他忽然低头死死地盯着我那紧身绒衣贴显的丘壑中的一件挂件,惊恐而又兴奋地说:“天啊!你胸前佩戴的竟然是只骷髅!嘴里还叼着一枝玫瑰!你是怎样的女子呀?”那正是我深爱过的人——轩楠送给我的。他的话像一根针猛刺入我的心脏,我奋力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夺门而出。只听背后传来他宏亮的声音:“孤独、忧伤、美丽而脆弱的女孩,请接受我,一个懂你的、真诚的男人的爱吧!在你为了拒绝苍蝇飞进来而关窗户的时候,不要连同空气一起拒绝了呀!”我原只想借助自设的一个“骗局”去忘记被“骗”的痛苦,忘记他——那个能写出“夜晚,我愿意独自坐在透明的屋顶下,只为了看见飞翔的眼睛”这样的诗句的男人——轩楠。却怎料,搞到如今这种地步。
冷风从四面八方穿透了我的衣服,穿过了我的皮肤和每个细小的汗毛孔,我在夜归的路上,哭了。
孤独是难以忍受的,然而,掉转头,回去,回到那个丑陋的,矮小而儒雅的男人身边,却是更加艰难的。但,他那里,也许是一份踏实的,可以抓住的东西。是情爱?是友谊?还是肉欲?那一刻,我都不在乎,不在乎了……因为,当时我只需要一个分担者,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一个孩童或一位老者;一个最终总会退出我那“完整”、“井然有序”的现实生活的安慰者。哪怕是陌生的,只要他能给予我暂时的宽慰,缓解那波撼浪摇的孤独与失落之苦,我也愿意向他(她)敞开心扉、淋漓尽致地宣泄风雨飘摇的无助的情感。
“雨尘……你怎么了?我一直悄悄地跟着你、跟在你身后,好长时间。我知道,你哭了。你别压迫自己,好吗?请你,转过身来,来我这儿,告诉我,你为谁在哭?!”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身后飘来,借着风,如此空蒙,不真切,像梦呓,又似久远的呼唤,充满怜惜,充满渴念,也充斥着深深的,深深的惆怅与一种无形无质,却很强烈的卑微。
我怔住了,我浑身的肌肉都僵硬起来,整个人好像一根木头一般,纹丝不动,笔直地站在那里。风冷冷地拂过了我郁结而绵长的发丝,像一只冰冷的铁爪,轻轻地触碰着发根里细嫩的头皮,一阵阵的麻凉向我袭来,我感到一种被消解了力量后的酥软,昏沉沉的。迷蒙的夜色终于使人颤动,使人堕落得想要软弱,想哭。
“嗒,嗒,嗒”很清晰的四下皮质鞋底与水泥路面相碰的声音。他靠近我。把一只滚热的手搭在我的左肩上,手指触到我左边的冰冷的脸颊油滑的泪痕上,我抽搐了一下,震得他的手也随之一抖。但终于,它安稳地搭在了上面,又大胆地用另一只短臂搭在我的右肩上。这一次我没有反应,只觉得他用力地笨拙地扳过我的双肩,试图把我的脸转向他。我没有反抗……夜深了,我背转身要走了。“别走!”戴杰突然拉住我,说:“今晚你别回去了,到我那儿去吧,你需要人陪。”“不用了!”我说。继续走。“你这样,我真的,哎!真的不放心呵!”他说。我沉默,继续向前缓行。“求你!”他拽住了我,把我往怀里拉,声音里带了哭腔。
眼前的这个男人,比我矮半个头,多么瘦!多么丑!我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他一边摇晃着我的身体,一边说:“我爱你!爱你!真的爱你!我知道你一定为别人伤了心,你一定经历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让我——这个平凡的男人来爱你吧,即使很痛苦,我会好好爱你的!你说话呀!”我闭起了双眼,那些语句如风一般滑过我的耳畔,未留下任何痕迹。
终于我回去,睡了。那一觉睡得多么安宁,没有梦,没有惊扰,多么好。睡得那么沉,一夜到天明。
“嘟——嘟——嘟——”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是出自于那个绿色的圆脑袋寻呼机。是它在传递着,那个男人,昨夜被我抛于夜色中的男人的信息——他的焦灼、他的欲望。无可忍受的欲望折磨着他,啃噬着他,让他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喂?”我复机了。
“喂?雨尘呵,早上好!”他的声音哑了。
“有什么事吗?”我淡漠地问。
“我一夜没睡,只想知道你怎么样了?”那种哑,我懂得的。
“不用担心,我很好。”我说。
……沉默。
“那么,你快来吧!我求你,我想见你!”他应该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本来,不应该去的。但,我还是又去了。
在进入他的房间之前,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中迸出。我去查了他的入住登记表。
枫园的规矩我是熟悉的。总之,我巧妙地调出了他的资料,他的真实姓名是——戴年祥。
惊讶?不!绝不!我猜测到了,早就猜到了,从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断定,他是一个骗子,一个心理变态的虐待狂,一个性弱者!这是直觉。我相信。
乘电梯上楼,308房间,我记得很牢。走到门前,我按铃。“稍等——稍等——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他的嗓音突然哄亮。
门,终于开了,那白色的床单被叫作戴年祥的这个男人,这个瘦矮的男人裹在了身上,他刚刚沐浴,浓密的黑发上湿漉漉的,滴着水珠。从脖子到胸部裸露着,他的皮肤是苍白而柔软的。那一定很细腻。很滑。我想。
“不好意思,我刚刚沐浴,让你等了一会儿吧?来,来吧,进来。”他微笑着说。
我进去了,房间里一股温柔的馨香,游弋在那么潮湿的空气里,一切都扑面而来。
“你坐吧!不好意思,我去换衣服。”他斯文地说。
“好的。”我答道。心里纳闷,为什么选择我来的时候沐浴?我人都进来了,又这样作出礼仪?衣服换好后,他又是西装裤,白衬衫,笔直,整洁。
“叫我来,为了说什么?”我静静地问。
“说什么?我没刻意地去想,只是想见到你。想看看你是否已经摆脱了昨夜的情绪。”“谢谢你。是你救了我。要不然,我也许有一刻会死去。”我说,望着他,盯着他的眼睛。
“谢?何以言谢?!你以为我整整两天这样是为了一轻轻松松的‘谢’字吗?”他直起了腰,一副痛苦的表情。
“那你要我怎样?报答你?”我微笑着问。
“你说什么?我是这样的人吗?我告诉你,我若想要你,昨晚就不会放你走,你这样看我,我只有绝望。”“你绝望?!”我只想看看他还会编什么。
“是的!我是一个绝症患者!”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是指精神上?”我不屑地问。
“不!身体上的。”“什么病?”我有些惊奇的发现,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变白。
“胃癌。”“什么?!”“医生说还有三个月时间,这件事无人知道,在这个世上,除了你,没有人知道。”他静静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站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向他走近,主动地拥抱了他。他是那么瘦,瘦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肌肉的弹性,那白色的衬衫很宽松,里面充满了空气。
他慢慢地把我往床边带,慢慢地试图将我放倒在床上。我猛地挣开他,他愣愣地望着我。我说:“戴年祥先生,游戏结束了,我要走了。”他怔怔的眼神里有一丝可怖的惊恐,不信和一种不可言喻的邪恶。
我迅速站起身,掉头而去……
四
“喂,雨尘吗?”没想到是轩楠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回来了——那个令我发狂地恋着的男人——他回到了我的身边。
“雨尘,对不起,那天我走得太急了,无法和你打招呼。今后,我要去外地工作了。晚上,你到我家来,好吗?”回来,又要走了!我的脑子里一片麻木,来了,又来到他的家,轩楠的家,带着无比的悲苦,无比的、绝望的激情和伤痕。
“你知道吗?你走后我差点死去,和一个魔鬼,一个陌生男人死在一起,同归于尽。”我穿着一身纯蓝的长裙,在他那半间透明顶的房间里,一字一句说道。
“你怎么了?雨尘?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永远是低沉的、有力的。
“我仇恨自己。”我隐忍着。
我向他叙述了他离开N城后,我的遭遇。那耻辱的遭遇,那疯狂可怕的遭遇。
“我要你!”我突然转向他,这样说。
“雨尘,你疯了!”他不看我。我轻轻地坐在他身边,他紧紧地绷直身体。
沉默。我哭了,一种无助的哭泣。
对着那扇窗,我猛站起来,说:“我去死。”刚要走向窗户,他一把拉住我,使我重新坐下来,跌坐在他身边。
他的一只手抱住了我的肩,我僵住了,侧脸望着他,他也僵住了,望着我,我们四目相对。
我懂了,这时候终于懂了,什么叫作“爱欲”,而非仅仅“欲”。于是,我闭起眼睛,等待着。
就是那幅画面,犹如一幅特写。半间房间里,透明屋顶下的两个人,一双男女。
都穿着蓝色衣服,没有灯光,只有月光,银波一样的月光。很美。他们静止了。男人望着女孩闭起的双目,和她颤抖的双唇。男人是畏惧的,女孩是幸福而绝然的。
他们这副姿态维持了足足有一分钟,六十秒。一秒仿佛一世纪,时间在这里停止了。
六十秒过后。男人那么慢,那么轻柔地,触碰着女孩的唇,仿佛他触碰的不是唇,而是巧克力,他怕它化了。
“我要你!”我说。
“不,不行。”轩楠的声音颤抖着,他喘息着。
“为什么?”我轻轻地问。
“因为,我不能破坏美好的事物——你,就是美好!”这声音是那么压抑、沉闷、发颤。
那天晚上十二点钟,他把我送回家。
他走了。此后,我再没见过他。无从去见,真正的别离,永别。他刻意的,我明白。
五
“妈妈,我身上哪儿最美丽?”我照完镜子,问妈妈。
“眼睛。”她边洗衣服边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的眼睛里流淌着处女的光辉!”她说。听起来,是那么认真。
妈妈希望我一辈子守身如玉,她信佛。
我的脸“唰”的一下子红起来。我想起了戴杰,想起了轩楠。我与他们两个男人有过那么近距离的接触。但我仍然是处女。我真不知道这是否应该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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