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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就好好的 作者:常征

 

  一

  终于醒来。这是哪里?我想。但是,随即我就知道这话问得毫无意义。这里是我的住处,一个让我在这沉迷了三年的住处。

  最近,我总是梦见一条石板路。

  而且总是在那艰难地走着,总也走不完。这条路很古老,很有一种历史感,细细长长的。我明显可以感觉到我在行进中的沉重的呼吸声。

  自从我梦见这条石板路之后,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会如此艰难地在这条路上,它在预示着什么?为什么总是在我的梦中出现?说实话我印象中,从未见过这么一条石板路,但现在它却那么真实而明晰地留在我的生活中。

  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条石板路?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深深地叹息一声。算了吧,想也无济于事。那已经超出了你的能力,你无论怎样绞尽脑汁都没用的。已经定了,早已定了!就像那篇分析二十年代颓废主义思潮的论文又给解老夫子毙掉了一样,前次《纯诗的生长空间》本来可以获得年度优秀论文奖的,也是这个糟老头啧有烦言,说什么过于散文化、缺乏理性等,以至于不仅让他推迟了毕业日期,而且将一个出国留学机会给浪费了。你能左右吗?再比如家里大哥写信来,说老爸的癫痫病又犯了,一到晚上不是乱说胡话就是咬烂舌头,药费矿上又没钱报销。而大哥的修理厂也快倒闭了,还问能不能在广州找个活儿给他干。你能左右吗?不要说这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直缠得你焦头烂额,就是眼前的这档闲事也让人够呛。

  上星期五晚上,我和琳在江西餐馆吃完饭出来,被几个老乡碰见了。他们几个都是跟我在一个中学读书的,比我低几级,好像跟裕彤是同学。于是我向他们点头微笑。不料他们只瞪了我一眼,又投给琳猜忌的一眼,便赶紧进餐馆。就在那一刻,我预感到那些老乡将议论我。

  讲实话,我并非怕别人说什么闲话,因为在我刚来广州时就领会了老乡圈子的可怕。在这个大都市里,我们小县城的人还是很团结的。不管是打工的,读书的,还是调入政府机关的,总是非常有凝聚力,经常聚在一起,吃家乡菜,说家乡话,并不能容忍一切欺负自己人的人。我不怕他们说三道四,而琳是个敏感的人。回她住处时她一直不吭声,只是不时地用有些歉意的眼光看我。

  那晚我发现琳还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她已经近四十岁的人了,身材瘦削,几乎没有什么乳房。然而却没有因此显得老,反倒有一种超乎年龄的青春气息从全身流溢出来。我大约是半年前认识她的,当时手头紧,房东的钱欠了半个多月,便去找读哲学研究生的老乡劳丰,劳丰介绍我去找琳,并说他们没钱时都去找她,几百上千的数都能借到,但是,经常她不要人还钱,而是要替她干活,看看书稿、写篇论文什么的。记得刚见面时,她以很诧异的眼光看着我。后来,给我校了几本书稿,见我看得快,而且质量不一般,便经常叫我来。

  “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琳有点伤感,“你们老乡肯定会说你的……”“你放心好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笑了笑,“如果我跟你真有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是个富婆么。”“少贫嘴,我要找也不会找你这种毛头小鬼。”“我有自知之明,你放心好了,我哪敢高攀。”我苦笑道。

  不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对琳的确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而琳也的确是个有不可思议的女人,八年前结束了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之后,就从湖南南下广州,做过业务员,做过家教,也做过编辑,最后做起书商来,短短几年就在员村买了一套房。她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但也不是一个苛求自己的女人。有一本书说过: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但是,当你的身边充满可能性的时候,视而不见是很难的。尤其是最近,她惹上一场官司,一本书涉及侵犯他人名誉权,官司打得挺大的,整天给那些记者缠着,身心的压力可想而知了。

  不过,对于被老乡撞见的事,我虽说并不太在意,但是,一想到裕彤就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二

  晚上,瘫躺在床上。我无法安然入睡,边听心脏的跳动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对于这一些,说实话,我倒并不伤心。仿佛喝多了酒,胃里的东西一直冲上喉头,吐了就吐了,要喝就要想到这个结果。至于别人怎么看待,这是别人的事。但是,我老是在想,这将何时了结呢?就好像现在这样,这就是我吗?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我在不停地问。你一直在磨损自己,磨损得比你预期的远为严重。你的脸明显比过去黄了,而且眼眶也变得黑黑的,憔悴得多了。我有点想不明白:我到底怎么了?从矿山考到这个花花大都市的大学,家里人都说有出息了,自己也觉得一定可以大展宏图,可是现在自己却觉得什么也不是,这里的人是那么的富有,那些同学活得就是不一样,开始我还不会感觉什么,但是,看到别人上酒楼,听到别人谈GIGI时,我突然觉得自卑。讲实话,在这个学校我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几个老乡。我闷死了,有时见到一些有钱的同学,真想冲上去给他几个耳光。所以,上学后的第二年,我就在外面租了一间房。

  突然门响了,开门一看竟是易玻。没想到临别时的一句客气话,让易玻记住了地址。易玻是我的老乡,是读哲学的,用他的一句话说:这是一门让人丧气的学问。

  “怎么样,最近混得不错吧?”我知道他肯定听说了我的论文没过关的事。没好气地说:“给那些王八蛋压着能有什么好?妈的,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叫你写一点东西给老头你就不做,现在好了,不但论文过不了关,听说在分配上他也想整你一下,说你要想毕业必须与学校签订六年的为校工作合同。”“什么,什么,这群老东西整我还不够啊?!再刁难,老子要不客气了。”见我这么激动,易玻随即到楼下的士多店拎了七八瓶啤酒和一袋盐水花生上来,“喝酒,喝酒,有什么好气的。”我答应说可以。一周来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是该放纵一下自己了。也许易玻也是累了,开始之时两人话题不多,只是猛灌啤酒。两人似乎都有一种急需要发泄的东西,喝啤酒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一下子喝掉了5瓶。到此时,话题终于也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敞开了。“他妈的,三十四岁的人还在书堆里泡,真是失败。”易玻叹气道。

  “你不会觉得人活得太累了?”易玻叼上一支烟。

  “我不会这么傻,我是信命的,命中该有终会有,命中该无终究无。现在的社会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反过来想,不公平的社会同样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会。”“少讲这些大道理,我就想问你做人有啥意思?”“你太执着了。试想一下,你如果将就一下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况且,这样做对你有何损失?我是绝对不去想‘追求’这类字眼的。”易玻一听到我的话就来气,“你就是这样太玩世不恭了,好像什么事也不在你的眼里,实际上是你太在意、太追求了,不是吗?你整天将自己包裹在房间里,就是在逃避,在为你的失意裹伤口。这个世界美好是相对的,不美好才是绝对的,明白吗?”“哎,你不找那些师姐妹玩?”我知道这样谈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便转移话题。

  “别跟我开玩笑了,与女孩玩,其实疲劳不堪,玩了这么多年,真的很累了。

  但是你不找又怎么办?荷尔蒙的平衡总不能一直靠手淫等待下去。“或许他说的是实话,记得两人刚认识的第一天,易玻就请我到一家发廊按摩。

  一出来就叫嚷着:“五十块摸个够,真是便宜死了。”以后经常到那家去,还认了一个小表妹。

  “嗯,在想什么?”见我在发呆,易玻叫道。

  “没什么。”“走,到外面转转!”“你去吧,我还有很多活儿要做。”我知道他说的转转的意思,拒绝道。

  “你小子最近怎么了,听说你跟琳有一手,要是真的,可要小心。你千万不要动心,那样的女人真的跟她干起来,会要了你的小命。”“没有的事。”我苦笑了一下。

  三

  实际上,我并不厌恶易玻去做这些事,相反我自己也是如此。一个人租了一间房虽然不大,但是,远比易玻他们住集体宿舍方便得多。别的不去说,就是同一栋楼里,就住了七八位“包姐”——即做二奶的女人。而且邻屋就有位小老乡呢。说起这个小老乡,我还清楚地记得刚搬进来时的情景。

  那天,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几次被恶梦惊醒,睁开眼已是三点了,外面已经很安静了。

  房间里还亮着灯,我手摁着扎痛的头,爬起来就去找水喝。一大茶缸的水下去,喉咙里的“咕咕”声让我感觉到畅快。

  我拿着毛巾,摇摇晃晃走出房间,去走道的卫生间洗刷洗刷。刚走进门口,突然与一个迎面而来的肉体柔软的女人撞了一个满怀,我一个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吓死人了,是研究生吧?”撞上的是隔壁的华,她穿了一套睡衣,手不住地摸着胸口。

  “对不起,有点喝多了。”我站了起来,“怎么?这么晚也没睡?”华是给一个小包工头养的女人,晚睡是经常的。

  “睡不着呗。”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两眼直瞪着天花板,我在回味着刚才与华相撞的一刹那的感觉——很柔软、很温暖,而且她里面没有穿胸罩。以前并没有注意华,现在突然发现她还是很有味、很性感的。

  其实华还是一个挺有自尊感的女人,别看她干上了这一行,但她一直想从事一个正当的职业。我也跟她聊过几次天,知道她的压抑、苦闷。她的父母是搞地质勘探的,上中学时,她就近在一山区中学上课,落后的环境,再加上一个漂亮的女孩,遇到的麻烦一桩接一桩。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指指点点。那些男同学非常紧张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今天张三对李四说:“看,她跟吴主动打招呼呢。”明天李四对张三说:“瞧,她帮刘做作业,肯定他们好上了。”尤其是学校里的几个小混混儿,几乎天天缠着她,要跟她交朋友。有几次还冲进教室打那些据说与她好的同学。最后学校强烈要她自动离校。她自己也因此放弃了学习,在社会上混了一段时间后,南下成了流莺。

  遐想中,突然站了起来,华的房间还亮着灯,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躁动之中。

  咽了口唾沫,走到华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板。

  “谁?门没锁。”里面的华似乎正在吃东西。

  我猛地感到脸上燥热,顺势推门进去。

  “哦,是研究生,你睡得可真晚。”华眼里流露出一种嘲弄的感觉。

  “……”“睡不着?”“……”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说:“没事,我走了。”正要转身,忽地,迎面拂来一阵轻风,一个温软柔滑的身体被自己搂在怀里,淡淡的幽香直冲口鼻。

  我有些吃惊,但是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紧紧搂抱着这个肉体。华的肉体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这是更成熟、更具诱惑力的肉体。她炙热的嘴唇不停地转动,在我的脸上、胸前、腹部吮动……

  四

  天快亮了,我孤寂地站在窗户前,一阵念佛的声音从窗口飘进来。“六点钟了。”租的房就建在被人称为“都市里的村庄”——扬基村。一栋接着一栋的七层楼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一条水泥甬道弯弯曲曲在楼房间迂回转过。站在楼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一张张防盗网遮掩得密密实实。走进这里,总让你有种不洁和阴冷之感。而且,这里还是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紧挨着的窗口不时传来邻屋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这二年多的时间里,我是在这阴冷、灰暗的农民屋里度过的。在这二年多的时间里,我已渐次感受到一种沉疴难起的老暮心情,使人畏惧的早已不是什么阴暗、不洁,而是自己日益严重的消沉。病端在心里,而且不断在滋长,我知道自己正被一寸寸吞噬着,也知道自己那日益滋长的与这社会格格不入的孤寂。

  租房给我的房东是一家潮汕人,七层高的楼租出去了六层,几十号男男女女的在一个小门挤进挤出,倒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楼里的一天是从房东老太的拜神开始。

  如同一切神圣的事情一样,房东老太的拜神既准时(每天5:30),又讲究形式。

  烧香、摆果、祭纸,最后是播放佛经录音带。每天早上不用看表就可以猜到是多少点了,因为闻“香”识时间嘛。

  刚住进来的时候,出于好奇,还会起来看一看。但时间一长,就觉得那股香火味让人窒息。

  五

  半个小时的路程骑得我眼睛直冒金星,想到琳的住房在六楼,心里就直叫苦。

  别的研究生多少会兼一些课,赚点外快补贴一下,可是,解老夫子一次也没让我上课,没办法只好自己找活干。一边爬,一边想怎么自己老是这么不走运。也许是自己不太听话吧,解老夫子要的是所谓的乖学生,像张军那种。送点小礼物的或将自己的论文署上老夫子的名,不是提前毕业就是出国交流去了,多好啊!哪像自己,半年来,一直想早点毕业,早点摆脱这种纠葛,但是,总是像在石板路上行进一样难以如愿。不听话的代价如此之大,是我始料不及的,然而,已经无法弥补了。况且,读研究生我只是想离开家乡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至于学位不学位的事并没有考虑太多,管他呢!敲了两下琳就打开了门。

  “怎么,昨晚没睡吧?”和前一次见面时不同,她头发剪短了许多。身上套了一件白色半袖圆领衫,下身穿一条肥肥大大的淡蓝色布裤,歪着头对我笑。

  “能睡吗?自从认识了你,就几乎没睡过好觉。”走进客厅。

  “要赚钱就要辛苦了。”“嘿,还是你好,‘枪手公司’的老板,活儿一派,就等着拿钱。”“少口罗嗦,论文写得怎么样?”“保证拿优秀。”我略微缩一下下颌,扭着嘴角,从上到下打量了琳老半天,然后,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真可惜。”琳没有接我的茬,拿过论文翻阅起来。

  六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系主任办公室。系主任一见我就有点不太高兴,对一位年轻教师说:“我们的高材生来了。”当我听到这句话时非常恼火,冲了一句:“怎么我不能来?”“可以,可以,有什么事?”强压着火,我说:“我听说我的毕业论文出了问题。”“这个事你要跟导师说,我不懂怎么找我谈?”“你也是现代文学的权威,解老对我有成见,所以,我想你提一点意见。”“听谁说的?”系主任严厉地盯着我,“解导是我们系治学最严谨的老师之一,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我不太清楚,但是,在治学上我是绝对尊重他的。”我知道这样谈下去是没有结果的,心中略一盘算,转身出去了。我必须去找解老夫子。这一年来,为了这篇毕业论文不知费了多少精力,现在面临如此关键的时刻,只能去找这个老夫子。正如琳所说的,只有拿到高学历了,出来才有真正的机会。读研之前,我曾在江西老家的一家钨矿的子弟学校呆了六年。我不想再回到那种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去。下岗的父母也不希望也不允许我这么就完了。

  解老夫子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从他的衣着就可以感觉到。蓝色的衬衣,灰白色的裤子,跟他瘦削的身材很相衬。见了我脸无表情,挥了挥手,说:“你那篇论文改了没有?”“我觉得论文的角度没什么问题,而且我找了一些资料,证明目前的说法还是很有创见性的。”一见导师的这副模样,我突然把所准备的委婉解释抛到脑后。

  “你这样说是我的想法有问题了?”“你对我有成见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觉得一股无名之火正慢慢地冒上来。

  解老夫子把手中的一本书一合,貌似平静地说:“你有你的权利,我有我的想法,那就这样吧!”说完把手一摊,做出一个送客的模样。

  我此时也忍不住了,忿然而去。

  七

  我又梦见石板路了,连续两天梦见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时,简直像是与世隔绝一样,我不想与外界接触,更不想与外界相融。不过,此时再不出去不仅吃的没有了,连自己也要沤臭了。所以,我起来到隔壁华那儿,看看有什么吃的,谁知华没在。这时,BB机响了,原不想复机的,但是一连响了多次,想了想就下去复机了。

  意外的是我的青梅竹马的女朋友裕彤到广州来了,要我到火车站接她。裕彤是我的邻居,出来教书时,她也刚好中学毕业,一度很要好,那段时间出双入对的,后来由于要考试,关系就淡了下来。我随便在门前的小店吃了一点东西,就赶往火车站。

  见了面,让我吃惊的是裕彤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俩人的目光相触,我在她的眼中看见一些陌生而复杂的东西:不确定、疑虑、渴望……它们唤起我许多年前的一些琐碎而零散的记忆,当我们少不经事的日子。

  “怎么突然来了?”裕彤眼睛有点湿润:“都停产了,矿山的许多人都出来,我……”见裕彤的难受劲儿,我一把拉过她,搭着她的肩:“还没吃吧?”……傍晚的街道熙熙攘攘,洋溢着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气氛。夜幕已经降临,大都市原本灰蒙的天空更显惨淡。

  我和裕彤从一家快餐店出来,有点恍惚地对望了一眼。

  “萧谐,给你添麻烦了。”“走吧,别人在看着我们呢。”“要是给你添麻烦了,我马上回去。”“你真是口罗嗦,我哪里说你麻烦了?”突然间,我内心涌起一种怀旧之情,将手拉住裕彤:“走吧,好吗?”“去哪儿?”“到我的小窝。”我笑了笑。裕彤也终于露出了一排皓齿。

  我俩在昏暗的房间里默默坐了一会儿,终于裕彤打破了沉默。

  “没想到你还有自己的房子。”我知道她说的意思,记得在矿山时,由于家庭的住房都较差,要在一起总是很难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有一次还跑到学校礼堂后的一个小厕所里。想到这儿,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笑什么?”“你记得那个小厕所吗?”“坏蛋!你还好意思说……”裕彤把脸伏在我的肩上,“咯咯”地笑起来。我用手握住她的手指,她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汗味。

  “快,去洗个澡。”裕彤也突然感觉到了浑身的难受,赶紧起身。

  “怎么办?自己的事还没弄清,裕彤又来了,还得给她找个工干。”带裕彤上卫生间后,我站在窗前思考着。“还是找琳吧,她路子广,应当可以帮这个忙。可是自己与她的关系,如果她知道了,会帮忙吗?”喉咙里近乎痛苦地喊了一声,锁起眉闭紧眼。

  “怎么了,不舒服?”裕彤进来看到我的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没什么,可能是累了。”她用柔软的手握住我的手,关切的眼神直盯着我。我的鼻子顿时闻到了一股十足女人味的幽香。我用手摸了摸裕彤还滴着水珠的头发,吞了一口口水,猛地扳过裕彤的头,将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唇上。

  时间悄悄地流过。

  我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裕彤还没醒来,我想到她在最艰难的时刻来投奔我,心里就感到一阵激动,悄悄地我亲了亲她的脸。

  我下楼买了几个餐包,并顺便给琳打了个电话,可惜的是她到外地去参加订货会去了,不过她答应等她十天后回来再帮忙给她找个活干。一起床能听到好消息,使我感到很兴奋,快步跑上楼。裕彤已经起床了,正在收拾房间。

  “你能不能买个大脚盆来,被单、被套多脏了,自己还不愿意洗。”经历过昨晚的事,看来裕彤已经认定自己又重新成为我的最亲密的恋人。看着她忙来忙去的样子,我内心也微微感到有些沉重。

  “我要尽早搞完自己论文的事,”我在想,“一切从现在开始,今后的一切:工作、爱情、事业、家庭等等,必须依靠自己的意志、努力、奋斗去争取,要不然怎么去面对眼前的这一切。”随后的几天,我带裕彤到一些主要的街道和商场大厦走了走,熟悉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我对裕彤那份超乎寻常的大都市情感惊讶不已。她从未坐过地铁,但却知道如何去买票;她上了几次街,就能够把一些主要的街道和商场的具体方位记得清清楚楚;她对城市的一切一切是那么地感兴趣……

  八

  星期六的上午,睡梦中的我给裕彤摇醒,“有人找你。”裕彤的眼里似乎有种不快的神色。

  “几天没见到你的人影,还以为你失踪了,啊,又交了个相好,叫什么名字?不介绍介绍?”我给她这样一叫,弄得脸红耳赤,连连摆手并将门带上。“刚从老家来的,给点面子好吗?”情急之下,我只有求华赶紧离开。

  “怎么,来了旧相好就忘了新朋友。”华不无醋意地说。

  “不是,不是,我……”“哈,看你急的,跟你开个玩笑,你以为我会当真,做我们这行的哪敢指望啊。”“……”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

  “好了,我找你是有事的,帮我写一份简历,我想应征一家传呼台的传呼小姐。”“好的,好的,我明天给你行吗?”“对人家好点儿!”华有所失落地丢了一句话。

  裕彤异常冷静地看着我进来,她的目光中又再次重现刚见面时的那种疑虑、不确定的神色。

  “是隔壁的,她是一个小姐。”“小姐,当然是一个小姐了。”不确定的眼神仍然是那么灼人。

  “她、她是一个二奶。”我有点吃力地解释。

  “嗯?”不确定的眼神淡了许多。

  “她找我写一份简历。”到此时,我才发现裕彤的眼神的魅力,她的变化可以让你感受到难以描绘的许多东西。

  “你倒是挺会帮人的。”裕彤手扶腮,灿然一笑,“哦,你也帮我写一个简历,我看街头张贴了很多招聘广告,有些条件还是挺合适的。”“你可别上当,都是骗人的。”我忙解释道,“这些职介所都是和厂家合谋的,一个收钱,一个假装面试,到头来一个也不合格。前几天,一个我们江西过来的大学生就给骗了,还蹲在街口哭呢!”“是吗?”裕彤疑虑的眼神又再次闪现。

  “别着急,过几天我叫人帮你找一份工。”终于躲过这个尴尬的场面,我突然觉得裕彤的出现限制了和琳、华以及其他可能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女人交往,另一方面我又感到自己将进入一个他所渴望的新生活。

  “虽说如此,但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假如你不理我或者你有其他想法,我自己也不能打退堂鼓。这几天我留意到许多乡下的妹子都能找到活儿,我相信自己也能。”面对裕彤,我为她的这番话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几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

  不几天,琳回来了,她本身也是一个小印刷厂的老板,所以,很快就安排裕彤进厂了,而且工作还不错:办公室文员。裕彤也住进了厂里的宿舍。一转眼,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裕彤对这份工作非常满意。

  “一个月能领八百元,还有一天休息。”刚领到工资裕彤就兴高采烈地到我的住处。

  裕彤安定下来,我感到安慰。但是,另一方面,心情又有些不自在。最近琳心情似乎很不好,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看得出她很痛苦,她需要人去慰藉烦躁的心情,所以,最近经常和她在一起。

  我心里在想:是不是自己比一般人多情。

  九

  学校的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平静而恬淡。由于很长一段时间未到学校,所以一大早就去了学校。坐了五站公共汽车,我感到非常饥饿,于是穿过校园的街道,直奔餐厅。

  一进餐厅感觉气氛不一样,许多认识的人都指着我在跟其他人说什么。我感觉不太对头,赶紧买了几个面包,匆匆出去。我要找易玻问一问。

  “哎呀,你昨晚到哪儿?呼你也不复机,死了也没人管!”我昨晚刚好在琳那儿,所以把机关了,我不好意思地说:“怎么了?”“系里找你几天了,听说要开除你。”易玻一把把我拉进房间,“有人说你在校外包小姐。”“他妈的。”我忍不住粗话出口。

  来到系办公楼,见了几个熟悉的老师本想打招呼,但一接触到他们那怪异的眼神,便低下头快步直冲五楼。系办公室的秘书是一个去年才留校的本科生,我见只有他一个人在,便问他,秘书告知,“都在开会。”我在办公室外的长椅上坐着等。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秘书叫我进去。没想到的是,系主任、刘书记、导师都在,个个神色严肃。

  忽然间,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整了整腰间的皮带,向大家问了个好。

  “我们找了你好些天了,你知道什么事吗?”系主任还是打着他那副官腔。我看了一眼导师,见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就有点厌恶,便说:“我告诉导师了,最近在对论文进行修改。”“你跟我说了,但我没叫你不要到学校来啊。”解老夫子一副严肃样。

  “你的自由散漫,我们都有所闻,但我们考虑到你曾经工作过六年,应当有相当的自制能力,所以一直希望你能自己及早发现并及时改正。但是没想到,你越走越远。最近许多人反你在外面跟人同居,院里要我们调查一下,你怎么解释这件事?”系主任问道。

  “没错,那是我在家乡的女朋友,下岗了就到我这来,不过,她现在找到工,搬到厂里住了。”虽然气恼但我不想隐瞒什么。

  显然他们都没想到我这么干脆就承认了,一时间怔怔地望着我,没有人吭声。

  突然,解老夫子站了起来,“出去!”一声怒喝从他瘦削的身子发出。我愕然地望着他看,他又大声喝道:“我教不了你这样的学生,你给我出去!”我原本很想解释清楚,更想告诉他们自己要结婚的想法,但此时我感到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连系书记叫的话也没听见,急冲冲地跑了。

  说实话,在内心深处,我并不想这样跟导师、系主任等人对立起来,甚至经常对自己过激的言词感到后悔。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一见他们就本能地排斥他们。

  他们的做法、表情,甚至一个小动作,都会让我感到局促、不安、压抑。我不是一个抑郁孤独的人,也决没有什么不正常。我的确这样认为。我不是不想与他们搞好关系,但是,就是不能,完全不能。

  十

  我的心被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虚感占据着,我感到内心深处有强烈的倾诉欲望。

  裕彤倒是愿意听我的倾诉,但是,她能给我的宽慰实在有限。

  这天晚上,我去了琳的住处。

  琳披着睡袍,一副全身无力的样子。

  “最近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每年的这个时候就很厌倦。可能是老了吧?!”“少说这些丧气话。”这下可好了,本想到琳这儿来消解一下苦闷,没想到琳比我还惨。

  “不是吗?你和裕彤过段时间就可以成家过日子了,我大概完了!”琳静静地苦笑了一下。

  “你……”“别紧张,我不是这个意思。同你在一起,并没有其他想法,相信你也是一样。

  在我心目中有的只是一点过去的记忆,我这些年一直想把它忘了,但不可能,知道吗?不可能!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得了。所以才想找你,同你交谈。“突然,琳趴在沙发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突然心里面也是一酸,用力按着琳的肩,揉了一会儿,琳翻了个身,用充血的眼睛看着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露出了睡袍里的乳房。虽然我早已不是什么“嫩娃”了,但我一见到这对小樱桃,还是涨红了脸。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的手极自然地移到了她的肩膀上,她全身抖动了一下。你好像在颤抖?我说。她没有回答。我轻易地把手环拥着琳歪躺在沙发上,嘴直往琳的耳朵吹气,手趁势探进她的衬衫。她默默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拉上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我和琳相互拥抱。

  “真是不可思议,想不到我会与一个比我小十岁的男人在一起。”缠绵中琳小声细气地说。

  “你……”“对不起,不是我想伤你的心,更不是将你作为一个填补空虚的男人。你是一个很特殊的男人,你知道吗?”她说着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抽泣。

  我将她抱过来,琳像小孩似的依偎在我的怀里。

  琳在我的抚慰下,安静地睡了。我轻轻地走到阳台。楼下是一大片庭院,昏黄的路灯将假山照得有点恐怖。人有时候是需要宣泄的,亢奋、痛哭、吵闹,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憋在心里,各种感情纠集在一起,越憋越多,到头来只能伤害自己。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琳这么坚强的女人竟也会有如此的痛苦。“我该怎么办?”自言自语地沉思着。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下了,是一阵门铃声将我吵醒。我侧身望了望琳,见她还沉睡着,便起来开门。

  “啊?!”门口的女孩惊叫了一声,一大叠书稿跌落在地板上,是裕彤!手捂着嘴站在我面前。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紧接着裕彤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飞快地向楼下冲去。

  就在我追到门口时,只见裕彤一脚踩空,身子急速地栽向墙壁。

  十一

  我满头大汗,回到琳的住处。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怎么样?”琳十分担心地问。

  “还是昏迷不醒。”我摇摇头,有点不知所措。

  “是吗?”琳幽怨地叹了口气,“都怪我。”“这下麻烦了,要不要告诉她家里。”“还是再等几天吧。”见我的慌乱样子,琳劝道。

  “算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在裕彤住院的时候,厂里已经垫付了8000元。而且还派了一个工人去照顾裕彤。

  从琳的家里走出来,我已经感觉到了自己今后的艰难。骑着车走在路上,回想跟裕彤的交往,除了一些旧事外,我竟然想不到什么东西。怎么会如此苍白?我在内心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我爱她吗?我爱过她吗?快十二点了,我拖着酸痛的双腿回到宿舍。四周已经很寂静了,房间里昏昏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很凄惨。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沮丧的内心挤满了孤独。我想,自己此时如果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或许也不会有人来看我一眼。这样想着,我突然间想大哭一场。

  或许是累了,我竟然靠在凳子睡着了。我又做梦了,梦见自己孤零零地置身于那条石板路中,身体正在被昏昏的暮色一点一点吞噬。

  “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她的病短时间内是很难恢复的。目前治疗上该做的基本上都做了,神志还不清楚,关键是要靠以后耐心的精神疗养。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不能灰心,要不然就会前功尽弃。等待是痛苦的,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年轻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医生挺同情人的,拍了拍我的肩。

  “谢谢……”我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把手中的苹果不停地转动,长叹一声。

  前几天,裕彤的大哥来了,见了裕彤的模样当时丢下一句话:你做的好事!呆了不到一天就回去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更知道今后有一个巨大的陷阱正等着我往下跳。

  裕彤出院后,由于需要一个好一点的环境,在琳的极力劝说下,我把裕彤接到琳的住处。裕彤感觉上好多了,生活上基本能自理,不过人的神志仍然不清楚,整天不是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就是低着头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喝点什么?”琳看了看我。

  “不想喝。”我的目光有些呆滞。

  “真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琳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裕彤一来我就想与你断了这点联系,但是人总是这么奇怪的,见了好的东西总想把它留得长一点长一点。”“……”“别说你那种年龄,就是像我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也始终摆脱不了这种怪圈。”“也许吧。”“不是也许,而是自己太执着了。任性为之,今天想这个,明天想那个,每一个女人都好像是自己要找的。这个年龄就是这样的。像我一样,总觉得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到广州来了就是为了确认自己想干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而不是为了生活。但是,事情总是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到头来只能使自己越陷越深,难以自拔。”琳有些伤感。

  “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听我说,跟女孩睡觉并不是有什么不妥,如果你有这个兴趣。但是涉及到感情,却不是这种说法了。你这个人太复杂了,在你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我相信你自己也很痛苦。听说你在学校也不开心,你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你,那是你的人生,应该你自己去作决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过于按自己的处理方式去决定事情。任性而为,那是最得不偿失的。三十而立,自己对自己的前途、人生应当有一个明确的思路。如果还是像现在一样无谓地糟蹋自己,将自己的精力花在怨天怨地上,到时候会后悔、会痛苦的。感情也是一样,如果你觉得跟裕彤有值得珍惜的东西,你就要对人对自己负责。”“这几天我也在思考这些问题。”我皱着浓眉,有些神伤地说。

  “等待是痛苦的。”琳点着一根烟,“也许花很长时间还不能全好,你能等待吗?你爱裕彤爱到哪个程度?”“不清楚,真的,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准备竭尽全力。”二个月后,我毕业了。我按照解老夫子的思路彻底对论文进行了修改,学校也知道了我的事情,所以分配上没有为难我,只让我自己找接收单位。我没有去找,而是到一家集团公司应聘,月薪7000元。按琳的说法:多赚点钱是解决目前困境的唯一方法。

  拿到毕业证的那天,我疯了似的跑出校门。我没有直接回琳的住处,漫无目的地沿着珠江孤独地走着,最后在珠江新城的一个工地边坐下。夕阳已经斜挂,显得很远很远。茫然中,我似乎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在一缕缕阳光笼罩下,慢慢向我走来,感觉是那么地纯纯真真。心头一热,我喃喃地呼唤着,裕彤,裕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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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