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刚过了,这是个幽丽妩媚的夏之晨。
看!梅家洼的乡野是怎样一幅丰饶地表现着大自然之真美的图画啊!太阳女神尚娇慵未起,漫天是淡紫色的薄霭笼罩着,像是她绣榻的锦慢;低空漾浮着几缕排色的云霞,该就是她睡衣的褶皱吧?远山在净无几尘的晨光中,清明黛翠,较黄昏时看得更加真切,碧绿的秧田,一望无际地遮遍大地,柔嫩的秧苗上凝着晶莹欲滴的露珠,暗示人想起白玉屑的米粒来。晓风像姣美的少女呼息般轻拂——那清凉,那爽快,那温馨,那和软!池畔的杨柳,挂着朝烟,轻缓到几乎看不出地摇曳着——那幽秘,那安详,那袅娜,那柔媚!尤其是那微波漪涟着的池水中她底倒影,更是令人深思,神往,陶醉。块块田中,都倒映着天光云影,这两重天幕包裹着的现世的一隅,真可说是超脱尘境神化美化了——在这种纯美的境界中,如果说加上音乐则情调要更和谐些,你立时便可听见,四外的村鸡,至此唱彼和地喔啼着;便偶有一声两声激壮的牛呜,振颤在那融融静穆的空气里。
这时,腐尸化的资产阶级的城市人,怕有许多都才是烟瘾过足,赌场散罢;但挥血汗以维持生活的勤苦乡农们,早在这纯美的境界中开始工作了。这种富翁大款们所梦想不到的大自然之真美的欣赏,也许就是所谓上帝特赐予他们的报酬吧!在一个仅有六七间茅屋,四周有围沟索绕的小小孤村前,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农夫,正在绿油油的秧田中,悠然摆动着长柄的秧耙耘秧。
他穿着白色的粗布汗衫,脊背上已有数处补缀了,但舒展而洁净;纽扣完全未扣,暴露着丰壮的胸膛。裤是蓝色,裤管都挽至膝上;两脚浸没在水里,一双赤褐色健劲壮美的下腿肚,在曙色熹微中放出肉的光辉。当他偶然抬头,可以看见他沉静圆实的面庞,配着厚厚的嘴唇,是那样质朴而安闲。他谙练而迅捷地操动着秧耙锄去田中的稗萎,经他耘疏过的秧苗,一行行显得更齐整更肥美绿嫩了。
他悠然不息地工作着,静默,沉毅,庄严,像是一个挥着长戈为人类铲除黑暗开辟光明的圣者。
“喂,早啊秦顺哥!”从小村左旁的堰坡上走过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农夫,这样招呼他。
“哈,周七弟么,怎的这时候才起来做活——新娘子抱住不让起来吧?”秦顺答,脸上满堆着谐谑愉快的笑容,因为周七弟是新婚。
“谁像你这样勤俭来,起五更睡半夜地老是做?”周七弟双颊微微泛红了,“只知想发财,顺嫂怕有点不大高兴哩。”他有些不好意思,又这样打趣秦顺来为自己解嘲。
“我们不是年青的时候了。”秦顺静谧地笑着说;其实他夫妇俩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六十岁。
“莫装硬说昧情话了。顺嫂虽说比你大几岁,还俏着哩!谁有你两口儿那样好得像蜜添油似地?哈哈,你跟她——”周七弟含有深意似地睨着秦顺笑,像是有什么话说出来怕他难为情。
秦顺微笑着不答话,脸上也见些红晕了;同时,从他平静的心湖中,漾出一种温软的甜蜜滋味,似乎真地喝了蜜添油了。
“哈哈,说到你心窝儿里去了吧?”周七弟觉得他的语锋占了上风,得意地哈哈大笑。
秦顺是梅家洼第一个温厚的好人,说笑话只是三两句,他依然微笑不语。
“嚯,看你田里秧长得多好,又肥又嫩!今天收成好,总该要给顺嫂做身花棉袄了——不是吗?”周七弟把话头转到庄稼上,一面说一面荷着秧耙向自己的工作地走去,新剃的光头在初升的阳光中一闪一闪地发亮。
何待周七弟说呢?秦顺老早就计算着今年该给妻做件新棉袄了。
他依然俯下身去摆动着农器工作:静默,沉毅,庄严。
此刻,梅家洼美好的自然景色又变幻了。金色的阳光照遍了地上的万有一切草木田野,村庄屋舍,都表现着活跃与壮丽。翠蓝的天空中,只有几线轻渺的白云,像是浑无际涯的碧海中几只远舟的帆影。远山朦胧了,但近周的景物是更加明澈清朗。路上已有挑着柴担或菜篮进城去卖的行人;嫩绿的秧田中缀着白衣或蓝衣的农夫,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诗情画意。晨鸡还不断地唱着,更有山鸠在挑头鸣,池鱼在水上跃,嗞嗞的蝉声也自柳阴槐丛中发出了——如果说初晓的景色是优美的娇羞的少女,此刻的或者可说是壮美的英勇武士吧!蓦地一声尖脆的娇呼自小村的围沟内发出,秦顺把工作停止了。
“爹……回来哟!……回来吃饭哟!”一个约三四岁肥胖可爱的小儿,带着红布的兜肚,隔着水沟唱歌似地呼唤;在他后边,跟着一个纯美不俗的年轻妇人——这便是秦顺的爱妻与爱儿。
“就来了,就来了,不要往前走,照顾掉水里去了。”他望着他们答,厚厚的嘴唇上挂着恬适的微笑。
他踏上田塍,把泥脚在水田水中荡了几下,缓缓地走进路坝,去用他的生菜稀粥,俭苦而安乐的早餐去了。
……“秦顺真是可爱的人啊”,“秦顺真比谁都快活哩”。梅家洼的人都这样说。
是呀,秦顺是个勤苦、忠厚、和爱的好人,而且是十分快乐地生活着。真确地,他是多么幸福啊!他底外生活虽然劳苦,但他已操作惯了,可羡慕的是他的内生活是那样安适,那样美满。他有温甜柔蜜的家庭,有爱的妻,有爱的孩子——梅家洼还有谁比他更幸福呢?梅家洼是H县南乡一个僻静的乡区,大小不到百户人家,散住在二十余个小村里。H县在河南的东南隅,快与湖北和安徽接境了。所以当夏季的时候,在北方是葱茂的高粱遍野,到此处已变成了翠柔的稻田;而乡下的村庄也是零小而繁密,不似北方那样聚居的村子稀少而庞大了。梅家洼离城只有十余里,既不临通衢大道,又没住有什么有钱的富户,因此,在土匪与军队双重蹂躏之下的H县,幸还没遭过怎样的惨劫。H县近年不仅忍受兵灾与匪祸,荒旱更是人民生活的致命伤;但梅家洼因为地势低,又靠近河,有时即令无水插秧,还可以种些棉豆芝麻之类的旱稼,收成倒也不十分饥歉。总之:梅家洼在糜烂的河南省的糜乱的H县还算是一块净土,也可以夸大点说是一隅世外的桃源。
秦顺是自小就生长在梅家洼的。他是个穷苦农夫的儿子,四岁时就死了父亲,九岁时惟一的慈母又抛他而去了;于是他一个零伶孤苦的孩子,便沦落着为人放羊牧牛兼做他力所能及的工作像拾柴捡粪等事。以持续他弱小的生命。因为他的谨慎与勤敏,这可怜的孤儿倒还没受过怎样的折磨。当春光明媚的时候野花开遍了,田间丘上,他常随其他的牧童们,把牛羊驱到绿草丰肥的源坡上牧着,大家便快活地做种种游戏。夏天来了,他赶着牛羊往河边去放,高兴时便和同伴们跳到河里洗澡,比赛游泳,倦了便躺在柳阴下休息;殆至夕阳西下,在晚风骀荡中,骑在牛背上唱着村歌归去。至于皓月临空的秋夜,白雪漫野的冬日,他们更有种种的玩耍方法,游踪要踏遍梅家洼附近的村野。然而也许是无父无母的悲哀深刻在他的稚弱的心灵上了吧,在欢娱快乐中,他总比旁的孩子要带着几分沉默。
十八岁时他已发育得像个大人了,普通农夫能做的工作他都已能做,于是他便由一个仅由主人供给衣食的帮闲孩子,一跃而为年赚工资十八仟的长工了。这时,在梅家洼只要提起秦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年纪轻,面貌很出众,忠厚温和,做活又非常勤勉。特别是他那天性与环境造成的温和有礼,更十分惹人喜欢——轻易不多说话,说话时总是厚厚的嘴唇上挂着令人适意的微笑,并且亲热地称呼人家。说到做活,秦顺更是随时受赞许了。他能挑一百多斤重的谷担,也能加入“五领头”的大车上踩水;力气是不弱人的。他割起麦来,只听镰刀喳喳响,顷刻就是一大片精光。栽秧他更是魁首了,大多数的青年农夫都不及他快,而且他栽的秧苗又直又均匀。他高兴时,更能悠扬婉转地唱极其好听的秧歌。
梅家洼的妇女们对于秦顺更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她们喜欢他那种和柔温厚的态度,喜欢他微笑着称她们某婶婶或某大娘。她们对这无父无母的孤儿从他小时便有深切地怜悯与爱护。至于他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女人比男人更有一种可亲处,忠心而情愿地为她们服役;像赶集或赶城时,她们托办些琐事或买点零物,他从不曾忘记或办得不如意过。“秦顺真是不可多见的好孩子啊”,她们常对人这样赞誉他。
最对于我们秦顺倾倒的要算年青的姑娘们了。梅家洼并没有什么朱门绣户的千金小姐,她们都是些不避人的实际参加农作的村姑。“她想秦顺了!”在私下说笑时,她们常拿这话互相打趣着。她们对于秦顺都有种私心的恋慕;已经许字了的,如果知道未来的郎君是过于丑陋粗野,谈到秦顺时更要感到一种莫名的怅们。至于秦顺,他是非常的腼腆。当他遇见她们,他总只是从眼角偷睨两下,不敢大胆地凝视;至多也不过微笑着打个招呼,从未向她们说过话。有时他见她们羞赧地含笑答他的招呼,心头也不免怦怦地跳动,起一种爱慕与愉快交织的情感;但对于这种情感,他没有勇气去深入地味识,追求。他对那内心的刹那的甜柔似乎已经满足了。他觉得他一个孤苦的飘零者底惟一天职是工作——勤苦地工作,不应更有其他的奢望。然而,人性是压抑不住的;青年的秦顺虽欲克制他对女性的爱悦心,但在他简单纯洁的脑海中,却早已印着一个甜蜜的小影了;比一般乡下姑娘白嫩而微带红晕的面庞,漆黑的头发,丰腴的颊肉,灵活而圆美的大眼……这一切一切,从他童年时便都已镌刻在他的心窝深处了,尤其是那双可爱的大眼——这便是陈大娘的第二个姑娘,他现在的爱妻。
十六年以前,陈大娘是个四十余岁的孀妇,两个女儿大的已经出嫁,自己同小女儿靠着纺织与缝纫过活;因为秦顺的母亲同她有些微葭莩的关系,所以临终时便把秦顺托付了她,而秦顺以后也就把她家当作第二家庭了。当他初作佣童的时候,虽说伶俐与勤谨使主人很喜欢他,生活并不受苦楚,但他很明白自己是宇宙间一个畸零的孤儿,没有保护他的父亲,没有抚爱他的母亲,也没有一个关切他的亲爱的人。有时他惘然睡在青草坡上,想起新死的慈母,小心便酸酸地落下泪来。他常朦胧地看见母亲那瘦脸,母亲的黄发,母亲同自己一样的厚嘴唇,和母亲常噙着泪珠的双眼,然而,自从在仁爱的陈大娘家熟了以后,母亲的影子在他脑中便渐渐淡漠了。他称陈大娘母女为大妈与二姊,她们爱他也就像母亲和姊姊一样。他的一切衣衫袜鞋,全是她们经理,所以他不但不褴褛,比一般村童还要齐整些。他差不多每天晚上要去大妈家一次;去时她们总是担心地问长问短,像曾否受旁的孩子欺侮,主人待遇怎样,饭吃不吃得饱等等的问题。他有时就住在那里,第二天早晨才回主人家。大妈常抚摸着他说,她没儿子,他就算过继给她好了,使他觉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又好看又温爱的二姊,常常把他拉到面前用那丰腴的面颊偎着,有时还用那热腻腻的嘴亲他,使他脸上发烧得通红。在安乐年般的大妈家浸润了不久,他负了重创的冷冷的小心已经温暖化了。
光阴是飞一般快,一年二年地二姊已变成了成年的少女,我们的秦顺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农夫了。在这时期,二姊面貌与体段的轮廓,在秦顺脑中已印得明晰而深刻了……面庞……头发……颊肉……大眼……其实,二姊是并不怎样美丽的,乡下穷苦的姑娘哪能会十分美丽呢?美丽是属于那些所谓小姐们的呀!但在秦顺眼中,二姊是再美没有了。在他眼中她就是人间最美的女性,就是美与爱的化身。他常常想:母亲是死了,二姊爱我,她最好就给我做母亲;至于大妈呢,她可以做祖母。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也是有过祖母的,因为常见旁的孩子“奶奶,奶奶”地呼唤他们的祖母,所以他这么想。
二姊实在是无微不至地爱他,而且带着女性天赋的母亲的心情爱他。虽然他已不是八九岁的孩子了,她像往常把他拉到面前,用那丰腴的面颊偎着他。他已受惯了他那温挚的抚爱,在她亲他的时候,他并不再脸红了。可是,两性间终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怪谜——其实也无所谓神秘——他们这种亲呢,终于在一天因一种心灵的暗示而终止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秦顺因为受了小主人的欺凌,没吃饭就跑回到陈大娘家。大妈和二姊正在小院中纳凉,二姊赶忙为他拂拭额上的汗同眼中的泪,问他怎的,于是他就伏在她胸前抽咽着啜泣。大妈问他为什么哭,他不回答,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了。其实,他那时已毫不气闷了;他只怀着一种孩子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心情,希望多得二姊的抚慰。微风明月中,这天真的孩子在那温爱的少女怀中足伏有一个多钟头;他的微泣声早已停止了。他把脸紧紧贴在她柔腻的胸上,听她的心房微微跳动着,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一团酥软的热气融化了。她右手用蒲扇轻轻为他扇着,左手搭伏在他的肩上,一面同母亲闲话着家常。忽然,他昏茫地迷醉地把她用力紧抱了一下。她触了电似的迅急把他推开了。在月光下,可以隐约看见那娇怯的少女,连颈脖都羞得绯红;她用那双晶莹的大眼深长地注视他一下,接着把头徐徐地低将下去。
经过这雷电的一击以后,二姊虽还是无微不至地爱他,但他再无机会伏在她怀中受那温柔的偎抚了。他感到亲爱的二姊对他似有一种形迹上的疏远。可是,正为这疏远,他小小灵魂中便对她起了一种童心的,纯洁无邪的慕恋。至于二姊对她顺弟的内意识呢——啊,谁知道?本来二姊已是应该出嫁的年龄了。梅家洼的姑娘在十七到十九岁多半都要出嫁的。不过,陈大娘在第一个女儿出嫁时已感到万分伤心,她无论如何,不愿把二姊也嫁出去。她觉得这个女儿如果再离开她,她辛苦一世的生命便要空虚得一无所有,像一只破瓮一样。她希望招一个赘婿作她暮年的依靠,但因为十二分珍爱二姊,在对手的选择上又不愿随便,所以得意的东床尚未物色到。她喜爱秦顺是个温厚勤谨的孩子,很想把他们配做一对;可是,二姊比秦顺太大了——足足大五岁——而他在她面前又完全是小孩子气。这使她不得不打消那个意念。
在二十一岁那年,二姊终于嫁了。新郎是邻村一个姓田的木匠,人倒本分,相貌平常,左眼下还有一块疤。但陈大娘不敢再把女儿耽搁下去了,经南庄的徐婶几次说合,终于决定招赘了他,婚礼是在那年的腊八节。
在二姊婚期的两月前,我们的秦顺病了,发烧得厉害,不能再做工。因为主人家无人服侍,他就卧病在陈大娘家。自母亲死后,七年来他从未害过大病,但这回他病倒了。他的病是由于对二姊的爱恋的失望吗?——不,决不是;他爱她,只是孩子爱母亲,和弟弟爱姊姊的爱。他相信她结婚后当然还是照旧地爱他,而自己决不曾因他有了丈夫便稍减爱她的心。不过,那位田木匠脸上的那块疤,使他想起来便非常不快。甚至使他抑郁,使他伤心。这与他的病也许有些关系,因为他的生活一向都是痛快而慰适的,没有丝毫忧虑或怨艾。大妈同二姊细心地看护他,虽然病着,他常觉得心头是温软而舒畅,病也就渐渐好了。在这次病中,他又受了二姊几次深情挚爱的抚慰,还有一次在吻他时她眼泪滴落在他的前额上。他以为二姊是因为痛他而伤心;然而那含泪的吻,谁知会有多少心灵的怨苦与哀恸!婚事过了,陈大娘家并无多大变动,不过把三间屋的东首间用苇笆隔住了,算作女儿夫妇的新房,锅灶等物挪到她自己住的西间里去了。木匠白天在外边做工,如果做工的地方离家远,夜间也不一定回去,秦顺依然常来。只有二姊,她抱着满腔幽怨结了婚,粗躁木讷的丈夫又使她感情受了很大的创伤,结婚后,不久她也害了一场病。她对于丈夫并没有恶感,但总觉有种说不出的厌憎的情绪。她苦闷地过着那不如意的结婚生活。
前面说过。秦顺十八岁就做长工了,那正是二姊结婚后两年。因为他底温厚可爱与做活勤快,在他十九岁那年,那位从城内搬去隐居的张先生便出了年工三十六仟的重酬,把他从另一个主人家雇了去。他十二分地感激张先生对他这样的握遇,但使他格外喜欢的是大妈和二姊就住在张先生庄上,他可以随时去看望她们,这时的二姊,面上的红晕已经残褪,双颊也不像从前那样丰润了;她的处女美已消失殆尽,差不多已变成了个面色微带苍白的忧郁的少妇。但在秦顺,他觉得二姊并不比从前不美丽,因为他脑中依旧保有她那姣好的小影;而且,她那双大眼于她较前比更有力量。不知怎的,她这时对他的情绪似乎不同前此的一样了。他觉得很需要她似的。他常党心头有种莫名的烦恼。在无事时,他像希冀着什么似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陈大娘家。但二姊不像来嫁前那样同他亲近了。她不同他多说话,只偶然好用那双大眼注视着他——极幽邃地、极深远地,像两条深山的幽洞,像两颗静夜的明星。他觉得不满意,觉得失望,于是沉着地回看她一眼,一声不响地走了。老是这样,老是这样。
他虽说是常常苦闷,但在工作上他并不曾懈怠半点。因为感激张先生,他或者比在别家更要勤勉些。张先生待他也确实好。一天,张先生向他这样说,“秦顺,我看你真是好孩子。你也快二十岁的人了,工钱积蓄着,过两年我定帮助你娶个老婆好安家。要种田,我把西小庄的几石祭田给你种,再帮你一条牛种田本——你说好吗。哈哈,梅家洼的姑娘你爱哪一个?”他微笑着答不出话来。姑娘们他都喜欢,但他并不觉需要“她们”;他对于老婆的问题也似乎很淡漠。然而,张先生的话触动了他寂寞的心弦了。那天夜里,他再也睡不安稳,思想是从来未有地混乱:想到身世的孤苦,想到前途的飘蓬,想到母亲临终时的情景,想到十年来大妈和二姊对他的厚爱……最后,他目前浮现出一双可爱的大眼。
他苦恼着。他的肉体虽然依旧勤苦地工作,但他精神上的安适完全毁坏了。他底内生活是终天矛盾着,一方面感到自己生命里缺少了些什么,一方面又自己克制着说,不要妄想,不要有什么奢望。
啊,一幕悲剧开演了——但也可说是悲剧的终结与喜剧的开始吧?就在这年的初秋,二姊的丈夫害了白喉症,可怜的乡下人是做梦也想不到什么血清注射的,只知道请个杀人不用刀的郎中服了些麦冬桔梗汤,仅支持了不满三天,他便留恋着人间,留恋着妻,留恋着斧子和锯,心中明白而悲痛地离开这世界了!大家都极伤心,连秦顺也为他流了不少伤心的恸泪;他就是在秦顺的抱扶中断气的。二姊虽不爱他,但她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丈夫;她哭得很厉害,两日夜未进一点儿饮食。她不是为死者而哭,她只觉得有许许多多悲苦与冤抑,使她非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不可,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愿意想。
丧事匆匆过去,陈大娘母女依然安稳沉静地过活,不过三间小小茅屋中稍带些凄凉情调罢了。但这情调不久也就淡了,消灭了。秦顺每天总要来安慰她们。二姊依然是不多说话,只常用那双大眼注视着他。极幽邃地极深远地。但秦顺不觉失望了。他每天都要说些儿时的趣事给她们听,使她们快乐,使她们发笑。三间茅屋又渐渐充满生气。那不幸的死者已全被忘却,就连他脸上那块疤痕也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
二姊还是那样年轻,而且虽同田木匠作了三年的夫妇,并没有一个孩子,所以,她当然还需要再嫁的。但陈大娘同她谈到打算再招个女婿,她总不同意。她说她嫁一次不如意的丈夫已经苦够了,不愿再去作第二次的孽,陈大娘十分知道女儿的心事,并深悔当初不该一意孤行地把女儿嫁给田木匠。现在哩,她也正计划着赶快满足女儿的心愿。一天,二姊在房中闷躺着,她轻轻走来伏在女儿耳畔说:“你顺兄弟可好呢?”二姊脸红了,她把面孔背向床里不答话。啊,她是如何地渴望着啊!她紧紧地抱住棉被,就像抱住了他一样。
至于我们的秦顺呢,在田木匠死后两月,他已背地里同大妈说过,“大妈!我——我要二姊!”梅家洼虽说很少受礼教的浸熏,但不能一点也不受它的流毒;妇女再嫁是没有人非难和耻笑的,不过像有这么一条法则似的,至少得守过前夫死后一周年。这也许不是礼教而是迷信吧!然而,在五年前的中秋节后,我们的秦顺终于同二姊结婚了。两个纯洁的灵魂十年的挚爱一旦结合,他们是怎样地满足,怎样的快乐,怎样地甜蜜啊!她的青春之花欣荣地怒放着,她双颊上的红晕也渐渐恢复了。他是她从小抚爱大的顺弟,她是他母亲般温爱的二姊。
秦顺结婚后,张先生果然实践了对他的约言。他把自己的祖坟附近的几石祭田租与秦顺种了,不但不要“押租”,还另借了他铜元百仟作买牛与备置农具的费用。秦顺于是带着妻同岳母搬到那幽静的西小庄上,组织起简单安乐的家庭。他勤苦地耕作,妻同岳母勤苦地纺织,大家共同努力开辟幸福的将来,他是个人生奋斗的勇士,在梅家洼比任何人都忍劳耐苦,加以妻同岳母的帮助,在两年中,他已把欠张先生的债款还清了。他现在的生活已颇觉裕如,有一头水牛,一头毛驴,四只羊,一群鸡鸭,还积着十余石谷子和数石黄豆与小麦,然而,他勤苦如故,一点也不自满,依然清苦而安适地生活着。他还是住在那幽静的西小庄上。
说到家庭,我们的秦顺更是个真正的幸福者了。他同妻一直是甜蜜地,甜蜜地爱着;妻现在虽说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但因为生活美满,依旧保留少年姣好的风韵。他们结婚第二年便已有了一个小宝贝,现在,那肥胖可爱的小宝贝——福儿,已将满四周岁了。他会喂鸡鸭,会呼唤爹爹回家吃饭,还会唱外祖母教的“小老鼠,上灯台”的歌,陈大娘已经很老了,但眼力不坏,还能纺很多细的纱。在他们那快乐的小家庭中有了这可爱的老太太,空气要显得更融合更亲切些。秦顺依然称她为大妈;他同妻开玩笑时也还是喊她二姊,还要她喊他顺兄弟。每天在就睡以前,大家总要谈一会儿闲天;有时,他小福儿在母亲怀中娇憨地睡着,想起自己小时也常在那温暖的怀中睡的,于是便嬉笑着说,“起来,让我睡。”接着妻伍。泥地笑了,老太太快活地笑了。尤其是有趣的福儿说,“妈搂不动你大——大——大人!”惹得大家都大笑起来。总之:他那小小的家庭,如果说梅家洼是乐园,它就是乐园中的乐园了。
他自然是同幼年时一样:温和,忠厚,静默。他内外两重生活都是真正地愉快,真正地充实;他厚厚的嘴唇上常常浮漾着安然的微笑。梅家洼的男女老幼都同他亲近,一班青年人更有因无因地造出许多他同妻间的故事嘲弄他。但他总是笑着,并不置辩,因为那使他更有许多甜蜜的回味。
“秦顺真是可爱的好人啊!”“秦顺真比谁都快乐哩,”梅家洼的人们都这般说。
池塘中的田鸡,禾茎上的纺织娘,墙角田埂畔的蟋蟀,阁阁,吱吱,铮铮,嘈杂地相互争鸣着,大半轮上弦的皎月,羞怯似地时被空中些微缓缓浮动的灰云遮蔽。星星特多;银河分外清朗;时有一二贼星火箭似的流陨。微风拂荡着,枝枝轻摆着,白天的溽暑已渐消失了——这正是秦顺同周七弟谈话约一月后的一天晚上。
在秦顺那小小的孤庄上,他同妻,大妈,福儿,都在屋外小稻场里坐着乘凉。妻同大妈平常晚间也要做些工作的,但这天天气太懊热了,而且房中的蚊虫可以伸手抓一把,留声机似地哼唱着,也实在没法子做活。尤其是妻又怀着数月的身孕了,秦顺是不让她苦苦工作的。
相传月光是可以把人们的皮肤照黑的,妻说怕照黑了福儿——其实乡下的儿童就很少白净的——她带他把小竹床放在一棵老柳树的荫下坐。大妈坐着一只矮脚凳,斜靠在一张小方桌旁;桌上放着盛着柳叶茶的大瓦壶,和两个吃饭用的粗白碗。秦顺自己哩,他蹬在那草垛旁的石磙上;一只大黄狗伏卧在他底面前。草垛左边拴着他那匹老水牛,还在咕嚓咕嚓地嚼着稻草。
老太大刚讲完一个故事,大家都暂时没话说,静静地,静静地。
“呣……哎”,院内羊栏里的羊羔叫了一声。
“妈,我的小羊儿也在喊‘妈’,你听着没有?”小福儿问他的妈妈。
妈妈说听着了,她在他鼓鼓的小腮帮上亲了一下。
“啊,都看唆!福儿穿花衣裳氏”月儿在云里躲了半天又露出来,细碎的柳树影子筛在福儿身上,妈妈这样说。
福儿头枕在妈妈腿上,摸弄自己浑圆的小膀背,娇慰地笑说,“不是花衣裳,不是花衣裳。”“真的,福儿爹今年也该再给福儿做件花袄儿才是,福儿一年年地高,旧的太小了。”老太太是最关心外孙的,女儿的一句无意话引出了她的正题。
“做,一定做;还要给福儿妈做一件哩。”秦顺抬头看看妻答,他被这月夜幽秘的景色唤起了深思,正回忆着种种甜蜜的往事。
妻柔媚地还他一笑;她那双美好的大眼,映着月光。似乎也在笑着。
忽然,小庄左边的白路上,有两个人影愈来愈近地走来;大家都凝神地看着,不知这两位不速之客何为而至。大黄狗已开始汪汪地吠起来。
两人已走到沟外了,一个全是白衣,一个是白衫蓝裤,面孔看不真切。
“喂,秦哥在家不?”两人中的一个向里边招呼,声音很觉急促。
“在家,在家,周七弟吗?请进来——那一位是谁?”秦顺已听出了是周七弟的声音,他一面喝叱那只黄狗不要咬,一面跑了出去。
驯熟的狗知道来的是主人的客,果然不咬了。
妻忙着端板凳给客坐,秦顺也忙着倒了两碗柳叶茶敬客,周七弟是最好同秦顺开玩笑的,今天又撞见他两口儿一块,不知为什么,倒不嘲弄他们了。两位来客的面色都很惊惶,小稻场融融然的空气骤形紧张起来。
“不……不坐!俺们来给你……你……你说,不……不……不……不好啦!”与周七弟同来的那人指手画脚地大声说;他是张先生在秦顺去后又雇的第二个长工李三,说话本来口吃,惊骇焦急的时候更加厉害。
这两句无头无脑的话把那快乐的小家族都惊得慌了。秦顺急切地问周七弟究竟是怎样回事,妻同大妈都呆视着来客心头突突地静听下文。就连无知的福儿也怔怔地立在母亲身畔,抓住母亲的手不敢稍动。
“刚才,我在张先生庄上玩”,周七弟把李三的话接过来,“王老五,谢贵,李三,我们正谈得高兴,忽然张大少从城里回来,说,不知为什么,有几干大兵要来,今夜不到,明早一定到,城里绅士们说他们比土匪还凶!”说得太急了,到这里喘口气,“比土匪还凶,不敢放进城,来了就叫在城外住——张先生说这儿离城近,大兵一定要来,一定要来,他把家眷和要紧东西都已送进城了,梅家洼没遭过大殃,这回可不得了,可不得了!”他的话一气说下去,一点听不出断句来,声音高大而急促,说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秦顺一家都呆木了。
“张先生叫李三哥来告诉你,我顺便同他一路来。”周七弟喘息稍定又接着说,“我们男子汉不要紧,最好把顺嫂同福儿送往哪儿躲一躲——你坐,李三哥,我要回去,家里他们还不知道,我要回去告诉,回去看看,回去想法子……”这可怜的人念着自己的家庭,尤其担心新娶不到两月的爱妻,他不等回答便匆匆走了,白影子闪得飞快。
周七弟去后,李三也要走,大妈叫秦顺同他往张先生庄上去打听打听消息,并嘱咐赶快回来。妻很害怕,秦顺安慰她几句便同李三一路走了。两个妇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后,心头忐忑地、疑惧地、焦急地等着。福儿倦了,母亲把他紧抱在怀中睡着,藉以减少自己的忧恐。
月光下,张先生门前高坪上推挤着一大群人,情形很混乱,声音嘈杂地说着话,仿佛有什么大祸将要来临似的。秦顺到时,张先生正从室中出来。他是个五十余岁的老人,穿着浅蓝色的夏布裤褂,赤脚趿着鞋,手中摇着蒲扇,长长的胡须很觉飘然。于是大家便围拢着他向他请问究竟。
他说这事实无法可想,“皇天塌了大家顶”,空着急也没法的;他说梅家洼一向侥幸平安,连土匪架票的事也没发生过,这次大概是劫数到了;最后,他说大家能躲开就躲一躲,不听,是只好“听天由命”。大众也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有的说我想不要紧,当兵的也是人总不会就同烧杀奸掳的强盗一样;有的说只抢掠毁坏就够受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有的署骂城里绅士太可恨,叫他们住在城外,难道乡下人都不是人?有人说我听某人说这些兵实在比土匪还凶得厉害,抢掠财物,焚烧房屋,强奸女人,没有一条不干!有的更附会着说他们叫老百姓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一点不好就开枪给你一个洋点心……夜渐渐地深,十一二的月亮已快要平西,人们瞎噪了半天,各自满怀着忧惧回家了。秦顺同张先生说了两句话,也惦念着妻儿,匆匆忙忙地跑到家里。妻仍同大妈在稻场里坐等着,她们的眼睛也几乎望穿了。
“啊,可回来了!”大妈见他走进来,高呼了一声。
“事情究竟怎样呢?”妻紧接着问;她还在抱着福儿。
“不要紧的,梅家洼不靠大路,兵们也许不至于来”;他极力安慰她们,“怎么,福儿还没睡吗,抱着?”“谁知怎的呢!一送到屋里睡就哭,拍着还是哭,头烧得烫人,问着也不说话,只要我搂着。”妻答,声音很带着惆怅。
哭?那乖乖小宝贝很少哭的呀。发烧?小宝贝病了吗!好生生的怎么会病呢?唉,不好的事情都是赶在一起,强盗般的兵们还不知来不来哩!——带着几分母性的秦顺心乱了。
“福儿,福儿宝宝!妈累了,来,来跟爹搂搂。”他一手轻拍着爱儿的小肩膊唤着,一手摸着他的前额试试热度,觉得委实发烧得厉害。
小宝贝嗯了一声,瞥着眼把头向母亲怀里藏,并不答应他,他觉得异常不好受,乖乖的小宝贝竟不理他了。妻用脸偎小宝贝的脸,两只湿润润的大眼,满含忧愁地看着他。他心头酸软软的,很想把他们母子都抱在胸前。究竟为什么呢?小宝贝怎地忽然就病了呢?白天还活泼泼的呀!他心中像长了许多茅草,不宁帖,烦躁,慌乱。
“或者是受凉了?”大妈说,听声调可知老太太也在皱眉头。
对,大概是受了凉,老人家对于孩子的事情是富有经验的。夜深了,还是把小宝贝抱到屋里好些——他想着,于是就到屋里摸着火柴把清油灯点上了。妻慢慢地把小宝贝从外面抱了进来。大妈寻着一小块儿姜,为小外孙儿烧姜汤去了。大家这时把大兵要来的祸事已暂时忘记,只专心在那众爱所集的小宝贝身上。
姜汤烧好了,小宝贝挣扎着拒绝不喝,哭得很厉害,结果仅灌进了一点儿。灌毕母亲低唱着催眠歌轻拍着他;因为过于兴奋,哭后很倦乏,小宝贝也就慢慢入睡了。母亲把他轻轻放在床上睡妥后,屋中空气才渐觉和缓些。秦顺向妻痴望了一刻,想起老水牛尚在外边,遂出去把它牵入仓屋外间的牛房里,又把院门闩好,才重行回转屋内。这时的秦顺,对于爱儿的忧心刚稍微放下,对于兵祸的恐惧又乘隙来攻了。睡吗?万一忽然来了呢——他心头惴惴地想着。他叫大妈去睡,怕老人家上了年纪禁不住熬通夜;她也觉不能支持,便去睡了。他又叫妻睡,说自己坐着就够了,兵们夜间总也不会来;但妻不忍叫他一个人枯坐着,结果,他终叫妻靠着小宝贝和衣躺下,自己伏在她身旁打盹。他们都只是微微朦胧着,不敢睡熟,也就不能睡熟。小宝贝梦吃中时呼嗔妈妈,他们每听见便同时惊悸地醒来。就这样在忧心与疑惧里,他们时而昏蒙时而警醒地熬过了那不幸萌芽的一夜——啊,不幸才萌芽哩!是“今夜不来明早一定来”的明早了。祸事尚未到来,太阳依旧是金黄灿烂地照遍大地,梅家洼的村庄,林树,田禾,依照是辉煌壮丽——然而,田间垅上没有农夫点缀景了。踩水棚的锣声,水车声,秧歌声都听不见了,一切都觉静沉沉地,空漠漠地,不似平常那样生气蓬勃了。大多数的妇女和小孩已于夜间及清晨逃往城里或远方,老人们也有避走的,留下的少数壮了只在家中看守门户,并不工作了。这些留守者一早便三三五五地聚在一块讨论祸事的究竟:“也许不会来吧,”“现在还没动静,大概不来了”:“谁知道,但愿不来就好了!”大家悬揣着,希望着,疑惑着。晨餐因为女人们多已逃走,大家都是自己做饭吃,有的调生菜多加了盐,有的把稀粥熬得糊臭了。
在秦顺家中,更是满布着愁云:小宝贝天亮不久就哭叫着醒来,病不曾好,热度并未稍退。醒后就大声不断地啼哭,还“妈呀妈呀”地喊着。无论怎样问怎样哄也不说话。心性慈柔的秦顺同妻真是愁肠百结了!有说有笑的小宝贝怎的忽然就病成这样呢?着了凉喝过姜汤也该好了呀!在小宝贝未醒以前,秦顺也曾问妻打算躲一躲不,但小宝贝醒后的病状又把这问题打消了。
大妈提议再用火罐儿把小宝贝的脊背吸一吸。不错,火罐儿据说是“小大夫”,吸过一定会好的——秦顺想,于是由妻把小宝贝抱好,他握住他的两只小手,让大妈给他“扳罐儿”。大妈把和好的硬面捏成薄薄的圆片贴在小宝口颈后,又把两片火纸燃着投入小罐里,乘火焰外冲时把罐儿吸在小宝贝身上了。吸得很结实,小宝贝哭得震天价响,浑身出的汗像水洗过似的。罐儿揭下后,小宝贝圆胖的脊背上起了个紫红色的大紫鼓包。太吸狠了点,那包肿胀得像只蛤蟆。妻流泪了,秦顺也很觉得黯然。
这种乡间流行的颇有医学价值的手术施行后,大家都渴盼着,“总该要好了吧!总该要好了吧!”大妈煮些稀粥大家胡乱喝点后,已将近晌午了,小宝贝还是不见好。他不但不喝米汤,连母亲把奶头塞在他嘴里也不愿吸吮——四岁的小宝贝还没断奶呢——一直是暗噎地哭着。忽然秦顺看见小宝贝的四肢有些抽搐,他警觉了!他再仔细观察,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莫不是惊风吧?身上有点掣动着哩!”大妈也看出了,她骇异地脱口说出。
啊,这句话的分量是如何地沉重哟!妻已经哽咽出声了;秦顺的心更像盐腌了似的难受,热泪也不禁夺眶而出。
“唉——”他一手摩着小宝贝炽热的脸,一手按在妻因嘎咽而颤动的肩上,看着爱妻又看着爱儿,心头酸溜溜地叹着长气。
“也许不是吧!——大妈,劝她莫哭;我,我去请先生。”过了半晌,他力持镇静地吃格着说。
老太太猛想起新铺集的董大夫是治惊风最得手的,前不久还见他在北庄黄家把一个垂危的孩子救活了,叫秦顺就去请这位先生。他诚切地温情地安慰妻不要太焦心,说小宝贝总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于是便慌慌张张地出门去了。
新铺集离梅家洼足有二十里,尽是一岗一洼高低不平路,走起来异常吃力,尤其是在这赤日炎炎的三伏天。秦顺仓猝地跑出家门,走了半天忽觉得头皮晒得像针刺一样,才想起忘记戴帽子了,不得已把小衫脱下披在头上。天气真得热得可以,他脸上的汗水不住往下滴。他走着想着,思绪纷糅错杂像一巢乱丝。他知道惊风是小儿最危险的病症,又曾亲见许多孩子是患急慢惊风而殒命,尤其慢惊风更不易挽回。但小宝贝怎地就忽然患了惊风呢?于是他想起了昨晚的情形:周七弟同李三来得那般突兀,样子那般恐慌,话说得那般急迫,而声音又那般可怖——这就是小宝贝患病的原因吧?他似乎有些怨恨他们了。但转瞬又觉得人家原是好意来告诉自己,为什么反怨恨人家呢?况且小宝贝也不会就那样胆小,患的也不定就是惊风。因为想到这些,那为关心爱儿而忘却的兵祸问题又袭上心来。他又想到周、李之来正是为这可怕的祸事。他寻到应该痛恨应该受诅咒的对象了。这柔和温厚的人从未诅咒过什么,现在,在他良善的心中,他第一次狠毒地诅咒了。他诅咒兵,诅咒那些带兵的人,诅咒那些叫做督军省长的强盗们!约在下午一时,他来到新铺集了。
事情真真地不凑巧啊,董先生刚刚被别家请去。他心烦意乱得真没法形容了!白跑一趟就回去吗?——啊,不能,不能!等着他。他是小宝贝的救星,是自己全家的救星!等着他,等着他,等着他!在董先生那间小药店的柜台外,他万分焦灼地等候着。他从柜台的这头走到那头,来回不断地徘徊着,时时向街头张望,额上不断地渗出豆大的汗珠。董先生的儿子,一个黑胖黑胖的后生,躺在柜台内的长凳上猪哼似地打着呼;据他说病家并不远,他父亲不久就要回来的。灼热刺目的阳光直射下来,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狗也躲在树荫下张着嘴喘气。他等着,等着,又悬系爱儿的病症,又担心着兵祸的降临,心中像一潭水快干完了的深泥浆,鱼虾在里边乱跳,乱蹦,乱攒!太阳渐渐打斜了,两丈高了,董先生总不见回来,总不见回来!日落了还不见回来———不幸的秦顺真焦急死了啊!他再等不下去了。他要回去看看梅家洼此刻是什么情状,回去看看妻儿是否平安。他对小董先生叮嘱了又叮嘱,请他父亲一回来就坐轿子到梅家洼西小庄秦顺家去,他是愿意出轿钱的。天黑透了,但有月光,他依着来路向梅家洼奔回。
一天中仅午前喝了两碗稀粥的秦顺,并不觉饥饿,也不感困乏,脚步飞快地移动着。他紧握着双拳,提敛着心神,恨不能一步跨进家门。
像来时一样,他脸上的汗液不断涌流着。
他沿路撞不到一个行人。
啊,可快到了;可快到了——他想着;已走了全路的五分之四,离梅家洼只有数里了。
这时已将近中夜。
咴儿!什么!——他凝神谛听,心头颤着,颤着!天啦,马嘶声!兵!一定是兵!啊,他要疯了!他真地跑起来了!往家中飞跑,飞跑!当他跑到离他那小庄很近的时候,他把双目睁得大大的,用力向庄上探视;结果,他半狂的神经似乎又宁帖少许。庄上很阒静,没有灯光,没有人影,也听不见什么声息。那些恶鬼们不曾到这僻静的小孤庄上来吧?——他暗自祈祷。他吁吁地喘息着,脚步放慢了一点。
走进路坝到小稻场里,他的心神又紧张躁乱了。他发觉了地上乱撒着许多小麦,豆子,和铡短了的稻草。啊,那些恶鬼们一定来过了!这些东西是喂牲口的秧料!院门敞开着,屋内也没有半点声息。他想:妻,大妈,福儿,总都在这些恶鬼们没来前逃走了吧?但逃往哪儿去了呢?小宝贝还在病着!病可好了些呢?妻的身子又那样不方便!——天啊,保信他们!保佑他们!“大妈!”走进院门时他用力喊了一声;他想大妈是老人了,不怕什么的,或仍在屋里看家。
没人答应。他只听见自己高促而颤动的声音的回声。他想她们一定都逃走了。这时,他心头反似乎舒展些似的,私幸那些恶鬼并没有住在自己家里。
他想察看察看家中损失些什么东西:麦豆大概都喂马了!十几石稻子许不要紧?鸡鸭怕也不够数了吧?木箱里积藏了三四年的八块人头银元和几千铜子,妻临走行时总该带走了吧?唉,怀着孕的妻,病着的小宝贝,年迈的大妈,她们此刻究竟逃到哪儿去了呢?没有受什么惊险吧?啊,恶鬼们!恶鬼们!——他寻思着,急虑着,诅咒着。
他摸到自己的房中预备把灯点着。
灯是点着了。
——啊啊,那是一幅怎样伤心惨目,使人怨愤欲狂热血激沸的情景啊!在那血迹模糊的床上,他的爱妻,那温柔,和爱,良善的妇人,全身赤裸着,肌肤惨白而带青色,横着仰卧于惨红的血泊之中!在她的左乳下,右膀上,右肋下,胸口下,共有六七处深而阔的刀伤,有的创口尚未凝固,鲜红的血液还似乎在往下渗滴!更令人怒囗欲裂的是,下体间也污血殷然,大概是被强奸后又着了刀伤!她乱发披散,紧咬着牙关,怒瞪着双目,两只眼角尚凝着两滴冷泪!——还有呢,在床的另一端,更躺着他的爱儿福儿,那小生命的死状更凄惨了!他胸部以下还睡在被单里,小小的脑门已被击碎,全个头颅满为血液和脑浆涂蔽,耳目口鼻已辨不清楚了!——啊啊!那些比蛇蝎更歹毒,比豺狼更凶残,禽兽不如的兵们!那些刮尽民脂民膏还要残民以逞的,应受寸磔的军阀们!他大叫一声,扑倒在爱妻与爱儿的身上,昏晕过去了。
半点钟后,他又慢慢地苏转过来。
他伤心吗?他流泪吗?他痛哭吗?他癫狂而呼嚎吗?——都不!都不!他哭不出了;他没有泪了!他的心冷结,冷结,冷结!他的血腾沸,腾沸,腾沸!在一倏间他已再生成另一个人,他不是前此忠厚和爱的秦顺了!他想起了他那把防贼用的锋利的长刀!杀!杀!杀!……他脑中只有这一字激荡着。
他在妻青青的嘴唇和小宝贝血染的颊上各亲了一下,用被单把妻的尸身覆盖了。
在寻找利刃时,又发现了大妈僵卧在院角的地上,这可爱的老妇人是当那些万恶的兵们轮奸女儿击死哭喊的小外孙时,拼命上前救护,被那些野兽们拖出枪决的。秦顺丝毫不动感情地把亲爱的大妈也抱到房中同妻儿一块。他的心冷结得像一块铜铁!他寻得他的利刃了。
忽然,他又听见一声马嘶,声音是从张先生庄上发出。
他提起利刃直往张先生庄上奔去。
时已三更向尽了,余热尚觉蒸人。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得几乎要使人窒息。天上繁星都死寂寂地不动,月球被日间酷烈的太阳反射,放出带着血色的光辉。我们的秦顺来到张先生的庄前了,他沉静地越过木桥,走进水门楼,到了张先生门外那宽广的高坪上。
啊,他发现他的目的物了!许多人形的野兽们,都遍体精光,横七竖八地在地上乱躺着,有的仰面朝天,四肢横伸着,有的侧着身子把臀部向上——奇形怪状,月光映着他们紫褐色的肉体,简直像是一群深山丛林中的魑魅!他们的枪械,子弹,军装,都卸堆在身畔;有的就把带着刺刀的枪枕在脑下,像一切也离不了他那杀人的黑铁。大概是奸淫掠杀得困乏了,他们都死猪般的睡得酣熟酣熟,身上发出令人作呕的汗污腥臭,粗野的鼾声震荡在沉滞闷热的龌龊空气里。
他浑身血液都炽烧起来了!他的双眼圆瞪着像两支火炬,他吱吱地咬牙作声,想将那些野兽们寝皮食肉!但他的行动并不像一般的狂人。他幽脚幽手地走到首当其冲的第一个野兽之前,两手平托起利刃照准他的脖颈挺切下去,只微微哧喀一声,那野兽便身首异处了。
哧!……哧!……哧!……他挨次地照样做下去。
啊,那拴着几匹马的大槐树旁还躺着有几个——哧!……哧!…他做得真艺术极了,那些野兽在被杀前没一个被惊醒,连半声微叫都没有。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那些野兽们已被他宰屠净尽了!他的两膀似有无上的神力,丝毫也不酸软!他的动作是那样稳练而安闲,就像他平时割麦一样。他白色的衫裤已全成红色,他完成了他那伟大的毁灭的工作!他暂时静默一刻。
“二姊!福儿!大妈:”忽然,他厉声狂呼起来!啊啊!他真正地疯狂了!他用那为二十余个野兽的颈骨挫损得没有锋刃了的长刀向自己头上乱砍,他仆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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