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尹的小学教员有一个姓赵的小学同学。那天放学以后,姓尹的坐在自家院内一棵低矮的花椒树旁打盹。夏日午后的阳光仿佛一堆燃烧过的明晃晃的柴火,你以为它就要熄灭了,马上就会熄灭呢,但它始终冒着腾腾热气,漫长而持久。尹老师就坐在花椒树投下的那片短暂而有限的阴影里,迷迷糊糊地瞌睡。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讨到媳妇,生活如同这一刻的时光,了无生趣,却又无可奈何。他的梦中尽是一些纷乱的碎片在碰撞与闪烁。姓赵的一步跨进尹老师的院子,带来了些微的风风火火。姓尹的还以为空中吹过来一缕热风呢,所以他连眼皮都没挣扎一下。
尹老师,尹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姓尹的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声叫唤着。谁在叫我呢?他极不情愿地勉强撑开眼皮,映入眼帘的仍然是那片白花花的太阳,以及几粒被阳光烤出了香味的花椒,一粒、两粒、三粒……像红灯笼似地悬在眼前。他禁不住歙了歙了鼻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尹老师,是我。姓赵的站在花椒树的另一边,一张黝黑的脸显现在树丛中,像一块被人随手晾晒在枝桠间的破布片。是我呀,老同学。他说。
这会儿,尹老师才慢慢从刚才那个微不足道的梦中醒转过来。是你呀,他随口说道,并站起身往里屋走。事实上,他并没有认出把他喊醒的来人是谁,他眼睛不怎么好使,尤其是在这种光线过于充足的庭院里,他基本上看不清楚对方的那张黝黑的脸。进屋坐吧,姓尹的将来人带进卧室兼客厅的房间内,准备给客人倒白开水喝。现在,他依然没有认出来人是谁,他的脑子还徘徊在刚才的那个似是而非的梦中。
姓赵的接过杯子,并不马上坐下,而是将刚才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尹老师,是我呀,你的老同学。姓尹的心不在焉地“喔”了一声,接着问道,有事吗?意思是,如果有事的话,就快点说,我刚才的那个梦还没做完呢。
但姓赵的却不再说话,他估摸着姓尹的根本就没有认出自己来。他们虽然同在一个村里,但彼此之间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讲过一句话了,有几次姓赵的隔着几条田埂看见姓尹的找魂一般在学校的操场上打转,也仅仅是模模糊糊地看上几眼,然后继续忙自己的活路。十多年前,他们同在这所小学读书,如今那间教室已经不见踪影,他们之间的同学关系仅存留在了淡漠的记忆深处。姓赵的小学一毕业,就回家务农,一直在田地里忙到今天,生活毫无起色。而姓尹的读完了小学,又上中学,听说后来又去县城念了高中,先后三次报考大学,结果都以一年比一年更大的分数差而名落孙山,这才心灰意冷地回到乡下,在母校里当上了一名民办教员。
姓赵的不说话,姓尹的就端详起面前的这个男人来。好眼熟,他想,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呢。起初他以为又是哪一位学生家长来找他叫苦呢,这年头农村学生的经济负担的确是太重了,家长们叫苦不迭,但有些钱不收,学校又办不下去,真是没办法。姓尹的望着来人,脑海里快速地翻阅着记忆的账簿。是他,还是他?他拿不定主意。
尹老师真是贵人健忘啊,我姓赵,怎么想不起来了?姓赵的说。
哦,是你呀,老同学,还真是老同学呢!姓尹的笑了起来。
姓尹的问:有事吗?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姓赵的说: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我想你是能够办到的。
说吧。
哎。
姓赵的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金灿灿的小鸡在一条碧波荡漾的河岸边戏嬉、觅食,发出轻脆的鸣叫声,河岸边是一片低矮却很茂盛的竹林,小鸡们蹿入林子里后,身体碰撞在竹竿上,如同珍珠圆润地滴落在银盆里,叮叮咚咚的,十分悦耳,它们所过之处竹叶纷纷披落,但始终盖住那一道金光,后来,小鸡们便消逝在一座巨大的坟茔后面,好像是从一个石砌的洞口进入到了坟茔里……事实上,一段时间以来,这个金光闪闪的梦已经多次光临姓赵的梦乡了,只是他一直未把它放在心上而已,而且先前的那些梦并不像昨晚梦见的那么清晰。作为一个没有且不需要什么梦想的农村青年,姓赵的不怎么习惯于把梦中的事情移植到现实生活中来。在现实生活里,几年前姓赵的父母双双病故,他们留给他的唯一财产只有这三间风雨飘摇、破烂不堪的瓦房,和屋后的一亩旱地、屋前的两亩水田。这年头这一带没有几个人靠种地发财的,勤劳一点的人家每年下来除了日常生活开销之外,略有节余,又要为孩子支付数额不菲的学费;而那些不愿种地的人干脆听任良田荒芜,跑到外地打工谋生去了,要么进山挖煤挣一点血汗钱。好在姓赵的除了自己,没有什么别的生活负担,“一个吃饱了全家不饿”,指的就是姓赵的这类人。他谈不上特别懒惰,也称不上比较勤劳。总之,他对生活既不抱怨,也不感激。姓赵的很少去思想。这或许是他能吃能睡、心安理得的根本原因。
村里也有人给姓赵的提亲。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是该讨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呢。别人这样劝他。姓赵的便憨憨地笑笑,既不答应,也不推却。时间一久,提亲的人便淡忘了他们曾经对姓赵的许下的诺言。是啊,这年头,谁愿意把自家的黄花闺女送给一位家徒四壁,而且缺乏生活热情的男人呢?成天像一头猪似的,只知道睡!走过姓赵的家门前的人听见大白天里屋内传出的快乐而响亮的鼾声,不禁皱眉厌恶地嘀咕道。
奇怪的是,充足的睡眠并没有让姓赵的精神振作起来,相反他更加萎靡。起床以后在田头转转,或者蹲在水沟边看看蝌蚪、水蛇之类;春天播种,秋天收割。姓赵的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昨天晚上,他做了那个十分清晰的梦……一大早他就破例地醒来了。若是在平时,他只要侧转一下身子就会重新睡了过去,今天醒来以后却横竖睡不着。睁着眼睛在床上回忆了一遍昨夜的梦境,一切都历历在目,甚至那群黄金小鸡的鸣叫声还在他的耳朵里清晰可闻。梦中的那条河岸、那片竹林、那座坟茔,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呢。姓赵的想,但一时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在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中,姓赵的开始将梦境与现实挂上钩来。他终于想到了梦中所见的那个地方正是距离他家不远处的一条河边,几乎是一模一样:河岸、竹林和坟地,只是梦中的坟茔要显得稍微低矮一些,而现实中的那座被人们称为“皇陵岗子”的坟墓简直像一座山包。去实地察看一下就会明白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迅速地起了床,草草地洗了一把脸,就朝梦中所指示的河岸边走去。
姓赵的在走向河边的路上,心情有些恍惚,他感到自己依然行走在昨夜的梦中。那群黄金小鸡的叫声还没有从他的耳边散尽,他的耳朵里也因此显得嘈杂。要是果真有那么一群金鸡等候在那里,我可要发财了呢!这么一想,他的心跳也渐渐加快了。而越是接近河岸边,他的脚步越是沉重,步伐明显地放慢了许多。姓赵的这会儿既想马上看见那样的小金鸡,又担心梦幻被现实戳穿。有一刻,他甚至准备转身回家。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就让它们始终停留在梦中,也许是更加明智的选择。他想。想着想着,已经走到了黄陵岗子上。从山包上往下看,正是一条与梦境十分相近的河流,清晨的雾气在河面上飘荡着,太阳还没有光临到这里,使岸边的一切事物都显得扑朔迷离、神妙莫测。一些小鱼在凉爽的水面上跳跃,发出稀哩哗啦的扑楞声……姓赵的揉着眼睛,试图更清楚地看清河岸边的一草一木。竹林里的鸟开始叫嚷起来,声音传到姓赵的耳朵中,酷似金鸡在婉转啼鸣。他飞快地跑下山包,晃身进了竹林。然而,他在林子里面转悠了半天,却一无所获。难道是我把它们吓跑了不成?姓赵的打着寒噤,犹疑地四处瞅着,他的衣服已经被露水湿透了,头发也是湿漉漉地耷拉在脸上,一脸霉相。后来,他决定去找一找梦中所见到的那个石洞,结果又找了半天,毫无所获。
在回家的途中,姓赵的感到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被一个“莫须有”的梦愚弄了,真是不划算。早知道是这种结果,不如继续睡觉呢。但转念又想,如果这个梦一点价值也没有,为什么我会做了一遍又一遍呢?也许它真的暗示了某种可能性呢。再说,发财是一件容易的事么,不吃苦怎么行?一个大胆的念头闪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我要把这群金鸡子挖出来,它们一定就藏在那座皇陵岗子里面!姓尹的说他好多年前就听过有关金鸡的传说了。与你梦中见到的情景差不多,他说,但我还听说它们是被一只金母亲带着的,若是被人捉住了,它们就会钻进土里逃跑……姓尹的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讲这个梦吗?不完全是,姓赵的说,我来请你帮忙呢。在来之前我已考虑过了,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文化的人,一来是想请你帮我分析分析这个古怪的梦,二来嘛,我想请你与我一起合伙干……一起干?姓尹的笑道,你瞧我现在的样子,哪有心思干这种事呀,再说,学校也不会同意的。
姓赵的却肯定地说,你肯定能行,你要是不能干,还有谁能干?你肯定行的!至于学校嘛,要我说啊,你干脆辞去这个鸟职算逑,民办教师有什么干头?!你想想,要是我们真的找到了那群鸡子,哪怕只是一只小鸡娃,下半辈子也衣食无忧了,是不是?姓尹的还是犹豫不决:这个……这个……我看,你最好还是找别人合伙吧。
哎,老同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粘乎呀。姓赵的提高了嗓门,好像他已经怀抱着金鸡,只等别人来求他似的,感觉也跟着幻觉上来了。我不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来找你干什么?他用呵斥的口吻说道,我可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你再考虑考虑吧。
那么,怎么个干法?姓尹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下来,刚才他已经想过了,与其一辈子憋在这所乡村小学受罪,倒不如去试一试呢。
姓赵的见对方有些动心了,就慢慢地底牌摊开,他说,你是不是有一个叔叔在锅底坑煤矿当矿长?你去找找他,弄一些他们不要了的井架回来,再就是需要几辆带滑轮的拖车,只要能够装土就成。其余的事情由我来做。考虑到你身体单薄,体力活儿就由我来干,你只需坐在洞口,将我挖出来的土拉出来倒掉就行了。捉住金鸡子后,我们三七开,你三我七。你觉得行不行?姓尹的这会儿才明白姓赵的为什么要找他了。好一个龟孙子,明明是来求我的,却装出一副来救我的样子,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于是,姓尹的就装着十分为难的表情,说道,那怎么可以!我叔叔矿上的车是他们公家的,能随便借给外人么?再说嘛……那就四六开吧,行不行?再说,我已经好久没有与我叔叔联系了……那就五五开,行了吧?我考虑考虑,明天答复你。
姓赵的被姓尹的拍门声叫醒,是在两天以后一个早晨,八、九点钟的光景。尹老师,你把我的好梦给搅了呢。姓赵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哝道。还是那个梦吗?姓尹的问,这两天又有什么新的进展吗?一次比一次清晰了!姓赵的哈欠连天地说,我看这样下去,即使我不去找它们,它们也会主动来到我身边的。我看你是鬼迷心窍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啊!姓尹的说,你不要再叫我老师了,听着很不顺耳的,都是老同学,何必这么客气!那我就叫你老尹,你喊我老赵吧。姓赵的说道,这么说,你是同意我的提议了?姓尹的回答道,就照你说的干吧。
天刚蒙蒙亮,人们看见姓赵的就挑着畚箕,扛着锄头和锹,去了河岸边的竹林里。随后的几天里,人们又注意到姓赵的许多一反常态的举动,譬如他的屋子里不再有往日的鼾声了,他猪圈里的那头半大不小的白猪不见了,他家的鸡也在一天天减少了,还有,近来这小子东躲西藏、慢慢消逝不见了……人们好奇地观望着姓赵的那三间鸦雀无声的房屋,它孤零零地坐落在黄陵岗子的后面,在暗淡的月色里仿佛一块斑驳的年久失修的墓碑。姓赵的到哪里去了呢?人们相互交换着自己的看法,有人趁着夜色来到河岸边察看动静,发现竹林里一片静谧。又过了几天,人们的好奇心逐渐消淡,就像他们从前认为的那样,姓赵的那个人哪,嘿,那小子能够有什么大出息呢!人们就这样很快就把姓赵的给忘记了。
坑道一天一天向前进展着,每深入一尺,那个梦便真切一分。姓赵的现在已经习惯了,甚至可以说有些爱上了坑道里面的生活,幽暗而隐秘,像一只土拨鼠,谁也不来打搅他的美梦。他原以为挖起来会很麻烦很吃力的,现在看来他是多虑了。半个月不到,他已经轻轻松松地将坑道向前推进了近十丈远,以这样的速度挖掘,不出一个月,便能让美梦成真。姓赵的想。现在,他已经不再需要搭制井架了,里面的土质虽然疏松,但头顶上方却坚硬得很,根本不存在倒塌的可能。挖着挖着,姓赵的感觉到自己好像行走在一条别人挖过的坑道里,不仅毫不费力,而且挖出的土色与左右两旁的土色不大相同。这是怎么回事呢?姓赵的拿不定主意,就从里面爬出来,他想征求一下同伴的看法。
姓尹的并没有辞去学校的职务,他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反正根据协定,挖坑道的事由老赵负责,他只需要每间隔两三个小时来一趟,将装满土的拖车拉出来,倒在洞口附近就行了。好在小学离这儿不远,一刻钟的路程,骑自行车只要五分钟左右。每上完一节或两节课,他便匆匆赶来,将拖车拉出来,将土倒掉,然后再将拖车推入坑道,然后再赶回去上课。乡村小学没有多少规矩,多上几分钟或少上一节课,谁会说呢。在权衡以后,尹老师觉得还是不要贸然地放弃学校的职务为好,总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
姓赵的从洞口爬出来,正好姓尹的坐在土堆上抽烟。
老尹,姓赵的喊道,你过来一下,我怎么觉得里面有些不对劲呀?你看看这土,是我挖的,与坑道两边的土颜色完全不一样呢。我总觉得有人已经进来过了,我们只不过是跟在那人的后面,一步一步往里面走。
不会有这种事吧,老赵,我看你是多疑了。姓尹的说,随手递给姓赵的一支烟。送来的饭吃了没有?还有没有烟抽?他问道。
姓赵的却不答理姓尹的话,他依然在想着手里的那捧土。
你现在没有课吧,姓赵的说,你跟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的,我真的感觉不对劲……姓尹的跟随在姓赵的身后,猫着腰往洞内走。他还是第一次进入坑道,对里面的环境有些不适应。怎么臭烘烘的呀?他捂着鼻子问。我拉的屎呢,还有尿,我总不能为一泡尿一坨屎来回跑吧。姓赵的说,我倒是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呆在这里面了。真难受!姓尹的还在抱怨,喂,你把手电筒给我,我的鞋子上、裤管上到处都是你的屎……老尹,你没有掌握规律呢,姓赵的嘲笑道,你想想,我一天至多拉一至两次,一天至多向前推进一丈深,也就是说,我拉的屎尿大概每间隔一丈左右才有一堆。怎么会到处都是呢?你瞧我,身上干干净净的,即使闭上眼睛,我也照样能够行走自如。那你干脆把家搬进这个洞里算了,姓尹的鄙夷地说道。我倒是真有这个想法呢,姓赵的说。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走到坑道的尽头。姓赵的用手抚摸着两面的壁道,你比较比较看,是不是不一样?姓尹的还在为脚下的屎尿气恼,就没好气地说,我看不出来有什么蛮大的区别。说罢,便掉头往外走。我再也不进来了,他说。那可不行,你还要进来和我一起抓金鸡子呢。姓赵的说。
这天,姓赵的从坑道的土里挖出了一块十分古怪的石头,他举着电筒照着石头端详了半天,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它的确很古怪。石头很硬,像是一块青石,正面很光滑,而反面好像刻写着一些文字。姓赵的连简化字也认不出几个,更不用说这种繁体字了。他把石头清理好,放在壁道旁,然后继续往前挖掘。不多久,他又挖出了一堆石头,四四方方的,与刚才的那块一样,反面写满了繁体字。他又将它们清理好,砌放在壁道边。不一会儿,他的锄头再次碰到了什么异物。现在,他开始小心翼翼起来,他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自己将要接近那个梦境了。他决定停止挖掘,好好地想一想,准备准备,迎接那个美梦的到来……姓赵的熄灭了电筒,点燃一根香烟,美滋滋地抽着。抽完了烟,他决定往后退几米去拉屎。拉完屎后,他觉得肚子里面空空荡荡,同时也感到睡意绵绵。姓赵的把棉絮抱过来,铺放在距离那团屎不远的地方,他想休息一会儿,再作打算。自从进入这个坑道以来,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在心里已经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姓尹的那个傻瓜,真是不会享受,这里面多清静啊,与他那座只有一棵花椒树的院子相比,这里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姓赵的美滋滋地想,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想到地下比地上舒服呢?整天守着那几间破破烂烂的房子,真是没劲儿透了。他甚至想,等到找到了那群黄金小鸡,发了财以后,就将这个坑道好好地装修一下,像一座地下宫殿呢!在这些美好的想法里,姓赵的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很快就梦见了那群黄金小鸡叽叽喳喳地从河岸边跑进竹林,又穿过竹林走进这个洞里。坑道里金光闪闪,简直是金碧辉煌。金鸡们见到他也不躲避,而是绕着他跳舞、唱歌,有一只毛茸茸的家伙轻巧地跳到了他的胸脯上,挠他的痒痒……他伸手去抓,明明抓住了,却从手缝里滑落到了地上,像一匹光滑的绸缎。他就这样抓呀抓呀,直到精疲力竭。然后又睡了过去,进入了这同一个梦的第二个、第三个轮回……姓赵的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反正到处都是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摁亮手电筒,发现电池已经不足了。他妈的,这个姓尹的小子,今天干什么去了?既不送饭来,又不拖土走,死到哪儿去了!他骂道,等到老子挖出了金鸡子,一只也不给你……姓赵的正在那里愤然,突然听见了鸡的鸣叫声。他的心跳也随之陡然加快了。
现在,姓赵的忘记了饥饿。他将耳朵紧贴在壁道上,辨认着鸡叫声的方位。就在前面,也许就是某一块石头后面。他兴奋地猜测着,重新抖擞精神地向前方挖去。
石头后面仍然是石头。
每一块石头都与第一块石头一模一样。
姓赵的将挖出的石头一块一块地叠放在壁道两旁。
鸡的鸣叫声断断续续地从前面传过来,传入姓赵的耳朵里就升华成了金子与金子之间的敲打,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十分美妙。
当前面不再有石头时,姓赵的发现鸡叫声转移到了他的头顶上。这可不太容易挖掘了,必须仰着头向上面挖,而这么一来,就难免有一些沙土掉落在他的眼睛里。然而,鸡的叫声在召唤着他。胜利就在眼前!他举起锄头,一点一点地向头顶上面挖去。大块大块的泥土掉落下来,姓赵的觉得眼冒金光,大块大块的金子把他的额头砸得生疼生疼……突然,鸡叫声停止了,四周重又回复到了先前的静谧状态。姓赵的屏住呼吸,侧耳谛听从泥缝传来的每一缕声息,似乎有蛙鸣,也似乎有鸡的走动声,还有隐隐约约的狗叫声……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朝头上的泥土挖去。“哐啷”一下,锄柄折断了。与此同时,姓赵的依稀看见头顶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伴随着一只鸡翅的扑打,一整块泥土砸在了他的脑勺上……不知过了多久,姓赵的努力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正压倒在一只鸡的身上。不过,它的羽毛是漆黑的,而且……姓赵的想说,“怎么会是你呢?”但他极力努了努嘴,终究把这个疑问停顿在了他那截暗无天日的喉管里。
姓尹的端着一只铝锅从洞口往坑道里面爬。这次他有了经验,不再轻易践踏姓赵的屎尿了。加上锅子里面盛满了香喷喷的排骨,各种气味一混合,倒也不觉得怎么臭了。排骨是老赵的那头猪的排骨。不到一个月,那头猪已经被他们吃得只剩下了这几根骨头。投资是必要的,老赵那天杀猪的时候一点也不心疼。尹老师当然更不会心疼,因为猪又不是他的,何况还可以跟着吃肉呢。
昨天下午,姓尹的去了一趟锅底坑煤矿,找他叔叔讲那个关于黄金小鸡的传说。叔叔声称他自己小时候就见过金鸡子。许多人都见过,但从来没有人靠近过它们。叔叔告诉他,那座皇陵岗子也许真是古代某个大人物的坟墓呢,不然它为什么叫“皇陵岗子”?如果确有其事,那么金鸡子便是死者的殉葬品。叔叔还提到,解放前曾有人试图去盗那座“皇陵”,结果被塌死在里面了。现在,姓尹的爬进坑道,就是想把这些道听途说的信息传达给他的伙伴。他一边往里面走,一连“老赵、老赵”地唤个不停。这家伙肯定是睡着了,又去做他的美梦了。他想。当他行进到约莫十五六丈深时,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坑道越来越窄,后来完全被石头砌住了,人已经无法通行。老赵呢?“老赵!”姓尹的用最大的音量叫喊道。结果,他听见四处传来“老赵——老赵——老赵——”的回音,仿佛鬼哭狼嚎一般。
姓尹的扔掉铝锅,践踏着沿途的尿屎,仓皇地跑出坑道……人们已经有太久没有见到姓赵的人影了,现在又想他。
这天黄昏,有人经过姓赵的家门前时闻到了一股怪异的气味。姓赵的越来越懒了,连鸡屎都不愿意扫。这个人踩着满脚满地的鸡屎,循着那股怪味走去。后来这个爱管闲事的人走到了姓赵的鸡笼边,他发现鸡笼不知什么时候坍塌下去了,地面上露出了一个簸箕大的窟窿。这个人探着脑袋朝洞里张望,然后,他看见姓赵的怀抱一只自家的母鸡扑倒在洞里。原来这家伙是跑到地下来睡觉了,他想。
姓赵的,姓赵的……这个人胡乱地叫嚷着。
许多人听到这个人的叫嚷声后,从乡村黄昏的各个角落里朝这边跑来。姓尹的民办小学老师肯定也夹在人群中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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