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师伟,像飞过这个城市的黑色大鸟一样,一转眼就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师老师,电话。”五年级组的刘老师在门口站住,扫了一眼办公室,然后叫师老师接电话。师伟的六年级组办公室里也有电话,可是电话却转到了五年级组的办公室。师伟觉得办公室的每一个老师都在看她,尤其是王老师。尽管谁也没有抬头。师伟说了声奇怪睃了一眼对面,她看到王老师纹丝不动地在批改作业。师伟心里怦怦地急跳,脸也红起来。她没有马上起来去接电话,而是继续干了一会儿手头的事情,然后才站起。
她想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激动,同时消释些教师们的注意。她知道,只有刘谱生会把电话打到隔壁去。
师老师走出办公室在门口转弯时用余光扫了一眼王老师。这时,王老师正好放下批改的红笔端起茶杯喝水,眼睛正对着门口和师伟的余光对接。师伟觉得脸被王老师的眼光刺得有些发烫,心里突突跳得厉害。现在她的心混杂着喜悦和一些慌乱。
她快步走进五年级组办公室。五年级的老师冲师伟笑笑,师伟却觉得她们的笑和眼光充满着对她的怀疑和猜测。师伟拿起电话。
“我是师伟,您是哪位?”听筒里没有说话,而是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师伟知道这电话肯定是刘谱生打来的。几天前,刘谱生出差走时对师伟说,就这两天回来。师伟这两天心神不定的。
整个身心仿佛全都悬浮着。听筒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师伟清楚这是刘谱生的喘息,她太熟悉了。她甚至听到这喘息声自己也随着激动起来,就像那绵长的幸福一样。
她能想象得到刘谱生现在激动的样子。她心里涌荡着幸福。她看到一个老师抬头看她,表情奇怪而又疑惑。师伟怕长时间没说话引起老师的怀疑,她便大声地仿佛对对方长时间不说话生气了一样问:“您是哪位?怎么不说话?”听筒里终于传来令她激动的圆润得充满磁性一样的声音:“伟伟,我想你,我想你想得心痛。”师伟尽管无数遍地听到刘谱生这样对她说,可师伟每次都像是第一次听到一样,心酸得发痛,鼻子一阵阵发涩,直想哭,心里涌满难以言传的幸福。师伟心里大声说我也真想你我爱你我想马上见到你我想马上被你拥抱给你我的热血已从头到脚奔流了好几遍了,但她却只得这样说:“噢,是你,你好,”然后轻轻地说,“我也是。”刘谱生说我已无数遍吻过你亲过你了,想到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见到你了。我现在真有点受不了,你过来吧,马上过来。别让我再增加难忍的煎熬。
师伟听得骨头都酥软了。师伟感觉到老师都在注意她,急急地说,对不起,快下班了,我还有几本作业要批。师伟挂了电话,耳边依旧荡漾着刘谱生遥远空洞般的情话,脑袋恍恍惚惚地往外走,心里涌满了幸福。师伟出来时竟然忘了谢谢叫她听电话的刘老师。
师伟走进办公室时,王老师正靠在椅子上做着伸腰的动作。这是老师们久伏案头后常做的动作。王老师做着这个动作时,眼睛平和而认真地打量着师伟,眼神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样跟着师伟。师伟脸上微微泛红,心里怦怦急跳。她坐下前有些尴尬地对王老师笑笑。
“小师,你脸红的时候更加迷人了。”王老师温和地赞美着师伟,语调却平静得毫无表情。
师伟尴尬地一笑,脸更红了。
“师老师脸红透了的时候,关羽也会跪在你的面前的。”王老师又说了一句赞美师伟但显然是出格的话。
师伟想说句什么话却虚软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办公室里现在就她们两人,安静得让师伟觉得有些阴森恐怖。天变得很暗,好像要下雷雨。
“今天我值班,你下班后代我看望一下老校长,听说快不行了。”王老师用鸽一样的眼光看着低着头的师伟。师伟说好的。她没抬头却感觉到王老师的眼光像芒刺一样射向她。师伟有些慌乱,她感觉王老师发现了她的隐秘。那以后怎么办啊。师伟慌乱地这样想着。但这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幸福打消了。她脑中想象着晚上穿那件黑色丝质长连衣裙时刘谱生会怎么疯狂地对待她。师伟喜欢穿黑色长连衣裙正好和刘谱生的喜好相投,当初刘谱生对师伟的一见钟情也因为这件黑色连衣裙。这更加使师伟喜爱黑色。刘谱生说你穿黑色连衣裙让我觉得像遇到了天使一样。黑色纯洁高贵,使人觉得高不可攀。后来刘谱生在淮海路最高档的时装公司替师伟买了一件一千八百八十元的高档黑色丝质长连衣裙。那天晚上格外销魂。
以至师伟都流出泪来。师伟忘却了王老师的眼光,整个身心重温着那天的一切细节。
脸上弥漫着抑制不住的销魂的迷人。刘谱生说师伟这神情让他浑身酥软。
“师老师。”王老师很慢很认真平冷地叫了一声。师伟觉得是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声音,空洞而寂寞。师伟莫名地一阵恐慌。她抬起头。她这才想起王老师还在对面坐着。
“你看我这件连衣裙漂亮吗?”师伟大吃一惊,王老师亮给她看的连衣裙竟和刘谱生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黑色象征着什么?”王老师忽然问。师伟脱口而出:“黑色象征着纯洁高贵像天使一样美丽。”王老师脸上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师伟一下子惊醒过来:她的回答和刘谱生说的只字不差。师伟马上补充说:“这是我在一篇小说中看到的。”王老师还是很有深意地笑着。然后把连衣裙往师伟身上一搭:“师老师穿上一定会像天使一样迷人的。”师伟心里一阵发虚,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哪里。
“我穿肯定比不上师老师,我穿合适吗?”师伟不知怎么回答。她真希望天底下只有她有这种颜色的连衣裙。
“我看不准。”王老师用手指了一下连衣裙说,我穿也一定漂亮。王老师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师伟听。不过不会比你漂亮。你是个小妖精,专门勾人的。王老师微笑地说着顺手点了一下师伟。
师伟抬眼看了一眼王老师,她奇怪王老师今天怎么会和她开这样的玩笑。
“师老师,他是个老色鬼。”王老师忽然说了一句。
师伟一愣,紧张地看她。师伟不知王老师说谁。
“他到死都对女人有兴趣。”师伟还是没有搞清楚王老师说谁。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王老师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王老师不紧不慢地和她说着话。师伟心里很着急,仿佛有无数条毛毛虫在她心里爬。她整理着东西,不时地抬腕看表,暗示着王老师现在已过了下班时间了。王老师全然没有察觉一样。她想站起,可王老师显然还有话或有什么事情要对她说。师伟无奈地低头坐着。
王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把连衣裙穿上了。师伟惊惧得仿佛遇到了鬼神一样。因为师伟怎么也弄不懂王老师是什么时候穿上的而且她在对面毫无察觉。师伟心里涌起极大的不安。王老师身上一定有某些狐仙的东西。
“师老师,你看我穿着像什么?”师伟这才注意到王教师已经站在她面前了,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和黑色的坡跟皮鞋,头发挽在后脑的王老师很像电影《蝴蝶梦》中的曼德丽庄园的那个女管家。师伟心神未定。天上打了一个惊雷,师伟猛地被惊吓,心脏突突地急跳。
这时王老师阴沉地对她说:“老天打雷了,是召我们的老校长呢。你快去吧,代我问候老校长。”师伟刚准备走,王老师忽然说:“师老师,你不喝口水,待会儿出汗要渴的。”师伟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王老师把师伟的水杯端起来,递到师伟嘴边。师伟脑中有真空的感觉,她几乎是被王老师喂下的。水喝了一半时师伟不想喝了。要喝光的,天气热待会儿会出很多汗的。王老师说着又把水杯递了上去。
回家的路上,师伟不断提醒自己,别忘了洒香水。师伟平时不爱洒香水,因为师伟觉得自然是最美的。而且她从小到大一直被人注目,洒了刘谱生那种味很浓的香水,那她更要被人聚焦得浑身发烫。师伟是个温静而谦和的人。她不喜欢被人觉得太抢眼。但师伟必须洒上香水去刘谱生那,否则他会不开心的。
师伟脑中跳出了她第一次上刘谱生家的情景。刘谱生很认真地在她脖子上喷了香水,然后把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脖子,然后把她横抱起放到床上。师伟触电般坐了起来,不不,我不在这里。刘谱生明白师伟的心情。刘谱生盯住师伟,深情地说,你才应该是这张床的真正主人。师伟听得脑中一阵眩晕,眼泪唰唰地滚落下来。
她浑身酥软地让刘谱生褪去了最后一块遮物。刘谱生如他当年讲授地理课一样圆熟地在师伟身上操练起来。师伟心里涌满了她最初读书时让她极高兴的那些词语:明亮甜蜜快乐陶醉灿烂的太阳夏天的泳池等等。后来师伟陶醉得精疲力竭,浑身如水蛇一样软塌塌的。这一情景深刻地刻在了师伟的心里,此生是不可能忘记了。师伟想,刘谱生绝对是个高手。可是为什么刘谱生说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快乐过呢?难道他和他妻子不好?师伟心里隐隐地流过一丝快意。刘谱生说他到后来已没有快乐可言。他说唯一让他兴奋的是师伟那绵绵如醉的身体和迷人失控的忘情。那呻吟是男人人生成就感成功感的最好标志,一个男人就是在事业上再有成就,当了部长省长,当了总经理腰缠万贯,他听不到女人的这种呻吟,那他的人生就是残缺的。师伟听了刘谱生的这番话立刻虚软地抬起手臂,感激地搂住刘谱生的脖子,正想吻他眼睛却看到了墙上刘谱生和他妻子巨大的结婚照。谱生我要成为你的妻子,我一定要成为你的妻子!师伟说完竟哭了起来,眼泪像喷泉一样涌出。伟伟,我们的爱是圣洁的,我一定会娶你!我要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你。
师伟回到家迅速找出衣服,是一些每次都让刘谱生痴狂的衣服:黑色的真丝裤衩,黑色的绣了花的胸罩,黑色的丝质长连衣裙。师伟也不清楚刘谱生每次如痴如狂是因为她还是这些衣服。刘谱生每次都专注于她的服饰让师伟有些不愉快。但刘谱生对她如大海潮般的爱情在师伟心里产生不愉快的一瞬间就把它淹没了。
师伟是在拿那瓶香水时头开始发晕的。师伟有点奇怪,怎么会莫明其妙地头晕的呢?她可是一向身体很好的。但不是晕得很厉害,师伟以为是香水味刺激的缘故。
师伟平时从不用香水,一时受不了这味的刺激。她的精神境界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自然为美的情调。师伟没多想。她对刘谱生的爱情始终认为是源于心灵深处的自然喷发,是件美好的事情。现在他们的爱情之花在他们的精心培育下开得灿烂辉煌。
她把香水放进她的小坤包里。头晕得她有点飘飘忽忽的感觉她觉得很幸福。
老校长的病房里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教务处的几个老师在病房门口,里面也有几个老师。有一个老师对师伟说,刚才老校长昏迷一直在叫你的名字。老师说的时候表情很狐疑。师伟也愣了一下,她和老校长不认识呀,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师伟在老师们猜测的眼光中走进老校长的病房。师伟的眼光怯惧而担忧。师伟走进去悄没声息。斜躺在床上的老校长看到师伟进来眼睛一亮。周围的老师看到一瞬间发亮的眼睛都惊围上去,以为老校长有什么话说。老校长的眼睛依旧盯着门口,大家回头,一看是师伟,都有些奇怪,这个从师大艺术系新分来的漂亮的大学生怎么会认识多年前就退休的老校长呢?师伟看着大家的目光心里怦怦急跳。师伟走近老校长看到他发黄苍老的脸心里很害怕。师伟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对老校长说王老师今天值班不能来看您,她让我代她问候您。这时老校长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地说,师伟,刚才我在天堂里看到你了,你非常迷人。老校长说完这句话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周围的老师们听到这句话后都瞪大惊惶的眼睛。
路上,师伟脑中不断映过老校长弥留之际的脸叫她名字时那特别的语调和大家惊愕的眼神。这时师伟还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对老校长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很震惊。
难道老校长有魔术?这时她的头又开始晕了起来,师伟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时师伟隐隐觉出胸部有些疼痛。被钝器敲击一样。师伟心里涌起一丝烦躁。
今天一整天师伟都有些烦躁,一大早上,母亲就问她对那个台湾老板印象怎么样。母亲几天前把照片递给她,让她别再挑三捡四的。师伟对当中学音乐老师的母亲如此对待她的婚姻爱情很反感,她有种被亵渎的感觉,心里涌满了逆反情绪。当时她脑中出现了菜场买咸肉的景象。母亲对师伟气汹汹地说,爱情能换大米啊!师伟不明白一辈子和音乐打交道的母亲怎么没有一丝音乐的韵味。自师伟分到这所中学当老师她母亲始终对她有一种悠远的冷冰。师伟脑中忽然莫明其妙地出现王老师和电影《蝴蝶梦》中那个女管家的形象。一股强烈的阴冷从心中向四周泛漫。师伟想,冥冥之中有很多神秘的东西。师伟在申江边站定,看着滞缓流动的江水师伟有种宿命的感觉。她回忆起她的父亲,自她懂事后她父亲一直和她说,人生永远逃不了祸福相依四个字。许多祸福来了你根本没感觉,而实际上它早已露出了蛛丝马迹。
师伟虚望着泛黄的江水,心里涌满了不安。她从来没见过老校长,老校长怎么会知道她呢?师伟有些惶惶然。微风飘起她的秀发,温暖地抚摸着她的脸。师伟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这时,一只大灰鸟在离师伟很近的地方飞过,大灰鸟用孤独而麻木的眼睛看着师伟。师伟吓了一跳,心脏猛地突跳并疼痛起来。师伟用手捂着胸,恐惧地看着那只大灰鸟慢慢地飞远。师伟奇怪,在这城市的闹区怎么会有这种大鸟而且还这么阴森可怖地叫着。
小坤包里一阵震动,她吓一跳。然后才想起来是BP机在响,一定是刘谱生在呼她。她拿出一看,果然是。她拿出手机。师伟听到刘谱生的声音竟然哭了。
“你怎么了?伟伟,你在哪儿?我马上来接你。”刘谱生的话让师伟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心里充满了阳光的感觉。她的思想被即将来临的会面占满了。一些记忆适时地映入了她脑壁:海滨浴场的一见钟情,画廊前的艺术陶醉,游乐园如孩子般的疯玩,白桦树林里纯净得没有一丝云翳般的散步……“师老师好。”一个小学生的问候打断了师伟的遐想。小学生灿烂如朝霞的脸和师伟的心境吻合。师伟仿佛感激似的抚摸了一下小学生的脑袋。这时的天气和师伟的心境不相符,天上很不合时宜地乌云密布,浓厚的黑云不断地大团大团地向下拱来。
师伟进门时一切烦躁恐惧全消失了。她没等刘谱生把门关好便像燕子似的扑进刘谱生怀里。师伟觉得她现在才自由轻松彻底解放了。她忘情地把整个心都投入刘谱生的怀中。
“我的小天使你终于来了!这一小时的等待足以消灭我十年的生命。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消灭我我的小天使。你为什么要让我在苦海里煎熬呢?”刘谱生呓语般地说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话语,而他却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真诚。
他说,“我拥有你这辈子都值了。”师伟每次听刘谱生说这些疯话都会头晕浑身酥软。师伟流下泪水。师伟说:“我什么都没了我充满恐惧你一定要娶我。”师伟的眼泪加重她话语的分量。
“我会的,一定会的。这要时间要有个过程。”刘谱生的话因喘息和浑身颤抖而虚软无力。师伟听到刘谱生的话立刻如冬天泡在热水中一样幸福晕眩。她眼前蒙太奇般出现了灿烂的桃花,温暖的仲春月下的散步,夏天的泳池和细雨霏霏的秋景。她幸福得也如刘谱生所说的拥有你什么都值了。
这时师伟看到路上遇到的那只大灰鸟从墙上刘谱生巨大的结婚照的镜框里飞了出来,她一激灵,使劲睁了一下眼睛。她垂荡在床沿的眼睛看到一双她熟悉的黑色坡跟皮鞋和黑色连衣裙。师伟像获得高潮般呻吟了一声便再也没声了……在医院,王老师急喘着给学校打电话说,师老师来我家聊天,聊得好好的忽然脸色发青透不过气来,送到医院就不行了。王教师说这话时刘谱生麻木地站一边。
师伟的追悼会和老校长一起举行。
那位台湾老板对师伟的母亲说: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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