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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 作者:佚名

 

  一

  这是一个繁荣的,乡下人所谓东家的家庭。

  离来龙场有两里路,在一个陡坡上丛生着杂木和野草,较为平坦的地方则一块一块用青石片不砌拦起来。开辟成菜地的山峦底侧面,俯瞰着一大片水田,它底旧式的碉楼笨拙地矗立着。围绕着碉楼和它底下的几栋低矮的瓦屋,是一圈随着地势底高低而建筑起来的灰砖墙。——这灰砖墙在屋后扩张开去,把一个在五年前原是一块并不属于这个家庭的旷地的后院贪婪地抱在自己怀里;后院现在成为菜圃,它在春天和夏天富裕地哺育着菜蔬和果实,完全不再忆及以前的主人了。五年前,它底以前的主人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在几天内全家病死,只剩下一个七岁的半疯的女孩流落到十几里外——或许更远些——的矿业区去。而在这不幸发生后的半个月,这家庭底主人,王德全和他底弟弟王德润,就向邻居们宣布了他们自己杜撰的这肥腴的旷地底以前的历史,使别人,首先使自己对这新奇的历史心服,一面悄悄地重修了后门,扩张了围墙。

  从这时候开始,这家庭就复兴了,在这以前,王德全和王德润,假若还愿意回忆的话,他们是差不多经过了十五年的穷苦的潦倒的。虽然他们都还年轻,只有二十岁,但那时候年青就和年老一样并不是财富。连续不断的荒年、匪灾、内战,使农村荒凉,把人底生活完全毁坏了。他们底父亲,一直到老年都是放荡的,残忍而势利的鳏夫,跟哥老会底袍兄弟们一起到省外去,就不再回顾家园一眼,死在异乡了;一个弟弟也是这时候怀着绝望的梦跟军队出走的,他走到他们从小曾梦想过的地方,连一封信都不寄回来。

  但他们,王德全和王德润,因为都成了家,舍不得离开乡土去做无望的漂流,所以还一直顽固地看守着灾害和贫穷。

  王德全在来龙镇开了一家杂货铺,勉强糊口,他底弟弟则野蛮地跑遍了邻近的乡镇,靠要债和借债,偶尔也赊贩一批乡货做空头生意来过活。

  然而现在,精光的年头已经度过去,像隔日的恶梦一样,王德全和王德润不再回顾它了。他们底儿女都逐渐长大,到了可以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的年龄。他们享有着金钱底权力和荣耀。穷苦的街坊和邻人,为了期望借十块或二十块钱,时常恭敬地到他们家里来领受轻蔑;就是那些一向看不起他们的,因战争而逃难到这里来的下江主妇,现在也为了借一点家具,借用一下磨子而来向他们底女人请安,和她们冗长地、兴奋地讲述他们所不曾到过的,现在已毁灭在战火里的豪华世界。

  王德全是一个勤劳而谨慎的人。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在为他底家务思虑得精疲力尽,都在忙碌。人们可以看见他这一个时候用尊严的姿势挺着腰,在背后牵着一个巨大的有着蓬乱的黄土色根须的枯树桩,向家里吃力地拖去;那枯树桩像一个怪物的头,在被拖上台阶的时候粗暴地跳着,碰出难堪的大声,不肯前进,使他不得不改变了他底庄严的姿势,举起两手将它拥抱起来,——另一个时候则仔细地捞起衣袖,在后院里用一根破竹杆拨松被谁泼了水的毛豆楷。这种劳碌使他愉快,巩固了他底冷酷的骄傲,从而使他轻蔑世界,轻蔑那些不劳碌或劳碌得无价值的人。他的弟弟,在他看来,懒惰放肆,就是这些人里面的一个。

  然而王德润也同样轻蔑他。他看不起他底阴险和吝啬,他底对佃客的残忍,觉得他不像一个活人。在一切上面,他自己是毫不顾忌地放纵欲望,而且漠不关心的。他在自己底后屋里摆鸦片铺;他大宗地输卖菜油、桐油,以及别的什么容易赚钱的货物。和对手争嚷的时候,他底声音粗暴、强大,不容反驳;每个和他交涉过的人都要稀奇像这样一个昏疲而苍黄的人竟会有那么多的精力!他们底女人对于他们各人都是十分恰当的。王德全底,是一个微胖,小眼睛,下巴很肥,有着乡村里的人描写它为福相的那种脸的阴沉而骄傲的女人。王德润底,则泼辣、放荡、外表凶恶。两个女人时常争吵。在争吵的时候,王德全底女人总是先令难受地阴沉地哼一声,用肥厚的手拍一下桌子,而当对方,当王德润底女人从所住的后院里爆发了尖利而激昂的诉说和唱歌一般的,用拍手来伴奏的咒骂时,她便冷冷地走进房去,缝起衣服或是搓起麻线来,不做声了。

  王德润所住的后屋里,每晚都挤满着吸鸦片的客人,那些老板和地主;他们带着浓痰,懒惰的愤慨,嫉世的冷笑来,谈着生意和谁家女儿偷人。在这时候,他底女人因为不放心那个胖丫头素芬,就十分忙碌;她一面兴奋地高谈阔论,咒骂吴二娘底豆腐块切得太小,一面在热水里拔着鸡毛,替客人们做消夜的菜。她底三个孩子在这时候也顶顶快活,他们可以弄到半块钱,由最大的一个叫做黑娃子的领头,到路口的摊子上去买花生吃;可以像过节一样地学狗叫,在地下打滚。

  在夜深了,弟弟底客人快要散去,或者又来了第二批的时候,哥哥才理好了账目,锁好了柜子,并且细心地擦净白漆板,写上今天赊欠的账或明天要办的货,从店铺里回家来。

  他沉思地、胡涂地在黑暗的路上走着,一面轻轻吸着长烟杆。

  他低着头,反复着他底左手拉衣袖的习惯,就像冬天人们在怕冷的时候所做的似的,那瘦瘦的羊型脸,不时在烟火底闪烁里被描现,上面凝固着一种近于麻木的骄傲神情。当快要到家,可以从几棵大树的暗影里分辨出那臃肿的碉楼的时候,他会习惯地从牙齿缝里取出烟杆来在枯干的嘴角上泛起一个满足的微笑。但是一走进大门,他就奇特地不如意,愤怒起来了,听着弟弟底客人们从后屋里发出来的胶粘的嗡嗡声,他就狠狠地用舌头从闭紧的嘴唇里挤出一口痰来,吐在地上;但这痰假若落在当路的处所,他便要恼恨地走回来,用布鞋踏掉。

  但虽然恨当路的痰一样地恨弟弟,他还是每晚都要到鸦片铺里去走一趟,向客人们寒暄,有时也买一口烟抽,像一个被人尊敬的家长所应做的。

  这一个繁荣的家庭,每晚总要到十二点以后,到邻人们都早已安息,就连那睡得最迟的勤苦的吴二嫂底推豆腐的单调、粗涩、沉重的声音,也被漫夜底寂寞所吞噬的时候才完结它底生活;这时候,它底大门机警地开了,它底客人们面颊发烧地走出来,在路口点着了灯笼,然后借着微弱的光明,向田里底深处走去,散布生活底疲倦。

  二

  王德全很早就起来,在院子里察看着财物。最后他经过碉楼,预备到后院里去数一数树上的柑子,但一个细弱的啼哭声使他在肮脏的过道里站住了。

  于是他看见了女佣人李嫂,他底一个做木匠的佃客底女人。她蹲着,一只手扶着放在脚边的盛着包谷的白箩筐,一只手高高抬起来蒙着眼睛。她底头发是披散的,背脊上的衣服也撕了一个大破洞,那挂着的破布在哭泣里轻轻地抖动着。

  他狠狠地踏了一下脚。李嫂回头,倏然站起,露出肮脏的、哭肿的脸。

  “你怎么呀,大清早?”“老爷……”“你这包谷哪里弄来的?”她拉一拉左袖,弯腰抓起一把包谷,把那深黄色的发光的大颗粒在手心里仔细拔弄着。“这包谷可以。唔?”“在河边上买来的,老爷。”李嫂揩着眼泪,口吃地说。

  “怎么,你这一早就下河边来了,三十里路。……”“我昨天夜晚去的。”“胡讲。——这买多少钱一斗?”“才六十五……”这穷苦的女人在悲惨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场上要卖九十。……”王德全严厉地望着她,后来又难看地笑。

  “你明天跟我背两斗来。”女人抽气,沉默。

  “你为什么哭?”主人这才想起了本题。

  “我?……”李嫂又哭了,但随即就翘起嘴,忍住了它,“我昨天饿了一天了,我抬不动这一斗……”“老李呢。他做房子,为什么还不回来?”女人用充血的眼睛愚蠢地但可怕地盯住主人。

  “他给拉兵拉去了!”她叫,“老爷,你借给我二十块钱,好吧?”王德全听到钱,青色的小眼袋鼓起,愤怒了起来。木匠李荣成欠他一年的租,这是她替他做两年女工,也无法偿补的,况且他还把碉楼下层让给他们住。

  “我哪来钱!李嫂,”他说,后来就用细弱的声音叫起来了:“你快叫李荣成回来!这是划不来的。我一个钱也没有,过的是苦生活呀!……”他为自己底“苦生活”所动,想发泄一下那种苦恼他的情感,脸不安地发白,嘴唇焦渴似地战栗着。但他立刻就觉察到这女人简直没有听他。只是发痴地抬起眼睛,瞧着后院树上的在秋天底朝阳下闪耀着鲜明的黄色的柑子。

  “老爷!”她起来,皱起她底肿脸,痴幻地说,“你救老李出来吧。”“嗤,笑话,政府底大事,我怎么管得着。那些强盗兵……”于是李嫂不再望他,抬起箩筐来,到碉楼里去了。她胡涂地做着事:寻觅木柴,把包谷倒在锅里,一面淌着眼泪。她是一个幻想异常多的女人,即使在辛劳使她疲弱,绝望使她不明了周围一切的现在,也还是只要一出神,就幻想了起来。

  她幻想河里的汽划子向繁华的城市开去,戴着那些亲爱的农人,其中最出色的是他底粗暴的、懦弱的丈夫!她幻想他们上了战场,那是一望无涯的染血的平地,上面老鹰似地飞着飞机……但终于草把烧疼了她底手,使她惊醒了。她揩眼睛,把肿脸歪到炉口去,用她底衰弱的肺吹着。

  这时候王德全在后院向碉楼叫:“李嫂,快一点胀饱,要煮猪草,你底锅……”他咕噜着,走到柑子树下,高高举起烟杆数起柑子来。

  “一个、两个、三、四、五、六、七、八……——十五荷!它龟儿躲在那叶子里面哩!”他高兴地笑,露出黄牙。但数了三遍,结果总是少五个。

  “一定是黑娃子小杂种——晓得是不是他生的!——偷去了。还没有熟。唉,子不教,父之过。”他愤激地想,望着可爱的秋天阳光,叹了一口气。

  黑娃子是王德润底大儿子,今年十三岁。他底偷柑子的本领是奇特的,据王德全底统计,还没有黄熟,他就偷了四十二个。

  这使王德全恼怒。的确,他是这一排柑子树的主人,它们像他一切财产一样,有着一段使他感到荣耀的历史。就在前年,因为在打仗,外乡人来得多了,对面山坡上盖起房子、修筑起石灰窑来的时候,他把它们移到家里来的。在那以前,这六棵年青的树是兄弟似地守卫着山坡的,石灰窑底主人要把它们砍去,他知道了,觉得非常可惜,就回来向家族提议,“哪一个把这六棵树移回来,将来结了桔柑就归哪一个。他们是一定会结果子的,”他严正地说,拉一拉左袖,“那些下江人太蠢,不知道。至于我,不过想把它们栽在后院里就是了,——它们可以叫一家人兴旺。”但是他的提议底主要的对象,弟弟,却冰冷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他愤激起来了,立刻就率领着雇工,把树移了回来。他发誓即使它们永远不结果实,他也要栽培,以使得到木材,吐这口冤气。但第二年它们就透露了希望,给予了十二个发青的小柑子。王德全胜利了,他独自浇粪,挖土,今年它们就一下子茁壮了起来,给结了一百多个。然而王德润的女人、孩子,在柑子还发青的时候就打去吃,仿佛这六棵香美的树是原来就生长在这两房共有的后院里,被两房人底劳碌所栽培,完全不曾有这一段王德全所创造的历史一样。

  他又一次记牢了柑子底数目,——一共六十三个,——沉思地,而且因为李嫂底大清早的哭泣,显出苦闷的脸相,回到屋子去吃早饭了,走过堂屋的时候,他遇到了刚刚起来的弟弟。王德润披着衣服,粗鲁地向地下吐痰,冲过他大步走向门边,仿佛以为他是一段木头。

  在喉咙里虎虎地哼了几下之后,他站在门槛上拉下裤子,放肆地向台阶下小起便来。

  王德全尊严地站在背后看着他。

  “黑娃子又偷了柑子,还是黄的哩。”弟弟转身的时候他突然说。他原来是想说另外的教训话的,但不知怎么都脱口说出了这些。而且因为声调竟会这么屈服、微弱,他感到狼狈。但立刻就又恢复了那种苦闷的、严刻的脸色。

  弟弟底眼洼里有着昨夜底纵欲所留下的青痕,神情凶横而昏迷。对哥哥底话,他除了冷冷哼一声以外,一点表示也没有。当哥哥想再要说话的时候,他就招展着衣襟,喷着口臭,擦过他走到小院子里去。

  “他妈底×,跟老子打水!”站在石花缸旁边,他向自己屋里重浊地叫。

  王德全迷惘。在吃饭的时候,他底沉默的怒容使得他孩子和女人都不安。最后,他反把柑子底事情告诉了女人。女人听了,只是放下饭碗,揩揩嘴,又把饭碗端起来,重新不动声色地慢慢吞吃着,仿佛表示像这样的事是不值得扰乱饭桌的。但当听到李嫂底事的时候,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哥哥已经走上了青石路,不断地拉衣袖似乎他在用袖口思索了,到镇上去了,弟弟才开始吃早饭。他吃得极多。他底方正的大黑嘴发出粘腻的大声,可怕地咀嚼着:他底红色的大舌头送出唾液来,舐着碗边,舐着嘴唇,像一头野兽在舐着骨头。在桌子底下,他底腿不住地因肉体底兴奋而颤抖,使得黑娃子恐惧会有一个爆栗要落到自己额上来,不安地把屁股向凳子底另一端移动。他实在吃得太饱了,但是还在不满足地看着菜碗,又挟起一个大辣椒来沾满了麦酱,塞到嘴里去。最后,他眯起疲懒的眼睛,向黑娃子开始说话。

  “你狗日的,又偷……柑子了!”他挺胸,送出一个饱噎:“狗日,吃得饱!”黑娃子突然明了了他,向他兴奋地,带着兽性的愉快望着。

  “快吃!”女人用筷子敲孩子底后脑:“柑子又不是他们一个人的,”她粗野地向王德润吵,“偏偏老子们吃不得。哼,你就装鬼像。”她翘起嘴,轻蔑地笑。

  “吃得吃得!”王德润满足地笑着,睁大他底油腻的肉欲的黄眼睛,“看吧,看你狠,老子晚上够整你!”“放你屁!”女人兴奋地叫,接着回头向后屋里喊:“素芬,你跟猪一样,来收碗!”“女人总要像个女人,看你简直太撒野!”男的站起来,伸懒腰,打着呵欠,“狗日几棵柑子树有那些稀奇,老子简直看不上眼!这些阴阳怪气的死尸,盐巴都舍不得吃,老子生平最痛恨……”他停住,望了一眼屋檐上的灿烂的晴空:“今天日本飞机不要又来!……哦,告诉你,”他弯腰,用手掌遮起多毛的嘴,凑着女人底耳朵说:“老李给拉兵拉去了。”女人做出郑重其事的面孔,然后快乐地尖声笑。

  “谁,拉去了,格老子租钱到不了手了!”他舐了一下她底发着油臭的耳朵;她举手打,狂笑;黑娃子迷乱地睁大眼睛。

  没有多久,他拿着粗木棍慢吞吞地走出了后院,开始了他底一天的生活。他是悠闲的,在秋天的阳光下,懒洋洋地踱着方步;哪一只脚先转过去方便他便朝哪边走,但不管朝哪边走他都有事做。任何地方都有争嚷,新出炉的谣言,乡村底辛辣的新闻在等待他。

  女人吩咐好家事,追他去了。

  在这一对夫妇走出去之后,胖丫头素芬就偷偷地从后屋里出来,抱着腹部,迅速地跑过阳光底院落到碉楼底下去。李嫂底包谷还没有烧熟——她原是应该先把它们磨碎的,但因为糊涂竟整粒地倒在锅里了。因此,她被那些僵硬的颗粒弄得失手无措,异常痛苦。

  素芬进来,兴奋地嘶声问:“李嫂,好了吗?”李嫂恨恨地望着她,然后昏迷地闭着眼睛怪叫。

  “我吃石子,要死了!死!……”胖素芬叹息,退了一步又跨上前三步,取出脏围裙里的一个草叶包来,把它打开;于是在饿昏的女人面前出现了中间夹着泡菜的一堆温热的饭。

  “你吃。”素芬快乐地说。

  李嫂张开手臂,在空中晃动。

  “你……不怕给晓得!……”她说,还想往下说,但是饭粒塞满了她底嘴。于是她野蛮地吞吃了起来。

  吃完了饭,她若有所失地怔怔地望着她底伙伴。

  “你不怕他们……打你。……好的,我恨他们!”她叫起来,又哭了,“你,你吃了没有,素芬?我今天吃了你底饭。

  ……我平常也恨你的。……“”我吃了!“胖少女回答,不安地搓着粗糙的手,脸幸福地胀红:”我真的吃了。刚刚吃过……我还要去弄豆子。我吃了!“她拒绝似地甩手,迅速钻出碉楼。

  三

  王德全永远细心地沉缅于他底事务,每天不是到乡下去看地,便是到镇上来料理生意。

  他底境遇好起来了。他高兴他没有料错,前一个月买进的三百斤菜油在这半个月内突然暴涨了起来。于是他经营得更细心,更严刻,对那些异乡主妇,那些玻璃厂和石灰窑的工人底女人,连一毛钱都要坚持。

  到了十月中旬,他就雇了一个远房的诚实的侄子做他底伙计,摆脱了琐碎的事务,把一些时间化在家里的一个旧藤椅里,化在晒太阳和擦白铜水烟袋上,如他好几年来所希冀的,俨然成了一个有权力但是悠闲的主人,成了一家底可敬的长辈。但这味道不久就变成苦的,令他不安了,他非去绞麻绳,非去数草纸不可,不这么,他就要像生了病似地不舒服。在他底苍黄的骨棱棱的脸上,永远呈显着一种为挂虑而苦恼,而失措的迟钝的、灰色的表情;这些他非要它们存在不可的挂虑纠缠着他,使他时常像一头污泥里的鲤鱼似地做着黠然无光的挣扎。顽固和骄傲使他远离了邻人,使得邻人们不禁因为他过活得比他可以过活的要坏得多而唾弃他起来。至于他底弟弟,在这一段时间里,虽然看来过的是对什么都不顾念,也遭受了一些苦恼,地方上查得紧,小鸦片馆受了威胁,他底喊叫不再那么高了;不知因为哪一种缘故,他在很多次争吵里都并没有胜利。走路的时候,他也露出了沉思,但这沉思是要比哥哥底实在些的……总之,他即或失败,一个闯过防地的走私者吃了枪弹,也没有他底哥哥,一个在自家底小堂屋里傍徨的人被自己底影子吓倒那么可怜。

  但过了半个月,什么较大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一切都照样平安。

  这一夜,王德润底鸦片客人刚刚散去,就起了狂风。这狂风仿佛一张有着钢牙的大嘴,在咬嚼屋顶,使得这家庭底碉楼和屋子簌簌地抖动着。王德润是睡得很沉的,假若不捶他底头,就不能喊醒他。但王德全却不然;狂风一起,门板一碰响,他就不能睡了。他点了一盏灯走出房来,用手护住火苗,向四处察看,因为相信自己听见了一种蟋蟋走动的声音。

  但什么也没有。然而在这种察看中,他底凝固了的心都被所得的严肃的印象偷偷叩开了。他寒冷,对周围的一切有一种鲜跃的感觉,突然和他底挂虑,他底全部生活的昏蒙状态远离了。缩了缩身体再看的时候,一切全带着自己底打着辛苦的印记的历史生动地对他无声地说起话来:陈旧的桌椅说:“从你娶亲的时候起,我便在了!那后来被人害死的麻子木匠做了我!”写着“枝书”“采药”的挂在中堂左边的黑漆牌说:“你底祖父,你底祖父!”院子里的破裂了的石水缸也说着和这类似的话;至于那竖立在围墙上面的黑色的碉楼和它后面的在狂风里啸出怖人的大声的高大蔽天的沙桐树,则愤怒而悲切地鸣叫道:“我们有两百年了!两百年了!你底生活永远不会好,你就要倒下去!”主人怔住了!这些灰黯的摆投,古旧的建树,它们能活多少年!在这变幻的世界里,他昏沉地钻营,自大而空虚地消磨生命,有多少时日在心里连一点空隙也不留给他们呀!然而它们却一直是统治者!他恐惧,一阵风扑熄了灯。他依着门柱懊丧地站着,从嘴里喃喃地发出昏迷的、悲惨的哼声。

  不知怎么一来,他放下熄了的灯,通过小天井,开门走下台阶到大院子里来了。他仿佛听到在狂风阵阵呼啸底掩盖下,从院角里也发出一种蟋蟋的声音。他走过去,这种声音果然并非他底错觉,他看到了一个狗一般地摇动着的黑影。风吹开他底长衫,他突然恐怖得打颤。

  “谁!”他尖厉地叫,于是在这叫声下,恰如一个相信自己正直的人一样,他壮了胆子,慢慢地走过去。

  那黑影发出一声落魄的尖啼,站直成一个人形了。他即刻认识了它是不幸的李嫂。他再走近一步,发现了倒在旁边的一个箩篼。但他先不说话(假若是他底弟弟,那立刻就要爆叫起来,动手敲打),只是弯下腰去察看着。箩篼里和倒在旁边地上的,是从墙根的一个堆子上偷来的煤,另外还有几根木柴。

  他在手指头上碾着煤,向李嫂厉声问:“你干么子!”“烧饭……”这失魄的不幸的女人带哭声回答。

  “我今天才买来的,这里四十八块钱!”他指墙根,声音是冷酷的,“你怎么要这个……”一阵迎面扑来的风封住了他底嘴:“要这个烧饭。”他用手遮住嘴叫。

  李嫂战栗得像一根芦草,她首先发出恐惧的尖啼,接着就悲恸地哭泣,最后张开手又合起来,跪在主人面前了。

  “救……饶我……这个煤……”她抓住主人底长衫哭诉;这哭诉与其说是想得到饶恕,到宁是用来使自己底绝望的痛苦化为热烈的悲凄。

  王德全震动了一下,但随即就把长衫从李嫂手里挣脱,退了一步。哭泣扰乱了他,使他惶惑,微微有些失措。一阵呼啸而来的风撞击着碉楼底墙壁,在暗了的枪眼里呜咽。

  风过去后,他愤怒起来,开始审判。

  “你为什么偷煤,说!——站起来!”李嫂软弱地爬起来,木然站着,许久不开口。

  “嗬嗬,啊啊,呒,……”以后她咂咂嘴唇,发出这些什么也不说明的哼声。但在这之后,出于主人意料之外,她用一种梦幻的大声说:“老爷,老李怕是让枪打死了!我做了一个梦,爬起来,想拿一点煤火吧,就出来了。我不知道……风好大!”“胡说!妖怪!”王德全叫。

  “我冷病了,要烧火。”她静静地撒谎,仿佛她自己也相信这是真实。

  这个声调激怒了王德全。他在愤怒里失措,不晓得该怎么办。终于他迅速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柴来,向这偷窃的女人肩头上击去。

  女佣人在木柴底劈击下,哭起来,向碉楼逃去。王德全慢慢地追着她,仿佛追一头绝不会逃掉的狗,一直追到碉楼里面。

  “你说,你说,”他磨砺牙齿,带着怯懦的凶残叫,“你偷东西,简直无法无天!”于是他向四壁看,想要发现什么可以拿走的东西;在半夜里打一个无防御的女人究竟不是什么良好的德行,他应该拿走她底唯一的一件新蓝布衣才对。

  他慢慢走向壁角,像取自己底东西一样把那件衣服取下来。挟在腋下,但就在这一瞬间,蜷伏在另一边墙角的眩怯的李嫂向他疯狂地扑过来了。她揪牢他,默默地争夺着她底最后的财产,在抢不下来的时候就用头撞,动嘴狂咬。在蓝布衣两端拉推了有一分钟,王德全被恐怖征服,放了手,在对方拾起一个破碗来企图向他砸的时候,迅速地逃出了碉楼。

  刚跑上正屋底台阶,他就听见那只破碗碎裂在身后的声音。

  “疯了,疯了!……”他暴跳,捶自己底胸。

  狂风在天穹里鸣响,然后带着强韧的呼啸降到地面上来。

  碉楼摇晃,瓦片战栗,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墙外的沙桐树干折断了!王德全抱着头,惊骇地向碉楼后望。风过去,露出静静的,灰色的天空;这天空比前一瞬间扩大,沙桐树底失去枝叶和副干的树身孤独而沉默地在它底下竖立着。

  这一家的主人逃进屋去了。

  第二天清早,他恢复了平静,秘密地跑到后门外去。

  沙桐树像断折了一只手臂一般被劈断了一根巨大的副干。这副干倒下来,仅和母体联着一大块青白色的树皮。郁黑色的茂密的枝叶和碎小的褐色小圆果就无助地扫着地面,在早晨的凉风里簌簌发响。有一段枯木被摔到菜地里去,一端插入一个清水洼,仿佛为灼热的伤和死寻一点滋润。

  王德全起初有些苦恼,失望,觉得不吉。随后就感到侥悻,因树干假若倒在另一边,就要毁坏了他底围墙和猪棚;最后,当他突然发现这一段木头底可惊的用途的时候,他就把夜来的暗影忘记得干干净净,欢喜起来了。

  他眯起积着眼屎的小眼睛,严肃地闭紧嘴绕着树干跑,用烟杆比量着它底长度和圆周。

  “这是我的!”他感谢地想,因为觉得弟弟决不会理这个。

  “烂了,”他用手指弹树皮:“这是我的,没有关系。”他有很多说不出来的理由,主张这树干是他的。随即他就想起了它底用途——镇上和乡里最近很需要中等的棺材,这段木头足够供给八个死尸,使自己收入一千块钱。

  下午就来了三个木匠,搬回了木头,叮叮咚咚地动起手来了。但跟着这沉闷的声音,他却陷入那种不可收拾的可怜的挂虑里,好心情完全丧失。当事情开始实现,当可爱的希望化做在灰黯的天穹下疲乏地进行着的现实的时候,夜来的不吉的暗影就升了起来,他精神扰乱,感到空虚、懊丧。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树倒了,原来是自己的,原来就应该做棺材的呀!而且,由于一种僵冷的印象,他不敢把夜里的事告诉他底精细的女人,他只是神情晦涩地向她说,用这一段木头做棺材,是一件值得的事。但她对这件事,像对世界上任何她认为一定存在并且进行着的事一样,并不感到什么出色的兴味。什么事都不会惊扰她,刺入她底冷漠的心。听到木匠来了,她只微微在麻线球上抬了一下头,用低而缓的声音吩咐她底孩子们,叫他们把所有的多余的木片和刨花全抬回来,一点也不要给别人沾去。

  四

  然而王德润夫妇却显得很大‘度。似乎毫没有发生什么使自己吃亏的事情一样,他们整个下午都在外面闲荡,连黑娃子,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今天没有偷柑子,也没有走近这热闹的棺材作场一步。

  这种沉默使王德全苦恼。现在又发觉自己并没有独吞这段木头的真正的理由。但因为对于自己无利的事实没有勇气承认,他便怀恨弟弟,以为他底动摇纯粹是由弟弟底沉默造成的;木头原是自己底呀,然而弟弟一沉默,便使他觉得仿佛不是自己底了。这使他盲目地痛恨了起来,而尤其使他气昏的,是第二天早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吃过早饭,他预备到镇上去。但一走出大门,他便看见了正在锯断一棵老核桃树的王德润和他底三个雇工。他站住了,然后苍白地走过去。

  弟弟戴着小绒帽,鼻子伤风地鸣响着,用愉快而粗暴的声音向他底工人说:“这个,市价简直就三百……”王德全尖叫了起来:“怎么,这个风水树呀!”弟弟掉过头,极端轻蔑地看哥哥一眼,然后从长袍筒里抽出一只手来,弯腰醒鼻涕。

  “做棺材。”他捏着鼻子回答:“这个木头好罢。”“好……哎呀,弟弟,”哥哥难看地笑。“回屋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明天商量。”哥哥用烟杆指天,严厉地望着他。

  “你要先跟我说一声才对。”“跟你说:你底,惨白发臭!”弟弟狂妄地张开嘴:“我底这个,又红又香……”“你胡闹!”“准你放火不准我点灯?——我们分家!”王德润回答,跃到一块石头上去。

  王德全严酷地沉思着,望定在锯子下慢慢弯下来的老核桃树。随后他底手臂抽掣了起来;像一个瘦傀儡似地扭动着身体,他激越地啼叫道:“不务正业,你丧心病狂!你要分家,你有什么家!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祖宗没有亏你呀!”当他从激烈的弯腰里昂起可怜的头来的时候,他底眼睛里冒出了两小颗泪水。但王德润怒起下颚的硬毛,神圣地叫:“祖宗,祖宗呀!良心有黑白,坟地有浅厚,我们没有哪个不造孽。……”他感动,“你知道沙桐树是哪一代的树,你用它做棺材?”“那是风刮倒的。……”“祖宗叫一阵风来试试你底心呀!”哥哥战栗,弟弟继续叫:“我是粗人,是正直人,我从来不存坏心眼,要打架就是两个拳头……‘他望自己底拳头,脸激动得发光。”我顶看不起你们格老子阴险人,你们龟儿子真是不讲公德不要脸!快锯!“他跃下石头,转向他底雇工。

  核桃树战栗着,发出大声折倒了。王德全昏迷地转回屋子来。

  “棺材!棺材!祖宗,棺材!”他喃喃,向院子里走去;但随即就站住了,因为发现木匠正在糟踏木材。“留神点,这个木头不要弄短了。”他指着一块烂木头忿忿地说,“你看着补起来,上面刨一刨……”没有说完话,他就昏昏跑进屋去了,在旧藤椅上躺下来,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服输!这样惨,这样惨!……”他把他底恐惧化做失败的痛苦,捶着头角。“我一定……不过我还是做起来,再找一个木匠。一口气一口血啊!”李嫂走进来,把手抄在短衣下面,停住。

  “老爷!”她欢喜地唤。

  王德全骇异地望着她,尖声问:“你为什么这样快活?”“老李回来了!”主人僵直地站起,想了一下,严厉地问:“他为什么回来?”“他今天早上天麻麻亮来敲门的,……老爷……”李嫂犹豫。

  王德全立刻想到可以省下一个木工。

  “你叫他快来!”他露出小牙齿,挥手。

  女人叹气,揩眼泪,望定王德全。

  “他腰肿了,又胸口疼。他病了。”“他为什么回来?”王德全尖叫。

  “他从城里跑回来。”女人胆怯地、猥琐地、谄媚地笑:“问你借二十块钱。”“胡说……”王德全说,颈子发胀,直直地伸了一伸,像咽下一件难堪的东西似地咽下了几乎就讲出口来的“你好不要脸”这句话。“你叫老李来!”他用苦闷的声音说。

  李嫂退了出去,把浮肿的脸埋在胸口。

  王德全静静地躺在藤椅里,抽起烟来。和李嫂争过以后,外部底生活秩序帮他战胜了内心底惶惑,他可以沉思,可以回到日常底挂虑上来了。沉静而昏疲的灰色道路仍然在他面前,从弟弟底鸦片馆主人的嘴里吹出来的黑雾很快地就不留痕迹地消散了。

  “这有什么要紧,瞧瞧看吧。”他想:“我们不怕在这种人面前吃一点亏。他不会过得好的,他不会过得好,真的。”他痛苦地想,企图在心里战胜,“你不会好啊……我?……我明天一定叫李荣成上工,上工!”王德润底核桃木棺材,一共四口,两天就做成了。他底勇敢的女人叫黑娃来捡木柴。捡得异常快,异常仔细。只要木片一在斧头底下翘起来,他便跨上去,连斧头底锋口都不顾忌,用手去搬,而且还同时紧紧地狡地监视着另一把斧头。

  棺材一口一口地排列到碉楼底下和围墙旁边去,使院落缩小,显得热闹,惨澹。它们,王德润底,恰如他自己所赞美,带一点红色,王德全底则惨白,而且因为木头不整齐,显得满身创疤。它们翅起狰狞的额,张开厚耳朵,向天空迈出地面上最善于残杀的人的那种尖下巴,用一种疲倦的猛兽打呵欠的姿势,守卫着这出色的家庭底院落。

  五

  李嫂底丈夫,木匠李荣成,是在十里外的一个镇口建筑房子的时候,跑在小坡上去大便,被两个兵拉去的。在路上他企图逃跑,被士兵把腰部击伤了。但一个月后,他终于从城边逃了出来。

  他是一个坏脾气的蛮性的家伙,欲望强而纷乱,却没有足够的意志,并且身体十分坏。

  带着重伤的身子狂奔了一百多里路,决不肯休息一下,以至于回到这亲爱的和贫苦的碉楼里来的时候,已完全昏迷,完全软瘫了。

  李嫂快乐地愚蠢地蜷伏在他旁边,整夜都在幻想,一面喃喃说:“菩萨,他回来了,他回来了。”第二天她用她所能用的法子弄到了几块钱。木匠咆哮着,把她请来的道士兼医生吓走了,叫她什么医生都不必请,只要替她买一些酒来泡药草,因为他相信他没有别的病,除了骨头受了寒。李嫂是知道丈夫底脾气的,没有告诉他王德全要他做工的事。她整天都偷着为他奔忙,时常替他到街上去探听,看是不是还要抓他。这木匠是患着心底虚弱病的。他总觉得整个的世界都在压迫,反对他。虽然当这世界底风暴狂击他的那一瞬间,他能够野蛮地大胆地、愚蠢地逃脱。

  这晚上,他似乎复原了些,于是走到院落里去。但立刻就转来了。

  “棺材?这是哪个狗的,他开棺材铺?”他问女人。

  女人用一种企图使他欢心的声调把事情说给了他。她说伟大的沙桐树底折倒,说及兄弟底争斗;最后转回来,说到了王德全给她的屈辱。

  她坐下来,把手放在膝盖上,以便凝想。那风暴的夜给她底印象是极深的,但是她说不出来;因为要说得诚实,便愈说愈乱。

  “……我说,弄一点煤,生火吧。我就是在想这,你是贪火的,”她向男人望了一眼,“后来王德全来了,我跪求,他打死我。风好大啊……那时你还在城里不?……哼,抢我底衣服,我拼死呀,我用碗砸他,他逃了。那个时候风把大树刮倒!呼!呀……”她向碉楼外瞧,哭了起来,“好不惨啊!我是没得依靠孤苦可怜的……”木匠被扰乱了。他惊愕地望着女人,大声说:“说清楚,王德全怎么样?”“他打我啊……”“你说,他怎么了!”木匠怒叫,露出牙齿,“我不在,你就怎么了!你这丑八怪,你这妖怪!我要是死在枪子底下不回来……”李嫂软弱地大哭。木匠盲目地妒嫉了起来,向她扑去,捶打她,但她并不反抗。以后,愚蠢的男人从床下拖出酒罐,毒饮着,就倒在床边上睡去了。

  女人照拂他睡好,独自痴痴地坐着,望着灯火。夜深的时候,她偷偷地走出了碉楼。

  她总要获得什么,使自己和病瘫的丈夫活下去。前一天,她弄到了一些煤,从王德全底鸡窝里偷了四个鸡蛋,而且在树上打了六个柑子。今天中午就把它们卖掉了。这些成功鼓舞了她,使她陶醉,这一夜,她底企图更大。

  但煤被王德全移走了,院子里除了棺材和一些烂木材外,没有什么另外的东西。小鸦片馆已经散去,通到主人底正屋的里门是牢不可破地关着。她彷徨,悲切地叹气,抬头望天,痴想了起来。碉楼底巨大的黑影后面,沙桐树底独干沙沙发响,一只乌鸦在它上面骚动了起来,用一种竹片破裂的声音苦恼地尖叫着,以后又忿怒地折响翅膀,复归宁息。浓黑的天空上面闪耀着稀疏的白色小星。在不远的前面是把这一块地面跟别的世界的截然分开的山脉底沉重的黑影。

  这女人就这样痴站着,在幻想自己对它一点常识也没有的远方豪华世界和炮火世界,或根本不属于人类的世界——在那世界里,自然也要木匠造房子,但那些木匠都不穷苦,不凶暴,自然也有一个李嫂,不过她并不替人家喂猪扒地;在地狱里,会有两个鬼魂被拖到判官面前,一个是瘦弱而险恶的王德全,一个是偷东西的李嫂,王德全被判决下油锅,李嫂则进恶狗村。……她觉得这判决公平,自从嫁了李荣成,她便成了一个有罪的女人了,她以为:生活穷苦便是罪恶的证明。

  于是她想起遥远的,黄金的女儿生活来。低低地啼哭了。

  所有的人全忘记她曾经是一个地主姑娘这回事了,即令她自己,也无法知道在她逃出来以后,在那些年以后,那种素朴的静淑的、多幻梦的生活是不是还在这不幸的人间存在。

  她实在说不出来——她是多么愿意它不会存在啊!森冷的棺材对她变得亲切,她扑过去,抱住它们里面的一个,用头在上面抵撞着。

  “什么都不是我的,连你也不是我的……”她哭,“我丑,我穷,我破烂,我偷。狗萌王德全……一年的租,一年租,一年租啊……”以后她昏倦了,微微睡去。等知觉清楚一点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到了大门外边。

  面前是漆黑的田野,没有灯火,没有人类底声音。她盲目地向前摸索,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在一座矮瓦屋底朦胧的黑影前她惊惶地站住了。立刻就蹲了下来。

  “不行……”她想。

  但正在这时候,屋子里突然传出了凳子翻倒的大声,她缩到田沟里,听见了一个男人底暴戾的声音叫:“我要去,看你怎么样!”一个女人底细弱的声音回答:“何苦来啊!”“我要去,我要……你不相信问大妈——我再不蹲在这乡下了!”这叫声还没有完,一只母鸡发出不安的碎乱的啼声,从墙根下跑了出来。李嫂爬过去。

  “他们吵多么可怜……”她想,“连鸡都跑出来了。”她向鸡扑去,捏紧它底咽喉。

  “哈,一只鸡!”她逃跑,在胸前紧抱着鸡,“它为什么不归巢呢?他们吵得可怜。一只鸡,哈,一只鸡!”在碉楼里,李荣成睁大充血的眼睛坐在床上;见她进来,就突然跳起来。

  “你抱着什么,什么!”他暴乱地喊。

  李嫂亲昵地把母鸡捧在手里,走向他。

  “那吴家又在吵架,他们真可怜呀,鸡都跑出来了。我……”“什么,你不要脸,偷鸡?”木匠全身抽掣,脸相痛苦,随后他疯狂地跃起,残酷地向女人底腹部踢了一脚。女人滚跌到地上去了,鸡从她怀里落下来。在屋子里惊慌地乱窜,发出尖啼和翅膀扑击的声音。

  在地上,她睁大苦痛的眼睛,仿佛不明了世界为什么这么残酷,不善良。木匠嚎叫起来,发了病,全身痉挛,冲回床上去,于是她在地上坐起来,呆呆地望着丈夫底向空中乱蹬的脚,感到一种稀有的快意。但终于啼叫了一声,在床边跪倒,把他底昏乱的、喷着臭气的头捧在胸前,像前一瞬间捧着偷来的母鸡一样。

  六

  弟兄两个开始了卖棺材的奔走。王德全要安静些,他认为,即使卖不出去,摆到明年夏天它们是一定要涨价的。但王德润却完全不同。他像进行一件非胜利不可的事一般,兴奋地在街坊上奔走着,对于邻人的非议,一概装作没有听见,即使非听见不可,他也只是以一顿毫无目标的乱骂来回答。要压倒哥哥的这个欲望,现在比一切都强烈;对于任何事情,他都很少思索,有时虽然思索稳妥了,也要以盲目的冲动来完成,在棺材底竞争上,这也完全一样。

  石灰窑底一个烧饭的老太婆病死了,这事情仿佛很逗引王德全底兴味,他跑过去,问她害的是什么病,而且沉闷地在停尸的芦棚底下站了好久。他底神情是挂虑的,微微有些失望。因为感到这老太婆不属于睡得起他的棺材的人类。以后他就走开了,不安静起来,用棺材不一定就要卖出去这个念头安慰自己,而且开始念及别的事物,追求别的挂虑。

  然而正在这时候,王德润底棺材却以两百五十块钱卖出去了一个。买主是一个石匠,他底女人死于湿瘟。他起初选择了王德全底,以为那要便宜些,但王德全底胖女人却冷漠地一口咬定三百,于是王德润和石匠讲了朋友,把自己的价钱退到二百五,并且愉快地指出他哥哥底全是烂木头打补丁拼起来的,得到了胜利。胖女人这一回整个地愤怒了;恰恰这时候黑娃子奉了母亲底指示偷了树上的已经成熟的柑子,于是她便叫李嫂把所有的柑子完全打下来。

  丰盛的收获!——挂起了风暴的标帜!王德全,这挂虑的,细声说话的人愤怒得脸发白。棺材卖不掉,可以的,但决不能因为它是用烂木头拼凑起来的而卖不掉!他冲到小院子底石水缸面前,用尖细的假声喊他底弟弟。

  “喊我?”弟弟大声嚷,走出来。

  “哎,喊你。是呀,喊你!”王德润张开紫黑色的嘴打呵欠,然后微微卷一卷衣袖,向西边看。王德全战栗起来了。

  “你过来,”他威严地,可怜地挺胸,“我要问你……”“你问我个鸡巴!”“我问你,”哥哥胆怯地说,随即露出要哭的相貌,拼命地大声叫:“你简直侮辱兄长,我底货为什么是拼起来的?是……?”“烂的!”“混帐,无父无君!”弟弟跃起,愚蠢地乱蹦,用丑陋的大声咆哮。

  “你不服气老子卖了棺材!老子不犯王法不怕鬼!你底留给自己睡!”哥哥镇静了一下自己,然后双手捧着烟杆,做了一个遮拦的手势,扬高声音说:“喳,慢吵!不要吵!说一句良心话,我们都不很漂亮。

  你要懂得,你要晓得,你得小心你的,鸦片馆!“”什么,再说一句!“弟弟厉声叫,喘息,垂下手毕直地站着,仿佛愤怒压得他不能再动,使他失去了知觉。

  “开鸦片馆!”这呼喊极像惨厉的哭泣。

  “滚进去!”站在格子门边的王德全底胖女人举手喝叱她底小女儿,小女孩缩进头去,她冷酷地走近来,鼻子起皱。

  像一个点燃的花炮,王德润跳起来了。胖女人不发一言地冲上去,举起手里的木棒;但随即又丢下它,用手来拖丈夫。王德全跌向弟弟怀里,长衫领在对方底大手下破裂发响,左手则被女人慌乱地拖着,痛苦地跳脚,发出小猪一样的尖叫。

  但这叫声使野兽似的王德润不能忍受,短促地感到苦闷,他抖肩膀,露出牙齿,伴着一个矮而哑的吼声,一拳把王德全击到污泥里去。

  七

  并不用自己出面,王德全买动一个屠户告发了王德润。戴着方顶新礼帽,穿着灰帆布大衣的联保主任捡了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来访谒这家庭,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一只秋蝇跃过他底鼻子,他机械地伸出双手来捉,捉不到,就向它飞去的方向狠狠地挥拳头。但李嫂走过,看见了他底古怪的动作,损伤了他底威严,使他发怒。

  这是很令人疲困的天气。王德全正坐在椅子里,把瘦头埋在肩下,流着口水打瞌睡,联保主任底怒气冲冲的脚步把他惊醒了。

  “唔,主任,你坐!……你!……”他抬起昏而木的头,挥着手,向联保主任昏乱地拼命叫。“抽烟,请烟……”他双手递上烟杆,但主任走到小院子里去了。

  “老二在家吗?”他懒声懒气地问。

  “在,在。……”王德全拉左袖,呆呆地出神,感到说不出的懊丧,随即忿怒起来了。

  他狠狠地坐到藤椅里去,听着后屋里的声音,起初是王德润底沙哑的放肆的大声,随后是联保主任底低语,最后,王德润高声慷慨地赌起咒来,撞响桌子,两声短促的哭声飞起来之后,一切便沉寂了。

  王德全被这些声音牵着走,最后跌到泥泞里。哦,秋天底下午是困顿的。

  “蠢呀,蠢呀,狗萌的,蠢呀!”他痛苦地想,“联保主任是什么东西!他下午来,就像是来买棺材。价钱讲好了!”王德润和查鸦片铺的年青的官吏出了后屋。两个人面色都严肃,没有看他。很明显地,他失败了。

  这之后,王德润底好喧嚣的女人走到石花缸面前,狠狠地望了望他,捧着肚皮,摇着装饰着大夹针的头,带着疯狂的神情,用一种残忍、辛辣、短促的声音笑了起来。笑声中止,她半闭起迸出泪水来的眼睛,凝神地向沉寂的阳光谛听着;这种凝神使她底涂满铅粉的憔悴的脸上显出一种犹疑的忧虑的表情;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在这古旧的屋子里,她底心现在满溢了。

  但立刻,她底脸发光,凶恶;她定定地看着王德全。

  “狗日的呀!棺材卖不掉怪到老子们头上来呀!”她叫,拍手,“柑子柑子独吞,木头木头独占,这种畜牲哟!”她拖长她底声音,“有种的到×××那里去告一告,说呀!……”王德全跳起来,傀儡似地奋舞着手。

  “你说,你说什么说!……”但王德润底女人不理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什么念头,迅速地跑出院子去了。他苍白地站着,茫然失措;连高举的手都忘记放下来。

  终于他抓起了一个茶杯,像李嫂对付他一样,向门边狠力摔去。

  “也到这一步,老子不受欺,老子和你们拼!”他在茶杯碎裂的声音下狂叫。

  他底胖女人拖住他。

  “你发什么疯?”“老子要揍死他们。”“喏,喏,天下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王德全挣脱她,盲目地往门外跑去。但是在院落底台板上被木匠李荣成拦住了。

  “你干什么?”他叫。

  木匠冷冷地望定他,萎缩起身体,疲弱地说:“我们要搬走。”“拿三百块钱来!”木匠痛楚地摇晃,脸铁青,似乎就要倒下去。

  “没有天……良……”他微语,但随即他忘去一切,爆炸了;他疯狂地挥动手,跳上两级石阶,用涸喘的尖声叫:“你吃了我们好多多,你吃了我们好多多……我们不过活!”“闭嘴!”“你不是人,抢李嫂底衣服,你简直抢衣服呀!……”他瞪直眼睛,痛苦地喘息,“你们全不叫人!”王德全退了一步,举起烟杆来,但木匠已经不省人事,全身抽掣,像一段木头一样倒下去了。他底头重重地撞在一口棺材上,传出沉闷的音响;可怕的白沫从鼻孔里和嘴里冒出来,遮盖了他底脸。

  “李嫂,李嫂呀!”他骇异地叫,李嫂慢慢地,胡涂地走出了后院,跑到丈夫面前,从墙根抓了一把草塞住他底嘴,然后抱起手呆呆地站着。

  “你,把他……抬回屋去!”王德全焦灼地说。

  女人抬起恨恨的眼睛望他,仿佛说:“就是这样!你看!”“我抬不动。”她阴沉地说。

  “放屁!”“大家都看见……老爷,你借一点钱给我们,”她蠢笨地威胁,“就好……”主人正要暴跳,王德润冲上了台阶,喷着他的脸叫:“好了,我们进去办一下,你是我的哥哥的!”他指着哥哥底鼻子,然后拨开他,奔进去。

  哥哥转身跟了进去。他一走开,李嫂就伏倒在抽搐的男人旁边,啼哭了起来。这哭声使他茫然,几乎绊倒在门槛上。

  弟弟在正堂里出现,豪迈地唱着哥哥底名字,向桌上插了一把尖刀。

  “就用这个来解决!”他吼叫。踢翻凳子,“先赔我三百元包袱?”哥哥捶一捶胸脯,仿佛表示自己年老。

  “老子送了三百块那狗种,这是第一笔帐;第二笔;你记得前些年,没有打仗的时候老子怎样救过你?”王德全偷看刀子,挣扎着回答:“你……救我?”“不用闲话,老子要快!”王德润底声音嘶裂了,他张开嘴,舐着发火的牙齿。

  “滚!”他向哥哥底企图向桌子上伸的瘦手叫:“今天老子送你一口棺材!”胖女人尖叫着冲了过来。

  “你喝醉了,弟弟,”王德全又一次伸出手去,“听我说……不准,走开,”他喝叱他底女人。

  “后天说!”弟弟用厚手掌护住刀柄。

  “你们闹什么呀……”“不要胡闹……自有公理,我们坐下来谈,”他拖了一下板凳角,企图坐下,但弟弟挥了一下手,他又迅速地收回屁股,挺着肚皮站直:“……你哥哥哪一点为难了你?什么事又不好商量?”他停了一下,喘息:“动刀三分罪,我是你底哥哥!”“再说!”弟弟捶桌子,伸手向刀柄。

  “你敢胡闹!”他向后退,麻木地叫,“你败家的东西,喊政府枪毙你!”弟弟扬起刀,看准了方向,狂野地扑过来,用一只手把哥哥挟住,胖女人厉叫。

  “救命呀!”“老子们试试看,老子们试试看!”他用刀柄敲哥哥底头,一面扭动全身,把拖着他底手臂的嫂嫂摔到地上。嫂嫂底拖拉解救了他底懦弱,使他可以一面顺着她退,一面吼得更狂妄。王德全用手乱抓,在雪亮的刀锋底恐吓下尖声啼哭起来了。

  胖女人跪下去。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行!”他舞刀。

  “救命呀!”王德全哀号。

  王德润底女人激动地喊着,奔进来了。她扑到三个人中间,抱住了丈夫底肩头。王德润松手,王德全跌到地上去,在桌子底下爬着,最后这拉架的女人也被野蛮的丈夫推倒了,四个人搅成了一团。

  当王德全夫妇逃回这边屋子来的时候,王德润底女人就开始叫骂,率领着黑娃子冲到石花缸旁边,用石子、木桩做武器,向这边攻击。

  第二天,请了族人来,由哥哥出钱款待,他们分家了。最末一次的瓜分,极其仔细;屋后的山坡一房一半;后院用篱笆隔起,柑子树一房三棵;至于那在狂风的夜里失去了副干的、残废的沙桐树,则归了弟弟。

  八

  李荣成在当天夜里就死去了。

  李嫂底凄惨的哭啼在这家庭里除了胖丫头素芬以外没有惊醒别人,虽然王德全是醒了的,但正处在不幸的境况中,决没有心来理会。这哭声愈拖愈长,愈凄惨,浸淫着秋夜和黑暗的田野,使邻人不能安宁。“听啊,李荣成死了。”他们低声说:“死了。凭良心说,也是可怜的。”但立刻他们就又睡去了:谁还有心分给别人吗,他们自己底苦杯已经是那么深!第二天清早,不幸的女人带着哭肿的眼睛跑来找王德全,向他叩头,请他布施一口棺材。但这使王德全苦痛:他也是不幸的,而且又没有布施底习惯。

  他昏乱地叫起来,用烟杆把她赶走了。于是,芦席包裹着死了的木匠,抬上山去。

  人们都以为李嫂要疯,但不。她第二天——也就是这家庭分妥了家的那一天——就开始为偿还上年的租钱而继续劳作了。还是懒惰,脏肮,还是夜里出来偷窃,然后到河边去买包谷,除了很少说话这一点外,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到十二月中旬,她起了变化,白天里也不在家了,而且穿上了一件没有破洞的蓝布衫。王德润底女人侦知了一切,而且快乐地宣布了出来:她和石灰窑底工人轧姘头。

  王德全毒打她,扣留了所有的东西,把她驱逐了出去。

  谁也不关心她底命运;不幸的木匠底死亡也早已被忘记,除了人间有一本帐薄上还记着他所欠的三百块钱。——在这偏僻的山谷里,这家庭就这样地循起着自己底轨道生活下去了。分家和争吵不曾影响各自底生活。王德润底小鸦片馆很发达,所以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底女人就穿上了城里妇女所穿的那种红毛线外衣,他也备置了缎子皮袍、土耳其帽子和红漆手权。这一对夫妇雄纠纠地走路,在冷冽的山风里用更狂妄放肆的嗓子叫喊。……王德全,他虽然永不会忘记柑子树底屈辱和棺材底仇恨,却也恢复了麻木的尊严。不过他永远挂虑,永远不满足;他底女人也和他一样,他们并差不多每天从新兴建筑场走过的时候,都要拾几块大木头举在肩上,甚至两个人抬着,静静地,用一种怠慢的姿势走回来。这种姿势,就仿佛他们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曾爱惜财物,只有他们这种人类才是一切财物底真正保护者一样。于是没有多久,他们底后屋里就积满了木材,在那里生霉。

  至于那些棺材,红的也好,白的也好,它们在春瘟来到以前大概没有卖出去的希望了。

  都已经被冬天底潮湿侵蚀发黑,积满尘污,缩成丑陋而可憎的形体。所以当一个老女人来问价钱的时候,王德全退让到一百五都没有能脱手。

  “再不能让了,这是老实价。”他摇头,向那女人说,“工钱都不够,这时候,米粮贵,木匠十四个工,”他说,拉一拉左袖,“划多少,你算算看呀!”“啊弥陀佛!人总要有良心……”老女人叹息,闭上干枯的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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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