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五下午,我在办公室看报纸,藉以打发下班前百无聊赖的时间。公司里的同事大部分都走了,几个新来的大学生在谈论一部美国电影。窗户外秋风萧瑟,远近耸立的高楼大厦灰蒙蒙地毫无生气,冬天快到了。电话铃响了两遍,我拿起话筒。
“喂,你好,我找李然。”是一个女声。
“我就是,您哪位?”“听得出来我是谁吗?”语气淡淡的。
我想了想:“你是林瞳。”“真高兴,你还没有把我忘记。”听到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突然有些语塞:“……好久不见了。”“是啊,你过得怎么样?”“老样子,还是一个人。”我的口气轻松了些,“你怎么样?”“一般,没什么大变化。”那头停顿了片刻,“我准备走了,离开这里,已经买好了明天的车票。”“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今晚有空吗?”“有,我今晚没什么活动。”“你还住老地方吗?”“对,还是那里。”“想到你那里住一晚,你不会介意吧?”我愣了一下:“不介意,只要你不介意。”“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走之前想找个人聊聊。”“好的,没问题,你什么时候来?”“大概晚上八点钟左右,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没什么不方便的吧?”“没有没有,挺方便。”“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见。”“再见。”放下话筒,我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我想,我和林瞳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是一年半,还是两年?记不清了。只是在一些场合零星地听说她的消息。现在她突然要走,临行前想到我的宿舍住一晚,只为和我聊聊,这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但细细想来,又觉得,这样的事情也该在情理之中的。也许我们之间真的还有什么没有割断的东西。
我想着,一边捡桌子上的物品,准备提前下班。
二
我和林瞳的故事开始在四年前。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每天想的就是晚上到哪里消磨时间。我的想法和我的“死党”宋大军不谋而合,我们结伴而行,差不多天天混在一起。宋大军在社会上混的时间比我早得多,人很“油”,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油腔滑调的生活作风。
正是在他的鼓动和引导下,我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上了床。对我和宋大军而言,找女孩玩纯粹是出于娱乐,换言之,“找刺激”。好在那些女孩并不计较得失,完事后大家各奔东西。
认识林瞳是在一个名字叫“梦露”的酒吧里。那年夏天,我和宋大军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泡吧,因为那样很消磨时间,而且在酒吧里可以认识女孩。我的住处离“梦露”很近,我们成了那里的常客,一个星期至少去四五次。林瞳是酒吧柜台的招待,对我和宋大军很热情,每次我们去都和她聊得很开心。酒吧的管理有漏洞,她还让我们喝到了不少免费的冰镇扎啤。在聊天中林瞳告诉我们,她家在江南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她很早就出来“闯世界”了。从她待人接物的老练来看,也确实可以看出见过世面的样子。
然而,尽管林瞳和我们聊得很来劲,也不羞于和我们说黄色笑话,但她从不参加我和宋大军的活动,我们几次邀她出来,她都婉言拒绝了。这让我和宋大军觉得不可思议,在我们看来,我们已经把她当作朋友了,她这样做无异于不领情。难道她平时对我们的热情都是假的,虚伪的?宋大军尤其气愤,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这对他的交际能力简直就是一种污辱!“我就不信搞不掂她,跟我玩纯情她还嫩点!”一次喝了酒后,宋大军粗着脖子说,“我跟你打个赌,一个星期内我把她带到你宿舍,把她做了,你信不信?”“赌五百块钱。”我故意刺他。我心里很盼望宋大军能成功,因为林瞳为什么不肯和我们进一步交往让人疑惑,简直成了一个悬念。宋大军此举的意义已经不在于我们又多认识了一个可以上床的女孩,而是破解那个悬念。
在我的积极响应下,经过一番准备,三天后,宋大军行动了。我们买了一堆吃食,晚上九点,宋大军一个人去“梦露”找林瞳。我在房间里看电视等他们,一边想着事情会怎么发展,说句实在话,我对林瞳会不会上宋大军的当一点底都没有。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楼道里响起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是宋大军,另一个不用说,是林瞳了。
“这儿的楼房通风挺好的。”林瞳的声音在过道里很清脆。
“还行,夏天挺凉快。”“欢迎欢迎,真是稀客。”我打开门,迎进他们两个。
“听说你过生日,”林瞳笑着递给我一样东西,“刚才在街上买的,没什么准备。”宋大军冲我挤挤眼。我打开包装纸,是一本《拿破仑传》。
“来就行了,还买什么东西?”我颇感意外。
“第一次上门,总不能白吃你们的吧。”林瞳笑着说,她已经看到了一桌的食物。
“来来来,大家就坐。”宋大军喜形于色,“今天很难得,我跟她老板请了假,我们喝个痛快。”林瞳大大方方地坐下,宋大军用牙咬开一瓶啤酒,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
“说点什么呢?”林瞳端起酒杯,认真地说,“这样吧,第一杯酒就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宋大军和我对视了一眼,大概他和我一样,都对这样的气氛有点陌生。
我们一起喝完,林瞳主动拿起酒瓶给我和宋大军斟满。
之后我们喝开了,话也越说越多,气氛一度很热烈。林瞳的酒量一点不比我和宋大军逊色,宋大军本来想灌倒她,他自己却先醉了,说话有点语无伦次。喝空七瓶啤酒后,宋大军逮了个机会在我耳边说:“待会儿我出去,留你们两个在这里,你知道怎么做了?”我说:“没问题,你去吧。”然后宋大军假装上卫生间,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了。林瞳两脸通红,一只手托着下巴看我:“你干吗没买生日蛋糕?”我想了想:“忘了。”“是吗?”她眼珠转了一下,“那多没劲,一点气氛都没有。”“要气氛还不简单,我给你说个笑话吧。”我说了一则从杂志上看来的幽默,还好,她没听过,我一说完她便大笑起来,我也笑了。
“其实你没外表看上去那么坏。”笑完后林瞳说。
“我外表看上去很坏吗?”“对不起,我说错了,”她纠正道,“我想说的是,你和你朋友不一样。”“你认为他是个什么人?”“我可不敢得罪你朋友。”林瞳浅笑着用手捋了一下头发,“我要说他坏话,回头你告诉他,我就完了。”“你放心,我绝对不告诉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盯着她的脸说。
“你挺会笼络人,”她继续笑,带着醉意,“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把你当朋友。”我信誓旦旦。
“是吗?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和很多女孩睡过觉?”“……是。”“这正是我不能相信你的原因。”我一时愕然。
“好了,不说了,我要走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拦她。“我送你。”我说。
下楼时我看着她的背影想,宋大军要失望了。来到街上,林瞳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我赶紧抓住她裸在连衣裙外的一条胳膊。
“不要紧,我可以走。”她摆脱我的手。
“你行吗?”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没事,今天挺高兴。”她坚持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做个好梦。”我目送她蹒跚着走远,才回宿舍。
第二天,宋大军问我情况,我说没做,宋大军连声说怎么搞的。
“昨晚你怎么骗她来的?”我问他。
“我说你暗恋她,失恋得很难受,很想在生日这天见到她。”“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怎么了?”“没什么,”我说,“我想我可能真的喜欢上她了。”
三
下了班,我坐公共汽车回宿舍,情绪莫名地低落,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天气的原因,这样的天气让人开朗不起来,又阴又冷,灰蒙蒙的天空就像蒙了一块肮脏的抹布。或许,是因为下午接的那个电话。它让我不得不想起经历过的一些事,其实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但一旦我真正回忆起它们,就隐隐地难受。我想我可能在回避某种东西,就像一个长了疮的人明知伤口在哪里却极力不去想它,以为这样可以躲得过去,结果适得其反。
车窗外一路熟悉的商店,熟悉得让人提不起兴趣。街上的行人全都穿着厚厚的衣服行色匆匆,似乎在赶一场不愉快的宴会。
我到站下了车,然后到附近的一个商场转了几分钟,最后买了一瓶葡萄酒和几样零食。
付钱时我想,她八点钟左右到。
四
我们很快同居了。
在这之前,我们有过一次正面交锋。
“你不要再叫花店送花来了,我觉得很肉麻。”这天晚上,林瞳把我叫到酒吧外面,板着脸对我说。
“已经交了钱了,”我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再说,现在去让他们停止送花,肯定挨人笑话,多没面子。”“我还不是没面子?整个酒吧的人都知道有个脸皮很厚的无赖在追我。”“谁说我是无赖?她们无非是羡慕你罢了,你那几个同事恨不得我把花送给她们。”“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我是不会答应你的。”“这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了,”我涎着脸说,“我准备明天再去花店交一笔订金,好在现在的花便宜得很,还是批发……”“够了!拜托你不要害得我丢饭碗好不好?”“不至于吧,有人送几朵花就要炒鱿鱼,你老板不是嫉妒狂就是神经病。”“好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扭头就走。
我一把拽住她,正色道:“别那么酷好不好?我虽然不是拿破仑,但我也有七情六欲。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是不是一定要用刀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看我们,不时窃笑。
“放手。”“算了,”我手上加了力,“事情差不多就行了。”“放手!”她几乎是声嘶力竭了。
我有点下不了台。“不放又怎么样,你总不会打我吧?”我的话还没说,脸上便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来得很突然,我毫无防备,一下子松开了手,一只手捂着脸。林瞳瞪着大眼睛看我,表情惊愕,好像她也没想到她的手会打人。几个小青年都一齐往这边看,他们在等我的反应。
要在平时,哪个女的敢这样对我,我肯定会反手给她一巴掌,然后骂一句“婊子”,扬长而去。但那天我出奇地平静,可能是她一动手,就使她变得理亏了。
“这样你就痛快了吧?”我捂着脸问她。
形势在这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林瞳紧张的表情如同被浇了沸水的菊花,刹那间松弛下来,脸色也变得绯红,眼睛不敢正视前方,而是低着头看地面,那样子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女孩。
半晌,她轻声说:“今晚你在宿舍等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说完,她转身进了酒吧。
我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仍反应不过来。往回走的时候,觉得很像一场戏。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晚上,甚至和她做完爱之后也没有消失。
我们同居了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晚上我问她:“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不考验考验,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她说。
“考验有必要那么严厉吗?”“你不懂。”“好吧,我不懂。不过你现在不是被我追到手了?”“这只是暂时的,如果我觉得你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你还是留不住我。”“是吗?”“是的。”她很肯定地说。
我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对我来说,她和我睡到一张床上已经说明了问题。自那天晚上后,她便和我住到了一起。这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我想了想,没有反对。
我认为她的思想观念和许多传统女孩没什么两样,这样做无非是为了看住男友,不让我和别的女人乱来。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这一点。她每天下了班便直接到我的宿舍,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一副居家过日子的姿态。
开始时我有点不适应,觉得生活规律被打乱了。后来渐渐觉得屋里有个女人挺好,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生活有人照顾。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再那么明目张胆地和宋大军去找女孩玩了,为此,宋大军骂我重色轻友。
有一天,宋大军在我的宿舍吃晚饭,林瞳炒了几个菜,我们一起喝了两杯。林瞳吃了饭去上班后,宋大军问我:“你真的打算和她结婚?”“不一定,”我打着酒嗝,接过他递过来的烟,“现在和结婚有什么两样?”“别早结婚,”他劝导我,“结了婚就没劲了。她逼你结婚没有?”“没有,一个字也没提过。”“你小心点,”宋大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看出来了,这女孩有心计。”“我能有什么损失?”我哑然失笑,“她自己送上门来的。”“问题正在这里,正因为是送上门来的才要小心。听过那句话没有——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总不至于把我卖了吧?”我觉得宋大军有点小题大做。
宋大军吸了一口烟:“说句老实话,你真的很喜欢她?”“感觉还行,比我们以前交往的那些要纯。能在酒吧那种地方出淤泥而不染,这一点就让人挺佩服。”“留着点神,没准儿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你多心了,”我笑着拍拍他的肩,“晚上有什么活动?”“活动多得很,你又没胆儿。”“今晚我跟你去。”“真的?”宋大军眼睛一亮,“柳妹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早上她还给我打电话,说很想你,待会儿我让她再叫一个妞,我们去她那里。”
五
林瞳变了。
这是我打开门后看到她的第一感觉。倒不是因为她的脸看上去比以前更成熟了,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她还有某种更直截了当的变化,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愣了片刻,我才发现,原来她把头发剪了。她的一头长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齐肩短发。这使她显得更像许多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少妇。
“还认得出来吗?”林瞳笑问我。那种笑容和语气让我蓦然想起了过去的那个她,给人的感觉好像她昨天还和我呆在一起,只是今天早上去剪了个头。
“是变化蛮大。”我也笑了一下,“外面挺冷吧?”“风挺大。”她递给我一袋东西,把一只皮箱拎进屋,“我的行李。”她解释说,然后解脖子上的围巾,脱羽绒服。
“来就行了,还买什么东西?”我打开塑料袋,取出两瓶五粮液,不禁又问,“干吗买那么贵的酒?”“准备走了。”她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等她说下半句,但没等到。
我把酒放好,给电炉插上电。这时我看到她四周打量了一下屋子。
“边烤火边聊吧,”我说,“要不要喝点酒?我这里有葡萄酒。热着喝,可以暖身子。”“好吧。”她看我一眼。
我找出两只小口盅和几个小碟,把买的几样零食倒在碟子里,放在一张小凳上。
我们都在电炉边坐下,我打开葡萄酒的瓶盖,把两只小口盅倒满,然后放在炉丝上热。没一会儿酒就暖了,我们不约而同地一人拿起一杯。
“说点什么呢?”林瞳问我。
这情形让我想起她第一次来的那个晚上。
我想了想,“好久不见了,为见面干杯吧。”我们碰了杯,一饮而尽。然后我再把两个人的口盅满上。
“怎么还住这里?”林瞳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上。
“没结婚,单位不给分房。”“怎么不结婚?”“没合适的,谈过两个,崩了。”我把一颗花生塞进嘴里,呷一口酒,“可能也不太想结婚,一个人过惯了。”“还是整天找朋友玩?”“没朋友了,朋友都结婚去了。”我叹口气,“有时候和同事打打牌,平时看看电视,偶尔也看书,反正就那么回事。”“不闷?”“习惯了。”“以前你和宋大军挺玩得来的。”“那时都是瞎玩,找刺激。不过宋大军确实蛮够朋友。”“其实他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就是生活太放荡,没有目标。”听到她对宋大军的评价,我不禁抬头看她,恰好和她的视线碰到一块。
“可惜他死了。”林瞳平静地说。
“对,他死了。”我附和了一句,说完觉得这个话题不好,让人难受。那个和我们的过去紧密相关的人只剩下了一个名字,一个说不上代表什么意思的符号。有时甚至使人产生错觉,觉得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而事实上,生活中确实有过这么一个人,只是某一天突然消失了,不见了,变成了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林瞳可能也意识到什么,我们都沉默了,气氛有些凝重。
她两只手握着那只小口盅,放在并着的腿上,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虽然化了淡妆,她脸上的色斑仍清晰可见,眼角有几条不易察觉的鱼尾纹。她已经不那么年轻了,我不无悲哀地想。
过了一会儿,我问:“明天走?”“八点钟的车。”她定定地看着那通红的炉火。
“准备去哪里?”“还没想好,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城市。”“再不回来了?”“嗯。”“还会再见面吗?”“可能吧,我今天是特地来向你告别的。”她神色黯然。
“谢谢。”我们再次沉默了。这一次的时间更长,似乎谁都不愿意再主动开口。我们先前的默契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断了。
这时,我才觉得很有点伤感。尽管事前有过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还是发现所有的掩饰都是脆弱不堪的。就像一个箱子,明知里面装的是石头,但在打开前希望它变成金子或者别的什么,结果打开后发现还是石头。
我想,有的东西是人回避不了的,不管你怎么努力地割舍、忘却,都是徒劳。
六
时间一长,我对同居生活变得习以为常了,有时甚至有点厌烦。所以尽管我对林瞳口口声声地宣称不和别的女孩来往,但很多时候,我仍背着她干我想干的事。
我想,本来就是同居,谁都没有约束对方的权力。再者,我和别的女孩上床并不意味着与其有感情,只是一时欢乐。
“你真的爱我吗?”偶尔地,林瞳会这么问我。
“当然,你没见我追你时追得很凶。”我很坦然。
后来她问得少了,我也没在意。说句真心话,我确实很喜欢她,我也认为她是那种可以结婚把我的下半辈子托付给她的女人。但是现在,我无法一下子从过去的生活方式脱离出来——比如找女孩玩这件事。我不认为这是对爱情的背叛,在我看来,爱和性是可以分开的,不一定非得把它们搅到一起。我在等着有一天她提出和我结婚,我想结了婚我可能就老实了。
宋大军为我的“回归”欢欣鼓舞,我们又像以前那样四处快活。因为要避着林瞳,还多了些偷偷摸摸的刺激。夜不归宿时,我便跟她说一声去打麻将。林瞳从不怀疑我,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要说一点内疚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当我又一次从外面“潇洒”回来时,而她依然对我笑脸相迎;或者吃到了她做的一桌好菜,穿上了她洗得很干净的一件衣服,就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残忍了点。但下一次宋大军邀我外出时,我便又把上次的内疚抛到了脑后。
那是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在宋大军处和两个女孩玩了个通宵回来,回到宿舍准备好好睡个觉。林瞳已经起了床,正吃早餐,看见我,也给我盛了碗粥。她还冲我笑了一下。
我洗完脸,坐下吃的时候,她开口了:“好玩吗?”“说不上好玩,就是麻将,”我说,“时间长了累,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九条九饼。”“跟你说件事,我想搬出去了。”“哦,你准备去哪儿玩?”我还有点迷糊。
“我是说我想和你分手。”“你说什么,分什么手?”我终于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一下子醒了,“怎么回事,我不明白。”“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什么不合适,你是不是生气了?”我粥也不喝了,盯着她看,才发现她脸色苍白,眼睛也红了,可能昨晚没睡好。
“对你可能突然了一点,但我已经决定了。”“是很突然,”我有一种被欺骗的的感觉,“为什么不合适,总有个理由吧?”“我觉得我们性格不合,对感情的理解也有很大的差异。”她声音虽然平静,但可以看出,那是她极力抑制后装出来的。
“是吗?”我的声音变了调,“那我们怎么会住在一起,你不要无中生有,我不是傻瓜——你是不是和别的男人搞上了?”“没有,完全是我个人的原因。”“这我就不明白了,”我振振有词,“我觉得我们还是很合得来的。在我的印象里,这一年来我们根本就没吵过架,好像只闹过两次小别扭,而且很快就和好了。
你是不是怪我不做家务?但这房间里也没多少家务,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你也从来没抱怨过,我以为你是很开心的。这不应该成为问题吧?感情方面就更不用说了,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我爱你,对不对?“说完我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两口。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她面无表情地用手拨弄碗里的汤匙,“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是不是因为我和别的女人来往,伤了你?”“是的!”她加重了语气,“但不全是,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对你有所了解。”“那我更不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否则会背上一个巨大的疑惑。
“这么说吧,”她把头昂起来,“我付出我的感情,而你没有付出你的,就是这样。”“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我确实不够关心你,”我有点尴尬,“可我们才同居了一年。”“正因为我觉得一年的时间够长了,所以才决定现在分手。”“你一直在考验我?”“……要那么说也可以。”我僵住了,哑口无言,这个打击委实太突然了。半晌,我才说:“好吧,既然你决心已下,我也没什么说的,本来我们就是自由的。”说完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就像一个吃了饭不付钱被人羞辱了一顿赶出餐馆的倒霉蛋,一个谈判桌上毫无还手之力的失败者,一只被人扔出门外的鞋子。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她声音有些哽噎,眼眶湿了,“其实分手对我来说也很痛苦,但我不得不那么做。”“行了,不要再说了!”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如果她再说下去我一定会控制不住,然后做出任何一个精神失常者都会做出的举动。
林瞳搬出去了。我们之间的恋情也嘎然而止。
宋大军闻讯很开心,安慰闷闷不乐的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哥们儿又自由了,还捡了个大便宜。”“不是那回事。”我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拼命吸烟。吐出的烟雾刹那间被风吹散。
“算了算了,不就一吧女吗,长得也不怎么漂亮,你睡也睡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不懂。”我说。
“好吧,我不懂,看不出你还挺用情。”宋大军半嘲笑地说。
我不愿再去“梦露”消遣,任宋大军怎么劝说也不肯去。林瞳走后,我的宿舍又成了我们聚会的地方。喝酒、打麻将、和不三不四的女孩调情,在酒精的麻醉和肉体的疲劳中睡去……只是当我清晨从昏昏噩噩中醒来,发现身边睡着一个陌生的姑娘时,会莫名地感到烦躁。
半年后的一天,宋大军死了。他开着摩托车撞上了一辆中巴,医院抢救了两个多小时,最终无力回天。他甚至一句遗言也没来得及留下。我在医院看到他妈哭成了泪人,他妹妹搀着老太太,面如死灰。尸体第二天就火化了。
宋大军死后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染上了性病,然后被几个江湖游医骗了几千块钱,最后咬着牙到正规医院才治好。前前后后折腾了几个月,其中遭受的难堪和羞耻使我对男女之事充满了厌恶。我毅然中断了和那些不正经女人的来往,安安心心上班,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肯定和好评。单位一个好心的大姐热心地给我介绍对象,我正正经经和两个姑娘见了面。她们的条件都不错,对我的印象也挺好,但我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不想耽误人家,就算了。
我和林瞳开始时偶尔还能遇上,出于礼貌,见面时大家都打招呼,偶尔也聊一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后来就见不着了,我猜她离开了“梦露”。我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她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个款哥,老板怕惹事,不敢再留她。再后来就听说她到一家咖啡厅做女招待,并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电脑公司的老板,那家伙离过一次婚,对林瞳爱得不行,挥金如土,两个人正式拍拖,还准备结婚。消息到此就没有了下文,给人的感觉是林瞳随时会和那个人结成夫妻,只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举行婚礼而已。
我一直没去那间传闻中的咖啡厅看看。
七
过了很长时间。
我给林瞳添了酒,然后试图打破这种尴尬的场面:“前阵子听说你准备结婚?”林瞳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她把酒轻轻地端到嘴边,抿了一口,然后喃喃自语般地说:“一场梦而已。”这又是一个不愉快的话题,我后悔地想。
“他有老婆孩子,他没离婚,一直骗着我。”“哦。”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受的挫折多了,已经麻木了。”她像在是安慰自己。
我无言以对,发现自己在这个时候特别口齿木讷。
“不谈这。”她直了直腰,“讲讲你的故事吧?”“讲什么呢?”“你活了那么大,最令你难忘的一件事是什么?”她看我的眼睛就像一潭深水。
我想了想,就说了一件小时候偷东西被打的事。那件事我从没跟人说起过,因为它令我蒙受了巨大的耻辱,甚至可以说,它给我的整个童年打上了烙印。
“没想到你小时候有过那么悲惨的经历。”她同情道。
“过去那么多年了,一想起来还是难受。”“是啊,”她若有所思地说,“往往越难忘的事越是伤心事。”“你也说说你难忘的事吧?”“我想想,”她摸了一下头发,“我最遗憾的事就是大学只念了一年,当时两个弟弟一个考初中一个考高中,家里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看着父母愁苦的样子,我一咬牙就退了学。现在想来,还很不甘心。”“想过再读书吗?”“不可能了,出来了那么多年,已经找不到那种心态。而且我觉得,”她停了一下,“失去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再找回来。”我琢磨着她的后半句话,胸口又隐隐作痛。我想,难道她仅仅是来向我说一声告别的吗?夜深了。
“我们还是躺会儿吧,”她看了一下表,提议,“我看你也有点困了。”“好的,”我站起来,看着那张单人床,想了想,“你睡床上吧,我躺沙发就行了。”“那样多不好意思,天气那么冷。你不介意我们都躺床上好了,你不会胡思乱想吧?”“没有没有,”我赶紧解释,“我是怕你觉得不合适。”“我发现你变了很多,”她脱外套,“你放心,我没什么可顾虑的。”我们都只脱了外套,然后我关了灯,挨着她躺下,盖上被子。
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窗外只有风的声音。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可能先回家住一段时间,调整调整。”“怎么想到要走的?”“怎么说呢?”她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可能是伤心的事太多了,觉得这里不适合自己,想换一个环境。”她能去哪里呢?到另一个城市能找到自己在这里失落的东西吗?“真没想到你会特意来向我告别,本来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完全断了。”“关系断了,但记忆还在,我们毕竟有过一段感情。”我睁开眼睛,恍惚中那些细节又历历在目,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
“你一直没有把我忘记,对吗?”她轻声问。
“是的。”我痛苦地说。我无法再做到无动于衷,假装我们的过去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她感觉出我的情绪,侧过身,轻轻地靠着我。
“你说咱们那一段算爱情吗?”她问。
“我觉得算。”“你不恨我吗?”“不恨。”“你觉得咱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我鼻子一阵酸楚。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她的声音有些伤感,“来找你之前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适。后来我想反正就是见一面,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才下了决心。”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让心底的翻涌喷发出来。
“我觉得有过那么一段也挺好的,”她继续说,“至少回忆起来不会觉得自己的青春是一片空白。其实我并不后悔和你有过那样一段时光,以后我可能会一直记得。”“我也是。”“我们曾经爱过,这已足够。我想,我们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也许更好。”“你说得对。”沉默了一会儿。
“再抱抱我,好吗?”她轻声说。
我拥过她的肩,眼睛立即湿了。
八
天亮了。依然是个阴天。
我们洗漱完毕,在街边的早餐店吃了早餐,然后我拦了辆的士送她去车站。
“七年了,在这里呆了七年了,”林瞳看着车窗外说,“真要离开,还真有点割舍不下。”窗外寒风凛冽,上早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在风中疾走。
“曾经有过一个梦想,就是在这里结婚、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现在才明白,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不能怨谁,可能是和这里没有缘分吧。好在还有记忆,留点遗憾在记忆中也未尝不好。”她脸部的侧面在昏暗的光线中像一幅画得很逼真的素描。我看着这幅亦真亦幻的画像:我能记住它吗?车站到了。等车的时候,我在车站的小卖店给她买了两包果脯:“带在车上吃吧。”“谢谢。”之后我们没有再说话,偶尔对视,她会给我一个努力的微笑。也许这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我想。
“好好保重自己。”临上车了,我叮嘱她。
她紧紧地抱了我一会儿,松开后,近在咫只地看着我说:“谢谢你,昨天晚上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说完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上了车。
车开了,车轮在坚硬的铁轨上铿锵作响,车厢互相拉扯着一节节艰难地移动,速度一点点地加快。
“再见。”她的脸贴在窗户上向我挥手。
“祝你一路顺风。”我拼尽嗓子向渐行渐远的她喊。
火车疾驰而去,在灰蒙蒙的苍穹下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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