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54岁那一个春天,一个阳光明媚春风得意的日子,他领取了第三份结婚证,同时也领回家来一个年仅19岁的姑娘。
说是姑娘有点不太准确,因为在这地方人们总把姑娘的美名赐给那些未被男人染指过的处女们,否则人们便说她不是姑娘了。这里说她是姑娘,是从法制角度讲她没有结过婚,从形式上看她还保留着姑娘的身份。从姑娘过度到媳妇是一个挺简单的过程,在她领取结婚证前3个月的时候他就帮她完成了这个过程。
那是她第三次专程来找他的时候,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她家在远离市区的农村,那天她步行5华里赶到乡里,然后搭一辆小嘭嘭赶往县城。小嘭嘭是乡下人对机动三轮车的俗称,那玩艺儿跑起路来嘭嘭嘭的响声离老远就能听见,车头吐出一股浓烟,车后扬起一股黄尘,颠得你屁股生疼,但它却是乡下人眼下最主要的交通工具,离开它就进不了县城。小嘭嘭载着她在乡村公路上飞驰了40华里,眼看快到县城时,只听嘎嘣一声,全车人猛烈地激动了一下,小嘭嘭喘息着,便深陷在一个泥窝里,不再动弹了。快下车,快下车!车手大声吆喝着,车上的庄稼人却没谁动。他们大包小篓地带着农产品要去城里出售,扔到这半道上可咋整哩?车手喳喳呼呼地说,练条断了,练条断了,天黑也修不好,你们等吧!她没有手表,只能看看太阳,她估计时间不早了,再等下去就赶不上那趟东去的慢车了。她第一个跳下小嘭嘭,大有一种义无反顾的气势急匆匆地向县城赶去。然而她仍没赶上那趟慢车,心里急得直冒火,在火车站转了一圈又一圈,暗暗骂那车手为了多赚钱超载快跑栽进泥窝。其实,从县城到市里有小面包车一辆接一辆跑,但她不敢坐,因为那车费比坐火车高得多,她衣袋里仅有乘坐火车的钱,这钱是她卖鸡蛋时偷偷扣下的,她唯一的期盼就是到市里见见他。虽然从她家到市里不足一百公里,可对她来说每次去见他就像走一趟万里长征。她真羡慕城里人,出门多方便,可俺乡下人……唉!火车终于来了。她来到他家里先看看他桌上的电子钟,啊,两点多了!返程的火车已到点了……我、我、我得走!她嗫嚅着,心里惶惶的,全没有往日来时的欢乐。他给她煮了一碗方便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递到她面前,吃吧,先吃了再走。她还没吃午饭,她多想把这碗面吃了啊,可她又看看那电子钟,神色更惶然。他走到她面前,轻轻拍拍她的有点瘦弱的肩膀,非常慈祥地(在她看来绝对是这样)笑了笑,轻声说,今晚别走了。这声挽留使她感到温暖,她从中似乎看到了自己久埋心头的那种期待。这期待很朦胧但又很强烈,像一片温馨的雾迷漫在她心头,只有靠感觉才能触摸到它,感受到它的存在。她深情地看看他,你真不想叫我走吗?她在心头这样问,但没说出声,只用目光去表达。但他已读懂了她的目光,他又一次说,别走了,你刚刚来到,还没坐下,咋能就走呢?你没带稿子来吗?她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自己不是写了一篇散文来请老师指教的吗?她羞涩地一笑,忙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份像铺衬卷儿似的稿子,那是她从弟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几张纸片儿,皱皱巴巴的,她自己都感到有几分寒酸。她握在手里不好意思拿出来,是老师从她手里硬拿走的。他看得很仔细,提了几条很中肯的意见,但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只从中感受到一种关怀和温暖。有了这些就足够她享受好久好久的了,老师的每个行动和表情都将成为她日后细细研读的内容,成为慰藉她饥渴的心灵的雨露。她一路奔波的劳累和烦恼统统在这一刻消除了,她多日的思念和不安也在这一刻消除了,仅仅在这时她才体会到什么是幸福和满足。
她无意间在那张沙发上伸展开自己的腰肢,轻松地吐了口长气,竟在不觉间流下来一串泪水。她忙掏手巾去擦,老师忽然拉住她的手问,怎么了?为啥不高兴?她忙挣开老师的手说,不,我太高兴了,能认识老师真是我的造化,我常想,像我这样一个农村的女孩子,有谁肯这样关心我辅导我各方面都照顾我呢?他也笑了,他又一次拉拉她的手,纠正她的话说,不是造化,应是缘分,那次谁能想到会遇到你啊?她甜甜地笑了。是缘分吗?她惴摸一下,老师用词太准确了。当她高中毕业回到家乡靠读小说消磨时光忽然从中悟出一个道理下决心当作家走出这片黄土地时,她竟在大街上看到一份海报说市文联的大编辑来本县讲课辅导业余文学创作,当时她是多么激动和兴奋啊!她看到他就像得到了一个大救星,仿佛他能救她出苦海,从此登上文学的殿堂,由灰姑娘变成一位美丽的白天鹅,而现在她不是正处在一步步的蜕变之中吗?她激动得又一次流下泪来,这次是她主动拉住老师的手说,老师,叫我咋感谢你呢?他没有说什么,只在心里揣摸那两个字,缘分……缘分……我们是有缘分吗?一年前,当他同第二个妻子离婚后,有人曾劝他,不要再找年轻的了,老夫少妻有一个好下场的吗?可他却暗自冷笑,在心里说,我的教训恰恰相反,第二个妻子不是太年轻而是太不年轻了,下次我要找一个更年轻的,最多不超过二十岁。
第二个妻子比他小18岁,结婚那年他48岁了,而妻子才30岁。俗话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在这如狼似虎的年龄他怎能驾御得了她?当然,这仅是其一;其二是30多岁的女人哪有不结婚的?结了婚再离婚,在寻找新丈夫时必然提高期望值,想让第二个丈夫处处都超过第一个丈夫,因此你在当第二个丈夫时就增加难度了;还有个其三,30多岁的女人哪有不带孩子的?而她对孩子的偏爱又往往阻碍着夫妻感情的发展。因此第二个妻子背叛了他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他冷静地作了上述分析之后,才下快心找一个更年轻的与他为伴。年轻单纯而幼稚的女孩只需你某一方面满足了她的欲望,她就会死心蹋地地跟着你!他把网撒向农村,撒向偏僻贫穷落后的农村。城市女孩太风流,只有农村女孩才单纯得可爱。然而,一个50多岁的老头子要找一个20来岁的黄花女,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对那些执迷于文学创作的文学青年是具有极大诱惑力的。虽然是一家地市级的内部刊物,平时来信来访来改稿者却是大有人在,且对他这主编祟拜得五体投地,似乎他能造就一批作家。现在整个文学虽被冷落,但那些中学生回到家乡在走投无路时却又往往把文学当成摆脱困境的一条出路。在基层不乏文学爱好者,那里像一片大海等待你去捕捞。他在郊县举办一个小笔会,几个可作为他未来妻子的女作者应邀出席了会议,当然还有几个男作者当陪衬。白天那几个女作者总是围着他转,一口一个老师喊得好亲热,可是到了晚上,她们却不见了影儿,有的去了卡拉O K,有的则同那几个男作者钻进了小树林子里,把他一个人晾在招待所里。他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准备提前结束笔会,不料这个傻乎乎的姑娘却闯了进来。她拿着一卷稿子,一进门就问,俺能参加这……这个会吗?他仅仅看了她一眼就马上意识到这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对象。那件过时的的确凉衬衫可能是在集市上买的削价处理品,那根又粗又黑的辫子虽经过认真梳理但仍透出农村姑娘的淳厚和朴实,那浓重的乡音反映了她来自偏远的乡村,那稿子的内容他还没来得看,但仅仅看看那娟秀的字体就可猜得出这是个稳重而有自信心的女孩子。但他对她没有表示过多的热情,只是把她的稿子匆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似的说,文笔不错,有一定基础。她擦着满脸汗水,急切切地说,老师,我能当作家吗?这声寻问更看出她的单纯,他笑笑说,这要看你有没有锲而不舍的快心!她说我有我有,我干别的没条件,当作家,我有这个决心。他听了感到一丝悲哀。现在年轻人中有一种说法,当我走投无路时我去当作家。然而他又为此感到高兴,她要当作家不正反映了她的走投无路吗?老师,她又急切切地问,这稿子能发表吗?他故作深思状,这其实是掩钸他的激动和兴奋。他翻翻稿子,像一个小商贩在称一称萝卜白菜的重量,最后他故意向她显出几分高兴和热情来,一字一句地说,稿子基础不错,可惜笔会今天要结束,我先带回编辑部,认真研究一下再通知你吧!随即递给她一张名片,并指点着说,这是地址,这是电话号码。她带着遗憾带着希望走了,到了门外又扭回头说,老师,可别忘了给我回信啊!他当然不会忘记,他这样作只是吊吊她的胃口,同时也是想进一步验证一下她的话是否真诚。他回到市里,停了半个月才给她回了一封极简单的信,署名是编辑部。信的内容是说,经研究,稿子可以用,但需稍作修改,不知能否到编辑部来改一改?信寄出一个星期,她就匆忙赶到编辑部,满是汗水的脸上溢着兴奋的光采。她一见他就问,老师,我的稿子真的能发表吗?他说信上不是写的很清楚吗?她乐得几乎跳了起来,可又没有恰当的词儿表达,只是一个劲儿地笑,老师老师的喊了个没完,以至忘记了返回的时间。他把她安排到招待所里,住了一个晚上。这次谈得很深入,他从谈话中知道,她家人口多,姐弟五个,她是老大,高中没毕业就失学了。每天累个死,免强吃上饭,想买本书看看都没有钱。她想外出打工,爹又不放她走,说晚日给她找个好婆家,日子就会慢慢好了。她说她不愿听从爹的安排,她要同自己的命运抗争,走出那片贫穷的黄土地,去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她谈的很激动很兴奋,对未来充满着信心。他只是静静地听,像一个猎手在暗暗窥视着追踪的对象,直到她表述了自己的决心之后,他才用一种极随意的态度问她,你爹会放你出来吗?她说,等我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爹想管我也管不住我了。说到这里她第一次开朗地笑了起来。她笑得很真实,也笑得很美,没有城里姑娘的做作和娇钸,这笑是从她心底流出的对未来的希望和自信。
仅仅在这时他才向她表示,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会尽力帮助你。她听了这句话,当时激动得差点儿扑到他的怀里——她把他当成老师当成长辈,当成能把她培养成作家的大编辑。在她看来作家都是编辑培养出来的,有了这位大编辑的许诺,她的希望不是就能变成现实了吗?她像一个小女孩感谢长辈的关心和培养才生出这种情感来的。当然,现在她己不是小女孩了,这个“扑”的意念只是在心头闪了一下而己,并没表现出来,但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所以又一次表示说,这篇稿子你别改了,我给你修修就行了,其实呢,改动也不多大。这个表态更叫她激动得坐不住了,几乎要喊一声老师万岁了!但他很冷静,整个晚上没有做出任何超出老师范畴的行动。然而,愈是这样,她愈益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她第二次来,是在她那篇稿子发表之后。这次是她主动来找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儿,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她喜孜孜地来到他家,开口就说,俺爹可支持我了,催着我来给你送稿,你看——她从那个小布包里掏出一大卷稿子,红着脸儿,显得很不好意思地说,俺爹见我收到那么多稿费,乐得直笑,他说想不到你划拉几笔就能换这么多钱,你那么多稿子扔在家里干啥,快送给你老师去,换几个钱给你弟弟交学费,省得我再卖粮食了。我给他解释他也不听,逼着我来找你。
他听了暗自笑了。这也许正是他意料中的事。他这个刊物本来是没有稿费的,谁发表作品给寄几本刊物也就算作报答了。可对她……一千多字的小稿竟然寄去二百多元,这在全国文艺刊物中也是难以找到的。他期盼的正是这种社会效应,一切均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怎能不高兴呢?而她也显然被这笔巨资所鼓舞,说起话来竟滔滔不绝。她说村民们听说了,夸我是个女秀才,俺爹也不再说我点灯熬油不务正业了。老师,当初我写稿并不是想当作家,只想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
老师,你看我是当作家的料吗?当然他没马上作出肯定的回答,他翻翻她带来的那些稿子,显得很高兴地说,你是很勤奋的,作家所需要的正是这个!这话等于给了她一个很鼓舞人心的回答,她又激动得站起来,心里冒出个要扑到他怀里的激情。而他却也恰到时机地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她趴在他怀里却突然哭了。她哭得很动情,浑身都在抖动着。她说,我要是能有你这样的父亲该多好啊!他成了她心目中的父亲,这种感情的递进使他感到由衷的高兴。这种女孩子的恋父情结最真诚最可贵最牢固,它会演绎出最丰富的感情,会作出最大的牺牲来成全你要办的事情;然而他也从中清楚地看到,他和她之间还隔着一道年龄的宏沟,所以他现在只能轻轻拥抱她一下,只能吻一吻她的额头和面颊……这次是她第三次来找他,情绪虽没上两次热烈,但却有一种深沉和说不出的内容,那种含而不露的羞涩和激动更让他感到二人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了。他又一次发出挽留,今天别走了,晚上有好电视。整天闷在家,不寂寞吗?可她依然有点儿着急,她说我爹不叫我在外边过夜。他每晚关门睡觉前总要看看我在家没有,我要是出去没回来,他就一直等着我。上次我夜里没回去,他整整等了我一夜,我解释了又解释,他才没打我。他问,这次不是你爹叫你来的吗?她说,临来时爹一再交待,要我早点儿回来。他看看表说,你看,快五点了,等你下了火车天就黑了,那几十里地你咋走啊?她不吭声了,她也不想走呀。她每次来这里,总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像朝圣似的,总感到时间太短太短,总觉得话还没说完,就到了要走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说,我家在这里该多好啊!每天能给老师在一起,我……我……说到这儿,她的脸突然红了。他说这有啥困难的,你在这里找个对象不就行了?她顿时羞红了脸,不敢正面看他一眼。她搅着辫梢儿,轻轻叹了口气说,城里人谁肯要农村姑娘啊!他说会有的,我就很喜欢你嘛。她没完全理解他的话,她抬头向他笑笑说,你愿意收留我这个学生吗?他说愿意,伸手把她拉到他怀里,热烈地吻了她。她没反抗,也没推却,但却显得很害怕,身子轻轻颤抖着,但他不能放过这个时机,就在那张双人沙发上,他帮她完成了那个从姑娘到媳妇的过渡过程……第二天分别时她突然扑在他怀里说,老师,我可是你的人啦!我一夜没睡着,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愿意跟着你,把你当父亲看待,只要你对我好就中。在农村呆一辈子有啥意思,我要走出黄土地,摆脱贫困和落后!他给了她五百块钱,说这是预支的稿费,你带回去给你弟弟交学费吧!她知道这不是稿费,但她还是收住了,因为她知道,有了这几百块钱,爹就不会责怪她在外过夜了,她已经编好了理由,说老师留我在那里改稿子,我的作品又要发表了,看,稿费都给我了。爹见了这么多钱,一定会说,呀,闺女,你写一篇稿子比我喂一头猪还值钱呀!他要娶第三个妻子了。
婚事在悄无声息中进行。她的家人也竟然变得如此开通,说她要到城里享福去了,嫁给了一个大干部,今后亲戚邻居都能得到好处。还说她日后成作家没有问题了,因为有个大编辑日夜不离地培养她,哪个人会有这样好的条件呀?村里的姑娘眼热得不行,有人悄悄找到她说,碰到合适的,也在城里给俺找一个……她呢?有人发现在离开家里时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有人大惑不解,骂她:这妮子还要找多好的呀!婚后的生活是既平淡而又有趣味的。他利用她的幼稚,让她继续做她的作家梦。他叫她写散文写小说,挑几篇好的给她发表。他仍然付给她优厚的稿费,让她感到作家是一个既高尚又富裕的职业,当上作家就有了一切。当她得到自己的稿费匆忙寄回老家然后得到父母的称赞又回过头来向他表示感谢时,他从内心深处发出了倾心的笑声。这比直接给她钱和直接给她父母钱要高明得多,这是一箭双雕,把她和她的家人的心都维系到一个目标上。事实也是如此,自结婚以来,她心无傍顾,每天都在看书写作,连家门也极少出。他本来有部小彩电,借口落后了以后买个高级的而装进了一个破纸箱。他不能叫她看太多的电视,因为那电视是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口。年轻作者来访他通通拒绝,他不能引狼入室,不能让她跟年轻人接触太多,只让她生活在这个两人世界里,排除一切可能引起她思想波动头脑复杂春心不隐目标转移的干扰和纷扰。她想出去转转他必寸步不离地陪同,他要出差也必携带夫人同行。她看什么书也由他一本一本审定。琼瑶的小说不能看,那里有着太多的恩恩爱爱;红楼梦也不能读,那里哥呀妹呀的太粘乎;废都可以有选择地叫她看看,那里面有些章节倒可以对她有启发作用,几个多情女总是围着一个作家转,那种献身精神要好好向她贯输贯输。好在她不像城里的姑娘,离开电视不能活,隔几天还得去卡拉卡拉OKOK才能度过自己寂寞的生活;她在农村老家没有养成看电视的习惯,能看看小说听听广播她就满足了别无所求了。年轻姑娘对那事儿要求不高,他把她的兴奋热点引导到书本上写作上和对他的关心体贴照顾上,只在每周末来那么一次,而且是蜻蜓点水匆匆而过,只要他满足就行了,决不能把她的情欲挑起,一切全由他来掌握。所以,婚后两年二人倒也生活得美美满满无波无澜平平安安,这令邻人吃惊,让友人感叹,开始改变老夫少妻没有好下场的传统观念。
这两年他利用手中的优势千方百计捞钱。原先刊物为了生存,每期发两三篇收费稿,有几千元收入付印刷费,其他版面便可发一些文学作品了。现在他来了个大刀阔斧的改革,让那小说诗歌统统滚他妈的蛋,全部刊发广告性的报告文学。
再加封底封里甚至封面广告,每期可收两三万元。从前每期印三五千份,现在削减为一千,印那么多干什么?上面有谁的文章给谁几份就行了。文学作品发不出,一些业余作者纷纷去文联和宣传部告状,文联主席找他谈话说,原来定的办刊方针是培养文学新人,繁荣文学创作,你现在弄成鸡巴啥了?他却振振有词,还带着讥笑的口气说,文学算个球?咱苦心培养的作者到哪去了?有的把文学当成敲门砖混迹官场成了或大或小的官员;有的洗手不干下海经商成了或大或小的老板,从此同文学沏底拜拜了。现在只有几个头脑简单走投无路的小青年还傻乎乎地在那儿写呀写的。我们不发文学作品,少误导几个青年走入歧途,这倒是一件行善积德的事情!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有理有据,弄得文联主席反而无话可说了。但在隔壁的小夫人听了这话却迷惑地抬起头扑闪扑闪有点睡眠不足的大眼睛,暗暗问自已,我也是那傻乎乎的小青年吗?文联主席的话倒也给他提了个醒儿,下边还有一批文学力量,何不借来为我所用?于是他召开名为文学创作会实为广告策划会,以50%的高回扣鼓励大伙去写广告文学。这是有名有利的事何乐而不为?这批写小说写不出来就是写出来也在地市级以上刊物发表不出来的作者们四处活动,一个个扑向了乡镇企业。那些可能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的厂长经理们手里有了几个钱便想威名远扬名垂千古,对前来为他们写稿的自封为作家的业余作者们笑脸相迎热情款待,最后连发票也不要就掏出了大卷子的钞票来了,从而为我们的主编开辟了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生财之道。
当今社会炙手可热的最能诱发人们情感的莫过于两样东西,一是金钱,二是美女,如今我们的大主编全有了。他每天不必再像过去那样趴在三斗桌上看稿改稿校小样弄得腰酸背疼面如刀削精神委糜像块朽木疙瘩似的了,他身带巨款携带小夫人去京城逛黄山看古迹观风景好不得意好不箫洒好不快活好不威风,就是当个什么官儿什么腕儿也不过如此罢了!他后悔自己觉悟太晚,若是早几年这样该多好啊!这天他在省城碰见当年的同学如今一家省级文学刊物的主编,他主动掏钱宴情这位文友。谈话间他自然是眉飞色舞,自鸣得意,还开导这位大主编改弦更张另辟新路,不料这位大主编思想僵化安于清贫仍固守着那片文学圣土,当他看了我们的主编新近编发的刊物后竟然嗤之以鼻说,你这是制造文字拉圾,你能对得起全市五百多万人民吗?我们主编大为恼火,他拍案而起,愤愤然发话说,我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埋头工作几十年有谁为我考虑为我操心替我打算?我混得连工资都无处发,有谁对得起我?说到这里,他越发激动起来,他长叹一声说,我这辈子活得真他妈的窝囊。家庭的事先不说它,在事业上我有啥成就?我大学毕业,分到市委机关,曾被视为重用,可重用的结果是什么呢?我的青春年华全耗费到文秘材料的写作上,我磨秃了多少笔?我写下了多少稿纸?实在难以计算了。到了文革期间,我受命于人,写了几张大字报,当然喽,这个错误我啥时也不否认。
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到了后来责任都落到了我这个笔杆子身上?开除党藉,撤销职务,把我发配到文联,去编一个连正式刊号也没有的小刊物。后来文联没钱,刊物办不下去了,把这个包袱扔给了我,一不给经费,二不发工资,三不给人员,每年还要上交二万元给文联。在此困境下我让刊物生存下来了。可我呢?落得个两鬓斑白,两手空空,连妻子也一个个背离了我。我这一辈子小心谨慎,唯唯诺诺,一直在夹缝里生活,何曾有过一日的箫洒一分的自由?我官路不通,财路无门,今后我还能享受到什么?现在我唯一的财富只有我的一份感情了。唉,不说了,不说了。如今在我老之将至而又未至之时,应该享受一下生活,体验一下人生,研读一下社会这本书了。说到这里,他却得意起来。他向那位主编眩耀说,现在的一切全是我挣来的,我要对得起我自己!我不为我自己考虑谁为我考虑?你他妈看起来怪清高,可你衣袋里能掏得出这顿饭钱吗?那位大主编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连声告饶,结果酒席不欢而散。
他好像得了个大胜利,却没想到这番颇有力度的话却让坐在一边的小夫人听了去并牢记在心中,三年后她向他提出离婚时竟然一字不差地引用他这句话说,我要对得起我自己,我不为自己考虑谁为我考虑?小夫人的觉醒也属必然,她生活在这样一个文化圈子里而不是生活在闭塞的农村,那种远离尘世的作家梦能做长久吗?那本小刊物是自已编自己印自己发,总共印那么几份能有多大影响?过去她发了几篇短稿,自以为名扬四海,谁都知道了她的大名,可她回到家乡一问,人们连那小刊物都不知道,更没看过她的作品了。至于那优厚的稿费被识破之后,从她心头涌起的不是感激而是被欺骗被愚弄的忿怒……她响往己久的梦寐以求的亦是她自己默默营造的文学殿堂轰然坍塌,变成一片废墟。人的追求一旦破灭就像一座大厦折断了顶梁柱,小夫人暗暗问自己,我苦苦追求连青春也作了牺牲连少女的贞洁也抛撒在他身上到底得到了什么?今后又能得到什么?这时她忽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来,我要对得起我自己!她想,过去我傻乎乎的,不理解这句话的分量,现在我还年轻,我不为我自己考虑谁为我考虑呀?她开始为自已考虑了。她也变得老练成熟了。她事事顺着他,处处体贴他,先让他为自已把户口转到城里来,继尔又为她找了一个满不错的工作。她捧上了铁饭碗,似乎没有了后顾之忧。有天吃晚饭,她笑嘻嘻地说,我要跟你离婚!她的确是开玩笑,只是想试试他的态度。可他却不把这话当成玩笑。他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脸色都变了。这是他最为耽心的,今天却突然来了。他知道她己不是原先那个傻乎乎的小女孩了,如今她翅膀儿硬了,可以在蓝天里自由飞翔了,他再难以瞒哄住她了。他明确地意识到这段不寻常的婚姻到此该划句号了,他愤怒地打了她一耳光: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她又坦然一笑说,你己经对得起你自己了,我也要对得起我自己呀?咱俩谁也不欠谁的,咱就此拜拜吧!想拜拜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说:我要对得起我自己,但决不能让别人对不起我自己,想离婚?没那么美!故事结果如何?后来只见她头上有伤痕有血污……后来她就失踪了……再后来……
发表于《佛山文艺》1997年8月上半月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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