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爬上了砧板终于到了。听说这里就是庐山的山顶。时间是晚上9点半钟。
比预计的时间晚了3个半小时。为了赶路,中午没有停车吃饭,大家只啃了一些干粮,都指望6点钟就能吃上晚餐的。而现在听说,由于过了开饭时间,宾馆已不能供应我们晚餐了。这个消息对全车人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50多个男女老少及大包小包把宾馆门厅摆成了个难民营。椅子什么的早就坐满了,章早转来转去,只好在地上找了个台阶坐下来。章早由于晕车,站了一天的汽车,脚脖子都站肿了。所有的人看上去又饿又累,形容憔悴。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只有几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像老鼠似的到处乱窜,不时扭成一团。徐老师忙着向服务员打听附近有没有医院,因为她儿子宝宝在上山途中将头伸到车窗外面,脸被树枝划伤了。
不久,又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说住宿条件也不能保证了,大部分人得住4-6人的普通客房(原先讲好是两人的标准间)。系里的4个主任(正主任、副主任、大主任、小主任)集中在服务台前,面面相觑地研究对策。章早却认为他们是研究不出什么对策的。就像一条蚯蚓,主动爬到人家砧板上来了,除了听宰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有些难民听到消息,便纷纷拥到柜台前,力争住珍贵的两人间。当然也有不好意思去争的,比如章早,原地坐着,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本来,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还是当老师的,面子总是要的。再说这又不是单位分房、分宿舍,要住好几年、住一辈子,总共就4夜,克服一下也就算了……——但如果不是4夜而是4个月、4年、甚至更长呢?章早进一步地想……这么一想,章早便觉得此行更加索然无味了。
出门就是受罪的要说后悔,章早一上车就后悔了。
这次活动,章早一直没报名,他本打算抗拒不来的。他谎称自己暑假可能要外出,不在家。但出发的前两天,主任又将电话打到他家(章早没防备,正好是他自己接的电话),主任再次动员他参加这次庐山之游,说这是一次难得的集体活动,不要仅仅看成是游山玩水,更是加强同事间的了解、增进相互感情的机会,希望每个老师都能支持系里的工作。章早心里想,什么工作,还不是关系到一份回扣。他对主任说,我晕车,坐一天汽车恐怕吃不消。主任说我们会安排你坐在前面。话说到这分上,再不去就是个感情问题了。再说,暑假已经放了近一个月,章早觉得老在家里这么干呆着也挺无聊的,出去转转准会有点意思。这次游庐山,系里联系了旅行社,每人的费用是700元,系里规定,带家属可优惠一百元,带小孩可优惠500元,至于老师本人,系里补贴200元,不去不补。章早既没有带家属也没有带小孩,他不想沾系里这个光。况且自己的孩子大了,上初二了,一米七的个头,跟大人似的,算小孩就更有沾光的嫌疑。但下车他就发现,车上简直成了幼儿园,有孩子的都把孩子带上了,没孩子的也带了个孩子,其中两个主任分别带了两个孩子(当然只有一个是自己亲生的)。再者,主任答应给他安排的座位呢?……主任的事情那么多,可能早就忘记了,章早也只好装着忘记的样子,闭口不提。
不管晕车不晕车,坐在前面总是舒服一些的。谁不想舒服些呢?何况这么长路呢!但问题是,轮到章早上车时,车上一个座位也没有了。主任出来调停,说小孩的200元不包座位,小孩子只能跟大人挤着坐。请家长们主动调一调。如果让三个孩子坐一排座位,我们的座位就绰绰有余了。可大家都没有反应,好像没听见一样。
后来还是张主任说,小孩子不能坐到一起,他们会打闹,别闹出意见来,再说小孩子没有大人看管,也不安全。庞主任于是对他儿子说了一句:贝贝,你坐到爸爸腿上好不好?贝贝却大声反抗:干嘛要我坐到你腿上?大家轰地一笑,说你不坐,那就让徐老师坐吧!徐老师是同行的女教师中长得最漂亮的。徐老师接着也对他儿子说了一句:宝宝,你来跟妈妈挤一挤吧!宝宝立刻大声反驳:他们都不挤,为什么要让我挤?我不干!大家又是轰地一笑,说,干脆让章早坐到徐老师身上算了,章早你愿不愿意?章早说我不愿意,我愿意让徐老师坐在我身上。哗——车上的气氛更加沸腾起来。也许,这就是所谓“集体活动”的乐趣吧?章早心想。
后来还是张主任主动站起来,让出一个座位,说我们轮流坐坐吧,老坐着也不是好事,屁股会坐疼的。章早当然不能去坐。他坚持站在前面的车门那儿,说我不能坐,一坐就晕车,就要吐。大家对此都表示极大的同情,说章老师你不能出门,出门等于受罪。章早说本来嘛,谁出门不是受罪呢?一个人不要出去乱转半个小时以后,主任们终于放弃了最后的反抗,乖乖就范。
分配的结果,章早被分进了一个6人间(因为其中有3人带着孩子,所以实际上这间房里是住了9个人)。这是章早预料之中的。在去房间的路上,其他5人都在发牢骚,章早说算了,你们当面又不敢提,现在背后说有什么用?再说这6人间反正要有人住的,谁住还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这么多人,为什么分我们住?看我们好欺负吧?小朱老师说,不论大事小事,做领导的,一碗水总要端平。章早倒笑了,碰到这种情况,假如你是领导,这一碗水你怎么端啊?至少要跟我们打个招呼吧,朱老师说,好像我们应该受这种三等公民的待遇,我们又不比别人少交一分钱。至少应该退我们一点钱吧?……比起双人间,6人间最大的不便之一便是洗澡。本室的6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9个人)又成了竞争对手。章早不想跟他们争,就喊了小朱,先出去,看能不能买到些吃的。小朱是回民,在吃方面,选择的范围比较小。他们就在服务台那儿买了点面包和方便面,聊充晚饭。
返回房间,洗澡才进行了两轮,且房间里味道不正,气闷得很。章早和小朱欲泡方便面,却发现一个暖瓶是空的,另一个装着半瓶温吞水。章早便拎着暖瓶去找服务员。不想服务台那里,3个女老师正围在那儿吵。她们分别来自3个房间,尹老师说她们屋里没电,灯不亮,电视不响;徐老师说她们浴室里开关坏了,放不出热水;最有意思是习老师,她说浴缸太脏,要求服务员重新擦洗,而且她发现被褥是潮湿的,床单也没有换——因为她在床单上发现了可疑的体毛……有的双人间里行动比较快,竟闪电般地开起了牌桌。小朱说等洗澡早呢,不如看他们打牌吧。章早说打牌哪里不能打,要跑到庐山来打?简直没意思透了。小朱说做什么就有意思了?章早被问住了,怏怏地说,反正看打牌没有意思,看打牌还不如早点睡觉呢。小朱笑道,要睡觉哪里不能睡,要跑到庐山来睡?章早再次被问住了,想了想说,不如到宾馆外面去转转吧。小朱笑道,导游不是关照我们,这里比较乱,不要一个人出去乱转吗。章早说,我们一起转,不就两个人了吗?……最后还是章早一个人出了宾馆,来到马路上,盲目地转了一圈。具体地说,先往右边走了百十米,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章早发现这里似乎是个宾馆、别墅区,挂了很多“中心”、“疗养院”的牌子,下面山腰上有个建筑工地正在施工……章早折回宾馆门口,两个打扮入时的小姐朝他迎了上来,章早一阵紧张,赶紧往左边的黑暗中走了百十米,见小姐没有追上来,才轻舒了口气,同时又似乎有几分失落感……他站下来,看到身旁有一条上坡的石阶,便试着往上面爬了一段,两边是黑黢黢的树和草,不时有阵阵沁凉的山风吹来,奇怪的是,竟没有碰到一个蚊子。
章早在一个石阶上坐了下来。黑暗中,他默默地坐了很久……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事情是出在第二天。
早上,按计划,8点钟吃早饭,8点半乘车出发。一切似乎挺顺利的。下车后,50多人的队伍稀稀拉拉拖了有50米长,看上去煞是浩浩荡荡,两个导游一前一后举着小旗和手提话筒,赶鸭似地将人往一块儿赶:“水江青旅的朋友们请跟上,水江青旅的朋友们请跟上!……”人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湖,湖边是一溜的摄影点,点上大都摆了一张藤椅,说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坐过的。队伍中有人开玩笑说,毛主席坐过的我就不坐了。再说也没有时间去坐,湖旁是个公园,上书“花径”二字,门两旁有副对联:“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次是章早开玩笑说,这儿做红灯区的大门倒是挺合适的。但这次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笑。也许是大家并没有看“懂”这两句诗吧,也许是队伍在忙着进门,没功夫笑。收票的和导游在一二三四地点人头。广东那边将此称为“卖猪仔”,倒是很形象的,章早想,我们不是猪仔是什么?……公园里就一个叫“白居易草堂”的地方。草堂里是一个商店,看不出和白居易有什么关系。草堂外面倒有一座白居易的塑像,大家只好围着他猛拍一通照片,以不枉此行。
说到拍照片,已经到了故事的中心。对50多号“猪仔”来说,拍照片不能不说是一项艰巨的工程。你想,就算每人花半分钟,拍一轮就得半个小时——何况每人花半分钟是无论如何不够的。原因有二:一,被拍者主要是小孩子,他们可能是照片拍太多了(就像他们书读得太多一样),对此失去了兴趣,不肯拍,躲来躲去的,但大人一定要他们拍,而且拍的时候一定要“笑一点,笑一点”,但酝酿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笑容却不是随时能做到的事情;二,那么多家长们举着相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拍早、拍好,而小孩子就更没有耐心站在旁边多等,于是出现争抢的情况就不可避免了——两三个孩子站成一堆,叫谁让开呢?一般来说,主任们的孩子要优先一点,这是大人们长期以来达成的某种默契,但孩子们却不懂这一套,碰上脾气倔的,就是不让。其实照章早看来,碰上这种情况也不难处理,几个孩子拍个合影不就完了?可当事人似乎谁也没有往这方面去想。那么,只好让你们各自独立去解决这个难题罗。幸好大学教师智商都不低,这点难题想必是不难解决的。
有个结果章早没有亲眼目睹,是听小朱说的:抢拍照片的时候,徐老师的小孩把庞主任的小孩挤下了水(白居易塑像底下就是弯弯曲曲的水池),两个小孩当场就拳脚相加打了起来,还是小朱硬将他们拉开的。章早淡淡一笑说,这情况他早就预料到了。小朱表示不信。章早说,你看我这次出来,连相机都没有带。小朱说,我倒是带了相机,可一张还没有拍呢。我总不能跟那些小孩子去抢镜头吧。小朱还心有余悸地说,假如我把主任的小孩挤下水,我这辈子就完了。章早便鼓励他说:那你赶紧跳下水,把主任的小孩拉上来,将功赎罪。小朱就笑:那池水才一尺深,用得着跳下去么?章早最后总结说,挤下水其实是件好事,可以敲敲警钟,如果换个地方,谁被挤下了悬崖,那就真麻烦了。
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按正常的进展,这节就要说到仙人洞了。不过,在到达仙人洞之前,这行人首先要经过锦锈谷和险峰。只能说“经过”。一眼望去,山路上到处是蝼蚁似的人群。景点上照相的排着长队,或者根本就没有队——全凭人多势众,力大为王。这天是星期六,据导游介绍,庐山的游客达到15万人。
两个导游前催后赶,令这行人里想照相的几乎都放弃了幻想。
小朱的相机依然一直没有机会开张。章早建议说,不如拍点自然风景吧,拍人没什么意思。小朱说,是没意思,无非表示到此一游吧。
险峰上确实是险。很多人都不敢越过栏杆。再说越过栏杆就要掏钱。那上面摆了一块写有“险峰”二字的牌子,说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站过的,还有一张藤椅,说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坐过的,你给了钱,就可以去站,去坐,去拍照。可以自己拍,也可以和伟人合影,随你挑。现在的电脑合成技术近乎可以以假乱真。
小朱决定在此正式开张。他交了钱,拉着章早走进栏杆,站在险峰之上,摆好了姿势,看上去还不错,但到镜头里,章早却一点险峰的感觉都找不到了,小朱站的那块地方,和普通的一个小山包没有多少区别。旁边有人催着他:快点,快点啦,一按不就完啦?于是章早就按了一下。果然就完了。小朱走过来,跟他调换位置,要给他拍一张。章早说我不想拍,我走过去看看就行了。章早走过去,背对着镜头,朝险峰下面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小朱举着相机,迟迟按不下快门。旁边的人又开始催了:快点快点啦,一按不就完了?……章早、小朱从险峰上下来,夹在人流里,往仙人洞方向艰难地移动。前方突然出现了一股小小的逆流——原来正是他们的同伙,其中有两个主任——张主任和庞主任。他们问他们:你们有没有看见宝宝?——宝宝?谁的宝宝?其中很漂亮的徐老师急忙说,就是我的儿子呀!章早和小朱面面相觑:这次同事们一下子带来了那么多的宝宝(男宝宝女宝宝),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分清谁是谁的。昨天晚上章早曾把张主任的儿子误认为是庞主任的儿子,并说他们长得很像,引得周围的同事们哈哈大笑,张主任的脸上则红一阵白一阵的。事后章早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此刻,漂亮的徐老师已经面如土色:我家宝宝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章早问,你家宝宝几岁了?男的女的?徐老师说,男的,11岁了,长得挺漂亮的那个,有点像我。章早说,都11岁了,怎么还宝宝宝宝地叫?徐老师说,他的小名叫宝宝。旁边的庞主任不耐烦了:别说那么多废话了,找宝宝要紧,你们有没有看见?章早、小朱只好承认,他们没注意。不过,他们愿意帮着一起回头去找。
到此一游为了更好地发动群众,除了报警外,章早建议徐老师拿几张宝宝的照片,写成寻人启事,在各景点张贴,并询问来往游客,也许要比这样盲目地寻找效率要高得多。徐老师发愁地说,现在我身上哪有他的照片呢?章早一指她胸口的傻瓜相机:你今天没有给他拍照吗?徐老师恍然大悟:对,有一张,有一张,只拍了一张,在白居易草堂那儿,为了拍这张照片,他还把庞主任的儿子挤下了水,给我臭骂了一顿,从此他再也不肯拍照片了,幸亏有这一张,幸亏……在一个摄影点,一卷胶卷中唯一的一张底片以最快的速度被冲洗出来。放大,放,能放多大就放多大,放20张,不,50张!……徐老师疯了似的大喊。摄影点的老板嘴都笑歪了。还是旁边的庞主任比较理智,说就放7寸的,先放20张吧。
第一张刚放出来,张主任膝下那个5岁的儿子一眼看见了,就指着照片说,小疤子他掉下去了,是贝贝推的(宝宝昨天脸被树枝划伤了,脸上有疤痕,小伙伴们就给他起了这个绰号)。这伙人里面有好几个叫贝贝的小孩,庞主任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会儿他没有跟着爸爸,而是随其他人一起继续往前“游”去了。对此庞主任不能不有所表示:真的吗?帅帅,这个可不能瞎说啊!我家贝贝从来不跟他在一起玩的。帅帅指着照片,又说了一遍:小疤子他掉下去了,是贝贝推的。于是张主任便冲他儿子重复了一遍刚才庞主任的话:真的吗?这个可不能瞎说啊!他家贝贝从来不跟他在一起玩的。想想又加了一句:帅帅,你敢瞎说我揍死你!帅帅果然就闭了嘴,不说了。
但徐老师是不会放过他的,她蹲下身,把照片贴近了帅帅的脸:帅帅,好孩子,你好好看清楚,是不是他?在哪里掉下去的?帅帅茫然地摇了摇了头。徐老师双膝跪地,更一把搂紧了他:帅帅,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你好好想想,你一定能想起来的,他在哪里掉下去的?帅帅摇了摇手上抓的一件玩具,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这时旁边的庞主任不耐烦了:你怎么喜欢听小孩子瞎说八道,他才5岁,懂个屁呀?别浪费时间了好不好,我们还是赶紧拿着照片分头去找人吧!小朱拉着章早走在后面,叽叽咕咕了一通。章早便将帅帅手里的那个玩具要过来看:那是一个小小的电动刻字笔,摁动开关,笔尖的小钻头便会呼呼转动,同时还会吐出或红或蓝或白的颜料,据说可以在石头上刻字。附近的石头上就刻有这样的五花八门的字:某某到此一游,诸如此类。章早问徐老师,你有没有给宝宝买过这种玩具?徐老师一口肯定:买过的,15元钱呢,它吐的颜色很特别,像草绿的那种。章早说,那就好办了,我们带帅帅到卖玩具的附近去看看吧。
宝宝刻字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在险峰附近,那是块悬崖,悬崖边上有几块很平展的石头,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其中有一行新鲜的草绿色的字,歪歪扭扭地写着:“宝宝到此一……”值得注意的是,游字只写了两点水,其中第二点水显得怪怪的,成了带虚点号的一捺……漂亮的徐老师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到悬崖下面去了——如果不是小朱早有防备,及时伸手拉住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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