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间的一天,船夫王树清载着一位夹着皮包的威严的客人,迎着逆流向五里外的一个码头划去。这位客人在他们码头上的镇公所里住了好几天,受着镇长和绅粮们的欢迎,大约是一位很不小的官,所以王树清非常的小心。然而,在昨天一天一夜之间,山洪暴发,河流暴涨着而淹没了两岸的低地,行船是特别困难的。果然,没有走到一点路,这位不小的官不满起来了。
“怎么走得这样慢呀!”他说。
王树清是胆小的人,非常害怕他,不知回答什么好,慌张起来了。他努力地撑着船。但那船,却好像是开玩笑似的,不前进也不后退,停在逆流里了。他猛然地卸去了披在肩上的破烂的上衣,赤着膊,全身都流着汗,咬紧了牙齿拚命地撑着,他的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得发抖,他的嘴唇都发白了。但那船仍然停住在逆流里。前面和后面都是露出在水面上的形状可怕的礁石,江水冲击着这些礁石而疯狂般的咆哮着。
“鸦片鬼!鸦片鬼!又是一个鸦片鬼!”专员张汇江自言自语地说,但忽然就狠狠地踏了一下足,大声地喊叫了起来。
“你是怎么弄的呀!喂,你究竟吃饱了饭了没有,你这个鸦片鬼!”接着他重又焦急地摇着他的肥胖的身体,自言自语地说。
“我真不懂得这种蠢猪怎么会让你来撑船,你看完全是鸦片瘾没有过足……”他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话。王树清,像一切人在沉重的工作中——他自己知道这工作的意义——受到无理的责骂一样,非常愤懑了,然而不敢发作。但专员的愤怒也不是全然无理的。他也是非常胆小的人,恰如王树清之害怕阔人一样,他是非常害怕江水、风暴、烈日,以及大自然的其他一切强暴的象征的。没有一个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何况你是有着温暖的家、快乐、名誉和一个光明得像太阳一般的前途!在年青的时候,谁会在乎这些呢?强暴的大自然倒十足的是一种快乐,你也曾满山遍野地跑过,说起来的话,还曾经出去旅行,在一个暴风雨的深夜里栖息在一座破庙里!那时简直不知道发抖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现在,即使过一条带子一样的小河,也要战战兢兢的;走在桥上,就害怕这桥会突然地断下去,于是愤懑着在中国什么事情都不成样子,那些工程师简直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在中国生活,一个人是要凭空地耽这么多忧,看吧,现在的情形就是这么糟!这条河,为什么没有人管,老是让它泛滥呢?即使不能搭一座结结实实的桥,也至少应该疏通一下,辟一个过渡的汽船码头呀!中国真是太落后了,尤其你到乡下来看一看就可以知道:全是没有知识的,蠢猪一样的人。一个国家应该知道怎样保护它的精华,就是这些有学问,有资历的人,像保护它的眼睛一样才对,可是实际上呢,派你出来调查什么粮食,却毫不注意地把你的生命放在这一片汪洋的大水上,尤其是遇到了这抽鸦片的可恶的船夫,就像前天遇到的滑杆夫一样!……专员先生出声地、自言自语地想着这些,满脸都是忧愁的、愤懑的神情,这时王树清已经又在撑着船平稳地前进了。
因此专员先生觉得,骂一骂的确是要好得多的,这些中国人!但王树清却并不如专员先生所想的是一个鸦片鬼,相反的,他是一个强壮的好青年,这个码头上没有一个人不夸奖他的善良的脾气的。他之所以忽然地变成了鸦片鬼,那是因为专员老爷根本就没有看清楚他的鼻子和眼睛究竟是什么样子,在专员的头脑里,一切这种人都是鸦片鬼而已。可是专员先生也是有一点道理的,因为王树清的精神是并不如他的肉体那么强壮,挨着骂,只是默认着,不作声;而且慌张起来了。他是什么都不怕的,无论是疾病、死亡、凶暴的江流、暴风雨和深夜的怪叫,可是只是害怕着如专员一样的阔人。
“这蠢猪真是要命呀!不知要撑到什么时候才会到!说不定会出纰漏的!”专员想,“为什么不会出纰漏呢?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早上起来我的左眼就跳呀跳的!呀!又在跳呀跳的了!”于是他举起手来蒙住他的左眼。
“喂,你这个鸦片鬼,你说你是搞些什么呀!你简直是跟我开玩笑!”他暴躁地喊。接着又自言自语地、不安地说:“你看,又停下来不动了!这些人真没有办法,根本就是鸦片没有吃好!你想想,鸦片现在是多少钱一两,可是这些人倒阔气,宁可不穿不吃,居然抽鸦片!……唔,他哪里来这么多钱呀!”他自言自语地说,顿时就陷入沉思的状态里去了,“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呀!”他问自己,不禁有点嫉妒,但立刻就觉得中国果然是非常糟,心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感情。
……的确的,胡适之说得不错,中国非要发展科学不可。
但仅仅这一个思想,马上就使他想入非非。人是不能禁止自己想入非非的,好像总有什么幽灵在作怪,这真是可悲的事情;但这的确也正是人生的乐趣。怎么呢,发展科学了,成立各种各样的实业机构,那时候他就要到部里去活动一下,弄一个实实在在的主管官当一当。为了实业,经费应该多;自然是多的。所有的钱都由他调度,于是这么一来。……“哈!哈!哈!哈!”专员张汇江发出了他的兴奋的、干燥的笑声,全然忘记了他的发跳的左眼了。这使得那个吃力地撑着船的王树清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王树清也见过不少的阔人,但从没有见过一个阔人欢喜这样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并且做着各种兴奋的姿势的。因此颇有一点看不起他了。
看啊,这阔人拿他的手往前面的空中打了一下,又像抓着了什么东西似地往回一拖,而把两只手都紧紧地抱在怀里。
末后,他又突然地把两只手往两边张开,而抬起头来望着空中,表示什么都没有的样子,摇摇头,一面又干笑了两声。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王树清想,天真地笑出了声音。专员先生突然地回过头来严重地看着他。
“干什么?”“没得什么,先生。”王树清异常善良地说。
专员先生看了他很久,心情重又恶劣起来,左眼又在发跳了。他正转过头去,船又停止不动了,两边尽是礁石,急流的咆哮声非常的可怕。忽然地王树清失却了控制的力量,这船迅速地向后退了有一丈多远。王树清赶忙撑住了的时候,专员张汇江已经骇得面色灰白了。
“你这是存心跟我捣蛋是不是!”他尖锐地叫,“我看你这样可不像一个正经人!……”“先生,没有关系的!”王树清懊恼地说。
“没得关系?你的命不值钱我的命还值钱呢!看你这样子就不是一个正经人!”王树清感到了大的屈辱,阴郁地沉默着。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这样地不好说话,他最不甘心的,就是人家说他不是一个正经人。
专员却在那里注意地看着他。专员的左眼跳得更厉害了。
看到王树清的阴沉的样子,他觉得他果然不是一个正经人。他忽然相信王树清是一个强盗。
“真是可怕极了!”他想。他的头脑里一片昏乱。于是他开始想着,人们在这种时候是怎样对付强盗的。应该和强盗亲近,表示自己没有钱,或者应该先发制人,装做自己是有手枪的样子,等等。
他犹豫了很久,身上出着冷汗。终于他发觉王树清并不完全像一个强盗,有一点放心了。但王树清却在那里想着自己所受的辱骂,他是老实的青年;心眼很窄,不大容易想得开的。同时,这位客人的慌乱的样子也引起了他的轻蔑,他愈想愈生气,就全然不把专员的尊贵放在眼中了。空旷的江面,咆哮的水流和荒凉的全无树木的河滩,是叫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和高超,觉得这位客人是完全渺小的。
“先生,你看看,是发大水嘛!”他突然愤慨地大声说。整个的脸,一直到颈子,都涨红了,“我这又是镇长派来的差船,不拿钱的!不信你就自己来瞧瞧看!要么就请你先生不要作声!哼!”“不要作声!我不要作声!”专员激动地喊,“你说些什么?你还说些什么?你是什么人?告诉你,你只配当奴隶,你还敢跟我这样说话!”“那我还是要说的——你不要作声!”王树清固执地大声明,心里轻蔑地想着,你是什么东西!他的这思想就好像写在他的脸上一样的明显,因此专员张汇江气得发抖了。
“我不要作声?你敢叫我不作声!”他这样地喊叫着,一面就冲出船舱来,用着上等人对付下等人的简单办法,打了王树清两下耳光。
王树清突然沉默了。他不敢回手,像一切下等人一样,可是他的污黑的闪着光的脸色显得很可怕,它完全扭曲了。
“老子枪毙你!”专员喊,“快些撑!我加你几个钱倒不要索的,快些撑!”说着专员就走到船舱里去了。可是王树清是在抵着篙子,可怕地沉默着。
“撑呀!”专员说。
王树清痛苦地发着抖,仍然很是害怕,机械地服从着,重又撑起来了。但没有撑到多远,就有两颗冤屈的、悲痛的眼泪在他的眼睛里闪着:他愈想愈过意不去,终于茫然地停下来不动了。
“喂!你还要挨打是不是!”专员大声喊,“是不是还没有打痛?你这匹猪!”王树清茫然地、像隔着一层雾似地看着这位可怕的客人。
突然地他举起一只手来遮住了眼睛,伤心地哭起来了。随即他停止了哭声,拖着篙子走到船头,猛力地在急流中间插住了船。
他走过专员的身边时,使得专员骇得站了起来。他的燃烧的、无所视的眼睛显得很可怕。专员张汇江正在惊异着,他已经在船头上坐了下来,在毒辣的太阳下面,用发抖的手,取出了他的拴在腰上的旱烟袋。
“我们这些人就是该打死的!”王树清用微弱的声音说,朝水里吐了一口口水,开始点起火来。但他是过于激动,好久都不能把烟杆送到嘴里去。
“怎么啦?”专员,喘了一口气说。
“我怕是没得脸见人!”船夫继续激动地叽咕着,“打耳光?我还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一个人受饥受寒地长了这么大,还没得哪个打过我……”想到码头上的朋友们对他的温暖的感情,他就又小孩子一般地哭起来了;一只手拿着冒烟的烟杆,一只手在狠狠地擦着眼泪。
专员张汇江不觉地露出了一副同情的、古怪的脸色,茫然地看着他,好像这一切不是因他而发生的一样。王树清的这种小孩般的伤心的、动情的样子,的确是把张汇江感动了。
“怎么啦?”他诧异地说。
“怎么?你问你自己呀!”王树清愤慨地说。“告诉你:今天我不得撑了!”专员先生的茫然的同情,是叫王树清全然地愤激起来,而下了决心了。他沉默地望着江水,开始抽烟。
专员先生看着他,脸上充满了那种为一般的养尊处优的人所有的稚弱的、担心的神色,好像担心着这个船夫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似的。在这种注视下,王树清心里也有了一点感动。
甚至忽然觉得专员对他是很慈善、很亲切的。他们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奇怪的内心的关系。
可是正因为如此,王树清显得更冷淡,更坚持了。这只船就停在急流和礁石中,一动都不动。
“怎么,走哇!”专员张汇江忽然地醒悟了过来,大声地喊,“你这个蠢猪!难道你真的是要我把你抓到镇公所去!”听到这句话,王树清四面看了一看,好像是看看镇公所究竟离他有多远似的。于是他重又默默地抽着烟。
“你怎么呀!”专员暴怒地喊,“走呀,告诉你,你再不走老子就要枪毙你!”“枪毙?”王树清说,“好吧,你先生拿枪打吧!”他说,他的声音忽然有点发抖,同时有两颗激昂的眼泪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了。
遇到这种老实人,他把任何威吓都信以为真,并且决心以最大的顽强坚持下去,专员先生是毫无办法了。于是他相信这个乡下人是非常狡猾的。而在王树清的一面呢,他也相信这个阔人是非常狡猾的,假装着同情你,说不定一撑到码头就把你抓到镇公所去了,像上次吴秃子所遭遇的事情一样。
于是这只倒楣的船就停着不动。已经快到中午了,太阳很毒辣;专员张汇江觉得又渴又饿,实在忍受不住了,暴跳了起来而大叫着。
但是在他的暴跳之下,这只船摇晃了起来,脱开了插着的篙子,向下流去了。他赶紧地坐了下来,骇得全身都发麻。
可是王树清却毫不介意;他一点也不想把船止住,仍然呆坐在那里。
“怎么办呀!快呀!快些弄呀!”专员恐怖地叫着,“我给你钱都行;快呀!”“没得那么容易,先生!”王树清激动地说,“你来弄吧——我是蠢猪!”他加上说。
“唉哟,快呀!”专员呻吟着,“我晓得你这个人是个好人,不会开玩笑的,快呀!”他盼顾着慌张地喊,“我是跟你闹着玩的,你生这么大的气,你真是小孩子,你何必唷!”王树清轻轻地把船插住了。专员老爷于是大大地叹息了一声,取出手帕来,揩着脸上的汗。
“今天怕是要上镇公所了,”老实的船夫想。“我就一不做二不休——打我两下耳光呀!”“怎么啦?”专员又说,“我有公事哩?我比县长都大,你晓不晓得——阿弥陀佛,刚才真把我骇死了——好朋友,帮帮忙吧!”“怕是要上镇公所了!”王树清,听到他说“比县长还大”时,想着。
“好朋友!”他慌乱着、激动地说:“两个耳光!你先生就是比县长还大,不能随便打人的!”“算是我打错了,呵,怎么呢,都是中国人呀!”专员先生媚悦地说。
“中国人?要是这样就是中国人,我倒不是中国人!我们这些,是鸦片鬼,是蠢猪!”“真是没得办法!”专员先生愤怒地说,“非叫你上镇公所不行!”“是了,”王树清想。于是又坐下来,在烈日下面,抽着烟。
正在这难堪地僵持着的时候,一只小船从上流飞速地下来,经过这只船的旁边。那个船夫,认出了王树清,于是快乐地喊叫着。
“王树清——你这个活鬼——干什么呀!”“没得!……”王树清喊,脸上闪出快乐的光辉。迅速地站了起来,“喂,刘清河,我是在捉黄鱼!”他活泼地举着手叫。那只船迅速地就过去了,留下了一大串听不清的叫声。
“捉黄鱼?”专员恐怖地想。
“喂,怎么啦?”他说。
王树清没有回答,但拿着篙子向船尾走去,脸色十分的坚定,撑起船来了。他的忧郁、古怪、不安都没有了,他迅速地向前撑着。这种改变,是叫专员更为恐慌起来了。
“捉黄鱼?……怎么办呀!”他想。
“喂,你小心一点呀!”他说,“你要晓得我是什么人!我这个人,好起来是菩萨心肠,坏起来是不客气的!县长的饭碗都在我手里,何况是你……你要好一卓,我添你钱,我们做个朋友都是行的!”可是王树清不听他,一直往前撑着,撑出了礁石堆,撑进了一个荒凉的水湾,而一下子靠着一块光滑的青石停住了。
“对不住,先生你,自己走吧!”他跳到岸上去,冷静地说。
“呵!”专员喊,“我走,我走到哪里去?你这个蠢猪、鸦片鬼、亡国奴!呵!我哪里认得路!这里你看全是石头,一条路都没有!”“我不撑了!”“放屁!我打死你!……喂!……你不要走呀!我给你钱,你来撑呀!”“我要钱?我未必不怕上镇公所!”王树清站在河岸上激动地说。
“哪个说上镇公所呀!不会的!决不上镇公所!真是蠢猪,哪里想得起来,上镇公所!我说不就不,你来呀!”专员先生满脸大汗,一直追到岸上去,红着脸大声喊;但即刻又赶快地跑到船里去拿起了他的皮包。
“来呀!大家都是中国人,好朋友!……”那船夫在远远的烈日下站着,激动地叫了一句什么,仿佛是在咒骂他,然后走到一丛竹子的后面去了。专员张汇江,紧紧地夹着皮包,着急得连颈子和耳朵都胀红了,站在荒凉的河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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