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司机刘强和他的助手王德贵所在的汽车连,奉命从前线附近的地区往后面运送一批朝鲜老百姓。这些朝鲜人在敌人的炮火射程内顽强地生活了好久了,他们是因了紧急的军事情况而疏散的;经过当地政府的再三动员,最后下了命令,他们才肯离开他们的炮火下的家。刘强和王德贵的车子排在最末一辆开出,因为他们这一车全是年老的和年轻的妇女,带着一群孩子和很多的零碎东西。在十一月末的严寒的黄昏里,刘强和王德贵帮助着妇女们上车,先放上一些比较大的包裹,让几个年纪大的、带孩子的妇女坐上去,然后又继续往车上填塞着东西;天色很快地黑下来了,前沿的炮声激烈起来了,山谷里震荡着一阵阵的巨大的、单调的回响,妇女们的这些零碎的日用的东西,引起了刘强的许多感触。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者来到他的家乡上海附近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姐姐带着她们的篮子、罐子、大包小包爬上一辆拥挤的汽车,那时候他才十七岁,在一家汽车配件厂当学徒,他讨厌这些破旧的、他觉得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妇女们总不肯丢掉它们;为了抢救一个包着几件小孩的旧衣服的包裹,他的姐姐就在车轮下被碾伤了,那时候他还不懂得在那些残酷的年代里人民生活的艰难。现在他自己在遥远的祖国有一个家,有两个孩子。解放以前的那七八年,生活是不容易的,于是朝鲜妇女们的这些旧包裹,这些帘子、草席,这些盆子罐子,就在他心里唤起了温暖的感情。特别因为这些妇女们的家是处在敌人的炮火下,这些零碎的东西是在激烈的炮声下从那些单薄而潮湿的小防炮洞里搬出来的,他心里就非常爱惜,对每一件东西都充满着爱惜之情。这些东西仿佛在对他讲述着艰苦和贫穷,同时又仿佛对他讲述着妇女一两年来在炮火下的流血奋斗。于是他就愉快而耐心地帮助妇女们安放她们的东西,并且总在说,“还能想办法装上哩,阿妈尼,阿志妈尼,能带上的就带上吧。”妇女们眼看着车子不大装得下,就不再留恋她们的东西了,有的就想要把自己的已经般上车的东西再搬下来好让出地方来给别人,特别是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大娘,她把她的两床破炕席从车上又拿了下来,她的那种默默无言的神情特别使刘强感动,于是,放到车子上去的任何一件小东西,都叫他觉得这是对敌人的一个胜利。车上装得差不多了,地上仍然放着一些零碎的东西,同时还有好一些妇女没有上车,他却继续在那里一件一件地往上搬着,在车上找寻着缝隙,请坐好的人们又站起来,想着办法。看着这种情形,年轻的助手王德贵有些焦急了。
“不行啦。再耽搁咱们要赶不过去啦、”“行!”刘强决然地大声说,接着他又用着愉快的鼓动的口气说:“来吧,小王,想个办法替这阿妈尼把背夹绑在车子后边,这两个篮子也绑在后边,……对啦,这样就压不坏啦,这样那两床炕席也放得下啦。”“这破炕席有什么用呀!”“老百姓过日子什么都有用的,——哪怕是破炕席,能丢在这里叫敌人一炮打掉么?”他的愉快而活泼的声音忽然变成严厉的了,并且那闪耀的眼光向着王德贵瞪了一眼,从来不发脾气的刘强,个性其实是非常刚强的,王德贵本来想说:“叫炮打掉的东西多呢!”可是说不出口了。
“好!这笼子里还有两只鸡呢。”刘强的声音又变得愉快而活泼了,他向车上喊着,“阿志妈尼,这个鸡,顶好!”还没有上车的两个年轻的妇女发出了笑声。其中的一个用一条花格子毛巾包着头,有一对浓黑的眉毛,眼睛亮晶晶地闪耀着,带着一种吃惊的天真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热情的、结实得发胖的司机,好像说:“这个人多奇怪,多好啊,他怎么会这么细心呀。”终于把所有的比较大的东西都安置好了。于是,还没有上车的妇女们带着提在手里的小东西开始上车。刘强抱起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她的冻得冰冷的脸上亲了一下,把她举上了车。到这时为止,这个女孩显露着大人似的忧郁的神情,一直在看着响着炮火的前沿,敌人打出来的白色的烟幕弹在昏暗的天色里升得很高。这懂事的女孩在想着什么呢?刘强把她举上了车,用朝鲜话对她说:“等胜利了,你们就回来,我们帮你盖一间大房子,啊!”这时那个包着花格子毛巾的,浓眉毛的姑娘正在上车,攀在车边上停下来了,说:“英加,谢谢司机。”随后皱着脸,激烈地说,“她的爸爸叫李承晚在这里打死的!”那剪着齐眉的短发,穿着红袄子的女孩仍然在忧郁地不动地看着落着炮弹的前沿。她的母亲,一个憔悴的中年妇女,俯下头来,靠在女儿的肩上。刘强注意她怀里还另外抱着一个孩子。那白发的老大娘激怒地说:“我们不是不愿意离开……”说了半句又没有说了,所有的妇女都凝望着她们的毁灭了的村庄和她们的遗留下来的田地,虽然在昏暗的天色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时助手王德贵已经跑去发动了马达,他担心着,迟了公路上车多,赶不过封锁线。听见马达声,刘强就很沉重地向着司机台走去了,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因为听见了车上面传来的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他攀上了车子,对里面看着。车上实在太挤了。那啼哭的,就是刚才那个叫做英加的女孩的弟弟,一个大包裹压在他们的母亲的膝上,那孩子就在母亲的胸前愤怒地哭着。那母亲给他奶吃,哄他,他仍然哭着。最初一瞬间刘强想方设法拿开那包裹,但随即想到,这样仍然是不行的,几百公里的路程,而且夜里面天气要更冷的,于是他叫那母亲把孩子给他,他说,他们有两个人,可以把这婴儿带到司机台里面去。做母亲的迟疑了一下,望着周围的人们。但这时刘强已经伸手把孩子抱过来了。
“辛苦啦,谢谢……”那母亲激动地说。
“不谢!小王!”刘强喊,为了免除那母亲的不安,他特别用一种愉快的、幽默的腔调大声喊着,“来,小伙子,咱们找到一个活儿干啦!”“什么呀?”小王跑过来,他惊奇刘强今天怎么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这活主要是你的!”刘强愉快地说,跳下车去,不由分说地把孩子塞在王德贵的手里了。
“这怎么好弄呢,我不会抱孩子呀!”那十八岁的青年助手说。
但这时刘强已经甩下了披着的大衣,脱下自己的上衣来包在孩子的身上了。
“咄!”他说,“做这么回把妈妈不委屈你,将来你还不是得有儿子!拿大衣包着他,拉屎拉尿的就拿我这破衣服垫着!”王德贵很不满意——这老司机今天太婆婆妈妈了,妨碍了完成任务怎么办呢——然而他仍然羞怯地笑了。他捧着孩子的那姿势实在笨拙,就像捧着一盆热水似的,车上的妇女们,虽然不大听得懂这两个司机的对话,也都笑起来了。刚才那沉默,苦痛的空气一下子变成了愉快的,那头上包着花格子毛巾的、浓眉毛的姑娘笑得最嘹亮。王德贵很不满意这些笑声,浑身热辣辣的。
“这有啥好笑的呀,咄!”他激怒地向着那姑娘说,可是那个羞怯的微笑,仍然违反了他的意志,一点也不给他争气,来到了他的嘴边。
于是那姑娘笑得更响亮,这个连孩子都不会抱的小司机是多么有意思啊!司机台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迎着寒风,这台嘎斯车投入了公路上的激烈的斗争。
驶出了山沟,上了大公路不久,防空枪响了,远远近近的所有的车灯一下子熄灭了。迫近了敌机的封锁线,为了离前面的车远一点,刘强把车停了一下,他从司机台后面的小窗子看了看车上的人们,听了一听。妇女们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这些妇女行!”刘强说,“怎么样,这个妈妈当得怎么样?”“别逗啦。今儿你哪来这么婆婆妈妈的!”王德贵显得很不高兴。那个孩子搞得他很紧张,他生怕弄痛了他,生怕他哭,——一哭起来,车上的那个头上包着花格子毛巾的姑娘就要笑了——但愈是这样,那孩子就愈是不安宁,他一喘气就哭出来了。
“看你这家伙,能这么抱的吗?轻一点,让他的头枕着你的左胳膊弯——你这小伙子真笨啊!”“本来我没抱过孩子哩!!——你叫我背一百斤都比这舒服!”“别发牢骚,行哪。看哪,小宝宝。”刘强从驾驶盘旁边弯下腰来,对着那孩子的脸说,并且吻了他一下:“吓,我的这小宝宝真乖,不哭啦,妈妈在上面啦,将来长大了你也学开车吧。”王德贵斜着眼睛,很不以为然地看着这老司机,吓,这个从来都是刚强的人今天怎么会这样!这么个孩子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呀,说不定一会儿就拉你一身!敌机临空了,照明弹从前面一直挂过来了。刘强的脸上马上有了凛然的、严肃的神气,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王德贵所熟悉的那种绝对的冷静,他又侧过头来向着车上面听了一下。
王德贵看出来他那脸上的意思是:“停在这里,还是冲过去?”“冲吧!”王德贵说。
“你把孩子抱好。”于是这台车开动起来。它超过了停在路边上的一台车,在照明弹的亮闪闪的照耀下箭一般地飞奔出去了。它又追上了两台死命奔驰着的车,敏捷地超过了它们。这时候炸弹在左前面远远的地方爆炸了,天上的照明弹熄了一批又来了一批,这一次足足有六七十颗,挂上了十几里路。
“赶上了,他妈的!”刘强说,“这孩子也真乖,他知道叔叔们在跟美国鬼子斗争,他不哭啦。”他说,但他的冷静的眼睛仍然直盯着面前的被照得发白的公路。
今天的敌机封锁区好像比往常扩张了一些。但即使在往常,这里也是敌人的重点封锁区了。刘强听不见敌机的声音,但是他感觉到现在敌机是飞得很低,因为今天有云层,而且这一带是大开阔地。突然的一梭子带着红色曳光弹的子弹落在右边几十米外的田地里了。刘强猛烈地煞住了车,刚一煞住车,就看见前面一百米以外的一团爆炸的白光。很明显,敌机在捕捉他。如果他刚才不煞一下车,他就会落在炸弹的威力圈里面。现在敌机是绕过去了,于是他立刻又开动车子,绕过刚才的弹坑,用全部的速率奔驰起来。这时这个老练的司机的心里才有了真正的紧张,并觉得一种痛苦:如果一颗炸弹落在他的车上,他将如何对得起这些朝鲜妇女?虽然他看不见车上的妇女们,但他觉得她们是那么沉静地凝望着前面的道路,好像是,即使炸弹落在她们身上,她们也决不会动弹一下的。——那些年老的、憔悴的、或者包着花格子毛巾的、年轻的脸,她们的沉毅的、闪亮的眼睛激动着他。他觉得这车子不是他在驾驶,而是自己在飞驰——那些妇女们的沉静的、屏息的、一动不动的姿态好像给这台车长了翅膀。
在车子猛然停住的急剧的震动里,王德贵撞在车台上,头上流血了,但他唯一的思想是紧紧地抱住孩子,不让他受到损伤。在紧随着而来的那一声爆炸里他不觉地弯下腰去俯在孩子的身上。孩子已经又睡熟了,无论是震动或是爆炸声都不曾使他醒来。现在这台车正处在几颗照明弹的光圈的中央,照这样的速度,还要有一刻钟才可以脱险。在照明弹的亮光下,王德贵第一次对着孩子的圆圆的脸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这孩子原来是长得很俊的,紧闭着的薄薄的嘴唇非常可爱地翘着,黑黑的睫毛贴在面颊上。于是孩子在他的紧张着的内心里面唤起了模糊的甜蜜的感情。
“好极了,咱们就这样干下去吧!”他想,意识着自己是在从事着英勇的工作,无论对于司机老刘,或是对于车上的妇女们和这个孩子,他都是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的人,“我不久就可以自己驾驶一台车子,——笑我不会抱孩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前面不远的爆炸的闪光打断了他的思想,他赶快地把孩子又搂在胸前。接着,在车子的右边闪起了强烈的光亮,显然这个爆炸比先前的那个更近,于是他迅速地把孩子移到里面,拿自己的背对着车门。爆炸的气浪似乎把车子掀动了一下,但是车子仍然在一直向前开。
“干不着就算我的!”刘强说,冷静地,笔直地看着前面。
王德贵心里的那个模糊的甜蜜的感情更强了。这是对于孩子,也是对于自己的。眼看着没有遭到损害,就要脱离危险,他就抱起那熟睡着的孩子来忍不住地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同时他偷偷地看了刘强一眼,看刘强是否发觉了他。
“笑我哩,这些女人,难道我真不会抱孩子吗——你看我抱着他一点都不哭。”于是又对那孩子亲了一下。孩子脸上的奶腥气叫他觉得很激动。在这些动作里,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动作,他觉得自己现在是成了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
但是刘强忽然说:“你不要这么搞他,搞醒了又哭的。”奇怪得很,刘强一直在盯着前面,怎么会注意到他的呢。
他的这一点秘密的感情被发觉了,并且从刘强的声音看来,他仍然不算个大人,没有资格这么抚弄孩子的——于是他的脸发烧了,“我并没有动他。”他辩解着。
刘强却没有再作声,紧张地开着车子,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了照明弹的光圈。几分钟过后,他们驶上了一个山坡,在一个很隐蔽的地点停了下来。
“还说没有动哩,”一停下车子,刘强就愉快地大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没有一下子安静。”“那么你来抱怎样呢。”王德贵生气了。
对他的这种孩子气,刘强一点也不在意,他把孩子抱了过去,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打开车门出去了。王德贵对这个很是妒忌——为什么你能这么动孩子,我就不能呢。他这时他发觉他的额角上刚才撞伤了,流了粘呼呼的一片血,他拿手摸了一摸,于是掏出一块破手巾来狠狠地擦了一下,同时冷笑了一声:把因孩子而来的委屈都发泄在这一声冷笑里,他就打开车门,迎着冷风下去检查车辆,并且到山坡下面找水去了。
他听见刘强的愉快的声音,他在慰问那些妇女,喊她们下车,休息一会,他并且喊着孩子的母亲,显然是要她来给孩子喂奶。妇女们下了车,悄悄地、感激地说着话,又传出了那个用花格子毛巾包着头的姑娘的笑声,虽然笑得很轻,王德贵仍然一下子就听得出来了。
“又笑我么?”他想,但随即他提着水壶站下了,看看山坡边上的妇女们的模模糊糊的、温暖的影子,很安慰地想:“还好,她们一个也没有负伤的——刘强这老家伙真行啊!”在这个地方不能多休息,于是车子立刻又前进了。王德贵严肃而冷淡地又接过了孩子,坐在他的位置上;他竭力地表示出来,他对这个孩子很有点意见,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他才不爱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呢!他用大衣把孩子包好,就不再动他了。
可是司机刘强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他紧张地赶着路,一面计算着路程。还有三百公里,天亮以前一定得赶到,而现在离天亮只有六个多小时了。车子紧紧地追随着前面的大队的车辆,迎着同样多的从后方开来的车辆,在漫天的灰尘中前进,随着防空枪的声音,车灯时亮时熄——这大队的车辆看不见尽头,一直到十几里外的山坡上,车灯都在闪耀着。
但翻过了这座山坡之后,车子忽然地变得稀少了,大队的车辆在公路的交叉点上分散了,于是在刘强他们的面前就又出现了一片黑暗的平原,和寂静的、灰白色的公路。天上的云层更浓厚,从门缝里和玻璃的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变得更冷,手和脚都冻得麻木了。迎着这尖厉的冷风,驾驶台前面的玻璃上开始结霜了。在寒冷和疲困中,刘强的心里继续地闪耀着车上的那些妇女们的面孔。他现在已经是那样熟悉她们。他想:她们都穿得单薄,这一夜里很难熬的。他的老婆曾来信告诉他,她和孩子们都已经预备好了今年冬天的棉衣了,但这里的这些妇女,却还是穿着一件夹袄,而且似乎就要这样度过冬天了。这种夜里行车,要是能有车篷就好了,最好当然还要有些热水。……但他随即就对这个思想微笑了。这是在战争。……“你做了棉衣,这当然好,可是咱们这里还不能这么要求,”他想,似乎是在和他的女人辩论着。当然他的女人是不会反对他的。如果不是战争,这些妇女们在这种夜里就会喂着她们的婴儿甜蜜地睡眠,但现在呢,受点冻又有什么,她们连家都毁了。她们的男子和亲人有好多牺牲在这战争中,有很多还在前线,——每一个妇女的心里都有一段痛苦的。她们现在要迁移到后方的山里去,在那里也并不是一到达就能安住的,她们要一锄头一锄头地掘开冻得像石块一般的泥地,建立起单薄的小屋子来。这就算完了吗,不的,呼啸着的炸弹仍然要来威胁她们和她们的孩子。你看一看吧——他似乎是在继续和他的女人说——看一看她们从炮火下带下来一些什么东西!几件衣服,几条炕席,几把锄头,还有两把锯子。她们中间一定有会木匠活的,她们什么都能做。
有一个坛子里装着留做种子的麦粒,另外一个坛子里有一些菜籽……“明年春天她们的新的田地里要发芽的!”你看一看吧,“他说出声来了,这回他是对王德贵说,他想起了开车前他们的一点争论,”你以为老百姓安个家是简单的吗?“王德贵沉默着,像没有听见似的。王德贵仍然不高兴。因为冷,他已经把孩子抱在胸前了。
“咱们年轻的时候,把事情总是看得简简单单,”他又说,这声音是疲困而温暖的,“同志,不简单啊。”“防空!”听见了防空枪,王德贵说。
刘强熄了灯驾驶着。过了一会,远远的前面有车灯亮了,他也就打开了灯,并且又来继续他的辩论,“你为什么不高兴呢?”他问。
“我又不是小孩子。”王德贵懊恼地说。
“你总归是年轻,不知道妇女在战争中受的苦处。譬如说,我们男子,我们军人这么想:我们在前方流血牺牲,你们女人不过是躲在家里罢了。吓,说得多么简单!”“谁这么说的?”王德贵说,他现在特别不高兴老刘说他年轻。他以为这是他的讨厌的弱点。
“我们骄傲我们是一个志愿军战士,”老刘非常严肃地说,“这当然是光荣的,可是要像那样想就不对了。”王德贵没有回答了。这个辩论进行不下去,因为王德贵其实并没有这样或那样想;老刘虽然很有经验,却没有懂得他现在的心情。他总归是不高兴别人把他当做孩子。他懊恼他没有在人们面前做出重大的事情来。在严肃而冷淡的外表下面,他的头脑里在飞翔着一些抑制不住的热烈的想象。他想象他自己驾驶着一台车,冲过了照明弹和机关枪,——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驾车,车一停下来妇女们就跳下车来跑到前面打开车门,一看,原来他在那里给孩子喂水呢;于是她们笑起来,讥诮他这个男人居然会带孩子——女人们总是这样的,你会带孩子她们也讥笑——并且那个头上包着花格子毛巾的浓眉毛的姑娘,站在人们后面一声不响地偷看着他,他又想象这个孩子一到他的怀里就不哭了,车子到了地点,他的母亲来抱他了,他却不要他的母亲,哭着往他的身上扑,这时妇女们又笑起来了,他就摸摸孩子的头,说:“再会吧,小家伙,我是没法老抱你的!”他又想象,将来这孩子长大了,到中国来找他,而他那时候……他皱着眉,摇着头来驱逐这些想象。吓,从这一点上就又证明他不是一个成熟的人,一个成熟的、郑重其事的人是不会像他这么胡思乱想的。
“不许胡思乱想!”他想。于是他觉得他应该去想目前的实实在在的、重要的事情,他就说:“老刘,过了下一个防空哨多加点水吧,可能水要冻的……”可是这一次老刘没回答他。老刘注视着眼前的道路,同样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车子再停下来的时候,情形仍然是那样的:老刘把孩子抱出去了,妇女们跳下车,热烈地说着话,王德贵则是一声不响地去路边的防空哨的棚子里找水。天气非常冷,冻得水壶都提不住;水里全是冰碴。爬在车头上上水的时候,他注意地听着附近的人们的谈话声。老刘坐在一边吸烟,笑着,做着手势,说着朝鲜话,显然很高兴自己能够说得这么好,——“他当然说得好,他来了两年哪,”王德贵想,后来他听懂了其中的一句,而这一句恰恰是说到他的;大约是那个孩子的母亲问到他的年龄,老刘回答说:这年轻的同志十八岁啦。
“啊哟,”一个妇女叫着并且用中国话说:“不像的!十六,十六!”于是好几个妇女都朝着他看着,他觉察出来她们的脸上有着那种抚爱的微笑。他的小个儿和孩子气的面孔,确实会叫人觉得他才十六岁。他一向把这个看成自己的弱点,他觉得这是因为他童年的时候生活太苦,没有父母,替人家放羊,吃不饱,而且害过一年多的疟疾病。……想起这个他心里就充满了对过去的生活的憎恨。
“我十九啦!”他在车头上站起来,气呼呼地大声说。
“十九?”那个妇女的愉快的声音说,“啊哟,没有的,没有的!”“怎么没有的?十九啦!”他说,气愤地把水壶里剩下的冰碴往地上一泼,跳下了车头。
可是他的生气的样子只是引起了一阵善意的愉快的笑声。那个妇女又说了几句什么。
“小王,问你话呢。”老刘说,“问你来朝鲜多久啦?”他才来了五个月——对这个,他觉得羞愧,于是不回答,走到一边去了。他想着他的矮小的个子,心里继续充满着对过去生活的憎恨,这种感情使他真正地显出了老成的、庄重、冷淡的神气,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也来抽一支烟。“这些女人真婆婆妈妈的,”他想,他认为一个成年人,一个老战士是要这么想的。但是他擦了好久火柴仍然没有能点着手里的香烟,并且忍不住要朝妇女们那边瞧着。于是他心里又不由地感到了温暖的、亲切的感情,觉得这些妇女就像是自己的亲人似的。
那个带着两床破旧的炕席的、白发的老大娘走到他的面前来了,慈爱地看了他很久,于是俯下身子来,抚摩着他的头,几乎是贴着他的脸,轻轻地说:“你的多好哟。”“我的不好。”他说,企图保持着他的冷淡的样子,不愿意人家把他当做孩子来抚爱——但他的声音却违反着他的意志充满着这样的温柔的感情,一下子有些颤抖了。
“你的阿妈尼,妈妈?……”“没有。”他说,又装出冷淡的样子来,用力地划着了火柴,点燃了香烟,大口地吸着,因为他发觉那个用花格子毛巾包着头的、浓眉毛的姑娘正在附近看着他。“你又要笑了吧!你笑吧!”他想,但心里仍然禁不住地充满了亲切的、温暖的感情。
“喂,小王,继续干活吧。”刘强愉快地大声说,抱着孩子走了过来。
奇怪得很,这一次,这个孩子叫他打心眼里觉得温暖。他觉得他和这孩子已经忽然地这么熟了,如果不叫他抱,他会难过的;他心里已经不再是最初的那个模糊而陌生的甜蜜的感情,而是禁不住的关心和热切的爱。于是,就像个小母亲似地,他拉拉孩子的衣服,替他揩揩口水,非常细致地用大衣包着他。他觉得孩子在他的怀里很舒服,于是心里很宽慰。
“老刘,你看这孩子有两岁了吧?”“胡说。才七八个月。——你不看他是吃奶的么?”“哦,这玩意儿我是不懂。”“两岁?我离开家参军的时候,我那第二的孩子就是两岁,满地跑。”“什么时候才会走路呢?”“周岁就行啦。”“哈,再有几个月我们这位小同志也满地跑啦。”“他要把你的坛坛罐罐全给打翻。”“吓,有孩子也真是麻烦。”他们不再为这孩子争吵了。他们谈着他们共同的东西。有了和老刘一同谈这种话的权利,王德贵心里是很满意的。
不久之后,这台车又迫近了敌人的重点封锁区。前面十几里外不断地闪耀着照明弹的亮光和爆炸的闪光,这些凶恶的闪光使得周围的黑暗更森严。防空枪不绝地响,他们熄了车灯前进着。但不久前面的公路就叫来往的车辆堵塞起来了。
车停了下来,王德贵把孩子交给了刘强,跳下车去观察着。
他越过几台车,跑到前面的一台载着一些干部的车子旁边,打听出来,原来是前面十几里外的桥梁黄昏的时候叫炸了,还不知道已经修复了没有。他又往前跑了一点,看见前面的一些车子已经在开动,于是跑了回来,把这情况告诉了刘强。刘强判断说,这个地方是呆不得的,但他们正要开车,前面又堵住了,传来了人们的焦灼的喊叫声和杂乱的喇叭声。
于是只好等着。小王又把孩子交给刘强,又下车来观察,但现在没有什么可观察的,天冷极了,他站在车边上跳着脚,发觉车上的妇女们全在期待地看着他。
“没有关系的!以里阿不索?”他说,这是他所会的几句朝鲜话之一。
“不怕的。”那用花格子毛巾包着头的、浓眉毛的姑娘说。
“对,不怕!”“你的辛苦啦。”那姑娘非常诚恳地说。
“没有,不辛苦。”他急忙地、激动地回答。
他觉得,能够为这些妇女们做事,能够在这种场合负起责任来,一切是多么好啊。
但这时敌机已经到了附近的上空。在几里外扫射着,接着就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刘强从司机台里抱着孩子一下子冲出来了,大声地喊叫着妇女们下车——立刻下车,紧急隐蔽。
妇女们迅速地跳了下来,抱着孩子的刘强就引着她们往附近的山坡边上跑去。这老司机的判断果然是精确的,因为立刻就传来了炸弹下来的嗖嗖的声音。刘强大声喊着卧倒,妇女们在田地里和坡边上卧倒了。刘强卧倒了,把孩子抱在大衣里搂在胸前贴着一条土坎,拿自己的身体挡着他。王德贵从车上扶下了那个白发的老大娘,搀着她跑,在炸弹呼啸着下来的时候就一下子把她抱着滚到一条小沟去了。两颗炸弹,一颗远一些,一颗在附近的公路边上爆炸了。
那老大娘一动不动地躺在王德贵的下面。炸弹掀起来的泥土盖住了他们。但马上王德贵就爬了起来,抱起了那个震得发晕的老大娘,喊着:“阿妈尼、阿妈尼,”这阿妈尼动弹了,轻轻地叹息着,伸出她的干枯的手来抚摩着王德贵冰冷的脸,然后就把他的脸捧在她的两只手里。……但是这时候附近传来了妇女们的激动的声音。刘强叫弹片打伤了左肩,她们正在帮他包扎。那个用花格子毛巾包着头的姑娘叫打伤了左手,但是她却不觉得自己的伤,兴奋地往刘强身边跑去。那个做母亲的在撕开着急救包,在急速的动作中不时拿衣袖揩一下眼睛,但眼泪仍然不住地流了下来。
另外一个姑娘抱着孩子,痴痴地看着远处。在这一切的中间,站着高大的、有些肥胖的刘强,他在顾盼着,温和地、有些傻气地笑着。王德贵奔了过来,看了一看,立刻就奔向那个孩子,看见他没有负伤,并且还在睡觉,就伸手去抱。这几乎是他这时候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那姑娘也认为是当然的,就把孩子递了过来。但这时刘强喊着:“小王,去检查车,把车倒出来!”他就又把孩子丢给那个姑娘向车子奔去了。
车子好像没有受到损伤。他狂热地跳上驾驶台,发动了马达,开始倒车,使它远离前面的车辆。他这时非常相信他自己,非常信赖他的才学习了几个月的、不熟练的技术,他觉得他什么任务都能完成。车子从坡边上退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路边上的那个老大娘的激动的脸,但这时刘强来到坡边上,喊他停下,迅速地跳上车来了。显然的刘强决定立刻前进。他让开了位置;刚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就记起了孩子,于是跳下车去,从那个母亲怀里把孩子抱了过来。
……妇女们上了车,刘强就开动了。
“能行么?”王德贵问。
“能行。”刘强说,在驾驶盘上按熄了刚点着的烟,“过了这段路给你开。”前面的道路上松了一些,并且敌机似乎已经过去,于是这台车绕过了前面的一台被打坏了的车继续前进了。它疾驰起来,一直超过了十几台车。亮了一下灯,防空枪响了,又熄了灯——在刘强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刚毅的、绝对的冷静。
小王抱着孩子,感觉到呼呼地扑进来的冷风,他才发觉到身边的车门和玻璃都叫弹片打坏了,于是更紧地抱着孩子。不久他们又听见了附近的爆炸声,但这投弹显然是盲目的,因为天上云层更低了,照明弹已经不生效了。这台车疾驰着,它的下面的土地不时地在爆炸里震动着,这里那里灰暗的云层下不时地闪着光,——整个的世界都在沸腾着。刘强坚毅地瞧着前面,脸色略微有点灰白。他非常出色地驰过环山的公路,越过很多台车辆;而且这紧张的工作是在大半的时间熄了车灯的情况里完成的。王德贵感动地看着他,注意到这个老司机的大衣脱落到后面去了,伸出手来替他拉上,于是发觉他的左肩的衣服已经叫鲜血浸湿了。
“我来吧。”“不,我能行的。”不久道路上又拥挤了起来。他们弄清楚了,黄昏的时候被炸坏的桥梁刚刚修好;通车才一个小时,所以很多车辆都过不去。于是刘强又超过了前面的两台车,跟随着一辆运木料的车子,从一条险陡的小路绕过了公路上堵塞着的一群车辆,从沙滩上一直驰去,来到了拥挤的桥头。
敌机正在云层里盘旋,找寻着目标。江的两岸,保护桥梁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在射击着,传来急促的剧烈的声音,灰暗的云层下面布满了一阵阵的红色的火星。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慢慢地驶上了刚修好的桥。
但刘强的车被管理桥头的一位工兵连长拦住了。工兵连长说,必须排好队按次序前进,因此,刘强应该退到大公路上去排队,否则就要等待已经排成一队的车辆过完。
刘强说,他没有注意到,不知道要排队;后面已经挤满了车,回去是很困难的。王德贵叫起来了,他说,为什么不派人在下道的地方拦住,通知他们排队呢,这不能怪他们的;回去不可能,而等着别的车辆过完再过,天亮都办不到的。
……在这种情形里,人们总很容易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的;王德贵觉得这个桥头的工作做得简直不好,他有理由发火。但那个工兵连长,很习惯这种情况,而且非常疲劳,一点也没有理会王德贵的叫嚷,走回去了。
“这就够呛了!”刘强说。
“我来交涉去!”王德贵理直气壮地叫着,打开车门抱着孩子出去了。
刘强疲困地坐在那里,听着立刻就传来了的小王的吵嚷的声音,可是那个工兵连长的回答却不很听得清楚。好久好久,小王仍然在那里叫着,语气已经没有那么强硬了,他说,他们不知道这种情形,他们的司机负了伤,……但那个工兵连长的回答仍然不大听得见。显然,要说服一个被紧张的情况烦乱着的、执行纪律的连长,是不可能的,况且那里还站着另外的几个司机,他们也提出同样的要求,在小王大声嚷叫的时候就插着嘴。刘强有些焦躁。
小王的声音使他痛苦而恼怒,但他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恼怒小王还是恼怒那个不通情理的连长。他跳下车去了。脚一踏到地面,他就有些昏迷;稍微站了一下他才迎着冷风走了过去。
他听见小王说:“同志,你想想吧,这并不是我们不遵守,……我们的司机负伤了,我们一台车并不妨碍大家呀!”另外有一个司机说:“是呀,我们一两台车……”听见这个,刘强恼怒地皱起了眉头。他又听见那工兵连长的疲劳的、冷淡的声音:“不遵守制度就妨碍大家,……”于是刘强喊:“小王,别说了,回来!咱们退回去!”“那不行的……那咱们就不能完成任务了呀!”小王说,这声音不再是理直气壮的,而是又痛苦又焦急,几乎是含着眼泪的了。
“回来!”刘强沉默了一下严厉地说,“遵守制度吧!”“那是你们司机么?”工兵连长拿手电对刘强照了一下,说,显然对刘强的这种顽强的、自尊的态度有些惊讶。
王德贵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怀里的、被他包在羊皮大衣里的那个男孩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这哭声是这么意外,大家都朝这边看着,并且有两个战士也跑过来了;紧张的桥头上的这个小孩的哭声使得人们非常惊奇。小王一瞬间也被这哭声闹慌了,他不好意思地、赶紧地拍着孩子说,“别哭了,哭什么呀!”但立刻他的声音就不觉地变得非常柔和,他拍着孩子的屁股说,“不哭,啊,宝宝,咱们马上就要过桥了。”这时候敌机又经过顶空,高射炮猛烈地射击着,可是小王没有注意到这个,人们也没有注意到这个。
那孩子继续地哭着。工兵连长奇怪地、沉闷地问:“这是怎么搞的?你哪里弄来的这个孩子呀!”“我弄来的?”小王激动地嚷着,“你没看见吗,咱们车上全是前面下来的朝鲜妇女!”随即他又拍着孩子的屁股,“不哭啦,小宝宝,过不了桥就呆着吧。”听了一听敌机已经过去,工兵连长就打亮了手电,照见了那个在小王怀里动着四肢大哭着的、满脸眼泪的孩子,并且照见了小王的被孩子尿湿了一大片的羊皮大衣。在手电的反光里,刘强注意到工兵连长的疲乏的脸上有了一丝微笑,并且他那眼睛因讥诮和喜悦而发亮。
“这他妈的!”工兵连长讥讽地说,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了,“你看你这个样儿!‘不哭啦,小宝宝,过不了桥就呆着吧。’你呆着吧!”“难道不是这样的?”小王叫着。
周围的人们都看着孩子。这些疲困、受冻、焦灼的战士们、司机们,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当那孩子的小手在手电的亮光里一下子扑打到小王的脸上去的时候,那个工兵连长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大家于是懂得,这毛手毛脚的年轻的司机助手,为什么要求得这么理直气壮了。
“你们车上是朝鲜女同志么?”“是的,”工兵连长就亮着手电向车子走去,对车子照着。那些妇女们默默地迎着手电的亮光——在紧急的情况和严寒中她们是绝对沉静的。小王抱着那啼哭的孩子跟着工兵连长跑着,一边跑一边拍着孩子:“好宝宝,不哭啦,咱们这就过桥啦!啊!啊!”工兵连长和另外的几个司机都看见了——这些年老的和年轻的妇女都是穿得很单薄的。
“同志……这并不是我不遵守……”小王温柔地说。
“好啦,别唱了,过去吧。”工兵连长讥讽地说,忍不住地微笑着:“什么,‘好宝宝,不哭啦,过桥啦!’——你这家伙滑头!”“别叫小孩拉你一身——你看你哪像个抱孩子的样儿呀!”一个战士大声说。
小王快乐地叫了一声爬上了司机台。但随即又伸出头来说:“那么你来抱一下试试看?吓!”刘强发动了车子,于是这台车插入了正在行驶着的车子的行列中间,上了桥头。工兵连长和其他的司机们不觉地跟着这台车走了几步,然后就站在冷风中,听着马达的吼声中传来的孩子的哭声和小王的快乐的抚爱声——大家的脸上都长久地含着安静的,满足的笑容。
过了桥以后,刘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响地开着车。现在是夜里三点钟,还有一百五十公里的路程。为了赶路,避免大公路上的拥挤,熟悉道路的刘强弯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公路。这小公路没有防空哨,而且面前横着一座高山;在驶进了山沟之后,刘强就停了一下车,要求车上的妇女们注意听着敌机,并且嘱咐王德贵拿出皮管来给车子加油。……这样,这台车就开始在这条高低不平的小公路上颠簸了起来。
王德贵要求刘强给他开一段路,但刘强摇摇头拒绝了。
车灯划开了山沟里的黑暗。路旁长满了各样的树丛,只偶尔有一两家沉没在黑暗里的人家。车子涉过了十几道浅的、急湍的溪流,冲开那些一直伸到公路上面来的带着枯叶的树枝,前进着。冷风在山沟里尖厉地呼啸着,好像因了这台车胆敢驶到这里来而发怒似的。司机们的手和脚全麻木了。驶上盘山公路的时候,车上的妇女们敲着车顶,报告着敌机的来临,刘强熄了灯。走了一段,停下来听了一听,他又打开了灯。
妇女们敲着车顶的声音,叫他强烈地感觉到他和她们之间的休戚相关的感情;战斗的心情使他从创痛和极度的疲劳里又振奋了起来。他仿佛看见车上的妇女们的冻得发青的脸和迫切期待的眼睛,他也意识着抱在王德贵手里的孩子。他的头脑里闪过了一些图景。在一间亮着灯光的房子里,他的孩子们正在甜蜜地睡眠,小小的头歪在枕头边上,旁边摆着红花布做的新棉袄——那是奶奶亲手缝的。长方形的房间里堆满东西,这都是老人家的东西,其中有几十年前老人家自己出嫁的时候的一口木箱子。于是房间里就有着陈年古旧的生活气味。想到这个,他觉得很宽慰。接着他的头脑里又出现了一幅图景,比先前的一个更鲜明。这是织布厂的车间,灯火通明,郁闷而喧嚣,他的女人站在织布机旁,脸色有一点苍白,额角上沁出了汗珠。她一边工作一边在想着什么。忽然地有一个人走过她身边,嚷着说:“外边真冷啊,下雪了。”她惊讶地抬起头来,问:“下雪了吗?”看见了那人肩膀上的还没融化的雪花,她就想着:“是下雪了。他在前线怎么样呢,穿上棉衣没有呢,该死,总是不来信!”——“这些女人家总是记挂什么棉衣棉衣的,你没看见吗,我在前线很好,正在爬过高山,”他想,微笑着:“也确实不对,两个月没写信了。
不过又有什么好写的呢,妈的,棉衣棉衣的……“车顶上又传来了敲击音,于是他又熄了灯。——在这森严的高山上,迎着猛烈的冷风,这台车时而亮着灯,时而在黑暗里摸索,驶上了山头了。它的灯光不时地照见着险陡的山岩和笔直地伸向天空的杨树。车上的妇女们静静地坐着,小王怀里的孩子熟睡着,这一切都参加了这一场以意志和爱情来致胜的斗争。
翻过山头,在刘强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片辽阔而苍茫的景象。下面是平原。远处的天和地分不清楚,但平原里这里那里地闪耀着的像萤火似的无数的车灯,映出了这一片辽阔苍茫的景象,并使人感到活跃的生命。这一片土地是醒着的,它在呼吸并且活跃,无论是敌机或是严寒都不能制服它。两年来千百次地见到过这种景象了,但每次见到都不能不激动。散布在平原各处的,一闪一闪地亮着的车灯,那是他的同志们。
他们也会看见高山上的这一盏闪亮着的车灯的。而且,在看不见的尽头,那里是祖国,也有无数的车灯在闪耀,向着朝鲜前线驶来。
他大口地吸着气。他开足了大灯使它照向前面的山沟。这时,从黑暗的空中开始有灰白色的小点降落下来,在这条宽阔的光带里发着亮,柔和地、悄悄地飞舞着;渐渐地这些细小的、轻柔的、白色的东西稠密起来了,它们欢乐地无声地飞舞着,把整个的光带都布满了。
“下雪了,”王德贵快乐地说,“这是今年头一次下雪。”“下雪了。”刘强想,“她猜得不错,真的下雪了。”他心里愉快而安静;他的心仿佛在随着雪花飞舞着。雪花轻轻地贴在驾驶台的玻璃上就不再融化了;公路已经迅速地变成了白色。
他仿佛又听见他的女人的声音:“是下雪了,他在前线怎样呢?……”他的冻僵了的脸上闪耀着一个疲劳的、柔和的微笑。车子驶下山坡,刚一刹住车,他就伏在驾驶盘上昏迷过去了。
王德贵喊着他,慢慢地他清醒了过来。“哎呀,晕的不行。”他愉快地说,公路上很寂静,他的车灯也熄了,他于是觉得自己是听见了雪花降落的柔和的声音。“来吧,我来当会儿妈妈吧,这段路给你。”他抱过了孩子。王德贵带着庄严的激动坐上了驾驶的位置。
“这么大的雪不会有敌机了,”刘强迷迷糊糊地、愉快地说,“打大灯干!”车子又前进了。
刘强把孩子抱紧,忍不住地合上了眼睛,迷糊过去了。但他的头脑仍然在活动着。他想:车上的女人们,尤其是那个老大娘,恐怕要冻坏了……于是他又醒了过来。
“小王,拿我的大衣给那老大娘吧。”小王柔顺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停了车,打开车门出去了。
过不一会儿他带着一身的雪花愉快地跳了进来:他把自己的大衣脱给老大娘了。刘强没有说什么。车子又前进起来。
“老刘,你怎么啦?”“我迷糊一会儿,不碍事。……我在想,将来你一定是个好司机。
“你放心吧,我能行的。”王德贵说,那颤抖的声音里,含着幸福的眼泪。
“将来你一定是个好司机!”——这是多么大的赞美。他试着增加了一点速度。一切都很好,弯也转得很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公路,心里充满了庄严的幸福的感情。意识到自己所参与的是伟大的事业,觉得自己能够胜任,能够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幸福?积起雪的、白色的公路像河流似地出现在车灯的光带里,从他的脚下涌了过去,简直好像不是车子在走,而是公路自己在向后奔跑似的。公路上的新鲜的、没有一点斑痕的积雪使他愉快。路边上闪过去的披着雪的松树也使他愉快。有一棵圆顶的松树,像是戴上了一顶白色的柔软的帽子,它迎着车灯,发着光,好像是在舞蹈着向他跑来,好像是向他鞠了一个躬,就隐没在黑暗里了。小时候,曾经在这样的落雪天爬到树上掏雀子窝,——那些小孩子干的事情真没意思啊。但虽然这样想,虽然因意识到自己的成人的、从事着重大事业的、庄严的思想而愉快,却仍然忍不住想起了,有一次,掏出了四个喜鹊蛋,那些喜鹊蛋是多光滑,多有趣啊。又有一棵戴着白色的柔软的雪帽的弯屈的松树迎着他舞蹈着一直过来了,向他鞠了一个躬就隐没在黑暗中了,愈来愈洁白的公路在车灯下面出现,快乐地向着他涌了过来。
稚气的思想和庄严的心情奇妙的交织着。想到小时候,母亲叫债主逼死了,自己站在旁边大哭着,可是旧社会又能把自己怎样呢?——现在自己是一个抗美援朝的司机了;想到那个可爱的孩子,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地跟连里的同志们讲一讲这段有趣的故事;想到那个白发的老大娘,她的慈爱的脸,但又想到那个用花格子毛巾包着头的、浓眉毛的姑娘——她的头巾上一定是落满了雪了,她还不知道是他在开车呢。想到老刘,这个人总是快快活活的,到哪里都能自在——他是多么勇敢啊。他现在在想着什么呢?他简直一点也不挂念他的家,他想不想他的孩子呢?如果自己也是结了婚,有了孩子的,自己就会很严肃,不会叫人家觉得孩子气了,跟人家说话的时候就会说:“我那老婆,我那孩子,”……吓,真是胡闹,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自己怎么会有孩子呢,永远也不可能的!“老刘,”看见老刘睁着眼睛,他问,“你想不想你的儿子?”“想那干什么。”“要是我,我一定是想的,”他深思熟虑地说,微微笑了一笑。
可是老刘不再作声了。他显然已经恢复些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王德贵忽然看见,老刘低下头去吻那孩子。这不像先前的那种半真半假的、开玩笑的、喜爱的姿态,这是真正动了感情的。老刘一副沉思的严肃的样子,对孩子的恬静的小脸看了很久,轻轻地替他揩揩嘴,又吻了他一下。这个三十多岁的、快活而勇敢的人的这种动情的严肃的样子,使得王德贵简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假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可是,想到不久之前炸弹在头上呼啸的那个滋味,他也非常想吻那孩子一下,嗅一嗅那香甜的奶腥味。
后来孩子哭了。老刘把他用大衣包紧,轻轻地拍着他,说着:“乖乖,别哭啦;冷哪,下雪哪,明年春天,你妈妈种下的麦子就要发芽啦!”那声音也是严肃而沉思的。
公路上,雪已经积起了三四寸。这台车平稳地前进着。
大雪纷飞,……天渐渐地亮起来了,车灯照在雪上有些发黄了,周围的景色,覆着雪的土坡、田地,露着发黑的门的独立家屋,大雪中倔强地弹起来的弯屈的黑色的树枝,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离目的地只剩下了十里路。车上的妇女们都醒着。她们披着被单和旧衣,默默地承受着这场大雪,现在大家都看着周围的景色。这里就要到她们的新的家了。忽然地那个用花格子毛巾包着头的、浓眉毛的姑娘唱起歌来。她用右手在胸前捧着她的负伤的左手,两边看了一看,开始唱歌,于是几个年轻的妇女跟着唱起来,最后全车的妇女,连那个白发的老大娘和八岁的英加在内,都唱起来了。
这一车冻僵了的、疲困的妇女,整夜都一声不响,顽强地抗击了那向她们袭来的敌机和严寒,现在唱起来了。她们就要到达她们的新的家,她们欢迎这场雪——她们迎着这飘落在她们的土地上的今年的最初的雪,听着司机台里那个孩子的哭声,唱起来了。于是一下子这台车从困顿和沉默里醒来,被一种青春的、欢乐的、胜利的空气鼓舞着,——最后的这几里路,是载着歌声飞驰着的。
驶过了一些积着雪的矮屋和断墙,车子在地方政府的门口停下来了。地方政府的干部们,其中有两个穿人民军制服的姑娘,从里面跑出来了;这时候车上的歌声仍然在震响着。
人们开始下车。被歌声和大雪所激动,穿人民军制服的两个姑娘紧紧地抱住了最初下车的两个妇女。车上的年轻的姑娘们仍然在唱歌。这时司机台的门打开了,司机和他的助手走了出来,在迷茫的大雪中笑着;在司机的手里,捧着那个又睡熟了的孩子。
大家沉默了,站在纷飞的大雪中。王德贵抱过了孩子并且把他高举了起来。大家看着王德贵手里的孩子又看着刘强的染着血的大衣和苍白、微笑的脸。那个做母亲的奔上来接过她的孩子,眼泪流出来了,抓住了王德贵的手,把她的头在他的肩上靠了一靠,又跑向刘强,把头靠在他的没有负伤的结实的右肩上。
那个用花格子毛巾包着头的、浓眉毛的姑娘叫着:“辛苦啦,同志们!”“不辛苦!没有的事!”王德贵兴奋地抢着说,他激动得厉害,幸福到极点,但又害怕在妇女们的面前显得幼稚;他拿出一根烟来抽,手有些抖,忽然地他走向那个母亲,问着:“阿妈尼,这孩子他的姓名?”母亲来不及回答,有七、八个声音叫起来了,说,这孩子叫金贵永!“金贵永,记着了!”王德贵红着脸说。
“金贵永,再见吧。”刘强说,显出了王德贵先前见过的那种严肃的、沉思的、父亲般的神情,俯下头去,在那母亲的臂弯里吻着孩子的脸。
妇女们静静地站着。大雪无声地、密密地降落着,这台车后面的那两条很长的黑色的车迹很快地就被大雪盖住了。
一九五三年十月十六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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