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进了城,就必须跟着城市的漩涡一起旋转和消失。
第一次从偏僻的乡村进入都市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好奇。我是有备而来的,读了好多本描述城市的文学作品,城市的气味通过想象早已遍布在我的感官。宽阔的街道、如水车流、喧嚷的人群、闪烁的霓虹、高耸入云的建筑、靓女美妇如过江之鲫,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从光到影,城市人的心态也似乎容易揣透。
我跟着在这个城里生活了多年的马特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马特是我儿时的朋友,人的命就像风中的油菜籽,我和马特都是其中最倒霉的两粒,被命运的风吹送到了最贫瘠的土地上。我们俩从小就不甘命运的无情拨弄,在贫瘠之地生根、发芽的同时,我们把自己的理想的姿势伸向未知的城市领域。说白一点,我们发愤读书,一心想跳出农门。从小学到高中,我和马特的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是最拔尖的,而命运再一次在我们的身上显示了严重的不公。马特在应届就考上了重点大学,那时候那个风光呀,县长亲自来给他戴大红花呀。而我却躲在自家那个黑暗的屋子里哭呀,哭得都昏了过去呀。第二年我又考,同学老师们都指望我能上北大的呀,而我竟又落榜了。我又哭得昏了过去呀。第三年、第四年……直到第七年,我都没有考取呀,我差点自杀了呀。这期间都是马特在锲而不舍地开导我鼓舞我,才没有自我了断呀。
第八年我没有考了,我怕别人叫我猪八戒(考了八届)呀,我是姓朱的。
一个农民走在大街上,他并没有东张西望,而是装着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仿佛在这城里已经生活有N年。那就是我。
你的气质很好。马特转过头来说。
我一下子便知道了马特的意思,他为我第一次进城便没有一点乡下人的胆怯和慌张感到甚为满意。
入乡随俗呗。我淡淡地应了句。
好一个乡字。这个字可以说是用得出神入化,马特点评说,这说明你的心态早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记得我第一次进城,心里特沉重和自卑,哪里敢把城市视同乡村。马特好一番感慨。
在马特的居室呆了几天之后,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办公室里,好心的马特怕我闷坏了。他的办公室很有艺术氛围,他是这个城市里搞前卫艺术的鼻祖。他的办公室成员包括他自己有两男两女。看神气,他肯定是他们的头。我的到来受到了这些艺术家的热烈欢迎。
那两位艺术家,一个叫小丹一个叫小枫,都是高挑个儿,都有着丰腴的胸脯。
那天小丹穿的是一件碎花的连衣裙,举止飘逸而不显轻佻;小枫穿一件红色的背心和一条棉织的条纹短裤,由于这条短裤的妙用,使她那迷人的臀部有效地显示出来。
两人一个头发染得金黄一个天生的漆黑,都红唇开启,凤眼含波。一个给我斟茶,一个给我让座,或许是我太笨拙,或许是她们故意,让我碰到了她们纤细灵动的手,像水中的鱼,我总有一种抓住的欲望。但这欲望过于隐秘。
那个男艺术家这时问我,你和我们的头是大学同学吧。他打扮得就像个女人,他讲这话完全是为了同我套近乎。他不知这话于我简直就是捅了一个马蜂窝。
不,不……我一下子窘了。脸烧了似的通红。
是的,是的,我们既是老同学又是最好的朋友,是兄弟。马特连忙为我开脱,他深怕我被乡下人那种深入骨髓的自卑所打垮,紧张极了,我见马特都这样了,也就豁了出去,不再为自卑所累。我自然而然地同他们谈起了文学,这是我的强项。
巴尔扎克、弗洛伊德、凡高、还有叶赛宁和沈从文。我还颇具才情地朗诵了叶赛宁的诗。上帝呀,生下一个小牛犊吧。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这时我注意到两个颇具姿色的新潮女子小丹和小枫,一个一手托腮一个双眼迷朦,显然被我的谈吐所感染。但就在我口若悬河,顿生自得之意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电话机当时就在我的身边,我触手可及,便顺手拿起电话。喂,您好,要哪位?说起来谁也不相信,我一直生活在农村从来没有用过电话,我想不到我会如此优雅、大度。
小枫,你的电话。我对小枫喊道,并风趣地补了一句。小枫是不是你男朋友?是个浑厚的男中音哟。
鬼。小枫娇气一声。飘着碎步,走了过来。
我见小枫走了过来,便又把话筒照原样搁在了电话机上。正走来的小枫见状,便停了脚步,惊讶地望着我。
来接电话呀,我热情地对小枫喊道。
电话都让你给搁了,怎么叫人接呀。小丹对着我嚷道。
你真会开玩笑,还专找我们的漂亮小姐。马特见我出了洋相,马上为我圆场。
马特笑着,小丹小枫也笑了起来。
我不是开玩笑。我仍然固执地说,蠢蠢的。不知是哪根神经给迷住了。
那你一定是大智若愚。马特又大声地笑着。
这时电话又不知趣地响了起来,马特抢先接过了电话,还是小枫的电话,马特示意小枫来接,把话筒朝向小枫,小枫顺手接过电话,我这才明白了我的愚蠢,脸烧似的红了。
办公室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我明显地觉察出城市女郎小丹的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微笑,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从敏感的内心升起一股愤懑和邪恶。城市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会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一一予以征服。
我是一个乡下人,没有用过电话,对不起误了你们的事。我尽量平静地说。
没关系,再说我理解你的玩笑,不光马特这么讲,我也认为你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小枫笑眯眯的,善解人意地说,我看得出她的确对我没有什么讥嘲的意思。
下班的时候小枫道声拜拜去赴她的约会去了,而小丹却磨蹭着不走,最后她很热情又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马特说,头,晚上把你的朋友借给我去跳舞好吗?不行,起码今晚不行,秋郎刚刚到我这里,几个朋友和同学等着约会哩。
马特替我挡驾。他当然知道我不会跳舞。
谢谢善解人意的马特,我哪里有胆子去跳舞,我连舞池都没进过,虽说在书上见识过很多这样的场面,但毕竟没有亲身体验过,不知道又会出什么洋相。其实在我的心里还是极愿意去见识见识的。高考连续七年惨败,我仍然没有对自己绝望。
不甘接受命运的摆弄,勇敢地走出家门,投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幻想着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退一步说,尽管豪华是别人的,但看一看感觉一下也是好的。
我要进入城市的腹地。我要像一滴水一样溶进这座城市的汪洋。第二天我一个人出门了,我对马特说你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我不要你陪,我到处逛逛到晚上回来。我先走半个小时的路到了火车站,为了看到进进去去的人流,我花了将近三个小时。先后有四五个打扮入时形迹可疑的女人问我住不住宿,见我摇头,又问我需不需要小姐服务,我又摇摇头。我从火车站走了出来,已是下午了,我在大街上走了一个小时,便心血来潮地进了街边的一家舞厅。我走进去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这当然是我第一次进舞厅,我麻起胆子把身子完全裹进一团翻腾的陌生的热浪。我把我的身子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让它在这样一团翻腾的陌生的热浪的袭击下自生自灭吧。我受不了了,首先是我的耳朵和眼睛出了问题,舞厅里的灯光和声浪使我震耳欲聋,使我睁不开眼。继而是身体内部出了问题,是五脏六腑,我的心被掏了出来,我的肝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重创,特别是我的肾,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一点一点地割。最后出问题的是我的大脑。
一开始我感觉到大脑里一片水浪。茫无边际的,使我仿佛置身于洪荒时代。我急了,我害怕这一片洪荒使我的生命沦为废墟。我极力镇定下来,我知道能挽救自己和证明自己存在的只有思想。于是我拼命思考起来。譬如我姓什么,我从哪里来,我要到何处去?我为什么要奋斗,我的理想是什么?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还是多数人的手中,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样一些最基本的问题,果然,就在我在思考这些的时候,舞厅里那沸腾不止的灯光和声浪仿佛不再存在,而我的生命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头晕眩起来,大脑里的那一片水浪旋转起来,水浪一圈套着一圈,那水圈在不断缩水,在我的脑海深处形成了一个漩涡。我的眼耳鼻、手和足,以及所有的器官,都一一被这个漩涡给卷了进去。我仿佛不再存在。天地之间只有一处漩涡存焉。
就在这时,一阵扑鼻的异香朝我袭来。在昏暗的灯光中,我看到了一个穿着暴露的中年女人靠在了我的身上,她的硕大的乳房像两座小山一样挤压着我的脸。小哥,我们去跳舞。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扑在我的脸上,这股热浪是从她的嘴巴深处传出来的。她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她的手在我的腰上像蛇一样游动。
不,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嘛,我教你嘛。
我真的想跟她去跳舞,我不是早就想象一滴水一样融入城市的汪洋之中吗?那么,就让我从跳舞开始吧。但我的大脑中那个漩涡紧紧地攫住了我,使我无法脱身,我摇摇头,拒绝了那个女人的盛情邀请。小哥,别害羞嘛,来来,那个丰腴的女人几乎把身子堆在了我的身上。我几次探身,从女人的重重包围中逃了出来。
我在大街鼠蹿,我迷失了回家的方向,我走呀走呀走,被大脑中那个漩涡控制着在大街上兜圈了,我已经不知道我姓什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的理想是什么我都已经不知道了。直到晚上九点多钟,马特不放心到街上到处找我,才在一个广场里找到我,当时我正在那个广场里转圈。一见到马特,我大脑中的那个漩涡就消失了。
在以后一段不算短的日子里,我像冬眠的虫子一样蛰居在马特的住处,基本上足不出户。但想不到又出了新的问题。
马特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回家了,我隐隐地感到气氛不对。终于,在一个大清早,马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起来,见我不理,以为我还在睡,便一把扯掉我身上绛红色的毛毯,像一个从黑暗中出来的女人用一种怪怪的腔调对我说,秋郎,你还在睡呀,都什么时候啦,你知不知道吗。
当时我正处在一股羞辱之中,具体一点讲,我梦遗了。我压在一张裸体女人画上,那个女人身上冰凉,她的肌肤通体雪亮,血管里汹涌着蔚蓝色的血液,她蛇一样紧紧地把我缠住。就在我挣扎的时候,两腿间一股灼热的液体迸射出来。白色的液体在彩色的画纸上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我连忙把毛毯盖在身上以免让马特看到,我想不到马特会这样,我气极了,却又不好发作,我拖长了声音说,什么——什么时候啦,我反正又没有工作,白天和夜里睡着和醒着对我来说还不是一回事。
你误解啦秋郎,你难道看不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我看不出马特是在开玩笑,我隐隐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询问马特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秋郎你别紧张,是我工作上的事情,官场上的事儿,挺复杂的,三两句话也讲不清楚,不过,秋郎,你放心,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段时间我要四处活动活动,钱,抽屉里有,你尽管用,别为我担心。
马特说着,匆匆地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我坐在冰凉的床上,双手合十,为马特祈祷。
这个晚上马特又没有回来,我在房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地板是木质的,踏在上面给人一种舒适和松软的感觉,我为马特担心,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什么理想什么诱惑我都不在乎了,我只关心马特一个人的身体,完整的,毫发无损。
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马特不在是一个原因,但是以前我在乡下的二十多年我是习惯了独处的呀。有时一呆两三个月足不出户不与人交往,那时内心却平静而又踏实。但现在突然不行了,倒是希望自己单调的面孔加入到如潮的人流中去,单调的声线渗透到喧嚣的市声中去。我想这大概就是城市所带给我的内在的变化吧。
我需要忘掉这一切。我开始入迷地读那本内部版的米兰。昆德拉的《不朽》。
读到第33页的时候,有激烈的敲门声,我忙去开门,我以为马特回来了,所以我很激动。进来的竟然是小丹,好久不见,人更见风流了。我木木的有些戒备地看着她,我说马特不在,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她了。而小丹的脸上却写着慌乱,她染得金黄的头发在灯光下就像一个鸡窝。
不,我不是找马特,后面有人在追杀我。
谁?我紧张起来,用身体拦住小丹。
我妈,小丹有些神经质地说,我妈要杀我,她手里拿着刀。
听了她这话我放下心来,我木木地说,我不信。
你不信就出去听听动静。小丹的脸色煞白。
我把门小心地拉开一条缝,闪了出去。我真的听到了一个中年妇女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的声音。
小丹的妈一路骂了过去。我妈的嗓门儿可大啦,可以使整座楼房都倒塌,如果她使劲的话。小丹的话还挺幽默的,见我不吭声,又问我有什么喝的。
只有啤酒,我说。
我同小丹喝开了啤酒,慢慢的,彼此就都有了醉意。
你妈为什么要杀你。我问小丹,我对她的事情开始有点儿兴趣了。
我怀了一个已婚男人的孩子,那个男人很爱我,但他不能离婚,而我又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小丹说着,喷出一口摩尔烟。
何苦?我急切地问。
我不是对那个男人表白什么爱,我从17岁起就想有一个私生子,然后由我一个人把他养大,我这是受罗曼。罗兰的一本小说的影响。有时候一本小说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这的确很浪漫,我泼冷水地说,但你会惹很多麻烦的。
是的,小丹的声音忽地变小了。
小丹要求晚上就睡在我这里,我只好表示同意,我说我睡到另外一间房子里去就行了。但她认为门上没有反锁,还不如两个人睡一起安全。于是小丹睡床,我睡沙发。我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我不想受到任何惊吓,我要你保护我。小丹睡在床上很温柔地对我说。你放心睡吧,相信我,小丹,我说。我当然相信你,小丹仍然很温柔地对我说,我当然相信你,而且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你了,要不是我怀了孕,我今天晚上就会同你做爱的。我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人差一点就要晕过去。
那一天我连一个电话都不会接,你在心里笑我是土包子,是原始人,你怎么会爱上我,我不相信,我有些愤愤地说。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敏感,你要是不改以后会吃亏的。小丹说。
你说得对,我说。
我躺在沙发上看《不朽》。小丹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一边欣赏着她散发着女性气息的睡姿,一边难受极了。我真想扑上去,但我不能做这样的畜生。我把沙发垫子叠起来,压在身下,继续读着《不朽》,渐渐地,我在海明威和歌德的对话中睡熟了。
第二天醒来,床上已经空空如也。小丹走了,而马特仍然没有回来。我在晨祷中为马特祝福的同时,也顺便为小丹祝福。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马特终于在一个黄昏回来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我笑了一下。我也对他笑了一下。两只手握在一起足有一分钟之久,尔后,他用手击了一下我的胸脯,我也用手还了他一下。两个人相视大笑。
那天下午,马特带我去了鹿山寺。进得寺来,我同马特焚香跪拜之后,去见了慧云和尚,这个名僧想不到是马特的朋友。
慧云禅师显然看出了马特的处境,他说,马特我给你讲一个公案。慧云双手合十,告诉我们这样一个故事。唐朝时,池州南泉山有一位名僧普愿,因山名而称为南泉和尚,一天泉山寺众僧出去割草时,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只小猫。众和尚经过一番周折,将小猫捉住了。于是寺庙东西两堂发生了争执,双方都要把小猫作为本堂的宠物来供养。在争论不休的时候,南泉和尚一把抓住小猫的脖子,持刀做割草的样子说,你们有谁若说得出一句合乎佛道的话,这只猫就能得救,否则,我就像割草一样斩断它。结果没有人说得出来,南泉和尚便当即将小猫斩断扔掉。傍晚外出化缘的高足赵州和尚回来了。南泉便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赵州,征求他的看法,但见赵州和尚迅速脱下脚上的草鞋,顶在头上,扬长而去。南泉和尚连连惋惜道,哎,如果今天你在场的话,那小猫的命就可以得救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佛门公案,对其中的深意感到迷惘,但似乎又隐隐地感悟到了一种力量。
我不知道马特听了这个南泉斩猫的故事会作何感想。如今他为名利所累,他的前途充满了泥沼和陷阱。
马特对我的劝慰无动于衷,他说,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马特再庸俗也是一个搞艺术的,官场上的事能上则上,我不会削尖脑袋去钻营的,秋郎你不要把我想得那样卑鄙。那么马特,你为什么惶惶不可终日似的?我毫不客气地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真的,秋郎你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我说。
秋郎,一定是我的灵魂出了问题。总之,我也说不清楚。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在城里呆久了之后,或许也会有我这种感觉。同你一样我一个乡下人,那是骨子里的,我在城里再时髦,再气派,我骨子里仍然是个乡下人,我总觉得有一个漩涡在紧紧地吸附着我,随便我怎么挣扎,我都摆脱不了它的吸引。就像在乡下的河里,我们经常看到的那种漩涡,一朵花一根草,流着流着,不知不觉中就卷进了一个漩涡。你再也找不到。马特对我说。
哎,漩涡。
我突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在一个深夜,一种婴儿一样的长哭使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恐怖就像红色的布匹在魔力的指导下,从黑夜的那一头排闼而来,绕着我的头颅旋转,蒙住我的双眼。
哦,漩涡。我头重脚轻地走了出来。推开了马特卧室的门。果真是他回来了。马特在哭,他的卧室里点着一只红色的蜡烛,风从半隐的窗户里吹来,使它的光焰不停地摇曳,就像从某个伤口里流出来的鲜血。
我的泪夺眶而出。何苦呢,兄弟。
我不敢打扰马特,一个人回到了孤独里。我双手合十,在黑暗中,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动作。开初只是对佛家行为的一种简单模仿,后来慢慢地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力量。当我两个手掌合在一起,渐渐地就会感觉到两只手上的纹路丝丝入扣,成了一个整体。成为我身体之外而又出自本人身体的另外一个器官。这是一种孤独和另一种孤独的相互融合,是孤独奏出的绝响。足使我骚乱的心得以平息。
我曾把这个方法及时地授予马特,但却对他无济于事,要知道,每一个人的身体语言是不同的。
马特仍处于极度的焦虑、困惑、和彷徨之中。
马特把他的家作为客栈,住了一个晚上就走了,又剩下了我一个人。白天的日子倒好打发,我天天到外面去混。我先是在一些公园的树林里和自己的影子鬼混一气,后来,我就出入这个城市里的那些五星级大酒店,不,我当然不是住宿,我只是在那些豪华的大厅里坐坐。我作为一个豪奢的旁观者的形象出现在这里。我看到那些很有钱和很有名的人,金光闪闪地出入这些体面的场所如过江之鲫,我也幻想着成为其中的一员。一次,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悠闲地抽着烟,一个中年妇女坐过来,跟我聊了几句,就要我跟她走。我感到很害怕,我感到很好奇,我感到是一个机会,以前一直是幻想着富人的生活,现在终于可以直接进入一次了。但我仍然还是害怕,后来我终于豁出去了,我想她怎么也不能把我吃了吧。
想不到她真的要把我吃掉。我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是个豪华套间。我好奇地张望着,关注着四周的一切。那个中年妇女一边脱外套,一边笑着说你是初入道吧。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便一声也没有吭。喂,过来,她要我过去给她脱衣服。我真的过去顺势把她的外套给脱了下来。天,她一把搂住了我,要我同她做爱。我不同意,我拒绝。她说她观察我两个小时了,既然是男妓就什么生意都要做。天,她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不过,我又有些得意,她毕竟没有把我当农民看。男妓就男妓吧,既然你想征服这座城市,那你就得什么职业都做,什么味道都尝尝。我说我可是第一次呀。想不到我这句话极具煽动性,让那妇女无端狂热起来。她说她可以出大价钱。她在我的眼里,突然从一只雪白的肥猪变成了一只斑斓的老虎。来,操我,操死我!那妇女血口盆张地逼向我。她要我操她操死她,就在她那肥大的身躯把我压在席梦思上的那一瞬间,我的大脑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这个漩涡旋转起来。
我掀开身上那个沉重的物体,夺路而逃。
自从上次电话事情之后,我对任何小事都怀抱着一种畏惧心理。不管什么都先观察别人怎么做,自己再动手,免得让别人看了笑话。不知不觉中,我就像一个城里人那样训练有素地面对一切了。我一直有一个心事未了,那就是我想见到小枫。
我想让她看看我作为一个城里人的风貌。不,我是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诚实的人,那次接电话我完全不是开玩笑,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电话所致。
但我是一个生活适应能力很强的一个人,这个,我也想让小枫知道。
那天马特回来了,他告诉我还会有人来。我就预感到小枫会来。记得那天晚上的敲门声就像一种温柔的动物的叫声,我知道是一位美女,颤抖着开门,果然是。
小枫的手就像一只小鸟在我的手中欢快地飞翔。她的笑就像白色的野菊花,她的脚步就像水面上的红蜻蜓。她走进来,我滋生了一种占有的欲望。但我宁愿今天占有她的不是我,而是马特。我认为一个处于焦虑、困惑、彷徨中的人比我这个平淡孤独的人更需要美女的滋润。
小枫那天穿着一件奶白色的丝绸背心,背后是心形的开口,胸前有一个类似蝴蝶的结子,下身是一条花色相间透着白色空隙的厚布短裤。她进厨房为我们准备早餐,看她那样子是轻车熟路。知道我们是在找打火机,便云一样飘过来,把我们嘴上的两支烟取下来,像云一样飘到厨房,在煤气灶上点燃,一边走一边在嘴上吸一下,递给我们。
我霎时感到无边的温馨和关怀,我只是偶尔看她一眼,却再没有话说。马特抽了一支烟之后,突然泪流满面,尔后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他松开手时,手上有很多断发。小枫见此伤心得不得了,带着哭音轻轻地问,不要紧吧马特,你怎么了?马特没有做声,我对小枫连连示意,要她别管。马特一下子又冲进卫生间,把手芋一样的头放在打开的水龙头下猛冲。我沉默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马特一口气喝了一小瓶湘泉酒,马上被酒精烧得有些神志不清。小枫端来一杯浓茶,把杯沿贴在马特的唇边,马特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小枫几乎倚在马特的身上,她的一只手臂围在马特的后颈上,就像照顾婴儿一样,那么细腻、富有母性。
我不免在内心又是一番感叹,而且嫉妒,我想我要是马特就好了,但是马特对这一切都不珍惜。去!马特把倚在他身上的小枫蛮横地推了开去。
小枫有些恼,便紧挨着我坐了下来,小声地陪我讲话。
我说马特很痛苦。
或许是马特已经觉察到了我同小枫之间的亲密,或许是别的什么,马特突然停止了胡闹,对我幽幽地说,秋郎,我很痛苦。
我哽咽着说,别,你要想开点。
马特又对小枫说,他很痛苦,请小枫原谅他。
小枫马上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把整个身子倚在他的身上,小声地说,别这么说马特,我是理解你的呀。马特听了这话,突然又哭了起来,不过,这次哭得很温柔。
哭吧,哭吧,哭过之后就会好受一些,小枫也流下了眼泪。
马特哭得格外伤心起来,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劝他是好。因为这时马特低垂着头,小枫便腾出手来紧紧地抱住马特,就像抱住她受了惊吓的小孩。马特的脸贴在了小枫的胸脯上,我注意到他的脸与小枫的两个高耸的乳房组成了一种只能在梦中才有的图案。
这样过去很久,马特终于平静下来。
马特给我们讲述起了他在乡村的生活,他借用一个诗人的话说,那是他性格中最温柔的部分。他讲起了儿时在农村中的生活,他绘声绘色地讲着,我和他有着共同的生活,他这些话当然是讲给小枫听的。这时他讲到了漩涡,他说,秋郎是知道的,我们乡下最多的是流水,每一处流水,慢慢地流着流着,就都会因为地势的原因而流得急起来,于是便会自然形成漩涡。儿时我们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漩涡。我们总是在一旁呆看。流水中的草呀花呀,什么都能卷进去。具有魔力似的,而且好看极了。
马特讲了那么久的话,小枫仍然用那高耸的乳峰托着他的身体。我便跑到房里去读那本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不朽》,但没有多久我便听到了小枫的哭嚎,在寂静的饭厅,给人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
小枫从马特的身边跑了开去。原来,马特用手上的烟头灼了小枫的胸脯一下。
小枫转身跑进了房里。
我急忙出来。马特在发笑,那阴森的笑意在泪光中泛开。
我第一次对马特感到了可恶。
就在这时,从房内传来了小枫的哭叫,她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应声快步走了进去。
在对面墙角的大圆镜里,我看到了一生难忘的景象。小枫裸着上身,泪水沿着脸颊滴落到那迷人的乳沟上。她的肌肤就像冰雪一样闪着寒光。两个坚挺的乳房向上翘着,像初绽花朵又像精美的瓷器。
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体。
在情欲勃发的同时,更有一种压抑和难堪,我难受极了,背上滋滋地冒出冷汗。
我撞了禁地似的扭头便走,这时一个低柔的声音喝住了我。小枫叫我过去帮帮她,我只好麻着胆子走了上去。
小枫乳沟上有一个烟火烫伤的印痕。我颤抖着,很愚蠢地问,小枫你疼吗?很疼!我连忙向小枫道声对不起。
你讲什么对不起,根本与你无关。小枫还很理智。
马特他很痛……痛苦,我不想讲这两个字,但一时又没有什么字可以代替。
小枫很艰难地点点头。
从小枫雪白的肌肤上泛开一股气息,我裹在其中,就像一颗受热后的糖,要软、要化。
这时小枫轻声地对我说,她要消毒。
用什么?我问小枫。要是一个女孩的乳房发炎,这等于是要她的命,但我一时找不到消毒的药水,马特在家里没有预备这些东西。我于是显得很紧张,怎么办,是不是去找医生。
怎么去看医生,小枫轻声地说,用你的舌头和唾液吧。
用我的?我口舌僵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是的,小枫坚定地望着我。
我不相信我的唾液有消毒的作用。但我还是把头伸了过去,我的下身一阵灼热,我难受极了。情欲之堤崩溃了,汹涌而泄。
我发烧的脸贴在小枫光洁的肌肤上,我又是一阵晕眩,几乎要失去知觉。但给小枫消毒要紧,我最终还是镇静下来,伸出湿漉漉的舌子,舔着那个指甲大小的印痕。小枫的两个乳峰像两个盛满酒的酒盅,紧贴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是怎么从小枫的身边逃走的。马特这时躺在沙发上,仰着的脸搁在沙发的顶部,出人意外的安静。
小枫走出来的时候,手还在整理内衣,她向我道了一声谢,就走了。她走时自然都没理马特。
我追了上去,我想送送她,但小枫不要我送她,她在街边抱住我,吻了我一下。
这是我的第一次,我将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这一次初吻。
时间一晃一晃过去,马特的情绪还是相当恶劣。我想尽办法也无能为力。他既然把自己的心丢进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漩涡,一旦要找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天黄昏,我同马特一起去给远在哈尔滨的朋友石慧发邮政特快专递,他一开始有说有笑,似乎心情很好,但后来他突然又变得心事重重。去邮局要经过一条小巷,小巷里正在翻修,露出了泥土,中午又下过雨,所以是一街的泥浆。我们走过去走回来,鞋上粘满了泥巴。
回到家里,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怎么的,马特在剪指甲的时候,把自己的一个指尖弄出了鲜血。我一下慌了,忙找来药棉和紫药水,替他包扎。自从上次小枫出事之后,我就在家里准备了一个卫生包。马特很安静地让我包扎好了指头。不过,我一离开,他又蹲在墙角里,一个人没有来由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真的是拿他没有办法,咬牙忍着了,才没有发火。
这时我一眼瞥到了墙边鞋架上的那两双泥糊糊的鞋,心里一动,既生邪恶,又生慧心。
我走过去,拿起了马特那双泥鞋,猛的一下扣在他的头上,鞋上的泥浆顺着头发滴到了他的脸上。
安静点好不好,马特,你甘心就这样毁了自己么?你是否还记得鹿山寺慧云大师给我们讲的那个南泉斩猫的故事,据我理解,南泉和尚轨猫,是要斩断自我迷妄、妄念、妄想的根源,这一手法,可称作杀人刀,而赵州和尚的举动则是活人剑。他将沾满泥浆,遭人鄙视的足下之物,以无限宽容和闲适之心戴在头上,这才是真正的活人之道!马特的头不再动弹,他用手紧紧地扣住了头上的鞋子,脸上那种长久地笼罩着妄念一刹那消失殆尽。
秋郎,谢谢你,我好了,真的好了!过了老半天,马特才低声地一字一顿地说,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我一时百感交集,除了流泪,默默地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好了。我们从久久缠绕着的漩涡中解脱出来。但我们不知道自己却成了另外一个漩涡的中心。我们靠这种虚幻的信念支撑着,脚踏实地地渡过剩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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