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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乱飞的蝴蝶丛中 作者:蔡家园

 

  在美院年轻的大学生和富有的屠宰厂厂长之间,女孩似蝴蝶般找不到栖息地。

  1

  门上的风铃叮叮咚咚一阵脆响,易颜的心跟着也就乱乱地跳了起来。果然,翩飞的蝴蝶丛中一闪,露出了那张白皙的脸。

  他的身影一晃,又走进了花店。

  一枝红玫瑰。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轻,还是像以前那样,低垂着眼帘,目光在满地的鲜花上飘起又落下。

  接过花,付了钱,他出门的时候触到了门上的风铃。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声中,蝴蝶又在他的脑后飞舞起来。他突然回过头来,轻轻拨开蝴蝶扇动的羽翼,朝她瞥了一眼。那一瞥中竟然流出了两团灼人的火焰。易颜的脸被烤得滚烫,迎上去的目光顿时软了下来。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是他却沉默着。少顷,他一松手,身影便消失在了蝴蝶狂乱的摇摆中。

  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每天上午的这个时候,他总会准时来到易颜的花店,买一枝玫瑰。他似乎正深深地陷在爱情的折磨里,双眸里荡漾着狂乱而压抑的迷茫。

  发现了他的这个秘密,易颜的心在每天的这个时辰也会莫名其妙地狂跳半天。

  易颜的花店就坐落在美术学院后门的那条街上。与四周花花绿绿的各色小店比起来,她的小店素面朝天,简朴得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只在门前摆了几篮鲜花,又悬了一串蝴蝶风铃在门上,便开张了。一个多月过去了,生意说不上兴隆,但每天总是人来人往,叮叮咚咚的音乐不绝于耳。顾客全是美院的大学生,他们的谈吐和装束都显得怪怪的,好像不是生活在这个人间,让易颜觉得既刺激又新鲜。她一度也想学他们去染一头火红的头发,但犹豫了几天,终于还是打消了念头。因为她觉得坚持个性可能比时髦还要前卫,而前卫就是魅力。这些观点是她从那帮大学生嘴里学来的。她还学到了许多别的东西。

  闲下来的时候,易颜就用素描本画街上晃来晃去的人。日子过得就像山间缓缓的溪流,平静而清澈。偶尔也有闲花飘落,溅起点点微澜,让她觉得生活并不枯燥。

  变化大概是从三年前开始的。自从上了重点高中,易颜感觉就像得了厌食症,看见书本上那一串串数字和字母就想呕吐。每天,她愁眉苦脸地坐在课堂里,心总是云游在天外。过去,她总为自己的成绩而骄傲,而现在,那些高高低低的分数已经激不起她心底的一点波澜。看到同学们一张张刻满勾勾叉叉的脸,她觉得他们就像被驱赶着在古埃及修金字塔的奴隶。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跋涉在书山题海中,所做的一切更显得虚无。虚无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其实易颜也弄不清楚,但她觉得只有这个词能表达她的观点。

  终于有一天,她对父母提出想退学。她说,人生如此短暂,我想过得快乐一些。

  父亲问:你不上学能干什么?现在连掏粪工都要求有大专文凭。

  这样的生活充满了痛苦,我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活法?现在的大学生一毕业不就失业么,那叫什么日子?!易颜胸有成竹地说,我去开一家花店,大家都会天天开心。

  纵然易颜有充足的理由,但她的生活快乐原则还是遭到了父母的猛烈批判。尽管如此,但她这一回没有放弃自己的目标。因为她觉得一个人只有坚持自己的生活才能叫生活。此时已经进入高考最后半年的倒计时了,她开始整天整天逃学。上课的时间,她背着书包在大街小巷里晃荡,就像一枝轻盈的蒲公英,在城市的空气中漫游。她的身影很孤独,但心中却鼓荡着自由的快乐。在一次调考中,她故意把书放在桌子上抄,被巡视考场的校长抓个正着。因为影响极坏,学校勒令她退学了。

  退学以后,父母又四处活动,想把她送入另一所学校。当他们的计划刚要开始实施的时候,她让自己失踪了。

  一个星期以后,她一脸平静地回了家。她说:假如你们再逼我,你们的女儿也许永远不会在你们眼前出现了。这几天,我到长江边、到铁路上去遛过,那些地方很安静……。看到父母脸色煞白,她又说,你们别担心,我准备考美院。当然,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美好的计划不过是一个华而不实的托词而已。

  最后的结果是父母妥协了。他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况且这个女儿从小就是那么任性。母亲泪汪汪地给了她一万元钱,帮她在美院附近开了这家花店。易颜说:我在法律上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自己养活自己。我白天卖花,晚上跟老师学画画。

  将来我成了著名画家,你们也可以风光风光。

  就这样,易颜过上了她渴望的属于自己的快乐生活。

  一枝红玫瑰。他重复了一遍。还是那种语气和声调,目光还是在花丛中飘起又落下。

  易颜愣了一愣,收回散乱的思绪,帮他挑选了一枝含苞欲放的一品红。

  当易颜给他找零的时候,他顺手拿起柜台上的素描本看了看。易颜瞥见他的手修长而白皙,小手指微微曲着,像个问号。他皱着眉头问:你也画画呀?易颜的脸一红,故意歪着头笑眯眯地说:挺不错吧?!他的嘴角一拉,笑容展开了一半,倏地又收了回去,但嘲讽的意味还是流露了出来。

  那你一定是画家哟!易颜的自尊心在不经意间给戳得疼了一下,她说,请大画家多指教啊。

  他放下了素描本,嗫嚅了半天,说:你,愿意看看我的画吗?他的目光随着飘过来,定格在她的脸上。易颜马上感觉到身上、脸上跳起了点点小星星,十分的烫人。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被一个男孩这样注视过。在那一瞬间,她有些慌乱,慌乱得不知手脚往哪儿搁地点了点头。

  男孩默默地帮她收拾花篮,然后关上小店的门。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易颜的心中被一股激动充盈着。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她感到有点茫然无措。不知为什么,她僵硬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软,就像她脑后的那根红丝带,正在空气中飞。

  在路上,男孩递给易颜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孟野,自由画家,然后是地址和电子信箱。

  走完小街,眼前出现一片原野。美院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往前走不远就是农村了。易颜看着路边像海浪一样铺开去的金色油菜花,突然间恍然大悟:嗬,原来春天早就到了。一股漩流突然从隐秘的地方激荡而起,开始隐隐约约地在她的血管里奔涌。她感到身体微微有点湿润,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孟野一直没有说话,紧闭的嘴巴就像一座古老的门。走路的时候,他的双手也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双肩摆来摆去,姿势有些僵硬。他长得十分像陈小春,而陈小春正是易颜最喜欢的明星。这使她忍不住想,一个画家和古惑仔会有什么联系呢?他们都有点酷,让人感觉很鲜。眼前的这个人,就像过去同桌那本上锁的日记,不意间勾起了易颜探究的渴望。

  那个女孩真幸福啊,天天有人给她送玫瑰!易颜突然说了一句。

  孟野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却不成腔调。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孟野在一个农家小院前停了下来。他一扬下颏,说:请进吧,这就是我的画室。

  小院一角栽着两株桃树,粉红的花开得正火。四五只鸡蹲在树荫下打盹。人声大概惊扰了它们,平静的院子顿时乱了起来。易颜使劲吸了吸鼻子,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怪怪的味道。走进农舍,房间里却是黑漆漆的。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走进了地狱,叫人喘不过气来。易颜扶着墙才站稳。

  灯光一闪,易颜这才看清,窗户原来被厚厚的黑布遮着。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上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上堆着画布,露出五彩斑斓的颜色。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油彩和汽油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喷嚏。

  天啦!当易颜看见画架的时候,捂着嘴巴惊叫了一声。画架上绷着一幅肖像画,一个女孩的肖像画。

  那是一张鲜艳的脸。那也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八枝红玫瑰全部插在画架上,就像八朵火焰。

  2

  易颜的头有点晕,身体战栗着,几乎要跌倒。

  孟野伸手想去扶住她,但她还是像一朵蓦然坠下的花朵,朝他的怀中沉去。两人一起坐到了地板上。

  你这个人真是笨手笨脚啊!易颜清醒过来,从地上爬了起来,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来。

  孟野也爬了起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空气陷入凝滞之中。两人都尴尬地摆弄着自己的脚。

  房间里只有一张画画用的高脚凳,易颜爬上去坐下。孟野看着她,眼光闪闪烁烁,像一只敏捷的老鼠,从她的羊毛裙里钻进钻出。易颜脸一热,别扭地收拢了双腿。

  孟野在画堆里翻腾了一阵子,挑出一沓画,一幅一幅摊在地上。

  易颜看着那些画,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后来竟哧溜一声从凳子上滑了下来。

  画布上展示的全部是裸体女人。准确地说,画的全是一些人头兽身或兽头人身。

  美丽的女人头有的长在蛇身上,有的长在狗身上,有的又长在狮子身上,而那个丰腴的女裸体上,时而长着一只猫头,时而长着一只虎头,时而长着骷髅头。背景十分丰富,有原野,有沙漠,有蓝天,有海滩,还有高楼和农舍。每幅画上只写着作品编号,没有题名。

  易颜的心突然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了,身体哆嗦起来。这些怪诞的画作,像阴冷的月光,突然笼罩了她,让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和莫名的恐惧。但是,随着那寒意的聚集,另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也从她的心底翻涌而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力,终于喷薄而出了。她满面通红,牙齿将嘴唇咬得生痛。

  孟野狠狠地抽着烟,呼吸十分急促。易颜觉察到他的眼中流露出几近绝望的光来。他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我很喜欢你的画。易颜的心一动,猛然间她明白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心理。他其实对自己的画很不自信。

  你在说假话!孟野叹了口气说。我的画,没有人看得懂的。

  你好像生活在噩梦中,内心非常不安,对不对?易颜说,我喜欢画面透出的那种恐怖的感觉,让人有一种邪恶的快意。

  孟野听着她的话,头渐渐昂起来,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他扔了烟蒂,双手神经质地在两只裤腿上使劲搓来搓去。

  对,对,你说得太好了!他终于有些语无伦次了,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你是我的知音,真的。咱们应该庆祝一下,庆祝一下,我去买啤酒。

  他一扭头出了门,可片刻过后又迟疑地折了回来。望着易颜,他蹙着眉头不作声,宽阔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欠村子里那家小卖部的钱,老板恐怕不会赊酒给我了。

  易颜看着他的狼狈模样,想起他一路上酷毙了的神情,眼波里不由掠过了一丝揶揄的笑。

  孟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身体跟着变得不安起来。

  易颜掏出钱包甩给他,大大咧咧地说:今天我请客,欠的钱你也还上吧。

  孟野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钱包,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眼睛里露出奇怪的光来。

  出门的时候,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喝着啤酒,孟野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冷漠和高傲。他告诉易颜,那幅蛇身女人头的画是他的毕业作品,起初被他的导师判为不及格。后来因为没有时间赶画新作,导师在最后关头动了恻隐之心,给了他一个及格。但校学术委员会一致拒绝他的画进入毕业生作品展。为此,他非常愤怒,把画翻拍成了照片,给国内最先锋的一些批评家寄去了。半年过后,除了一封信被邮局原样退回之外,没有一个人给他回信。

  孟野说着说着,孤独的醉意缓缓爬上了脸庞。

  我绝望了,没有人懂我的画。他怪笑了一声。

  我虽然不懂画,但我觉得你画得很好。易颜说,我正要请一个美术老师,你给我当家教吧。

  行啊!孟野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她,慢悠悠地说,你的身体很美!要不,我给你画一幅油画吧。

  易颜的脸上发起烧来,因为她敏感地意识到有一对红红的眼珠似乎要跳射到自己突起的胸脯上来。这使她既害怕,又兴奋。她故意用夸张的声调说:我可不想长一个蛇头或是狮子身体!孟野的鼻翼翕动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往床上铺了一条雪白的床单。

  现在吗?易颜惊恐地问。

  对啊,脱衣服吧!孟野背过身去准备画笔。

  易颜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半天没有动作。

  你怕我强奸你吗?告诉你,我阳痿!孟野递给她一把刮颜料的刀。遇到危险,你可以用这个自卫。

  脱就脱,有什么了不起。易颜冷哼了一声。就像当初退学一样,她跟自己赌上了气,手上一用力,竟然扯落了一粒扣子。衣物哗哗地落了一地,仿佛秋天的叶子。

  她光秃秃地立在灯光下,被一股既兴奋又羞涩,既舒展又紧张的感觉浸淫着。

  不要紧张。孟野说。你的身体很动人。他一边瞧着她,一边勾勒着线条。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过了半晌,孟野放慢了手的动作,吹了吹额前垂下的头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天,一个男人去街上买油彩,从一家花店门口经过的时候,偶然看见了一张脸。那是一张没有被污染过的纯净的少女的脸,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圣洁的光泽。他的心在一瞬间被深深地打动了,于是,他走进了花店。

  后来,那个男人发觉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女孩。但是他很害羞,不敢表白,所以每天借买一朵玫瑰的机会去看看她。易颜说着说着就放开了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话其实很多嘛!你哪像个画家啊,编起故事来倒像个作家。

  看起来你什么都懂啊。孟野的目光在易颜的身体和画布之间来回流连,表情有些阴翳。

  此时,易颜因为疲惫而开始微微扭动身体了。孟野做了个手势,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如果你口渴了,床头有一听可乐。

  易颜伸出一只手,拿过了易拉罐。易拉罐开了一个小口,上面插着一根吸管。

  她慢慢地吸着饮料,有些飘飘的感觉。琢磨着眼前这个正在专注作画的男人,易颜渐渐有些恍惚了。对于今天发生的一切,她一下子还理不清逻辑;就是对于自己的所言所行,她也糊涂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对她而言就像一首陌生而令人激动的歌。

  过了一会儿,易颜感到身体出现了异样。气温好像突然升高了,她闷得喘不过气来,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合拢的双腿。一团一团的火焰从毛孔里跳了出来,在她的皮肤上燃烧起来。她渐渐地热得有些难以自持了,身体胡乱地扭动着,嘴里也发出了呻吟。那声音听起来让人脸红,可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易颜看见孟野放下了画笔,温柔地朝她笑着。他竟然也会笑,而且笑得那么让人怦然心动……突然,他扑到了她的身上……她紧紧地搂住了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凉快一点……在一阵令人眩晕的疼痛中,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好像沉睡了一千年,易颜终于醒了过来。她的太阳穴上有无数的小针在一下一下地刺着,似乎要裂开。迷糊了半天,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这是谁的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自己在哪里呢?易颜打了一个激灵,时空感的暂时缺失使她深深陷入了飘忽和茫然之中。

  过了一会儿,皮肤上的瘙痒使她渐渐恢复了常态,回到了一度丢失的世界。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赤裸着身体。天啦,她的身上缠绕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蟒蛇。

  那个邪恶的东西张开了血盆大嘴,似乎要将她雪白的左乳吞下去。易颜吓了一跳,浑身抖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把抓过被单,呼地盖住了身体。灯光似乎在晃动。

  易颜瞪大了眼睛,终于想起了一个人。刚才,也许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一切,像破碎的花瓣,伴随着身体内部的疼痛,一点一点从她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两股热流从心里涌出,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

  易颜这才知道,爱上一个人其实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切就那么简单,所有的火焰只需要半秒钟就可以点燃。

  3

  一个星期以后,孟野完成了易颜的画像。他用的是新写实的手法,整张画看上去就像一帧巨幅写真照片。那细腻的皮肤充满了质感,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那滑腻的温热。

  易颜被自己身体的美惊呆了。她是那么朗润、鲜艳,就像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每一寸肌肤似乎都在尽情歌唱,情意绵绵,激发起人无限的想象。

  她的脖子被一朵妖艳的花代替了,头似乎是从画里盛开出来。

  易颜问:这是什么花?罂粟。孟野吐了一口烟圈。黑夜中哭泣的罂粟。

  画得太好了。易颜搂住孟野的脖子,在他的眼睛上舔了一口。如果你多画一些这样的画,一定会有人花高价买去收藏的。

  哼,我从没想过谁会收藏我的画。孟野冷笑一声。梵高活着的时候就没有卖出过一幅画。我的画不是为他们画的。

  现在是市场经济社会,大家都卖画。那些美院的学生还仿世界名画去赚钱呢。

  易颜说。市场可以检验一个艺术家的水平。

  没有人会买我的画。孟野摇了摇头,眼中的光亮和手上的烟头一起熄灭了。市场只能检验画匠,不能检验孟野。

  易颜的心突然一沉,因为她敏感地意识到了自己和孟野的差异。一阵虚脱的漩流将她卷了进去,使她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我心里好空虚!孟野说着,拦腰抱起易颜,轻轻地把她放到床上。他一件一件剥着她的衣服,就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激动地剥着香甜的粽子。

  咱们做爱吧。只有在高潮中,我的心才能踏实。孟野虚弱地对她说。

  易颜闭上了眼睛,她不愿意看见孟野扭曲的脸。

  其实,随着体验的深入,易颜对那件激情万端的事情充满了矛盾。她的身体仿佛一片解冻的土地,已经完全舒展开来了,渴盼着粗野而剧烈的耕耘。可是孟野就像一辆马力不足的拖拉机,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熄了火,让她欲罢不能。令她沮丧的还不仅仅是这些。每次完事以后,孟野总要十分认真地问她:你达到高潮了吗?假如易颜的答案是肯定的话,他又会问:刚才怎么没有听见你的声音?假如易颜否定了,他马上黑下脸来,试图进行第二次努力。而这只会使易颜更加难受。

  易颜有时想,现代人其实并不比原始人强大多少,他们还是一样期盼通过最原始的力量来证明自己。她不敢和孟野讨论,两个相爱的人能否过一种无性生活。但她相信,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精神的震撼同样能使她步入高潮,飘向那光芒万丈的云端。

  孟野在熟睡中的表情显得狰狞而痛苦,似乎总在与什么东西搏斗着。半夜的时候,易颜常常被他恐怖的尖叫声惊醒。醒来的孟野像个孩子,只有把头拱到她的乳房间才能重新入睡。

  一天深夜,孟野又惊醒了。当时外面正电闪雷鸣,他突然失声痛哭起来。热乎乎的泪水顺着易颜的乳沟漫流开去,断断续续的诉说也在明明灭灭的电光中四散漂移。他告诉易颜,他又梦见了继母。她剥下了他的衣服,抚摩着他身体……她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绕着他,几乎令他窒息……易颜的心狂跳起来。在一刹那间,窗外的闪电使她看见了孟野心灵的创伤。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既自负,又自卑,为什么有时温柔似水,有时又冷酷无比。她也明白了他的画为什么会透射出强烈的恐惧和不安。易颜摇了摇头,把孟野的头搂到怀里,心中升起了怜悯和柔情。

  整整四年,从初三到高三,孟野生活在噩梦中。因为他的父亲在外地工作,他不知道该向谁诉说,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向人诉说。直到考上大学以后,他才获得解脱。大学四年,他没有回过一次家。但他还是无法摆脱那噩梦般的生活……孟野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声音渐渐飘起来,越飘越远,最后竟然沉入了梦乡。

  易颜却枯坐如木,彻夜未眠。孟野的故事就像一列高速奔驰的火车,一下子将猝不及防的她撞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里……第二天早上,孟野看见易颜眼圈黑黑的,就问她:我昨晚对你说了些什么?易颜说,你什么也没说。

  如果你听到了什么,那也是我编的故事。孟野目光闪烁。

  你真的什么也没说。

  我不信。孟野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鲜红的嘴唇。

  我怎样做你才能相信呢?是啊,我怎样才能使我相信你呢?孟野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一只苍蝇嗡嗡地在画室里飞来飞去,孟野的眼珠追着它转动。易颜看着他那副模样,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时间长了,易颜发现孟野性格的封闭。他平常几乎不和村子里的人交往。除了画画,他就在画室里用他那台破旧的电脑上网。他还在后面的院子里种了两畦青菜。

  有时在菜园里锄草,锄着锄着,他会突然扔了锄头,捧着头在那里自言自语:人不就是一棵草吗?锄掉了草,不等于锄掉了自己吗?很多时候,整整一天,他可以不和易颜说一句话,所有的交流都通过动作来表达。这使易颜觉得自己就像和一个无法触摸到的梦生活在一起。

  易颜跟孟野学了半年绘画,感觉的确有了不少长进。有一次,她把一幅画送到一家专售名画仿制品的商店,竟然卖了五百块钱。她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可笑!那也叫画吗?孟野不屑地说。艺术需要天才。易颜,你太聪明了,所以你不可能成为画家。

  我本来就没想过当画家!易颜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还是被孟野的利箭深深刺痛了。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一定不会和生活同流合污的。他的命运只能是孤独和贫穷。孟野自言自语着。比如写朦胧诗的顾城,他就是一个纯粹的诗人。

  顾城不是疯了吗?他是诗人吗?易颜说,他是个杀人犯。

  孟野嘲讽地哧了一声:所以说,你只能卖花,不能成为一个画家。

  一股怒火突然从易颜的鼻孔里蹿了出来。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压抑着自己,默默忍受着来自孟野的压力。可是现在,她突然间只想刺破那裹在自己身上无形的网,只想用最恶毒的箭射向他。她冷笑着说:你是个画家,可你他妈穷得连买避孕套都要我掏钱。

  孟野愣住了,脸上浮起狰狞的笑,转身走进了厨房。

  易颜颓然地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钟,她的耳边传来乒的一声响,震得她差点跳了起来。她冲进厨房,看见砧板上躺着一截小指。那个曾经像问号一样优美翘起的手指,现在变成了一条垂死的虫子,正在一扭一扭地抽搐。孟野呆呆地望着她,左手的血滴滴嗒嗒往下淌,在地板上盛开出一朵朵黑色的花……事后,易颜完全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把孟野送进医院的。她只记得孟野走进手术室以后,她瘫倒在了医院的走廊里。在一片来苏药水的气味中,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做完手术的孟野一句话也不说,双眼空茫,仿佛飘在遥远的天外。

  易颜哭着说:亲爱的,你不要折磨我好不好?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4

  因为接指及时,过了一些日子,孟野的小手指逐渐恢复了功能。

  他常常把左手伸到画室的聚光灯下翻来覆去地端详,就像一个孩子痴迷地把玩着刚刚到手的新玩具,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迷醉。他自言自语地说,残缺才是人生的大美啊!过了几天,他以自己的手为模特画了一幅画。手掌和四只手指的肌肉纹理画得十分细腻,看上去栩栩如生。那只小指头齐根断掉了,参差不齐露出白碜碜的骨头,殷红的血却盛开在空中,像怒放的玫瑰。和他过去的一贯风格略有不同,这幅画题名叫《受伤的艺术》。

  易颜惊叹了一声,心想这样的画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的。她说:那么美的手,为什么让它断掉呢?孟野当时正坐在电脑前上网,哧了一声,没有理她。

  时间长了,易颜也习惯了他的性格。她越来越把他当成了一个有些乖僻的孩子,这样的想法更加激发了她内心深处的母性。虽然这种生活有点不合常规,但易颜体味到了一种快乐。那是一种私密而幸福的颤栗,实在无以用语言表达。

  前段时间,为了帮孟野重植手指,易颜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找借口从母亲那里要了一千元钱。现在,美院旁边又开了两家花店,她的鲜花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干脆就将小店转手给了别人。这样,两人的日子过得更拮据了。

  以前,孟野除了去城里买些绘画工具和日常用品外,几乎不出他的小院。现在有了易颜,他一个月也难得出一次门。每个双休日上午,他教的两个中学生带着习作来找他辅导。他很认真地指点他们,但看得出来没有一点激情。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消磨在画室里。心血来潮的时候,他也去拾掇一下菜园或者喂喂鸡。画室里有本顾城写的《英儿》,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书页都打卷了。他告诉易颜,他十分羡慕诗人在新西兰激流岛的生活。只有那种生活,才是诗和艺术的生活。

  孟野有个习惯,一走进画室,就要关上厚厚的窗帘,不让一丝阳光漏进来。有一次,易颜拉开窗帘,想推开窗户换换空气。孟野的脸突然变得煞白,一下子跳过去,唰地关上了窗帘。

  窗户打开了,他们会逃走的。孟野紧张地说。

  他们是谁?易颜惊讶地问。

  孟野突然不说话了,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

  易颜发现,孟野性格中有许多让人难以琢磨的东西。即使进入ICQ聊天室,他也很少开口说话。在聊天室的众生喧哗中,他静默如垂钓的老叟,只是双目不错地盯着滚动的屏幕,偶尔骨碌一下喉结。易颜常常心生怀疑,他是不是生活在别的世界上。这个念头使她感到自己离他很遥远。

  有时,易颜忍不住劝他,你应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哪一点不像正常人?什么样的人是正常人呢?孟野回答。

  你会让绘画给毁掉的。易颜叹了口气,无名的忧愁开始在她的心头滋长。假如不是因为命运,易颜相信,平静的生活应该可以永远地持续下去的。可是有一天,她竟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她把化验单递给了孟野的时候,她的心情很复杂。两人已经同居大半年了,和每个渴望幸福和安宁的女人一样,她希望得到他的一个承诺。虽然她渴望飘着的快乐,但她也不拒绝实实在在的拥有。

  孟野瞥了一眼单子,说:你想当妈妈?易颜感到自己身上有些冷,瞪着他不做声。

  为什么要孩子,我讨厌婴儿。孟野点燃一支烟说。

  可你是孩子的父亲?!易颜愤怒了,唾沫在灯光下飞舞。

  孟野眯着眼睛朝空中喷出一股烟雾,你能证明他是我的吗?易颜怔了一怔,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啦,那是他说出来的话!?易颜的身体在突然间被野兽尖利的牙齿撕得粉碎了,七零八落地向四处飞散。爱情,自己为她付出了一切,可是最后得到的却是一枝毒箭啊……直到现在,易颜才醒悟,孟野原来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其实他对一切充满了仇恨,甚至包括他自己。

  易颜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爆炸: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让我获得过高潮,你画的画也是一堆狗屎。

  你别以为你的话能够打击我?你以为你是谁?孟野看也不看她一眼。你以为我爱你吗?你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性伙伴而已。画布上的那些女人,她们都和我玩过。

  易颜胡乱抓起一个颜料盒朝孟野掷去。他根本不躲避,黑色的颜料从身体上喷射开来,滴滴嗒嗒往地上落。

  你不是那个纯洁的女孩,我终于看清了你,你是个骗子。孟野拉开画室的门,做了一个手势。请你离开!她们都是这样从这里离开的!孟野,你破坏了我的生活,你要付出代价。易颜咆哮着,眼前一片眩晕。

  晃动的孟野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就像一个局外人。

  易颜冲出了小屋,跌跌撞撞跑出了院子。她像发疯一般在秋夜的热风中奔跑。

  浓稠的夜色似乎要把她粘住,但她的思绪却飞快地跳跃着。也许,她和孟野的相遇只是上帝一个错误的安排;也许,孟野的痴情只是不曾存在过的假相;也许,她从学校的牢笼里逃出来,又跳进了另一个陷阱。回想起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易颜欲哭无泪。奔跑的易颜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离这令人难堪的生活。

  5

  易颜从一场长长的梦中醒来以后,又坠入了另一场更长的梦里。她开始发现,酒才是人类最亲密的情人。因为它可以融化你,使你飘飞在星云辉煌的宇宙中,而什么也不去想。和孟野分手以后,她整天泡在酒吧里,找到了另一种快乐。

  她真希望自己长醉不醒。

  这天晚上,在虫虫酒吧激荡而粗野的黑人音乐中,易颜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歪歪倒倒朝她走来。此刻,她已经饮尽了第三杯威士忌,来来往往的人影在她眼里全变得摇摇晃晃起来。易颜想象着自己刚刚喝下的是一个男人的血,金色、透明的血,令人亢奋、湿润的液体!嘿,你喝得太多了!他挨着她坐下,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不容置疑地夺下了她的杯子。

  生活,应该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易颜晃了晃脑袋,勾了他一眼。我比你清醒。

  那你知道我是谁?男人摸了摸刮得铁青的腮帮,笑了一下。

  你是个屠夫。别以为你用了香水,我就闻不出你身上动物尸体的气味了。易颜笑嘻嘻地说。

  我送你回家吧。陌生男人说着,把易颜扶了起来。易颜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融化的口香糖,紧紧地粘在了他的身上。其实,她并没有完全醉。她很清醒这个男人的意图,但是这并不令她觉得恐惧和担忧。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自己冰凉的心能被一个实实在在的温暖身体紧紧包裹。夜风好冷,她的牙齿得得地抖了起来。

  男人把易颜扶进了小车的后座。起初,她还沉浸在一股冒险的兴奋中,嘴里咿咿呀呀地乱唱着。后来,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很短的梦: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她正在迎风奔跑。孟野的背影就在不远的前方,可她怎么也不能到达他的身边……易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那个男人吸着烟,双眼正盯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孟野的画室里发生的一切像破碎的飞絮,现在还在易颜的四周飞来飞去。她发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虚无,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正拽着她的身体下沉。此时,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堕落。她以一种奇怪的心情渴盼着看见自己的堕落。

  你不要做出谦谦君子的虚伪相,你想干我就来吧!易颜鄙夷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掀开了被子,三下五除二扯开了衣服。

  男人的脸突然变得蜡黄,手上的烟头烫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小姐,你醉了!好好睡一觉再说吧。他突然站了起来,给易颜拉上了被子,又拍了拍她的脸,轻轻掩上卧室的门出去了。

  四周没有一丝声音,时间似乎突然凝固了。易颜盯着帐子上华美的装饰,呆呆地一动也不想动。突然,她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这些天,她一直没有哭出来。现在,她放肆地在泪水中洗濯着枯萎的身心,自己为自己感动万分。忘掉那一切吧!她扬起一只丰润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娇嫩的皮肤上顿时显出两排细密的小坑,沁出来的鲜血很快注满了,又溢出来,蔓延开去,就像魔女火红的发丝,在雪野上狂舞……当易颜再次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早餐。

  他对易颜说,我叫萧伟,是春风屠宰厂的厂长。你很有眼力,一下子看出了我的身份。

  我能不能暂时借住在你这儿?易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有些茫然。因为这个决定似乎没有接受她的大脑控制,是自己从嘴边溜出来的。

  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和兴奋爬上了萧伟的脸庞。他点点头说,但愿你能喜欢这儿。

  就这样,易颜蒙着头在萧伟家里睡了三天三夜。她太累了。此刻,她只需要睡眠。

  尽管易颜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叫萧伟的中年男人是一个只会给予不要回报的活雷锋,但当她了解了一切以后,她还是十分震惊。

  萧伟和她的妻子已经离婚多年了。因为她无法忍受他的奇思怪想。萧伟说,假如不进入那种情境,我的身体里一点激情也没有。

  易颜还是第一次发现,一个成功的男人也有他颓唐的一面。

  萧伟说,我其实只是想使我们平庸的生活增添一点想象的诗意而已。

  易颜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屠夫的诗意——变态!但她还是和萧伟做了那事。这其中当然有好奇心的驱使,更重要的还是别的原因。按照萧伟的导演,易颜赤裸着身体穿上了罗马时代皇后的衣饰,戴上了塑料王冠。而萧伟自己,则俨然一副恺撒大帝的装束,长袍加身,手持手杖。打扮完以后,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里竟然都闪出热烈的光来。易颜猛然发现,想象其实比生活本身更危险。

  在痉挛的快感中,易颜放声高叫。她感到时光正在倒流,自己仿佛回到了那个浸透了血腥诗意的时代。渐渐的,她的眼前又浮现了孟野的那张脸,嫉妒已使它变形。易颜知道,孟野会听见这一切的。在飘上云端的一瞬间,她看见了一把锋利的刀正插在那个男人的心窝上。

  完事之后,萧伟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顺手递给了易颜。

  易颜呆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一切,跳起来一把将钞票撕了个粉碎。你以为我是火车站的野妓呀,就值这么一点钱?萧伟的脸上本来洋溢着征服者的快慰,但那情绪霎时像一杯热咖啡,被人打翻了,汁液溅进了他的眼里,烫得他不由地抖了一下。

  易颜说,你要记住,每个人必须为他所得到的一切付出相应的代价。

  萧伟深深低下了头。他的王袍团在床脚边,软塌塌像一堆垃圾。其实,呆在萧伟的身边,易颜获得了另一种快乐。萧伟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她小小的虚荣心在他那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为她买各种首饰和漂亮时装,带她出入高级娱乐场所,像呵护一只雏鸟一样爱惜着她。对于萧伟的一切热情,她并不拒绝。但她很清醒,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并不意味着自己爱他,身体的快乐同样也并不意味别的什么。

  她解释自己这些行为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这种生活的躯壳令她充满了迷恋。后来,在萧伟的帮助下,易颜又在城市中心开了一家花店。在此期间,她去医院顺利做了人流手术,萧伟对她照顾得十分殷勤。日子一天一天过着,有时,看着一朵一朵盛开的鲜花,易颜真希望时间就这样美好地凝固。闲暇的时候,易颜也上网去找人聊天。因为她性格活泼,所以人气特别旺。这让她又回到了自由而快乐的日子,像一朵美丽的蒲公英,在空气中飘啊飘,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有轻盈。

  然而,平静的生活总是显得短暂。就在易颜已经完全将孟野封冻在记忆中的时候,她在网上看见了他的寻呼。

  孟野说: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也许,我们应该见最后一面。

  6

  几个月不见,易颜对这座曾经熟悉的农家小院充满了陌生感。屋前的桃树枯萎了,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颤动。

  站在院子里发着愣,易颜闻到了一股呛人的帆布和塑料燃烧的味道。透过窗户,她看见孟野佝偻着背,正坐在灯光昏暗的厨房里。

  扶着门框,易颜才没有倒下去。她没有想到,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自己再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身体依然会像第一次那样软下来。

  孟野回过头来,高凸的眉骨下两团黑白的东西一轮。就是这个漠然的动作又触动了易颜。她十分羞恼,因为她感觉到身体里的汁液猛然喷射了出来。

  我知道你会来的。孟野说着,把一张画卷成一团,往炉子里塞去。

  易颜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一步抢上去,从火口里夺出了那幅画。

  你发疯了吗?!她大叫了一声,又一把抢过了他脚边的几张画。她看见了,这几张全是以她为模特的画。

  天气太冷了,我把画烧了取暖。孟野的身体在空旷的大衣里蠕动。我已经烧了一整天了。刚才我还在想,你应该来了吧。果然,你就来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本来想把这堆灰烬送给你的。这是我此生最后的一件行为艺术,题目叫《生与死:情欲的余烬》。可惜,你使它成了未完成的作品。孟野不紧不慢地说,人生总会留下许多遗憾。

  易颜心疼地说:孟野,你走火入魔了吗?这些可是你的心血呀!哧——,孟野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然后低着头,扒拉着愈来愈暗的炭火。

  过了好久,他低声问:你和他,过得好吗?易颜默然,又点了点头。

  孟野的眼风扫了一下易颜,尖刻地笑着:在我们这个时代,屠夫比艺术家更有魅力。

  他当然比你有魅力!他能让我体验到什么叫高潮!他能让我感到实实在在的快乐!易颜喊出这串话的时候,眼眶湿润了。其实她并不想为萧伟辩解什么,她的分辩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击。

  枯坐了一会儿,易颜起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那些衣物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她只整理了一下自己以前的几幅习作。

  孟野一边咳嗽,一边絮絮叨叨地告诉易颜,他感到生命热量正在一点一点往黑洞洞的宇宙中耗散。

  这个冬天太冷,他说,我预感自己最多还有半年的生命。但是在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个未了的夙愿,那就是想去青藏高原,去看看圣洁的雪山和神秘的布达拉宫。

  易颜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话不可能对他构成任何影响。她只有无力地沉默着。

  炉子里的火终于熄灭了,屋子里越来越冷。

  易颜拿出一个装着五千元钱的信封放在了桌上。

  孟野捏了捏信封,说,我的画是不能用价格来衡量的。你买走的只是你的肖像权和你过去的一段生活。

  易颜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一热,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

  孟野搂着她,嘴巴附在她的耳边悄声说,我知道你会送上门来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贱。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可是,我真的一点情欲也没有,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哎,也许是因为这个冬天。

  两行泪水从易颜的脸上无声地滑了下来,她多么希望自己就这样永远搂抱着他。

  虽然他像一块锋利的玻璃,时时会刺伤人,但她仍然欲罢不能。……易颜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是她口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孟野推开了她的身体,沉声说,我送你走吧。

  他和易颜一前一后出了门。易颜最后看了一眼小院,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恍惚之间她有些疑惑:我难道在这个地方存在过吗?那一段生活真的就像我所回忆的那样吗?她摇了摇头,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野外的风刮得很烈。易颜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在铅灰的天空下飘来飘去。

  易颜,你越来越像一个漂亮的小妇人,真的很撩人情欲。孟野突然止住了脚步,长长吁了口气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走吧。

  易颜盯着他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却逸向了遥远的天际。

  走了很远很远,当易颜回头看时,却发现孟野正朝她挥手。他瘦瘦的身体看上去像一株枯萎的植物在风中摇摆。

  7

  易颜终于成了一只狂热的网虫,每天都要去网上泡几个小时。因为在内心深处,她隐隐听到了一个声音的召唤。有些事情将会发生,没有什么理由,但是心可以感应到。

  果然,孟野每到一个大的城市,总要给她发来一封简短的邮件或通过ICQ找她。

  虽然他出现的日子就像昙花绽放一般,既没有规律,又十分短暂,但易颜总能适时地捕捉到他的影子。易颜用红笔在地图上描画着他走过的路线,想象着可能发生的故事。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心其实也走在了那条充满冒险的朝圣之路上。成都、康定,还有川藏交界处的小镇巴塘,每一个小圆点都是一个美丽的遐想。

  在这段日子里,易颜的脸上常常浮现出浓浓的红晕。

  萧伟有一天忍不住和她开玩笑,你是不是和人偷情了?你吃醋了?易颜反问道。

  看到萧伟故作大度地咧了咧嘴,易颜觉得他真是一个蠢物。他的想象才能,似乎只在动物的本能上才能激发出火花来。这使易颜深深地失望。

  四月初的时候,孟野在一封很长的邮件里告诉易颜,他已经到了一个叫林芝的地方,这里离拉萨只有约四百公里的路程了。易颜的心狂跳起来。

  孟野说,我的窗外就是雪山,像一个甜蜜的梦,简直让人不忍心去惊扰。

  易颜在心里说,阳光是不是像蝴蝶一样在群峰上飞舞呢?孟野说:我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冰凉。高原反应使我精疲力竭。我看见了死亡的微笑,他披着黑色的斗篷,正在我的额头上跳舞。

  这不应该是你的结局。易颜的手濡湿了鼠标。

  孟野说:你恨我吧,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一个故事,当时被你打断了。我现在把故事的真实结尾告诉你。那个男孩第一次在花店里看见你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破坏你。因为他觉得你太圣洁了,他站在你的面前自卑得抬不起头来。他买了八枝玫瑰,可是没有勇气送给你。后来,你到了他的画室,赞扬他的画,他在恍惚间觉得你简直成了女神。但是,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你刺伤了他。你还记得买啤酒的事吧,你那倨傲、施舍的神情,让他突然觉得你和其他的女人其实没有差别。你也是一个俗物,所以,他决定报复你。在你喝的可口可乐里,他悄悄放上了一种让人难以自持的药物。你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你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再见。

  电脑突然死了机。易颜呆呆盯着屏幕,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想起了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快乐意……《行为艺术:No.0》。这是邮件的名字吗?……易颜的思维似乎也停顿了,只觉得身体很空很空,像一只被抽掉了插花的花瓶。

  大概在四月底的时候,孟野像一只迷航的飞机,彻底从网络上消失了。易颜不知道,他是坠毁在了某个山脚下,还是飞去了另外的国度。但她无比痛苦地发现,自己心里缠满了牵挂。她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自己迷恋的到底是什么?在一个深夜,她突然悟到,自己爱的其实并不完全是那个人。那个叫易颜的女孩痴迷的不过是她不能实现的生活和另一个自己而已。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她对萧伟说:我得走了。

  萧伟吃了一惊,我难道对你不好吗?根本就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易颜苦笑了一下。你难道不明白,我只是你的幻想吗?你爱的并不是我,你爱的只不过是能够满足你的隐秘欲望的工具而已,譬如街头的妓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为你提供的性服务已经还清了我借你的钱。易颜说,我该自由了。

  你嫁给我吧。萧伟的眼里露出热切的光。我真的爱你。

  易颜说:结婚对一个女人而言,就是把她的身体和欲望一次性批发给了一个男人。那对我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一个人是不可能真正进入另一个人的梦想的。易颜看清了这一点,也就知道了自己和萧伟之间只有无望的结局。但她已经没有兴致对那个男人点透了。分手那天夜晚,易颜全身心的投入了萧伟导演的戏剧中。在内心深处,她对眼前这个肌肉壮硕、雄性十足的男人充满了深深的怜悯。她发现,自己其实也十分着迷这让人疯狂的戏剧……离开萧伟以后,易颜还是在美院的后门边重新租了一爿花店。

  冬去春又来,她日日坐在花丛中打理着花朵。有时,恍然间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朵美丽的花。微风起时,门上的风铃发出叮叮冬冬的音乐,五彩斑斓的蝴蝶翩翩飞舞,她总会忍不住抬起头去张望。但是眼里只有空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夜又一夜,易颜总是梦见一张熟悉而冷漠的脸。那张脸有时长在蟒蛇身上,有时长在狮子身上,有时又长在骷髅上,呵呵笑着朝她扑来,使她总是在噩梦中惊出一身冷汗。

  有一天,她搬出了自己从孟野的画室里带回的画,一张一张细细地观看、摩挲。

  然后,在屋外的一块空地上,她朝着西方点燃了一堆火。当画布被火焰吞噬的时候,一绺一绺黑色的精灵在夜色中跳起了狂乱的舞蹈。她知道,那双眼睛能够看见这一切的。从此,易颜夜夜睡得十分安详。她不再有梦。

  任何幻想对于生活都是致命的毒药。易颜告诉自己,必须忘掉过去,让生活从头开始。

  8

  夏日的一个傍晚,易颜打开电脑连上了网络。她本意是想去看看目前的花市信息,但电子邮箱提示有一封未阅读的邮件。

  伴随着悦耳的《HAPPY BIRTHDAY TO YOU》的音乐,易颜看到了一枚玫瑰编织的心形花环。这张俗不可耐但又十分刺眼的电子贺卡使易颜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数了数玫瑰,一共有九枝,枝枝鲜艳如婴儿的脸。在一刹那间,易颜想起了孟野。他回来了?她的心一阵狂跳,手忙脚乱地去查看写信日期,日期却是八个月以前的。她失望地喘了口气。那天,她收到过他的一封长长的邮件。这封信也是在那天设定的,电脑在今天自动发送给了她。

  一枝红玫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暮霭中响起。但是乱飞的蝴蝶丛中,却不再有熟悉的脸。记忆像阳光下的雪崩,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呼啸而来,几乎将易颜淹没。

  沉沉暮霭中,美丽的女孩泪如雨下。她终于明白,为了一个梦想,她如同一朵玫瑰,已经把最美丽的绽放留在了一个偶然的深夜……从此,她不会再拥有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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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